鳳凰涅磐 第三章 流水經年宮廷夢(2)
作者︰顧縈茴

「可是……」

迦延也知道如今絕不是可以任性的時候,很多人在看著她,她是今日的主角。

大喜之日,當然得著紅色,她是元配正宮娘娘,今日也只有她才穿得起這正紅色。

反常的反應已經引起宮女內監們好奇的注視,一剎那周圍寂靜無聲。

他們會怎麼想她?到底是小戶人家出身,見不得大場面嗎?

她深知自己的身份,她深知自己所代表的不僅僅是自己,說不定很多人都等著在看她的笑話。

迦延很為難地回頭看向巧榆,眼中有強忍的淚意。

巧榆示意她听話,她一向是個听話的孩子,可不要在這關鍵時刻鬧出笑話。

終于還是伸出了雙腳,在眾目睽睽之下,任人套上了那噩夢般色彩的鞋子,頓時覺得雙腳燙得發麻。

那一夜的屠戮,那一夜的鮮血,那一夜她站在一場屠殺之中,親人的鮮血漫上她潔白的足踝,將一雙赤腳都染成了紅色……

從此她不穿紅色的鞋,一雙紅色的鞋會頃刻間將她帶入那場噩夢,穿著紅色的鞋子,每一步都似走在刀尖。

沉重的冠冕壓得她抬不起頭,金絲流蘇遮擋住她面前的視線,她逼不得已地一直看向腳上那雙紅鞋子,耳朵里仿佛灌滿了淒厲哀號的風聲。

不知道是怎麼走上的步輦,怎麼步上的宗廟高高的台階。

每一步走得都如針扎般的痛楚,人也在不斷的眩暈之中。

這就是她當上王後的大喜之日嗎?

一雙鞋子攪散了所有的喜慶。她一點也不開心。

當上王後,對她來說從來也不是值得慶幸的事情。

台階的盡頭,南陵國的小柄主亦著了吉服在等待。

他向她伸出了手,她完全只是憑著本能挽住了他。等同于挽住一個不讓自己在下一刻摔倒的倚仗。

她依然沒有看清他的樣子,根本覺得沉重得抬不了頭,注意力全只在一雙腳上。

只依稀發覺他長得很高,比一般十三歲的少年要高得多。

沒有馬上進廟門,他們還在等貴妃的來臨。

霍茹佳亦是著了一身紅色禮服,但並不是正紅,顏色淺了很多。

她的神采明顯比迦延來得明媚一些。

她在迦延之後步上的宗廟台階,一路上眼楮里只看著上面立著的吉服少年——她的國主,她的夫君。

每上一步便離他更近一些,所以她每一步都走得歡暢異常。

等來到他的面前,他向她伸出了右手。

她欣然接住了,並且在接住的同一刻,向他微微一笑。

他也忍不住笑了一下,握住她的手握得更緊一些。

就這樣,少年國主左手挽著他的王後,右手挽住他的貴妃,三人並排向宗廟內走去。

文武百官靜立兩旁,場面異常端肅莊嚴。

其實這是于禮不合的,妃子本不該與帝後並排而入。但自當時宣布讓王後與貴妃共同接受冊封大典之刻其實已經說明了這位霍貴妃的身份與王後其實是不相上下的。

此時之舉也讓迦延和齊家人都更明白,自己只是名義上的王後而已,是王室用來制約霍氏的一件工具。

繁瑣而沉悶的儀式,迦延機械地听從著號令,跪——拜——起——跪——拜——起——

很累,眩暈。腳上的紅鞋刺得她幾乎要雙目失明。

耳朵里所听到的每一句話都是帶著回聲的。

太傅在上面宣讀金冊,根本听不清讀的是些什麼,只依稀听到自己的名字,大約說了她一大堆的好話,為冊封她為王後找一些隆重的理由吧。

最後金冊與寶印分別都傳遞到了她和茹佳的手中,讓她們鄭重地捧著,好像終于快結束了。

迦延跟著身邊的人站起來,回轉身面向大眾,朝臣們跪地參拜,呼喊著「國主萬歲,國後千歲,貴妃千歲」。

場面算得上很宏大,那幾百幾千人中氣十足的呼喊震得迦延耳朵里轟轟直響。

天哪,怎麼還不結束呢?

柄主再一次挽住了她的手,她順從地跟著他和茹佳一起下台階。

上來時沒有數過那些台階到底有幾層,下去時卻仿佛比來時的路走得更長久一些。

望也望不到頭。

她的眼前只有自己血紅的雙腳在晃動,張牙舞爪地晃動,無比猙獰地晃動。

陡然一腳踩了個空,身體便失了衡地向前撲了下去。

完了,她終于還是要在眾目睽睽之下出個大丑,終于還是要被人恥笑一個從四品文官家庭出身的女孩究竟是上不了台面。

就在迦延全然控制不了自己的平衡之時,身邊少年國主的反應卻比想象中更快。

他握住她的手里使了力,並且放開了另一邊的霍茹佳,騰出一只手來摟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臂,似乎很輕巧地便把她的身形托穩了。

邊性使然,迦延的頭抬起來望向了身邊的人。

柄主,果然和茹佳所形容的一樣俊秀——雙眉比起清河公主要濃烈一些,眼楮卻一樣的細長,鼻梁還要更挺直,臉型秀氣卻不失男子的稜角。

「小心些,王後。」

因為年紀小,聲音尚帶著童音。

他向她輕輕一笑,那笑容卻比一個成年男子更為穩重,滿含了脈脈溫情。

剎那間,迦延想起了春潮館的那一掛泉水,那樣清淙淨澈地滑落下來,流入池心。

就仿如眼前少年的眼神與笑容一樣,如此澄明激蕩地直落到了人的心底。

敝不得,當茹佳看到那縷泉流之後會如此出神專注。

她霎時清醒,斂神站穩。

而他也很快收回了攙扶的手,重新握住另一旁的茹佳。

三人並排走下台階去。

從此以後一直都是三個人。

少年的國主與他的後妃一同在深宮中成長。

彼時,她們對他來說是多了一對學習和玩耍的伙伴。

正式冊立以後,迦延搬入了王後住的月華殿,茹佳則搬進了新修的存芳殿。

三個人,很難把一碗水端平,總是有親有疏。

柄主和茹佳的關系相對來說便更親近一些。

就性格來說,也確是茹佳要讓人容易親近。

「嘻嘻嘻,國主哥哥,你來追我呀!來追我呀!」

茹佳好動,也喜歡笑,常常听到她在梅花林子里奔跑嬉鬧的笑聲。

但她笑起來並不張揚,一小串一小串兒,捂著鼻掩著嘴,極其輕柔的,似梅花靜悄悄地開,不經意間便芳香滿園。

她動起來也不輕浮張狂,嬌俏自然地移動著步子拍著手,像小兔子一樣輕輕地跳,從來又不失大家閨秀的體統。

那個樣子,連身為同性的迦延看到了,也不禁深深喜愛羨慕。

迦延便通常只是坐在梅林外的竹椅子上,用一把絹扇掩住了半張臉,望著自己的夫君和他另一個妻子一起追逐嬉鬧。

沒有人看得出她是不是在笑,周圍的人都知道王後是不愛笑的,無論身邊多麼熱鬧,總是靜靜地退避在一邊,做一個不動聲色的旁觀者。

倒是清河公主一直夸她,說她小小年紀,性情倒是沉穩得不得了,是堪當大任的,有母儀天下的風範。

少年國主其實也不是一個好動的人,但他卻很喜歡陪著茹佳玩,或許是喜歡她的笑吧。

南陵國的王室把武功亦視為一項很重要的功課,國主輕功很好,要追上細步輕搖的茹佳真是輕而易舉,是以他只讓她在前面跑,跑了很長一段路之後他才起步,只一個縱身便追到了。引得茹佳一聲驚呼,立刻頭也不回再往前奔,發出一連串銀鈴般輕脆的笑。

茹佳玩得樂此不疲,直到香汗淋灕再也跑不動了,才猶有不甘地轉回到梅林邊的竹椅子上坐一會兒。

竹椅旁有一張石桌,桌上照例備放著清茶與鮮果,迦延似個縱容的姐姐一樣替她倒好茶,用扇子輕輕地扇著小風。

柄主便坐在她們中間,剝了桌上的葡萄,先放一個到茹佳的口中,再剝一個給迦延。

迦延卻總是中規中矩地用手去接,還要道聲「多謝國主」。

茹佳在這方面是不拘小節的,私下無人的時候,她甚至直呼國主的名諱,叫他「珍河哥哥」。

在她的眼里,國主就只是一個她喜歡的哥哥,是她的丈夫,而不是一國之君。

珍河顯然也是喜歡她這麼叫的,這是又一點他與清河公主相像之處——他們姐弟倆似乎都很喜歡被喚名字。

甚至有一次當迦延恭恭敬敬拜見了國主之後,他望著她道︰「迦延,其實你也可以和茹佳一樣喚我做珍河。」

私下里,他也是叫她名字的,而不是王後。

可迦延終究還是從來沒有叫過。

「其實你完全可以和國主更親近些。」巧榆道,「我覺得國主對你的喜歡其實並不比對貴妃少,只是有時候你故意不去爭取。」

迦延坐在月華殿的寢宮里,恍若未聞。

正是下午時分,天氣怡人,外面的陽光很好。

她想象著國主和茹佳現在在干什麼?是不是正一起在存芳殿的後園里欣賞孔雀跳舞?

存芳殿的後園被闢了一處孔雀園,國主和茹佳常常在那里一起看孔雀跳舞。

偶爾她也參加,茹佳照例話很多,從頭說到尾,國主偶爾會插上幾句,有時意見不合還會爭辯起來,她只是在旁邊听,從來也不去偏幫誰,不發表任何意見。

要不然,會不會在御花園的湖面上泛舟冶游?

茹佳喜歡坐在船舷,用一個小網兜去撈湖中的錦鯉,明知很難捉到卻還捉得極歡,有一次差點一翻身滾下水去,幸好國主一把抱住。

或者,登高遠望,煮酒吟詩?

爆里有好幾個適宜登高之處,比如甘露台,雪頂,垂雲居……

回過頭,卻發現巧榆略有不滿的眼神。

「怎麼了?榆娘?是誰惹你不痛快了?」

「剛才國主來的時候,你明明醒著,卻故意裝睡,是不是?」巧榆無奈地道,「別以為我不知道。」

罷才——

是的,一開始她沒有醒,後來卻醒了。

靶覺有人坐在身邊,身上是龍涎香的味道——國主。

不知他已坐了多久,一直沒有動,那麼她也就緊閉著眼楮不動。

「他一直在看你,等你醒。」巧榆道,她很遺憾迦延不懂得把握時機。

柄主雖然比一般同齡人性子沉穩早熟,但到底是小孩子心性,應該是容易籠絡的。

「我的王後娘娘,」巧榆嘆著氣道,「君王的寵愛對于任何一個身在後宮的女人來說有多重要,還需要奴婢再給你補一課嗎?」

「可是……」迦延的臉紅了,「我們都還小呢。」

「正是從小兒建立起的感情才更容易牢固啊。縱然你生得美麗,青春也不會永遠都眷顧著你,男人都是貪新忘舊的。有一天你老了,素日的寵愛也不在了,如何要不讓自己失勢?靠的還是男人的情分啊。只要他念在從小恩愛的情分,他便不會忍心讓你太過淒涼。王後啊,你是王後,以後多少人會覬覦著你身下的這張位子、這個名分。」

是的,因為這個名分,她將是眾矢之的,唯一能夠保護她的人只有國主而已。

可榆娘啊,你不知道,迦延心里愛過一個人,便很難再愛上另一個了。

而且,我不想和茹佳爭。

所謂兩情相悅,本來就是兩個人的事,是茹佳先愛上珍河的。

三個人里面,我才是多余的那一個。

迦延想起某天午後經過御書房所看到的畫面︰

茹佳坐在了珍河的腿上,珍河自茹佳的身後扶住了她的手,兩人同執一支筆寫字。

茹佳半個身子倚在了他的懷中,極其自然,滿臉的幸福與知足。

清泉般明澈的珍河與素梅般馨雅的茹佳看上去如此般配,宛若天造地設。

金爐煙裊裊,執筆淺回眸,倚身郎君側,鬢絲相抵磨。

如若把那一場景作成一幅畫,必定也是極美的。

當時迦延就這樣靜靜在窗外佇立良久,都不忍去打擾這一幅和諧畫面。

心里竟也微微有些失落,她想她是永遠也不可能像茹佳這樣與國主親密得如此自然。

後來,是在茹佳存芳殿的書房看到那天他們所寫的字,四個字——「龍飛鳳舞」。

「是和國主一同練字時胡寫的。」當時茹佳就向她解釋,「兩個人一起亂劃著,筆跡凌亂,豈不是‘龍飛鳳舞’嗎?」

可在迦延看來,那四個字一點也不凌亂,以國主行雲流水一般的筆跡為主,茹佳清靜文雅的筆風為輔,四個字看起來灑月兌之中有所保守,寫意之中又有工整,反而形成了全新的筆體,寫得非常漂亮。

龍飛鳳舞——夫唱婦隨,舉案齊眉。

柄主是真龍,而茹佳是真鳳,至于自己,迦延覺得只是一只錯披上彩衣的凡鳥。

可偏偏卻是自己被推上了那個位子,夾在他們兩個之間,進不得,退也不成。

某一日,春過,梅落。

迦延在自己的書房里畫一副落梅圖。

空庭寂寞春欲晚,推窗細數落梅花,零落成泥香如故,一片能教一斷腸。

她畫得很專心,絲毫沒有發覺到國主什麼時候竟來到了自己的身邊,也沒有任何人進來通稟。

只是突然之間聞到他身上獨一無二的香味,當反應過來的一瞬間,他已自背後伸出手來握住她執筆的手。

「我們一起畫。」他俯身湊在她的耳邊,聲音很輕柔。

作為一個多妻的夫君,大約他盡量想做得公平,不願厚此薄彼。

迦延僵硬地任他握著,腦子里驀然浮現的是他與茹佳共書「龍飛鳳舞」時的情景。

雙手頓時綿軟,完全任他掌控,使不上半分力了。

珍河本身就有一張好看的臉,側面看上去更好看,細致挺秀得好似藝術家精心雕琢一般。

配上溫柔的神情,似清泉釀成了美酒,讓人一飲即醉。

不行,她不可以醉!

迦延猛然回神地抽開了手。

原本好好地在畫一朵梅,被她突然而撤的勁道一帶,筆鋒偏掃,在白紙上涂了一道莫名的墨漬。

「哦——」珍河遺憾地輕噓一聲。

迦延月兌離開他的懷抱,俯身一跪,「國主恕罪。」

珍河的笑臉到此時才全然繃住。

「起來。」他沒有伸手攙扶她,聲音也比起素日來顯得有些冷淡。

迦延心中忐忑,略有遲緩地站起來。

「你很怕我嗎?」珍河表情嚴肅地看著她的眼楮問。

「沒有。」她把頭低下。

「那何必總是誠惶誠恐的樣子?」

「因為——因為您是國主。」這是很誠實的理由。

「為什麼——你就不能像茹佳那樣,在我的面前嬉笑如常,不把我當成一個國主,而只是當作一個哥哥呢?」

答案其實很簡單,因為茹佳比她單純,比她可愛,也比她更愛他。因為茹佳不曾擁有過與她一樣的經歷,而她因為有過了那些經歷,便再也不可能擁有像茹佳一般真心動人無憂無慮的笑靨。

雖然答案簡單,要向面前這個男孩說出來卻是萬萬不能。

迦延僵立著,不知該如何回答,幾秒鐘後,她只能又跪下去,「迦延性格使然,我——實在不知道該怎麼做……求國主恕罪。」

珍河默然望了她許久,最後,嘆了口氣,不再為難她。

「起來吧。」

這一次,他伸手握住她的手將她扶起來,握住她的手,久久沒有松開,「難道你的性格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嗎?讓人想對你好也不知該如何好法。」轉而,他回身又看那幅畫,「只可惜了一幅落梅圖,變成殘畫了。」卷唇又微微地笑起來,「王後,想個法子替我修補一下可好?」

他以前很少在私下叫她王後,如此正式,讓她愣了一愣,才亦很正式地回答道︰「臣妾盡力而為。」

珍河望著她微笑,漸漸,笑容又凝頓起來,「王後,清河王姐一直夸你沉穩端莊,確然不錯。但是——」話鋒一轉,他又道︰「我卻覺得,小孩子就該有小孩子的天真。我們都不過還是小孩子而已,像這樣相敬如賓的游戲,還是長大之後再玩,好不好?」

迦延局促地又垂下了頭,「國主……」

「在我們長大以前,」他打斷她道,「迦延,我並沒有當你是我的王後,就像茹佳一樣,你們都只是妹妹而已。所以,你也不必把我當成國主、當成夫君,把我當成一個哥哥也就罷了。」

到了這時,只需應聲稱是也就罷了,但素來一向低眉順首只懂得應聲稱是的迦延到此刻卻說不出同意遵命的話來,因為覺得自己實在很難做到。

「過來,」珍河轉身走到一張長榻前坐下,「迦延你來我的身邊,好好坐一會兒。」

她只得依言上前,斜坐在他身邊一張腳踏上。

「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好不好?」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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