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請指教 第3章(1)
作者︰唐純

蟄龍島。

是一個半圓形的島,中間凹進去的弧形部分是上天賜給他們的最隱蔽的港灣,臨近海灘,極目是大大小小的礁石,形狀各異,星羅棋布,成了天然險地和屏障。

是以,即便海防巡邏艦遠遠望見蟄龍島,也看不到停泊在島內的海盜船。看不見,便不會輕易繞過那些大大小小的礁石險灘,他們只會在海上不停地巡查,卻找不到海神真正的巢穴。

霽月站在岸邊一邊突出的孤崖上,望著費安的商船緩緩駛進弧形的港灣。

浮洲城的居民們都猜對了,費安與海神之間的確是有些淵源的。然而,他們又全都猜錯了,費安的船隊與海神之間並沒有商業來往,他的船本來就是屬于海神的,商業聯會的大老板費安,其實,根本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海盜!

想到這里,霽月無聲地笑了起來。

如果小謝知道這一點,他會是什麼表情呢?那一日,他的擔憂完全是多余的。她又怎麼會一槍打爆自己人的頭?在平安號被迫開炮之時,她也不過是配合船長演了一出戲,被一槍轟爛的不過是炮手頭頂上的帽子而已。

如果小謝知道她在騙他,又會怎樣呢?

然而——

霽月笑得眉眼彎彎。

像他那樣對海盜沒有偏見,還肯施予援手的人,可真是不多見呢。

「小月。」

霽月回頭,見龍四海在崖下向她揮手。

「什麼事?海叔。」翻船雖是意外之錯,但好在沒有釀成大禍。海叔和豹子都先後被接應的新月號救了起來,唯獨她和小謝,越漂越遠,若不是遇見穿越風暴之眼的赤幡船,後果不堪設想。

霽月有瞬間的恍神。

猛然間听得龍四海道︰「大哥讓你隨船去浮洲港采買。」

「我去?」霽月瞪大了眼,以為自己听錯了,「我的思過期還沒有滿,不能下崖。」她擅自帶人劫牢,雖然把海叔救了回來,可也折損了二十多名兄弟,她被爹爹責罰,也是心甘情願的。

龍四海擺擺手,「剩下的幾天我替你受罰了,你一個小丫頭,獨個一人呆在這高崖之上,還不給悶死啊。去去,隨費安的船隊出去玩玩,回來之後你爹的氣也消了,該受的懲罰也受了,兩全其美。」他說著,朝孤崖頂攀了上來。

霽月還在猶豫,「可是海叔,這里風大……」

「風大?有多大?」龍四海已經攀了上來,站在崖上,海風獵獵吹著他的鬢發,灰白色的頭發四散飛揚,那迎風獨立的姿態,仍是那樣彪悍粗獷。他拍拍自己的胸口,「你海叔還沒有老到吹不了風的地步。再說,你小時候哪次受罰不是海叔替你扛的?小丫頭長大了,就瞧不起海叔了?」

霽月「撲哧」一笑,「既是這樣,那就勞煩海叔了。」說罷,躬身一揖,等不及地朝崖下跑。

龍四海哈哈大笑,笑聲順著海風送出老遠老遠,「丫頭,要是見到小謝,別忘了替你海叔報仇呵。」

海叔所謂的報仇,霽月是知道的。

上次,赤幡號回到蟄龍島,作為海叔和霽月的救命恩人,爹爹設宴好好款待了他一番。因為自己在崖上思過,所以,並沒有參加酒宴。不過後來听說,他酒量極大,弟兄們幾乎都不是他的對手,海叔一高興,更是醉了個上吐下瀉,人事不知。

此事自然被小輩們狠狠嘲笑了一番。

海叔就尋著機會,想讓霽月替自己找回面子。

然而,霽月來到浮洲城也有好幾日了,人海茫茫,又去哪里尋找一個只有一面之緣的男子呢?

「月丫頭,今天怎麼不出去逛逛?」暮色四合,費記船行的店面內,老板娘瑾娘總是站在油光 亮的烏木櫃台後面,算著那似乎永遠也算不完的賬。

霽月坐在門檻上,背對店內,望著遠處喧囂忙碌的碼頭。

「瑾姐姐,我明天要回去了。」

「這麼快?」瑾娘的手停在算珠上。

霽月托著腮,顯得有些百無聊賴,「該買的大米、蔬菜、布匹都買完了,再不走也沒什麼事情可做。」

瑾娘低頭,「呼啦啦」撥動著算珠,「你不想找小謝了?」

「我找他做什麼?」

瑾娘抿唇一笑,「你呀,和小謝倒是有幾分相像。要出現的時候,自己呼啦一下就跳出來了,不出現的時候,誰也找不到。」

「他和費大哥不是朋友嗎?」霽月不解。

「他救過安哥的命,安哥為了報答他,又知道他喜歡出海游歷,所以,只要他找上門來,無論他要去哪里,我們船行都會載他去。至于他住在哪里?是什麼來路?我們就不知道了。」

霽月默然,半晌,悠然嘆了一口氣,「沒有想到,還有人是這樣生活的。」

「比我們海盜更像海盜是嗎?」

霽月回頭,看了微笑的瑾娘一眼,「瑾姐姐,你後悔嗎?」

「我?」瑾娘一愣,繼而失笑,「我後什麼悔?」

「以前,你跟我們一起在海上的時候,那日子過得多麼逍遙自在,可自從你嫁給了費大哥,便整日呆在這四壁一頂的房間里,斤斤算計,錙銖必較。你不會覺得悶嗎?」

「悶?」瑾娘看著一臉正經的霽月,微微搖了搖頭,「你還是個小姑娘,不懂女人的心思。女人一旦出嫁,便會想要一份安定的生活,海上的漂泊不再適合我。安哥帶我到浮洲來落戶,便是對我的一種守護和承諾。當然,」瑾娘從櫃台後面走出來,走至霽月身邊,與她一同看著黃昏漸臨的浮洲港,「我們能遠離蟄龍島,過上現在這樣平靜幸福的生活,完全是龍老爺子的恩賜。」

霽月皺眉,她實在不明白,這樣足不出戶,今天重復昨天的日子到底有什麼好?可瑾娘眉間的笑容又是那樣溫暖恬靜,根本不像是在說謊的樣子。

「咦?你還戴著香雪蘭?」霽月驀地像發現新大陸一般,笑指著瑾娘烏黑的發絲。鬢邊,斜斜一朵蘭花,開得正艷。

「是安哥帶回來的,他每次去蟄龍島,都會采幾枝回來,養在清水里,可以幾日不凋。」含笑的唇邊驀然染上幾絲羞怯。

「還說不想念蟄龍島?這香雪蘭在島上開成蔚藍的一片,可在浮洲卻不容易種活。」霽月有些沾沾自喜,像是觸到了某個竭力隱藏的秘密。

「不過是一朵花麼,拿來做頭飾挺好啊,別人沒有呢。」瑾娘輕輕點了下霽月的額頭,轉身朝店里走,依然回到烏木櫃台後面,算珠清脆的「 啪」聲在一點一點幽暗下來的室內來回輕蕩。

霽月無聊地看看天,又看看地,然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如果離開大海的日子就是這樣單調無聊,那麼,她寧願一輩子都像爹爹那樣,孤獨而又驕傲地馳騁于海上,做海上的無冕之王。

混亂是突然而起的,當船行的伙計豐年奔進費記的時候,霽月還坐在門檻上望著天邊的流雲,由白轉淡,由淡變黑;而老板娘瑾娘也還在一如既往地撥打著算珠, 里啪啦, 里啪啦……

「老、老板娘快跑。」豐年一步跨了進來,腳步踉蹌,差點撞到霽月身上。

瑾娘一驚抬頭,慌亂間算盤落在地上,「 啷」一聲,算珠散了一地。

霽月順著豐年奔跑的身影看進來,便看到一支箭,直沒至羽,顫巍巍地插在豐年的背心。血,一路淌下來,淋淋灕灕,浸濕了他的腳跟。

「快跑,海防軍……」畢竟是沒有說完,豐年單薄的身子重重地栽了下來,壓在地上,沉甸甸的,仿佛忽然之間,塌了一座山。

霽月再扭頭望向外邊時,耳邊便听到了紛亂雜沓的腳步聲,愈來愈近,愈來愈近。

她一閃身,飛快地關上了店門,然後徑直沖入內室,從橫梁上抽出兩把刀。

等她一手一個提了刀出來,瑾娘還怔怔地立在櫃台後面,如石化的雕塑一般,連表情都沒有任何改變。

「瑾姐姐!」霽月低吼,一把將明晃晃的長刀拍在桌面上。

「 」的一聲,瑾娘渾身一震,驚醒過來。

「拿起刀,跟我一起沖出去。」

「不。」瑾娘猛地跳起來,拉住躍躍欲試的霽月,「你從天井後面走,無論這里發生什麼事,都不要回頭。」

「那怎麼行?我怎麼可以丟下你一個人?」

瑾娘澀然一笑,提刀在手,「官兵既然到了費記,自然是沖著我來的,他們不知道你在這里,你何苦朝槍口上撞?再說……」她的目光幽幽地掃過力竭而亡的豐年,「豐年已是如此,安哥怕也凶多吉少。他若還活著,我自然要去牢里陪著他,可萬一……萬一……他若是……我也絕不獨活。」

霽月急得直跺腳,「現在想這麼多做什麼?我們一起殺出去,回到蟄龍島,萬事都有爹爹做主。」

「正是如此。」瑾娘從櫃台後面轉出來,一手提刀,一手推著霽月的肩膀,只是這麼短短的一瞬間,素來溫婉恬靜的少婦臉上已多了幾分悍然決絕的味道,「總要有人回去報信的,你要告訴龍老爺子,他老人家對我們夫妻二人的大恩大德,我們今生無以為報,來世當結草餃環,以報深恩。望老爺子萬勿以我二人為念,再起爭端,徒傷人命。」

「你這是什麼話……你要爹爹不管你們麼……」

霽月還想要說些什麼,卻听得瑾娘微微一笑道︰「傻瓜,蟄龍島上還有人比你更清楚水牢的位子嗎?我和安哥等著你呢。保重,切切。」

說罷,一把將她推入後院,而店門就在這個時候被轟然擊飛,裂成無數碎片……

霽月從天井邊的角門逃了出去,回頭,只見一線火光沖天,整個房子都燒了起來,烈焰伴隨著黑煙騰空而起,如海浪一般席卷了半邊天空。

碼頭上的人們都被驚動了,人人奔走相告︰「走水了,走水了……」梆子聲空空空地敲了起來,卻沒有一個人敢靠近那幢失火的房子。

那些刀戟閃亮的海防軍士們一個個面容肅立,如臨大敵,懷疑的眼光如針一般扎在每一個過往行人的身上,讓人避之唯恐不及。

霽月原打算繞著牆根轉到前面去,看看瑾娘到底怎麼樣了。

然而,才邁步,便听得「鏗」然一聲,拔刀的聲音。

「什麼人?站住!」有人大喝。

霽月沒有回頭,反而跑得更快,迎面一名海軍衛听到動靜,拔刀迎了上來,霽月兩腳在牆上連蹬,人已借勢越過了他的頭頂,手中的刀砍中他身後的一名海軍衛。可憐的人兒,因為同伴擋在身前,他甚至還沒能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只是一個照面,一名海軍衛已被砍翻在地。

人群嘩然。

更多的海軍衛從四面八方匯聚過來,鼻子里聞到了焦炭的氣味,甚至,還有「 嗒」一聲,火槍裝上子彈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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