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戀 第3章(1)
作者︰夏梔子

我的故鄉,在重慶一個依山傍水的小鎮上,泰半親戚都居住在那里。小鎮的名字韻味深長,叫太和——太太平平,和和氣氣。長江的支流涪江穿鎮而過,兩岸青山夾道,山明水秀,土地肥沃,人民安居樂業,真正是現代的世外桃源。

外公從鐵路局退休後,原本居住在涪江另一岸,一個叫漁建壩的村子里,後來舅舅在鎮中心買了房子,自己又遠在外地工作,外公和外婆就搬到鎮上去居住了。

我轉學回去後和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在鎮小學念書。也不知是真的因為小鎮的教學質量好,還是因為外公管得嚴,我也用心很多,我的成績果然比待在父母身邊有了提高,每次考試總能在全年級處在拔尖的位置。

唯一不好的就是學校離外公家過遠,重慶本就是山城,所以我天天都得先下一個坡,再過一座橋,再上一個長長的坡才能到,前前後後要走近二十分鐘。重慶又是霧都,冬日里放學天色已黃昏,走回家天已黑,而清早出門天沒亮不說,下霧時濃霧障眼,三步之外不可見。

我常常在信里和父母說起這個。

案母回信總說「要小心」。

遠水解不了近渴。那樣的叮嚀也就如隔靴搔癢,並無法撲滅我心里隱隱滋生的怨恨,雖說外公外婆所給予的關心疼愛並不少,可父母怎舍得放我一個人在老家?

那時年幼,並不理解父母的一片苦心,也體味不到父母心中深藏的擔憂和不舍,更不懂得兒行千里,最好的孝順就是報喜不報憂,鴻雁往來,我在心里更變本加厲地將情況夸大。

現在想來,實在不孝。但年幼無知,父母並未責怪,有時竟會麻煩回家探親的老鄉捎來問候。

因此,六年級,我在故鄉和駱展陽重逢。

所謂人生四喜︰久旱逢甘霖,他鄉遇故知,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而故鄉遇故知,沒想到也叫人如此愉悅。

那天我們還在上數學課,班主任老師忽然到教室門口,「陳老師,打擾一下,我找陸年念。」

全班人的目光齊刷刷地掃過來,我頓時惶恐。

在數學老師的頷首示意下,我一步步走出教室,班主任臉上的笑容還算和諧,「劉老師!」我戰戰兢兢地叫。

「年念,有人來找你,在辦公室等著你呢。」

有人找我?問號冒出來,誰呀?我跟著班主任走到辦公室,有三個人正坐在里面的沙發上。

眼熟。我走近,「駱伯伯?」

「年念!」駱伯伯笑著站起來,我又看到駱伯母和駱展陽。

「你們……你們怎麼來了?」我興奮得蹦起來。

駱伯伯模模我的頭,「一年多沒見,想不到小丫頭長這麼高了。我們有事回來,你爸爸媽媽特地托我們給你帶東西來了。」

「是嗎?」我高興極了,父母在信中並沒有提到啊。

「是啊,放在你外公家,你放學回家就能看到了。」駱伯母見我這樣高興,也堆起滿面笑容。

「對!」駱伯伯接口,「我們本來直接去展陽他爺爺家的,又想著怎麼也要來看看年念這個小丫頭啊,看看你現在到底長成什麼樣子了,回家也好給你父母說說,讓他們也高興一點,放心一點!」

那一天,真是特別的高興,在班主任的辦公室里,和駱伯伯駱伯母親熱地聊天,他們向我講起父母的牽掛,很是讓我感動;又仔細地詢問了我的學習和生活,沒想到收到了來自班主任的熱情夸贊,說我人聰明,學習又自覺,乖巧又听話。

只是,我與駱展陽互相只打了個招呼,其他的一句話也沒說上。

不過,在那樣高興的情況下,是沒有精力去遺憾的。

駱伯伯他們只待了半個小時就告辭了,我一直將他們送到學校門外的大馬路上,恨不能下午就這樣逃課了。

回到教室,正好是下課,同學都圍上來問我班主任找我干嗎。

我得意洋洋地說︰「我爸媽叫我駱伯伯給我從家里帶東西過來了。」然後就毫無意外地收到了同學又羨又嫉的眼光。

回到外公家,我迫不及待地找外公拿父母帶給我的東西——一件綠白格子的棉呢外套,兩件母親親手織的毛衣,一套圍巾手套帽子。

我因此連續一周都處在興奮狀態。

要期末考試了,老師也抓得很緊。那天下午,語文老師因為評講試卷,拖了近二十分鐘的堂,恰好是我們那組留下來打掃教室,等把教室打掃干淨,天已經完全黑了。

幾個男生一溜煙跑了,剩我一個人去倒垃圾。

學校里靜悄悄的,我孤零零地拎著垃圾桶下樓。

「妹妹。」

一聲熟悉的叫聲響起,差點嚇掉我手里的垃圾桶。

「駱展陽?」我驚訝地看著站在樓梯口的人,「你……怎麼在這里?」

他笑著從我手里將垃圾桶拎過去,「我們明天回家,今天爸媽說再看看你,結果被你外公外婆留下來吃飯,等很久都不見你回來,我爸叫我到學校看能不能接到你。」

「你們要走了嗎?」

「嗯。」

這樣說著,已經到了平常倒垃圾的地方,他把垃圾倒掉,又和我走回去。

「怎麼那麼快就要走啊?」我不解地問。

「我還要趕回去參加考試,寒假還要補課。」他溫和地說。

「那你們……」

他笑笑,「我爺爺查出直腸癌,所以我們才回來的。現在他情況稍微穩定,又有我姑姑照顧,爸媽也就放心了。」

他說起話來像個小大人一樣,淡淡然,很從容的樣子。

「噢。」我不知應什麼。

「喏,」他將垃圾桶遞給我,「我在下面等你。」

「可是……」我抬頭看了看上面,整個教學樓只剩下我們教室還亮著燈,整幢大樓此刻猶如龐然大物,而那燈光泄露的地方就是它的眼楮,看來張牙舞爪,面目猙獰。

奇怪,過去一年多我也曾遇到過這樣的情況,為什麼從來就沒產生過這樣的恐懼?

「膽小表,」他收回手,「我和你一起上去吧。」

「嗯。」我頓時感覺安心很多。

並肩和他上樓,忽然生出很奇妙的感覺,我們在同一個地方出生,在另一個城市認識,原本非親非故,卻又因為緣分的奇妙,在故鄉重逢。

真有意思的事!我忍不住笑出了聲,小小的心里對命運的巧妙安排生出無限敬意。

「你笑什麼?」他側頭問我。

「沒什麼,高興嘛!」我才不會告訴他我心里正在轉的念頭,因為,就算用言語,也許我也沒辦法表達清楚。

收拾好東西,他把手遞給我,「書包給我幫你拿吧。」

「不用了,」我自己背上,「你又不能天天替我背,而且也不重。」

「我倒是想啊,可惜太遠了。」他開著玩笑,我們一起下樓出了校門。

「你都比我高了好多。」我偏頭看他,有些不平衡,以身高而言,我在班里已經不算矮的了,但他還是高出我半頭。

「你比我小嘛,」他拉拉我的書包,「還是給我背吧。」

「真的不用。」我還是拒絕,繼續剛才的話題,「可是人家不是說男孩子會長得比較晚?」

「所以,我已經快半年沒長高了。」他回答,也不再堅持要幫我背書包。

「那你以後會不會比我矮?」我為這個想法笑起來。

他揉了揉我的頭發,「你想得美,你頂多長到一米六。」

「我已經一米五幾了,我才十二歲而已。」我得意地宣布。

「你以後會長得很少的。」他一本正經。

我朝他扮鬼臉,「亂說,我肯定會長到一米六幾的,你才不會長了呢!」

「反正我會比你高的。」他下了這個結論,頓了頓又問,「你還習慣嗎?重慶的冬天比家那邊冷好多。」

「是啊,夏天也熱好多。」我伸出手給他看,「你瞧,我的手都冷得長凍瘡了,癢癢的,又紅又紫,腫得像個饅頭。」

兩邊鋪子和街燈的光芒映照下,他仔細地看了看我的手,皺著眉問︰「這麼嚴重?」

「還好啦!我有個同學因為把凍瘡抓破,還化膿了,我這個只是有點腫而已。」

「只是有點腫?」他似乎感到好笑一般地重復。

「是嘛。」我不以為意,「外公告訴我,只要天天拿熱水泡手和腳,癢癢的時候不要去抓它就不會有事了,天氣熱自己就會好起來的。」

「你的腳上也有?」駱展陽的目光落到我腳上。

我立刻覺得長在腳後跟處的凍瘡有點癢。我呵呵笑,「不止呢,我耳朵上也有。」

想想,那個時候也真的挺好笑,我竟然把這個當成可炫耀的事拿出來說,還說得那麼得意。

「那你沒有擦藥?」

「我天天都拿熱水泡了的。」

他皺著眉訓斥我︰「都腫得跟饅頭一樣你還不買藥擦,要等到爛掉了才舒服啊!你父母不在身邊你應該好好照顧自己。」

「我……」我有點委屈地撇嘴,完全是滿腔得意被人潑了冷水,我有些氣悶地回道,「是外公那麼說的,我的手也沒爛掉啊!」

「爛了你就高興了是吧?」

正巧路過一家小診所,他拉著我的胳臂就走了進去,只有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在看病歷,里面一個病人都沒有。

「請問有治凍瘡的藥嗎?」他問,不顧我的掙扎。

「有啊,要哪種?」白大褂抬頭問。

「有哪幾種?」駱展陽抓起我的饅頭手遞給白大褂看。

白大褂看起來似乎嚇了一跳,也不知是真的還是裝的,「這麼嚴重了?」他從玻璃櫃里模出一個小小的瓶子,「擦這個吧,綠藥膏,專門治療凍瘡的,好得快。」

駱展陽拿起來看了看,「這點兒夠用嗎?」

「那你多買一瓶嘛,不過一般一瓶就夠了。」故鄉的人總的說來還是很樸實的,並不會趁機敲詐。

不過盡避這樣,還是有人會自願上當,「那拿兩瓶給我,多少錢?」

「這藥膏比較貴,一共八塊。」好像害怕駱展陽後悔一樣,白大褂迅速包好了藥,遞給駱展陽。

駱展陽掏出錢來。

「喂!好貴的,不要了!」我扯駱展陽的袖子。我知道那時父母每個月交給外公的我的生活費才六十元,八塊錢是很巨大的一個數字,我偷偷心算,夠我四天的飯錢了。

「等你手爛了再來看病包貴。」他不理會我,付了錢將藥塞給我,「自己記得擦。」

「謝謝!」我感動得聲如蚊蚋。

「走吧。」他領我出門。

「學習忙嗎?」走了一段路之後,他問我。

「還可以,沒什麼變化。」

他問我︰「畢業之後你要在哪里念初中?」

「不知道啊,要看我爸媽怎麼說。」我把手放進口袋,重慶的冬天的確比小城的冬天冷多了,「你呢?你念初三了吧?」

「是啊,還有一個學期就考高中了。寒假還要補課,我現在可比你緊張多了。如果不是爺爺生病,我也不會回來。」

「那不會耽誤學習嗎?」

「也沒辦法啊,我是爺爺帶大的,所以一定要回來看看。」

我點頭,又問︰「那你和陸元誰的成績好?」

他看看我,「陸元。」

我不是很服氣,「不過他人沒你好,嘴又壞!」

他笑起來,「陸元其實只是喜歡開玩笑,人倒沒什麼的。不過他現在可比我長得高些了。」

听到陸元比他還高,我更不服氣了,「不怕啦!你以後一定比他高。」

「你剛剛才說我不會再高的了。」他指出。

「呵呵,我亂說的。」有陸元這個敵人在,我自然是聯合駱展陽一致對外的。

他也不計較,「我還是覺得你回家待在父母身邊念書會好些。」

「嗯,」我點頭,「那你回去幫我給我媽媽說說嘛。」

「小丫頭!」他輕輕彈了我的額頭一下。

我躲了一下,「你的手好涼!要不要手套?」

「不要,我又不冷。」

「不冷手怎麼會涼?」我咕噥道。

「反正也到了。」說著已經到了外公家的院子外,他模模我的頭頂,「妹妹,你要好好學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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