瞞天過海 第一章
作者︰余眇

電子樂器的刺耳聲音凡欲震破正常人的耳膜,昏天黑地,暗色中交織出刺目光影的「的高」舞池,瘋狂扭動著大半肌膚的肉身,魅影橫行。

半倚吧台的高腳凳,她搖晃手里的啤酒罐,不做任何感想地看著舞池另一端的電子琴手。他擁有著時下青年人極為流行的及肩長發,染成酒紅色,刻意保持的肌肉身材並不比演藝人員遜色,勉強算是英俊的五官,會玩點音樂……這些條件足夠讓圍在其身邊的辣妹們發出尖叫。而她只感到無聊,要命的無聊!

「吱……」又是蹩腳電吉它手故弄玄虛制造出的噪音,驚得她渾身起雞皮疙瘩,卻引得舞池中一群男男女女鬼叫不止。

「阿愔,來,咱們跳舞。」休息時,阿海終于離開電子琴,得空眷顧所謂的女友。

「今天不想跳。」她懶洋洋地提不起興致。

心情很煩躁,似乎是沒有緣由的煩躁,因為最近昊要回來。一仰脖子,一口氣飲盡剩余的酒體。酒滴沿著她的嘴角、脖子。一路經過敞開的領口逃月兌進衣服里,灼熱的嬌軀因冰酒的溫度打個冷顫。

「別掃興,明天我就要去華都當大明星,今天我們好好樂一樂,今晚到我那兒怎麼樣?」阿海的手偷偷伸進女友的薄罩衫里,觸模那令其心醉神馳的緞子般肌膚。

「大明星?憑你那不人流的琴技?」她拍掉那只令人作嘔的手,不屑地冷嘲。

「我已經跟你說過了,人家是要我去唱歌,當歌星,不是彈琴!你姓泠就了不起嗎?還不是同我一樣都是婊子養的。」男人的自尊心使他異常憤怒。他承認曾是坐台小姐的老媽沒遺傳給自己任何一點音樂細胞,但他真的很喜歡流行音樂,想成為能迷倒成千上萬少女的大明星。好不容易這次有機會遇上某音樂公司的星探,要帶他到華都——北之國最適合發展演藝事業的繁華都市,誰知依然被自己的女友瞧不起。

可這也難怪,泠家是這個偏遠小鎮上的名門望族,音樂世家。從古時就一直擔任宮廷樂師且極受官中權貴與帝王敬重的泠家,于皇室不存在的近代和現代誕生了許多音樂家。泠十五年前病逝的父親就是四國著名的作曲家及杰出的指揮家,而其弟泠昊更是四國赫赫有名的鋼琴獨奏家。泠家可以說是得到整個音樂界關注的古典音樂名門。

「就這些?」泠愔臉色不善,有不易察覺的怒火隱隱在體內燃燒。她不知道母親是誰,也不記得有關父親的事。

「阿愔……」阿海一下子垮下臉,顯得可憐兮兮。只要是學音樂的在泠家人面前都會矮一截,在音樂上,再沒有哪個姓比「泠」更具光彩。

沒心情理他,泠愔沖出地下室,迎接午後天空的一片驕陽燦爛。破破爛爛都是洞的牛仔服,亂糟糟染成五顏六色的蓬頭,令路上行人紛紛側目而視。她不在乎這些。敗壞泠家的門風,過不良少女的墮落生活,選擇阿海這樣自己從心里鄙視的粗俗少年為男友……一切之一切,她只是為了要讓某個高高在上的男人生氣!

對,她一直在與昊賭氣!然而,已經十八歲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整整五年了,鬧劇也該隨阿海的離開而結束。覺得膩味,因為無論做什麼,在昊眼里她仍是不被接受的晦暗與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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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精打采地回到數日未歸的深宅大院,還沒進大門,就意外地看見停在門外的名貴跑車。

「小姐,你總算回來了,二少爺正要我去找你。」一見主子人影,老管家的一張風皺老臉愁苦成一團。

一下子醒過來,泠愔一貫的散漫立刻化為懼怕,年輕的臉皺得如同五十八歲的管家。

「他是上午回來的嗎?」

「是,一大清早。你快進去吧,二少爺看上去很生氣的樣子。」

頭皮開始發麻,但從一開始就沒有為自己留下退路。她自然清楚本月有場獨奏會的泠昊為何會從南之國南尚國際音樂廳的演奏現場,風塵僕僕地趕回北之國祖屋。硬著頭皮,她無奈地低頭走進大廳。

「啪!」

還沒能站穩身形開口說話,就結結實實挨了一巴掌,趔趄倒退數步。沒有反抗,她只是俯首,白皙的臉清晰地浮現一個掌印。這不是第一次,這些年每次他們叔佷的見面總不愉快。

泠昊嫌惡地望著衣邋遢的佷女,冷漠的神情中透出憤怒。他用手帕一遍一遍不厭其煩地擦拭方才揮出一巴掌的右手,仿佛上面沾有拭不去的髒物。

「十八歲!十八歲!你還沒有正式成年,就自作主張退學!你想干什麼?你能干什麼?除了和不良少年們胡混,你這些年來做些什麼?不怕徹底毀了泠家的聲譽嗎?你父親在世時就墮落,你比他更離譜。他是怎麼死的,你應該很清楚!」

她父親的浪蕩及花心是眾所周知的,死時都不知道自己惟一女兒的生身母親是誰。因為無節制的而染上不名譽的不治之癥,會英年早逝無疑是天譴,但……

泠愔渾身輕顫,突抬頭,無畏地對上凌厲也冷冽的無情雙眸。

兩人敵視彼此,一者嫌惡,一者羞憤,擦出電光火石。終于……泠昊先冷哼一聲別過頭,生冷地命令︰

「回房間,把頭上的油彩洗掉,洗干淨些,換套像樣的衣服再下來見我。」

泠愔不做聲,默默退出前廳,繞過回廊,穿過花園回到自己的屋子。由于是十幾代以前傳下來的祖屋,所以建築風格是舊時的木石結構。樹影錯落有致,廊下的花朵靜靜地吐出芳香,園內還有石砌的桌面……靜謐的老屋有著令人深感寂寞的孤獨感。

一直以來,這有二十間以上房間的祖屋只有她與昊兩個人住,然而在數年前,昊搬到了華都的別墅,祖屋只剩下她。自己是被昊遺棄在祖屋的,她一向這麼認為,因此每次看到昊回來,其實心里都高興。昊還是關心她的吧……反反復復地,其實她只想證明自己或多或少能得到昊的一絲注意。

用水把身上的煙味、酒味以及所有墮落的味道沖洗掉,將頭發恢復成原來的黑麗色澤,她換上一條白棉布連衣裙,都是為了迎合昊的喜惡。站在穿衣鏡前,出浴後的她與先前判若兩人,瘦高的她遺傳了父親優秀的外貌。高聳的額頭,挺直的鼻梁,緊抿的唇線有微微向上的弧度,單眼皮的雙眼搭配略微向上挑起的黛眉,使得她看人的眼神充滿不羈的挑釁,而那神情則是泠家人特有的冷漠。

臉上挨的掌印未退去,忍不住伸手輕觸,微痛。從小,昊就以這種過分嚴厲的方式管教她,可惜昊不是個好教育者,要不然她也不會總被他以厭惡的眼神鄙視。

她目光一轉,離開鏡子。紅木書桌上端正擺放著一只彩紙包裝的小盒子,拆開簡單的包裝,盒子里是條銀質的手鏈,很精致。那雕刻在鏈子上栩栩如生的花紋怪異得令人移不開視線,好奇地研究近五分鐘,她才確定那是一連串自己看不懂的音符。

小時候拿到昊送的禮物時心情是很單純的愉快,但現在則剩下分不清的酸澀。惟一令泠愔覺得滿足的是,禮物證明昊並沒有忘記她,走到任何地方都會帶東西回來的昊並未將她遺忘。

沒有絲毫地猶豫與躊躇,她將鏈子戴于左手的皓腕,在空氣中的脖子上同樣有條銀質音符刻印的項鏈。昊喜歡天然不造作有底蘊的東西,比如銀質的首飾、棉質的衣料、木制的家具、瓷制的餐具……不過,首先最重要的一點是要干淨,昊有著與他自身高傲成正比的潔癖。

園里的槐樹一年老過一年,但不知為何總是綠陰如蓋,暗綠的葉在被陽光耀得睜不開的眼中看來,分明如心情般得不到宣泄的黑色。可還是有金色的光線從樹葉間透進,在灰暗的泥土上打下一片隨風搖晃的光影。

琴聲,澎湃連綿如怒濤般的琴聲……是昊,除了他,沒有別人可觸踫泠家那台歷史悠久的名鋼琴,也只有他能彈奏出令古老宅院再也無法沉寂的出色音樂。

通過琴房的窗口,看到沉浸在鋼琴聲中的彈奏者,純棉布料的襯衫與西褲,沒有任何花哨的式樣與點綴,簡單純粹得如同其對音樂的演繹方式。映得出人影的光潔地板上只有黑色的大鋼琴陪伴著空蕩蕩琴房的主人。力求超月兌一切潔淨感,追求至善至美的澄淨,昊只沉溺于自己的音樂世界,以音樂為生命,用畢生的心血與情感為代價。

他的手指修長,指甲修得齊短也干淨,手指中間的骨節微突,有力,是鋼琴家極至理想的手。絕妙的音符在節奏的引導下,舞動開無形的華麗裙擺,搖曳著從指間流瀉而出。

琴房里的男人,除了音樂就不再需要任何人或者東西……昊沒讓她學鋼琴,即使她是他的佷女,是著名作曲家兼指揮家泠的惟一女兒。她有一半不潔血統,所以她不配踫觸他聖潔的鋼琴與音樂。他只讓她聆听,聆听各種樂器呼喊出的內心獨白,聆听各首樂曲潛藏于最深處的赤果靈魂。

他說,每件樂器都是有靈魂的,孤獨的靈魂,尤其是鋼琴。無論是低音部或者高音部,一旦旋律展開,便鳴奏出渾厚純樸的天籟之音。不加任何修飾和累贅的純粹音質,最自然、最聖潔的聲音,但同時也是最悲哀最寂寞的靈魂。所以昊選擇鋼琴獨奏家為畢生職業,從十二歲起一個人在空寂的音樂台上彈奏其自己靈魂深處的音樂……

是因為只有音樂才能引得他關注的眼神吧!

昊只是彈琴,沒被她的窺視打擾,而那陶醉于自己世界的背影有令泠愔無法克制的心痛與悲傷。

真的只有音樂,只能音樂嗎?沒有誰可替代音樂在他心中的地位,可他是人,不是鋼琴啊……心這樣的痛,可惜他不會知道,從她很小很小的時候起,他就不知道。

挪動腳步時不小心踢到牆角的棍子,鬧出不大不小的響聲,驚動屋里的人。接觸到泠昊投射過來的冷然視線,她有片刻的驚慌,隨即暗嘆一聲。總之,她就是被厭惡的,所以已經不必再為讓昊討厭感到手足無措。

「進來吧。」沒有情感起伏的聲音傳到耳中。

扁亮的黑色鋼琴上照出她瘦高的身影,白色的衣裙,模糊的臉,似是沒有軀殼的幽靈。吊起的眼梢斜月兌著長自己十六歲的叔叔,她表現出一貫的挑釁。

他漂亮的手指擱在琴鍵上,略微彎曲,像是名畫家筆下的靜物油畫。

「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麼。」手指在她的視線中從琴鍵上移開,沒有情感的冰冷話語傳進耳朵,「高中沒畢業能做些什麼?退學……退學以後你該怎麼辦?」

回答不上來,的確是連自己都不知道將來會怎樣。

「為什麼不說話?」嚴厲的語氣,泠昊稍嫌不耐地站起,目光緊緊鎖住佷女沉默的表情。

還是沒有回答,泠愔垂首。看不到那雙記憶中非凡的手了,只有合上的黑漆琴蓋。

戴上預備好的手套,他放松的視線令另一人喘過一口氣。

「我不知道你究竟在想什麼?不管怎麼樣,你姓泠。既然把你養大,我就得負責任,所以明天你和我一起去南尚,然後和我一起住華都的別墅。我會想辦法給你安排學校再讀一年高中,準備考大學。」

「我對大學不感興趣。」她拒絕,因為了解他對自己的厭惡與迫不得已。

「這同興趣無關,只要你姓泠就得听我的安排。」意料之中的反抗沒有使一家之主表現出任何激烈的情緒。

「這同泠家無關,是你變相地囚禁我。」

「囚禁你?」他露出鄙夷嘲諷的笑容,「我還真少了座監獄來囚禁你。為什麼你不反省一下這些年你做了什麼?喝酒、吸煙、打架、早戀、逃學……現在竟然因為在學校內公然與異性接吻而被開除,你比你父親更墮落,簡直是泠家的恥辱。」

他不能原諒兄長私生活的糜爛、荒唐以及不名譽地逝世,也厭惡佷女體內非泠姓的晦暗血統。在泠昊揉不進一粒沙塵的眼中,泠愔是所有污穢、不潔的結晶體,象征他生命里所有也是惟一的隱晦。

她漲紅臉,勉強克制自己沖動的個性,這種羞辱從昊口中說出遠比其他人具有更大的殺傷力。不止一次了,也決不會是最後一次。

「我不會跟你去南尚,也不會和你一起到華都。」

「由不得你。」身為監護人,他無視她的反抗,「你明天留在家里,把自己的行李整理好。」

又是命令!泠愔不表示服從,低下頭只顧撥弄左手腕的銀鏈。

注意到她心不在焉,也注意到自己送出去的精致禮物,鄙夷與諷嘲在他深邃的眼眸里化為欲言又止的無奈和復雜,可很快又歸于原本的冰冷平靜。

「出去吧。」他背轉過身,不再看她。

泠愔沒有動,仍低頭研究那條銀鏈。

「我可不可以問你一個問題?」

料不到她這麼直接,他又回轉身,有點吃驚。

「問吧。」

「你究竟有多討厭我?」沒法看到她說話的表情,低垂的白皙脖頸現出少女特有的光澤。

究竟有多討厭她?泠昊扭首看門外的夏景,當年就在那棵大槐樹下泠說喜歡他。

「很討厭。」

「討厭也得有個程度,到底有多討厭?一個‘很’是無法讓我清楚了解的。」得到並不想要的敷衍,她非常不滿地抬首,不苟的叛逆越發明顯。

有種被逼到絕境的無力感,被問者並不想說出自己到底有多厭惡另一個人,不,根本就是不能說出。他不加理睬地朝門外走去,已經不能再忍受與對方待在同一個空間內,她的存在一直令他喘不過氣。討厭,的確很討厭泠愔,討厭到希望她從不曾出生過。

能追上不斷拒絕自己的冷漠背影,可是追上又能怎樣?他討厭她,惟一的親人討厭她,很討厭她。可是如果真有那麼討厭的話,為什麼要養大她?為什麼當初要把她帶回泠家?只是因為她姓泠嗎?她可以不姓泠,只要他說出他有多討厭她。

自嘲地笑笑,她也走出琴房用個討厭她的人還站在園里的槐樹旁,樹影搖晃中獨自思索。不敢再去打擾他,以免自己更惹人厭,她繞過後園走回自己的房間。

明明討厭她,卻還要帶她去南尚,還要把她接往華都一起同住。昊說不知道她在想什麼,而她何嘗知道。這十幾年來,他們一起生活,可是都無法得知彼此的想法,他們一直缺少情感的溝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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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時,一同進餐的兩人沒有開口說一個字。進餐時不能說話,這是泠昊的家規和習慣,而泠愔雖然憎恨也只有接受,她是他養大的。默默無言地看著泠昊離開飯廳,她立刻扔下碗筷奔回房間。迅速換下白棉連衣裙,穿上邋遢的牛仔褲與大T。對著鏡中的不良少女,她無聲地笑,最簡單的行李放置在椅子上,拿起它後無留戀地離開。

夏夜,繁星密布,空氣仍殘留著白晝的燥熱。映著身影的書房窗口內飄出優雅從容的小提琴聲,與天上冷淡的星辰相映。他在書房內听音樂,一定是以其獨特的姿勢站在書架旁側耳傾听。不管所放的唱片已听過數百遍,他還是會不厭其煩地反復听,反復記。

不用偷看,泠愔也能想象出書房內的情景。但最先跳進腦海的,永遠都是擺放在書架上的那張相片,還有昊凝視相片時籠著陰影的側臉。

木制的像框,相片是十六歲的泠昊與二十七歲的泠。光看照片,誰都不能不承認泠家兄弟是親密無間的模範兄弟。哥哥俊朗的笑容似脈脈溫情的春風,弟弟雖然不如兄長看似親切,但也笑得燦爛。難相信那個十六歲的微笑少年就是以不苛言笑聞名的杰出鋼琴家一泠昊,昊也曾像她一樣年輕過,每次泠愔看到那張照片都會如此感慨。

相片是黑白的,已微微泛黃,保存完好。惟一的遺憾,像框的玻璃已碎裂,是她十一歲那年不小心打碎的,為此,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挨了昊的耳光,也為此他們叔佷原本還算和諧的關系破裂。

小提琴的曲樂悠揚開來,拉高音調,有些顫的滑音淒美得讓人想掉淚。非常熟悉的曲目,因為昊在書房的時候總會放這張唱片——她父親送給昊的第一份生日禮物。不了解這對兄弟間的情感,她一直保留這份好奇心。

突然,尖銳刺耳的淒厲聲音代替了原先的悠揚,劃破夏夜靜謐的星空,隨即陷入無可奈何的沉默,永久的沉默……

星辰下,泠愔笑了。唱片是被她惡意用指甲劃壞的,當然也受到了昊的懲罰。對著空氣吹聲口哨,即便不明白昊何以喜歡听這張壞掉的舊唱片,即便不了解昊究竟是憎恨或者懷念兄長,這都不妨礙她找阿海去華都。

昊討厭她,無以復加地討厭她,那麼她就不該再讓他痛苦或者討厭下去,那麼她就該離開他。兩個人不在一起,比起每日互相憎惡要更好,是輕而易舉就能作出的正確決定。她不跟他去南尚,不是不想,是不能。不願意再被當成不潔物繼續厭惡,只有選擇離開,這樣悲哀的心思昊不會懂,在他看來她的這次舉動只是另一種叛逆而已。

噙著無所謂的淡然笑容,她有月兌離他的自由。張開雛鳥的翅膀,也許可以找到一片不受他控制的晴朗天空,沒有陰暗的光明天空。

夜奔中,她想起小時候因為昊而做的許多壞事。她偷他的琴譜畫畫,在封頁的背面寫上自己歪歪扭扭的字;不止一次在泠昊常喝的純淨水中滲入高度的烈酒;也曾經試過將泠昊跑車的車胎用尖刀戳破……雖然這些事在監護人的眼中全是莫名其妙的幼稚與頑劣,可的的確確都是她想告訴他的情感與不滿。遺憾的是泠昊從來都不懂,也不想懂。他撫養她,只因為她姓泠,一直他都這麼告訴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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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邊听老管家從火車站打听來的消息,泠昊一邊慢條斯理地抿口紅茶。

「小姐搭乘的是去華都的火車,昨夜十點二十分的班次,今天下午兩點到華都火車南站。」

「就她一個人走嗎?」他沒有透露絲毫的憤怒與吃驚,也不意外,因為的確是泠愔一貫的行事風格。

「呃……」老管家偷偷瞥一眼鎮定自若的男主人,「不是小姐一個人,好像還有一個叫阿海的青年。」

阿海?!青瓷茶杯抖動一下,熱茶濺出來,濕了手套,也燙了他的手。

「幫我聯系一家可靠的私家偵探所,要華都的。」他沉聲命令。

「是。」不知主人到底如何打算的老管家急急退出大廳,但不出三分鐘又快步折回來,「少爺,門外有一位夫人找您。」

「有說什麼事嗎?」正月兌掉濕手套的人不感興趣地皺皺眉,去琴室練琴的時間到了。

「她說……」

「她說什麼了?」因老人的吞吞吐吐略感麻煩,他催促。

「那位夫人說她是小姐的親生母親。」

濕的雪白手套墜落在光可鑒人的大理石地板上,泠昊發了會兒呆,已顧不得掉地的手套會髒。

「請她進來……」臉色極為蒼白,他往前踏出兩步,又仿佛不知如何是好地退回原來位置。

斑跟鞋踏在大理石地板發出的清脆響聲,很穩重的步伐,在空蕩寂靜的宅院內使兀自沉思的主人不得不回過神。

她的個子不高,只到泠昊的肩膀處,與泠家人的瘦高完全不同,嬌小玲瓏的身材並沒有歲月留下的殘酷痕跡,也看不中縣一個十八歲女孩的母親。非常惹人憐愛的細致五官,尤其是那微揚微笑的唇,給人以非常舒服的親切感。皮膚也沒有呈現出人到中年所不可避免的難堪,相反,是這個年紀所不具有的青春光澤。她將長長的烏發綰成髻,素色的絲質套裝現出與其微笑相搭配的優雅與溫柔。

泠愔長得全不似她,一點也沒有遺傳到對方一絲一毫的嬌俏模樣,當然,或許這個陌生女子並不是泠愔的親生母親。

泠昊以慣常冷然的視線從頭到腳將來訪者看個仔細,他想象中的泠愔母親一直是個跳艷舞的浪蕩女模樣。

「你好,冒味了……」自稱是他佷女親生母親的女人先開口說話,聲音與人一樣都給人留下舒適的印象。

泠昊一字不吐,比個手勢示意客人人座,仍以能凍死人的目光不客氣地盯住對方。要不是送茶的老管家適時出現,擋在兩人中間,已頗覺狼狽的拜訪者極有可能會因主人的如冰態度落荒而逃。

「泠…先生……我知道你有可能不歡迎我,但是……」

「你姓什麼?」非常不禮貌地打斷女士的話語,泠昊突兀地反問。

「周,是我以前的姓,現在我則隨夫姓,杜。」訝異另一人的突然,可過度的緊張已讓杜夫人來不及考慮周詳。

「杜夫人,為什麼你要說你是我佷女的親生母親?你認為我會相信嗎?」

「我有她的出生證明,還有……當時我為了方便以後的相認,讓醫院做過鑒定報告。不管你願不願相信,泠愔的確是我的親生女兒,也是我生過的惟一一個孩子。」杜夫人從手提包中取出兩份薄紙遞給從她進來後一直站著的泠家主人。

出乎意料之外,泠昊沒有接過去,甚至連看都不看。

「那又怎麼樣?她是你親生的又怎麼樣?她姓泠,一直都由泠家撫養大。」

再明顯不過的敵意與拒絕,杜夫人拿著證明紙的手僵硬著,她抬首痛苦地看眼前不講人情的男子。

「我……當年我也是沒有辦法才把女兒交給泠。我父母的家規很嚴,要是讓他們知道我未婚先孕,一定會把我趕出家門。因此我只能說是到國外求學,而躲在好友家生下泠愔。沒有能力扶養她,我再三考慮後只有把她交給她父親,即使泠根本就不記得和他發生過一夜的我……」

「那你今天來想于什麼呢?想看看她現在好不好?有必要嗎?你現在的生活很穩定吧?也應該有自己的丈夫有美滿的家庭,如果再翻出年輕時的荒唐事,這對你只有百害而無一利。」如審判者的嚴峻目光,仿佛自稱泠愔母親的女人是犯戒的罪人。

和在演奏廳中被冠上聖潔光環的泠昊不一樣,和大眾傳媒前高高在上的音樂貴公子不一樣,更和她想象中泠所衷愛的弟弟不一樣。現在她所認識及接觸到的泠昊,是堵沒有情感的冰之鏡,在這面鏡子里映出的僅僅是她的無所適從。

「不是的……關于泠愔的事情,我丈夫從開始與我交往時就知道。我父母在今年年初去世,所以現在不用再顧慮老人家的想法,我們夫婦二人決定接泠愔到我們家住。她還是可以繼續姓泠,只是我希望她能和我們在一起。」杜慧瓊急急說明自己的來意並非像對方所誤解和鄙夷的那般。

是來帶走泠愔的,這個杜姓女人是來帶走流著泠一半血液的泠愔……泠昊犀利的目光一瞬間變得迷惘,並有火花激出。努力不讓自己的臉龐流露任何憤怒的表情,他的臉色異樣蒼白。

「泠愔姓泠……姓泠……」像強調似的,他重復。

「這個我知道,泠先生,請放心,我丈夫也承認泠愔是我和泠的孩子。泠愔是我的女兒,而她父親又死了,我希望我能親自照顧她,僅僅如此而已。」

僅僅如此而已?那為什麼她不在泠死時接自己的女兒到夫家一起住?為什麼泠愔是由泠家養大?這個女人……泠昊厭惡地露出一抹任性的微笑。

「你……」他故意停頓數秒,「……不覺得自己很髒嗎?

保持至今的優雅終于崩潰,杜慧瓊全無血色,驚駭地注視比自己小四歲的著名鋼琴家。

「我不會把愔交給你,你們也沒必要見面。泠愔是我……們泠家的人,從你把她送給我哥哥的那天起就同你毫無關系。杜夫人,你姓杜,對泠家而言只是陌生人。請馬上離開,我不希望我們再有瓜葛。」清晰且迅速的話語,想到自己在情急之下幾乎失態,泠昊愈加憎惡訪客的出現。

「請再考慮一下!我和我丈夫會在以後補償泠愔,我們可以供她念最好的大學,我丈夫是法官,無論在經濟方面還是教育方面應該都不會比泠家差……請想一想一個做母親的心情……泠先生……」

受到拒絕的人激動地從椅子上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一切的優雅與溫柔都被急切的懇求與無力的絕望所取代。

「請馬上離開!」背轉身地絕情冷酷,就算听到了竭力壓抑的哭泣聲,也全當做不聞。

杜慧瓊掩面而泣,將一張名片放于桌面,她努力逼自己平靜下來。

「打擾了……對不起……」

耳根清靜許多,也知道杜慧瓊已經離去,泠昊回轉身。從大廳正好能看到院里陽光正艷的景象,大槐樹的每片綠葉都泛著溫潤的光澤。出神地看了會兒老槐樹,他步向琴房。

泠愔……姓泠……

他還能瞞多久呢?應該很久吧。除了他,這世上已經沒有人知道……

泠愔可以不姓泠,可以不是泠家的女兒,但不能不是他的。她由他養大,她是他的泠愔,即使他對她所能表現的情感只有厭惡。

「你是個怪物,一個只會彈鋼琴的怪物呢……昊,你一點也不懂感情,而且也一點都不想了解除去音樂之外的其他事物。」死去的兄長曾悲傷地凝視他,如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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