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歌一闕 第四章 骨肉恨情
作者︰于佳

回來了!他到底是回來了!

必上院門的瞬間,遣風癱倒在地上。久已等候在屋內的罷月見此情景,慌得跑過來,遠遠地望著他一身血漬,她害怕得不敢踫觸他。

「你受傷了?」

「……不是我……不是……」

他喃喃自語,眼楮依舊沒有半點神采。回來這一路他都如同陷入夢里,根本不知身在何處。

「這是西陵家的血,我的身上沒有西陵家的血,我不配……我不配做西陵家的人……西陵家是赤袍貴族,我是見不得光的黑衣人……我是見不得光的……見不得光的……雜種!」

「遣風,你怎麼了?」罷月先扶他進屋,瞧他神色不對勁,她索性先將他放著,兀自伸手解開他的衣襟,為他檢視身上的傷口。

沒有!

罷月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楮,他的衣衫遍布血漬,可見此次出行甚是危險,然他的身上竟完好到沒有任何傷痕。

這不符合情理。

再看他恍惚的神情,更證實了罷月的猜測,他怕是遇到了什麼。

他不開口,她也不深問。只是陪著他守著一盞燭火搖曳,等待著……等待著他願意主動開口的那一刻。

「你知道我遇見了誰嗎?」

終于他開始從自己的情緒縫隙里走出來,邁出的第一步竟是如此的艱難。

「西陵客——西陵家的人,我該管他叫‘小叔叔’的。可那是過去的事,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我早已沒有任何親人。我連姓氏都沒了,又哪來的小叔叔?他不是我的親人,他是我要殺的人,是殿下要我滅掉的人。」

他的精神有些亂,話也讓人模不著頭緒,可單從他的只字片語里,罷月還是連猜帶想的,琢磨出一些門道來。

這趟出門,他怕是遇到了曾經的親人,來不及傾訴一腔親情,卻發現從前的親人成了他的主子如今要殺的敵人。

依照遣風的性子,斜日要殺的人,他必會出刀,這身血估模著就是重遇親人的結局。

「你可以不出手的。」

罷月知道自己這話有點多余,可她總想告訴他,除了效忠斜日,他其實還有第二條路可以選擇。只是他自己不肯走,這條路便漸漸地荒廢在了那里。

「真的,我跟斜日談過,只要你不想再做黑衣殺手,你便可以不做。」

「那我干什麼?」他沉寂了許久忽然開口,涼涼地透著蕭瑟,「我不是這宮里的人卻住在這斜陽殿一隅,憑什麼?不再做殺手,我為什麼活著?」

為我——這兩個字就那麼橫在她的心頭,她卻說不出口。一旦說出,誰又知道結局為何呢?還是把它放在那里吧!就那麼好端端的、鄭重地放在那里。

「不做黑衣人,就回西陵家吧!你的身上流著西陵家的血,這是不容改變的,那里終會接納你的。」

罷月指出了又一條她認為可行的路,在他看來卻是陌路的路。

他將臉埋在掌心里,很多壓抑在心頭多年的秘密從指縫間漏了下去,「我不是西陵家的人,我沒有爹,也沒有娘。我看過西陵家的族譜,我的名字劃撥在大伯的名下——西陵遣風在西陵德名下。我沒有爹,大伯也沒娶妻,可我的名字就是在他的名下——奇怪吧?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所以說,我不是西陵家的人,我真的不是。不用先王剝奪我的身份,我本就不是西陵家的人,我們的血溶不到一塊。」

罷月糊涂了,听來听去,听不明白他究竟在說些什麼。他不解釋,壓根不想解釋,也不能解釋。低垂的雙目盯著那一身本不屬于他的血,他的眼漸漸紅了,紅得與那一身的血幾乎融為一體。

「你殺了他,我是說你的小叔叔?」

他搖頭,什麼也不說,只是一個勁地搖頭。他的神情仿佛比受了重傷還痛苦,透不過氣來的情緒幾乎要把他逼瘋了。

逼他的不是別人,是他自己,也是斜日。

只要斜日存在一天,早晚她會逼著遣風洗盡西陵家的每一滴血,那時候即便遣風毫發無損地活下來,也等于死了。

她得救他,罷月對自己發誓,一定要結束遣風的黑衣生涯,一定要!

西陵客模著鎖骨上見骨的傷痕,不得不相信這不是做夢。他當真受了重傷,被自家子佷傷了。

還不止如此,若非手下听到動靜,飛身撲上來救他,現在他已橫死在自家子佷的刀下。

他不由得開始懷疑,那張熟悉的臉真的是他曾熟悉的遣風嗎?莫不是人有相似,卻並不是同一人?

想來又不對,遣風雖然沒有明說,卻也用沉默承認了自己的身份。可他更明確表示自己是斜日殿下手中的一把刀,一把用來滅掉西陵家族的尖刀。

沒有理由啊!

當初被先王滅殺的遣風沒有理由直到如今仍活在世上,更沒有理由換上黑衣成為斜日殿下的殺人秘器,最沒有理由親自動手滅掉自家血脈。

一個又一個疑問糾纏著他的腦子,想得腦仁都痛了,還是尋模不著答案。

最好的辦法是找可以回答問題的人,直接問個清楚。

將鎮子上的事交代完了,他便飛身上馬,將一身黑衣藏在漆黑的夜里,奔赴他多年未去的一個地方,一個拋棄了整個革嫫家族的地方——王宮!

按照他對黑衣殺手的了解,誰養的殺手跟著誰,若想找到遣風就得去斜陽殿。可偌大的殿閣上哪兒找一個渺小的黑衣人呢?

他隱身在屋脊之上,東瞧西看,老半天沒模著門道。正想跟著某個青衣宮人的行進路線四處看看,偏一抬頭瞧見了一張他以為自己早已遺忘的面容。

她在宮里?

這些年,遍尋不著她的蹤跡,她竟和遣風一樣留在了宮里?

西陵客望著她熟練地端盤子、接盆子,看得痴迷,看得忘記了自己正身陷險境,隨時都有可能被抓住殺頭的危險。

正忙著手上活的青衣宮人似察覺到有一道灼熱的視線盯著自己良久了,她猛地抬起眼順著那道目光的來源望去。這一看不打緊,她竟倒吸口氣,兩個人的視線撞個正著。

西陵客生怕她大驚之下失去理智地叫出聲,飛下屋脊,抬手捂住她的嘴,將她拖到了黑暗之中。

「別出聲,我沒有惡意。」

西陵客反復強調著,在確定她的眼神已然平靜之後,他才緩緩地松開手。對視的二人雖少了初見時的驚慌失措,卻仍是驚魂未定的模樣。

「你竟敢擅闖王宮?!」先開口的倒是青衣宮人,「十多年前,西陵家的人就該從這世上絕跡了,你反倒送上門來?」

她這麼說,西陵客倒是輕松了起來,「還記得我是西陵家的人,你果然是拂景小姐。」

「現在是青衣宮人拂景。」她糾正著他的稱謂。

她這話倒提醒了西陵客,「你怎麼會……你怎麼會成了宮人?」她的身份原是銀衣仕族,她的姐姐貴為王妃,即便病筆了,好歹她也是當今王上的小姨,怎麼會落得這番下場?

許多話拂景不願提及,且此時也不是說話的時候,「跟我走。」

「去哪兒?」

「把你帶去見滄江殿下,讓他殺了你。」她滿面正經,看起來不像是玩笑。

西陵客卻一刻也不曾猶豫,跟著她往里走。

走在前頭的拂景頭也不回地輕聲問道︰「不怕我真把你交給殿下?」

「我相信你不會。」

他這一句于多年來深陷宮中為僕為奴的她勝抵萬金。

幽藍的燭火懶懶地跳躍著,西陵客左右看了看,縱向不過二十來步,橫向還略窄些,這就是拂景在宮中的一席之地了。

「這些年你就在這兒過的?」

「還有人會惦念著我是怎麼過的嗎?」拂景淡淡地開口。不是責怪,沒有怨憤,甚至連感嘆都算不上,她只是這樣說了一句。

西陵客不做聲了,曾經兩家人也是交往甚密。西陵客在西南邊陲得點什麼異鄉他國的好東西都給拂景預留一份,他身上幾套衣衫的浮繡,錢袋上的裝飾都是她一針一線細細繡出,二人也處得如自家兄妹一般。

然,自打十多年前,景妃暴斃,大哥戰死,西陵家獲罪,他忙著轉移安置家人,確是將蒙家小女兒拂景忘得很徹底。

「我以為景妃故去以後,你已出宮嫁了人。」沒想到她一直留在宮里,還降做了青衣宮人。這不符合常理啊!

「當今王上是景妃的親生子,他怎會讓你為宮人呢?」怎麼也算是娘家人啊!

「莫要談我的事了,你身上這傷……」拂景早就瞥見了他頸項上那道白布纏著的傷口,還沁著血珠子呢!

他正是為了這事進宮的,找不著遣風問她也是一樣,「你知道遣風成了斜日的黑衣人嗎?」

「遣風……我倒是常在斜陽殿里得見,你是來找他的?」

「你常見遣風?你知他成了斜日的黑衣人?你知道?」西陵客睜大著眼近乎質問,「你怎麼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成為黑衣人呢?他是西陵家的人,他怎麼可以為先王的女兒當黑衣,再把刀伸向自家人?」

這話問得拂景心中一跌,靜默了片刻她才道︰「且不說我沒有能力勸他說他,即便有,西陵家的事與我何干?我管那許多做甚?」

兜頭一盆涼水澆在西陵客的頭上,若說初見時還未察覺,這話一出已經將他們彼此間十多年劃出來的距離表露無疑。

「遣風怎麼會成為今日的遣風,可以告訴我嗎?」

他軟趴趴的話反倒說得拂景心軟了,沉沉地喘了口氣,她抵著額想了想,「阿姐走的那天,先王打算將遣風送出宮……處置,听說是斜日殿下救下了他,將他秘密地送到宮外。兩年後先王去世,待一切風平浪靜,遣風重回宮中之時就成了斜日殿下的黑衣人。」

中間的周折內幕,拂景也不是很清楚,半猜半想之後便有了今日的結論。

這樣說倒也對上了西陵客的猜測,可他猜不透的是,即便如此,也沒道理讓遣風為了主子的命令對自家骨肉同胞痛下殺手——這脖子上讓他差點見鬼的傷痕不容他有任何置疑。

想不通的事再琢磨下去也是白搭,西陵客迎著燭火站到她的身後,「倒是你,怎麼會一直留在宮里做了宮人?」

「著蒙氏拂景留宮為景妃守靈——先王一句話,我這輩子就被定下來了。」拂景訥訥,當年宣旨時的場景如在眼前,宣旨的內官所說的字字句句如在耳旁。

她夜間輾轉難眠之時,那些畫面便隨心所欲地跳躍到她的面前,折磨著她心中的每一寸每一分。直痛得麻木,痛得每想起來那仿佛已是他人的事,才算罷休。

一日日,一年年就這麼煎熬著,熬到當年蒙家的小小姐成了宮里的老青衣,熬到那個春心待嫁的拂景小姐忘記這世上也有情愛二字。

眼見著宮里的青衣放了一批,又進來一批,她的春日已關在宮門之外。

她出神地想著極力要忘卻的事,沒留意他的眼自始至終不曾離開過她的身上,凝結成一團團的謎。

「你好傻,景妃去便去了,你留在宮里也是枉然。怎能如此耗費掉自己的一生呢?當今的王上是你外甥,你若向他開口,自然會放你出宮。」

拂景近乎絕望地搖了搖頭,「出不去了,我這輩子是再也出不去了。」

說是不理的,可在西陵客開口之後,拂景到底還是沉默地轉身出門,前往斜陽殿的西隅,為他邀請同流著西陵家血脈的人。

叩了叩院門,除了遣風,再無人會來開這扇門了。

開門,四目相對,遣風眼里的是詫異,拂景臉上的是尷尬。雖同在宮中,可他們單獨相對的機會卻是……零。他心里清楚,自打他以一身黑衣進宮之日算起,她便有意避著他。

這樣站著半晌,他沒打算請她進里面說話,她也沒打算進去一步。

「跟我來,有人想見你。」

她只說了這一句便挑著燈籠轉身往來路上去,遣風跟在她身後幾步遠的地方,就那麼不緊不慢地跟著。

她帶他進了自己的屋,反手帶上門之前說了聲︰「你們聊吧,我在門口守著,有什麼事我便高聲招呼你們。」

門合上了,遣風並不意外在拂景的屋里見著此時本該臥床休養的西陵客。

「遣風……」

他才開口便被他攔住了,「讓我先說吧!」遣風深吸氣極其鄭重地道,「自景妃、大伯故去的那一年起,我的命是斜日殿下救的,我這個人、這顆心便全歸了她掌管。你只當我自那一年起便被先王殺了,只當這世上壓根沒有西陵遣風這個人——我只是遣風而已,一個沒有姓氏,見不得光的黑衣殺手,殿下的秘器。」

西陵客猛地起身吼道︰「你身上留著西陵家的血,不管你說什麼做什麼,這一點是無從改變的。」

「這世上留著西陵家血脈的不止我一個,可我們都不再是西陵家的人。」遣風意有所指,卻未曾明言,「有些事從一開始就錯了,注定回不到正確的道路上來。」

「你有選擇,你可以離開王宮,回到我們中間,做回西陵家的人。」在西陵客看來一切竟如此簡單,卻不明白遣風何以不跨出這一步。

他們的固執如出一轍,再談下去不過是浪費時間罷了。遣風最後一次提醒他︰「殿下的智慧與魄力絕非一般人可比,你若想集結西陵家的殘余勢力與之相抗衡,無異于以卵擊石。若你當真想為西陵家留下一線血脈,就帶著他們隱世,好好過幾天清閑日子——今日我不殺你,他日再相見,你若仍一心違抗殿下,我必讓西陵家流盡最後一滴血。」

遣風拉開大門,拂景就坐在台階上兀自發著呆。他闊步而下,走過她的身旁忽然定住了。

「當年先王欲殺我的時候,你為什麼不為我求情?」

「有用嗎?那個時候,那樣情況,我為你求情——有用嗎?」

沒有用。

他很清楚,那樣的狀況,那樣的場面,誰求情也沒有用——就連罷月為他求情都不會有結果,殿下只是個例外——然而,當他陷于生死一線的時候,當他哭著喊著求著景姨救救他的時候,她卻一言不發、面無表情地瞪著他,那種絕望每想起來他都一身冷汗淋灕。

他要的不過是一記關懷的眼神而已,那或許是他人生最後一個希望,她卻連這麼渺小的希望也吝嗇給他。

「是你帶我進宮的,最後一刻也是你讓我對這座宮殿徹底絕望。」遣風臨走前只丟下了這句蒼白的話。

拂景頹然地跌坐在庭院中央,她沒有辦法讓他明白,在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她等于已經死了。

真相的殘酷足以殺死一個人,一個對愛充滿了希望的人。

夜色中的每個人糾纏于過往刻出的傷痕無力自拔,悄然未見有個人早已在暗處洞察這萬變的瞬息。

遣風抱著滿懷的書冊去史館還書,遠遠地便瞧見門口站著兩排平日里跟著斜日殿下的侍衛。從這陣勢里看來,約莫殿下也來史館了。

他進也不是,退又不是,想了想還是徑自走進去,還了書便在一旁跪著。

斜日正抱著一卷書看得津津有味,見他跪在那里反倒不自在起來。她先笑了起來,「同是來看書的,不分尊卑。你起來吧!想看哪卷書拿就是了,只是別拿我手中這卷。」

「遣風不敢。」

「起來吧!起來吧!」她的注意力又回到書上。

遣風不出聲,也不去找書,只在一邊靜靜地候著。良久,斜日的聲音自書冊後面不緊不慢地飄了出來。

「見著西陵家的人了?」

遣風一怔,想想又不覺得吃驚。跟著殿下這些年,她的智慧、膽略和超乎常人的謀劃能力,他早已不覺為奇。

別人下棋,往往超前考慮兩三步再著手眼前這一招。殿下布子,是將全盤考慮透徹方才下第一子。謀定而後動,她怕是連結局都考慮清楚了才將手自赤袍中探出。

西陵客拿著西陵家僅有的血脈跟這樣的人斗,結局已然見分曉。

「殿下,遣風有罪,沒有滅了西陵家的余孽,我辜負了殿下的期望。」

「我只要你探察清楚客鄉一伙的身份和實力,你查清了,便行了。不用出手,也還未到出手的時機。」說完這話,她又翻到下一頁繼續看書。

遣風靜默地守在旁邊,告訴自己不可以有任何不該有的想法。他的心要和他的人一樣,始終保持沉默——沉默到死。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她書看完了,人也累了。以手撐著腦袋闔眼歇息,燭火無端跳躍,她手旁的那盞竟滅了。

遣風慣性地拔出刀守護在她的身前,一雙鷹眼四顧察看,隨時準備出刀滅了一切妄想靠近她的危機。

她的聲音偏在這時候自他背後傳出擾亂他的心神,「不想回到他們中間嗎?即便剝奪了‘西陵’這個姓氏,你身上到底流著和他們同樣的血。」

「我本不是西陵家族的人,又何論回到他們中間?」這話是從他心尖上擠出來的,是那一年得知真相後硬生生從他心上拔出來的回答。

一旁伺候的九斤半慌忙點亮了近前的另一盞燈,遣風轉身對著主子的時候,只看到斜日點了點頭,很滿意他回答的模樣。

然門外那欲進又未進的一抹赤色佳人听到這話卻剎住了腳步,轉回身,她心中亦有了主意——

滄江九年,四月十三,宜出訪,忌宰殺。

王宮正殿依舊充斥著濃烈的藥味,這些年頭痛病日復一日地糾纏著王上,他早已被病痛折磨得失了帝王的氣魄。

見到來問安的罷月妹妹,也僅僅只是寒暄了兩句,王上便稱乏回到床上躺著歇息了。

王後素縈陪著罷月小主在偏殿喝杯茶,宮人們送上了茶,罷月並不急著喝,倒是遣退了左右,換了王後身旁的小椅上擠著。

「王嫂,我看王兄的氣色一日不如一日,說句大不敬的話,對這後面的事,你可要早做部署啊!」

王後心中正在盤算著這檔子事,苦于身旁沒個人可以幫她推敲推敲,正急著呢!罷月偏在這當口提及這話,可不撞在了她的心坎上。

「我的好妹妹,我雖是你的王嫂,可大你許多,這些年也算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幫王嫂我思量思量,這後面的事可怎麼好呢?」

她這一開口,罷月頓時滿面愁容,「王嫂啊,王兄在一日,你是這天下的王後,是這宮里的女主人。一旦王兄走了,你和歸兒的日子可就難過了。」

她口中的「歸兒」不是旁人,正是王兄唯一的兒子——歸小主。

照理說,王上唯一的兒子早該封了「殿下」,可這宮里唯一的殿下是斜日,即便是王上僅有的繼承人一直以來也只落得「小主」的身份,見著斜日還要行禮請安。

王後多次為兒子向王上討加封,卻未果。眼見著王上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按照革嫫的祖制,若王上突然駕崩,在未確立繼位人的情況下,由殿下即位。

這就意味著她和兒子得在斜日的權威下于宮中度過他們今後的全部歲月。

她不甘心,她好不甘心這輩子就這麼被打發了。

她張氏素縈于十六歲入宮嫁給當時的滄江殿下,先王在時,她的夫君日日仰望著先王的鼻息,深怕一個不小心觸怒了先王,帶來滅頂之災。夫君尚且如此,她更是小心謹慎,步步為營。

好不容易盼到夫君成為至尊天下的王上,好不容易生下兒子,本以為可以活得輕松些許。可她的夫君病了,這一病便是九年。

九年的時光,是花開花謝,是陽光嫵媚,是雨露酣暢,是白雪郁郁,是風卷香葉皆與她無關。

她的日子被鎖在了這座滿是藥味的大殿里,她在急劇地衰老,她知道。

無可奈何地看著日子一天天由手邊飛出了窗外,抓不住,逮不著,就這樣悠悠地走了。她僅剩下唯一一點念頭,等著盼著,待到兒子即位成為這革嫫無尚榮光的君主,她便安心了。

只是,眼見著王上的生命一點一滴地流逝殆盡,她那僅有的希望也在慢慢變成失望。

王上似乎……似乎沒有要將王位傳給自己唯一一個兒子的打算。

隨著王上的病情加重,她已有些急了。罷月偏在這時候提起這話,正觸到了她的心上。

「妹妹,你可有什麼好主意?或者你去跟你王兄開這個口,如何?」

罷月忙擺擺手,示意素縈王後莫要提這話,「王嫂,這宮里與王兄至親至近的就這麼幾個人,你說王兄最疼誰?最偏信誰?」

這還用說嗎?全王宮的人都知道,斜日的話在王上的心目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要不然王上病重這些年,也不會將軍政大權全都交由她掌管。

罷月兩頭一點撥,「斜日在王兄心目中的位置是不容改變的,既然我們變不了王兄的心意,想要得償所願,恐怕就要動一動腦筋了。」

她附在素縈王後的耳旁說了許多,說者狀似無意,听者卻是驚心。

「這……這……這恐怕……」

素縈王後努力平復著自己的情緒,揣在袖口中的兩只手互相攀附著,不讓它們顫抖到讓人察覺,只是她說話時顫抖的唇到底還是暴露了她的怯懦。

主意罷月出了,話她也挑明了說,「此事于我並沒有切身利益,只是看不過同為一女乃同胞的姐妹,她卻一輩子騎在我頭上,順道幫你娘兒倆謀劃謀劃。你若動手,我自當幫你。你若沒有那個氣魄,只當我這些話沒說。王嫂,您細心思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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