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雨水迢迢 第12章(1)
作者︰于佳

好痛,全身都痛,尤其是肚子陣陣疼痛讓她好想……好想死。

水迢迢僵硬地躺在床上,她既不因為身體的疼痛而輾轉,也強忍著不發出任何響聲,她好像完全感覺不到任何疼痛。半閉著眼,她伸出右手撫上松散的發髻。

桃木簪子……她的桃木簪子……沐雨送她的桃木簪子……

簪子不在了,她記起來了,那日她仿佛見著了沐雨,她追出水廬想尋回他,再回來就不見了桃木簪子。

不能丟!那是沐雨留給她的,即便死,她也要戴著它下地府去找他。

她掙扎著想要找到那支桃木簪子,虛弱的身子倒在床邊,兩腿間有暖熱的水不斷地流出。孩子……她的孩子!

捂著肚子,她想叫卻叫不出聲。那是沐雨留給她最後一份希望了,老天難道要連這份希望也沒收嗎?那她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水迢迢掙扎著想要叫人,月復部的痛楚卻緊似一陣,虛汗不斷地從她的額上流下來,濕濡著冰冷的軀體,她冷得顫抖,抖掉了最後的信心。

思皇和渾澹闖進水廬的時候見著的就是這一幕,如果他們再晚來一步,別說是九轉還魂丹,即便是九天玄女在世也救不了她。

「渾澹,你去燒熱水,這里有我。」思皇鎮定地安慰著水迢迢和自己,這時候他已經顧不得用尊稱了。

「你……行嗎?」渾澹不肯定,別說是生孩子,他連女人都沒做過,養尊處優慣了,皇閣主人當接生婆的能力叫人懷疑。

可此時大雪封住了道路,除了他,還有人能救水迢迢和月復中的孩子嗎?「別嗦,快按本尊的要求去做。」休怪思皇擺架子,誰叫手下的人個個當他是無能呢!

遵他的命,渾澹去燒熱水。思皇又做大夫又做產婆,忙活開來。

與閻王叫陣了兩個時辰,思皇開始有些力不從心了。

「你倒是用力啊!」他沖水迢迢發火,「你這樣究竟是想害死自己還是孩子?」

別怪思皇對產婦生氣,實在是水迢迢全面放棄的模樣叫他心急。無論他如何鼓勵,如何激勵,水迢迢都是一副等死的模樣,再這樣下去,月復中的胎兒會先一步去見閻王,她的命也會被她自己拖死的。

水迢迢早已放棄了生的權利,等著走過奈何橋。只是可憐月復中的孩子,尚未看到人世就得陪她去死。這樣也好,將個孤苦伶仃的孩子生下來受盡磨難,倒不如跟著她去陰曹地府與爹團圓——孩子,你就認命吧!

「你振作一點好不好?」她一心求死,思皇偏不叫她死,「你以為你死了就能見到沐雨了嗎?我告訴你,沐雨根本沒死,所以如果你死了,那才是陰陽相隔呢!」

什麼?他說什麼?他說沐雨沒有死?

一直靜等著牛頭馬面將自己帶離人世的水迢迢驀然間睜開了雙眼,輕啟的唇角無法說出更多的語言,思皇卻知道她想問的是什麼。

「他真的沒有死,魚腸劍到底是勇絕之劍,不愧為十大名劍之一。它接觸到主人的血便斷成了兩段,沐雨雖然傷重卻對性命無礙。」

思皇自動抹去了他救沐雨所費的心血,不想讓她知道,「現在知道了吧?你不僅要生下這個孩子,還要好好活下來。等到明年雨水時節,身體都養好了,我帶你去見沐雨,讓你們一家人團聚——所以,現在,你得活下來。」

春給了人希望,雨水讓萬物滋養。待到來年雨水時節,一切都會好的,只要你熬過眼前的寒冬。

熬吧!熬出來的歲月更加清晰,熬出來的情愛更加刻骨。人生在世能熬出幾分滋味,也是一種幸福。

蹙緊眉頭,水迢迢煎熬著在水廬產子。

屋外風雪中,有人握著桃木簪子為她祈福。都說桃木可以闢邪,保佑婦女平安生產。他用愛求來的桃木簪子,該保佑她這一世都平平安安吧!

不知道是水迢迢執著的信念起了作用,還是沐雨的祈求感動了上天,黎明時分,她終于誕下千金。

孩子生下的那一刻,陽光普照,溫暖大地,白雪融化,又是一年春乍到。

這希望,無休無止。

妹子,你不欠姐什麼,從來就不曾虧欠。

當初,是你用命換回姐這條早該被閻王爺收回的賤命。即便不是如此,你和姐同胞而出,咱們的命本就情系一處,姐為你奔波也是應該的。

天意注定讓咱們姐妹倆先後遇到沐雨,能死在他手上,姐不恨,即便有怨,你在靈岩寺那一劍也幫姐驅散了怨氣。魚腸劍陪葬了碧玉簪,如何還能叫沐雨再陪上性命?

命中注定姐和他有緣無分,而你們卻是被情牽到了一處。

妹啊,听姐的話,對自己好一點,這樣你才有足夠的能力去愛別人。

「姐——」

時隔許久,水迢迢再度夢見姐,卻不再從噩夢中醒來。姐極溫柔,暖暖的笑容掛在嘴角,像是送她的禮物。

再看枕邊的娃,水迢迢也不自覺地笑了,那笑容與夢中的姐何其相似。

這娃哪里長得像沐雨啊?小鼻子、小眼楮,小巧的嘴巴,細看來無一處相像,再看卻每處都映有他的影子,看著叫人心碎。

「不是娘不想給你爹,實在是娘不想再成為任何人的負擔了。」八歲起她成了姐的負擔,十七歲上她如包袱纏繞著沐雨。嫁他是為了叫他困擾,她拿自己當復仇的工具。如今仇不再,真愛讓她不想再牽絆他。

無論他是人是鬼都該找個更好的妻,她守著這個娃,守著這個希望就夠了。

「娃,你就原諒娘吧!」

「她是听不懂你的話,她若知道自己一生下來,你就不讓她有爹,不怨你才怪呢!」

這時候會來水廬的只有一個人,羽扇綸巾,難掩灑月兌,更難偽裝他的尊貴。

從水迢迢誕下娃開始,他殷勤地每日跑來報到,連淳樸的木瀆村民也不禁懷疑儒雅的公子是否與病毖婦有染。

思皇毫不在意,進進出出依舊帶著渾澹,若怕別人嚼舌根,他還怎麼做皇閣主人?再說,他有斷袖之癖,對寡婦,尤其是剛生過娃,心里還惦著另一個男人的寡婦,他絕對沒興趣。

「沐雨沒來看你嗎?」

他單刀直入,毫不兜圈子,直白得叫渾澹直想暈倒——哪壺不開提哪壺,皇閣主人還真有特點。

水迢迢早有心理準備,面上看不出半點在意,心中最深處的情緒洶涌,外人就不得而知了。

「他不來更好,這里沒什麼需要他的。」她逗弄著懷里的娃,慈母的笑容掩去了這些年習慣的冷漠。

鼻瘦如柴的病秧子也可以笑得如此美麗,思皇不得不佩服沐雨看人的眼力帶有長遠的預見性。要不是他有斷袖之癖,索性納水迢迢為妾算了。

「要不,渾澹——你娶她為妻?」

渾澹身形如山,不見絲毫波動,這一招是被思皇硬生生教出來的。每次思皇看中什麼女人都叫他納入羽翼之下,時間久了,對他所說的這些不知真假的話,渾澹一概不予心動。

「謝您抬愛,我看就免了吧!」他敢娶,怕是水迢迢死也不肯嫁吧!

思皇還當他心有顧慮,忙不迭地跟著撮合︰「你別看水迢迢氣虛體弱,她不也活了這麼多年嘛!如今連娃都生下了,不用你努力,尚未成親就當了爹,這多好啊!把她許配給你是便宜你了,當知感恩,懂嗎?」

他懂!渾澹怎麼會不懂?不過是昨晚他夸了幾句水迢迢,說她的堅忍非一般女子可比,今日思皇就如此折騰他——禍從口出,當真不錯。

「反正沐雨也不要她了,你就勉強接手,全當是替人解難。」思皇老毛病又犯了,損人不利己的事最是讓他亢奮,「以水迢迢現在的身體狀況,說不定熬不到下個雨水時節就翹了,到時候你帶著她的孩子,既當爹又當娘,讓那個正主兒氣得吐血。」

「我不會輕易死掉的。」有了孩子的水迢迢一夕之間成長許多,她堅韌地活著,不會再輕易死去,即使沒有沐雨也一樣。

同樣身為男人,渾澹禁不住要為沐雨辯解兩句了︰「他不過是沒來看水迢迢,說不定正好被什麼事絆住了,馬上就來呢!何必如此計較?」

這話說得太不地道,連想被騙的水迢迢都難以信服。思皇更是氣不打一處來,「什麼事比看望自己剛出生的娃和娃她娘更重要,他到底是不是男人,真給我們這些男人丟臉。」思皇再近一步,逼渾澹開口,「就這麼說定了,如果沐雨再不出現,本尊做主,就把水迢迢和這娃配給你了,你就準備當現成的爹吧!」

為了將自己與這娃和娃她娘撇干淨,渾澹冒死諫言︰「沐雨畢竟是這娃的爹,他不來自有他的理由。」走到窗邊,那里可以看到斜橋,「水迢迢,我記得你曾跟我說過這‘斜橋分水’乃木瀆十大名勝之一,香溪水與太湖胥江水在斜橋下交匯,一清一濁,甚是分明。可你現在看看,這橋下的水如今分得並不明顯。」

是好奇吧!水迢迢抱著娃站到了渾澹的身邊,透著模糊的窗紙,她看到了斜橋下不再分明的水。

從空中飄下的雨水滴落在香溪水與胥江水之間,激起點點水韻,順著波紋,清濁分明的水混為一體,再也無法分開。

「有了雨水,一切都不一樣了。」

側目望著他,思皇懷疑那是不是他相識多年的渾澹。

印象中,他總是習慣地沉默,沒有任何言語,安靜地守在他身邊,不離左右。

是不是因為習慣了這種相處方式,他們倆誰也沒有想過要去打破,甚至……害怕改變。

「夫人和主人就像這香溪水與胥江水,彼此緊密相連卻又一清一濁各自分離。」

爹和娘像這斜橋分水?思皇瞪大眼楮瞅著渾澹,他比自己大七歲,算是看著他長大的,從思皇有記憶起,渾澹就一直守護在他的身邊,對爹娘的事他也比思皇更了解。

「主人和夫人相處了二十六年之久,主人一直以為夫人了解他的愛,總有一天會回應他的感情。可是他等了一年又一年,等到你出生,等到你長大,等到你足以接任皇閣主人之位,夫人還是沒有回應他的情感,主人等得有些著急了。」

對爹娘的記憶有很多,最多的是爹走近坐在銅鏡前的娘,想幫她梳發,娘總是搶過梳子遞給身後的丫鬟。清晨的陽光透著閣窗穿梭在他們之間,爹站在原地看娘獨自梳妝,他們之間隔著那長長暖暖的陽光,彼此站在陰暗中看著對方,卻不肯走進陽光里。

本以為這一生,他們都會這樣遙遙相望,卻在爹病重時打破了最後的隔閡。

爹是突然病倒的,向來英氣勃發的爹驀然間如山般倒了下來。那夜,爹去找娘,不知道因為什麼他們倆發生了口角。娘照例不理爹坐在梳妝台前梳著長長的秀發——她仍是少女般的縴細模樣。

打量著她的背影,爹落寞地走出了他們共有的臥房,門掩上的瞬間,他倒了下去,娘沒來得及抱住他,只能無助地趴在他的身邊喊著叫著嚷著。

那麼些年,思皇還是第一次听到娘呼喊爹的名字。

後來,爹就病在了床上。娘再也沒離開過爹,她每日每夜守著爹,守著她的丈夫。從未病餅的爹生起病來像個不懂事的孩子,需要人哄著寵著。向來愛耍脾氣的娘一改往日的囂張,像個溫柔的妻伺候著病中的丈夫。

思皇從未見過壞脾氣的娘也可以那樣溫柔地笑著,磨光了爹這輩子最後一點硬脾氣。

深沉地嘆了口氣,思皇不得不感慨造化弄人,上天無情,「娘頓悟得太遲了,等她明白對爹的愛,閻王已收回了爹的命。她最後所能做的,竟然是匆忙趕著去奈何橋與爹團聚。」

「這不能怨夫人。」渾澹的口氣與皇閣老主人有幾分相似,「主人曾說過,他和夫人的結局不能怨天,要怨只怨他自己。他總以為默默付出,靜靜等待,總有一天能等到夫人領悟自己原來是愛著主人的。他忘了,有些話需要一個契口才能從心底說出。」

爹的病重對娘來說就是最後的契口,因為失去,所以才領悟其珍貴。爹用他的死竟驗證了娘的感情,可一切來得太晚了。

憂傷的故事讓懷里的娃蹬了蹬小腿,像在抗議娘不讓她擁有爹。水迢迢輕輕拍著她,不知道是在安慰女兒還是在安慰自己——兩個人之間真要等到其中一個走到奈何橋,另一個人才回頭審視彼此的情感嗎?

「有沒有听過一句話,叫‘等來等去等成愁’?」沒有人比渾澹更能領悟這句話的深邃,凝望著面前的思皇,他的等待讓太多的話說不出口。

從前是等著他長大,然後等著他有足夠的能力繼承皇閣,再後來等著他確立皇閣在江湖中的地位,到了現在他竟在等待思皇放棄永遠也無法擁有的一段感情。他的等待變成了縱容,是他親眼看著思皇愛上沐雨,看著這份無望的愛慢慢滋長,可他卻選擇什麼也不做,這依舊是一種等待。

「主人說如果一切再重來,他會不斷地創造機會,讓夫人早點將心中的感情說出口。」人是需要逼的,情愛之事亦是如此。

主人用一生的情愛換來的教訓需要天下多少有情人用痛苦再來驗證才叫足夠?

悲傷的過往叫思皇煩躁,更讓他心煩的還有渾澹的眼神。那眼神太過赤果,是男人看心愛的女人才會有的眼神——他不要,不敢要。

揮揮手中的羽扇,思皇驅趕心中的蒼蠅,「別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我爹娘早就見閻王了,還是說說這娃的爹娘吧!」他靠近水迢迢逗弄著她懷里的娃,眉眼間竟像個剛為人母的婦人。

慈祥的表情沒能維持多久,思皇再顯惡魔本性,「既然沐雨已經有娃了,本尊也不用擔心害得沐家斷子絕孫,今晚本尊就將他納為入幕之賓,相信他一定會念在本尊救他一命的分上,愛上本尊的。」轉過頭,他威脅水迢迢,「到時候,這娃沒了爹,可別怨本尊哦!」

渾澹翻了個不像英雄該有的白眼——他又來了!斷袖之癖真的這麼好玩嗎?哪天他也來割腕斷袖算了,不知思皇會作何感想?

吧嗎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思皇恨不得將渾澹的眼楮給挖下來,他那眼神讓他覺得自己正被深深愛著——他……他……他不想跟下屬發展斷袖之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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