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對著面前的靈位上刻著「水家之女迢迢」幾個字，雖然不是第一次見到，可這次面對這方靈位的含義卻遠大過上次的匆匆一瞥。
沐雨將手中的魚腸劍橫在香案上，雙膝下跪他以頭點地重重磕了三下。年輕的性命毀在他的手上，他殺了水迢迢——他妻子的姐姐，他一見鐘情的女子。
站起身，他再度手握魚腸劍，或許這是最後一次了，「水遙遙——這大概是我第一次叫你的名字——我殺了你姐姐，你不想找我報仇嗎？」
三年前她真的想殺了他為姐報仇，現在……碧玉簪在手，她不知道該怎麼辦？水遙遙拿下靈位，以衣袖擦拭著靈位上積了許久的灰塵——姐，我好久沒來看你了，你還好嗎？
「今天在水迢迢的靈位前，咱們倆把話挑明了說吧！」沐雨長舒了一口氣，壓抑了三年，他不想再這樣混下去了，「當初與我成親的女子是水迢迢，名義上我娶的是你姐。如果你肯放棄仇恨，咱們倆今天在水迢迢的靈位前再拜一次堂，從今日起咱們就是名副其實的夫妻了，從此不許再提當日之事，我們像平凡夫婦一般生活在水廬，生兒育女，白頭偕老。」
抱著靈位，水遙遙視線模糊，在姐的面前與殺了姐的凶手白頭偕老，「不！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那就殺了我，替水迢迢報仇。」他將魚腸劍遞給她，「簪子殺不了人，只要劍才能要人性命。」
勇絕之劍被硬生生地塞到了水遙遙的手中，碧玉簪若是綠水，這魚腸劍便成了烈火，火燙傷了她的掌心，她慌得想將劍立即還給他。
寵了她三年，這一次他說什麼也不再依著她，逼著她握緊劍，這是他們必須經歷的命運。
「來啊！為水迢迢報仇啊！我殺了你姐，她不會武功，手無寸鐵，她只是想要你手中握的這把魚腸劍，因為這把名劍可以向皇閣主人換來一顆九轉還魂丹，她所做的一切只是為了救你性命。她為了你而死，你不該為她報仇嗎？」
她欠姐一條性命，如今仇人就在面前，姐的血曾經染紅的劍就在她手中。凡是有良心的人就該用這把劍殺了面前的男人，為姐報仇。
可她……可她的手為什麼顫抖？為什麼劍尖無法刺入他的胸膛？
「因為你愛上了我。」
沐雨在她的眼前猖狂地笑著，那種得意完全不像平日里的他，她相處三年的沐雨。
「十七年的親情竟然抵不過相處三年慢慢滋生起的愛情，口口聲聲說你恨我，說你要為姐報仇。如果你真要找我報仇，這三年里多的是機會，我還奇怪你為什麼至今不動手呢！原來是愛上了我——哈哈哈！」
她捂住耳朵，不想听見他的笑聲，「別說了！你別說了！」魚腸劍順著她的手臂顫抖，她握不住它。
嫌給她帶來的刺激還不夠大，沐雨上前一步，用握劍的右手扶起她的下巴，看她的眼神含情脈脈，「承認吧！你是愛我的。無論你多少的想恨我，終究敵不過一個‘愛’字。我還記得那天夜晚，你躺在我的身下，一遍遍叫著我的名字，別不承認，你的身體比你的嘴巴更真誠地道出了你的情感，你……」
「你閉嘴！我不想听到這些，你閉嘴！閉嘴！」她嘶聲叫著，魚腸劍在手中亂顫，她已漸漸失去了控制。
沐雨像是故意與她作對，她越不想听到什麼，他越是要說︰「其實水迢迢死了也好，如果她不死，我還沒機會認識你。即便我同時認識了你們姐妹倆，我想娶的人也應該是她吧！誰願意要一個病秧子做妻呢！可她死了，為救你的命死了，你代替她躺在我懷中。哦！我明白了。」
他恍然大悟，在她渾濁的眼神中找到了答案，「難怪這三年你都不敢告訴我你的真實姓名，你搶了你姐的幸福，你哪敢說呢！要不是你，現在做我的妻的人會是她。我不用為了替你續命而做殺手，也不用听命于皇閣，我跟水迢迢會很開心，我們會有好多孩子，一家人幸福安康。是你！是你偷了你姐的幸福，因為你愛上了我這個殺人凶手。」
「沒有！我沒有！你說的不是真的！」
我沒有愛上你，我沒有搶了姐的丈夫，我沒有偷了姐的幸福——真的沒有嗎？為什麼我在顫抖？為什麼我不敢對天吶喊？
「你有！」沐雨大喝一聲，震住了她的心神，讓她恐慌的眼楮只看得見他，「如果你不愛我，為什麼會跟我這個殺你姐的仇人同床共枕？如果你不愛我，為什麼願意讓我照顧你？如果你不愛我，為什麼相處三年不殺了我？」
他握住她的手，讓她的指間勒緊冰冷的劍柄。她全身都在顫抖，意識緊繃在一線之間。
「你殺啊！為了證明水遙遙沒有搶水迢迢的丈夫，為了證明你們姐妹情深，你就用手里的魚腸劍殺了我，殺啊！殺……」
「噗——」
那是勇絕之劍穿過的聲音，沐雨俯下頭看著魚腸劍沒入自己的身體里，血順著劍鋒滑至握著劍柄的那雙手，她的雙手淤積了他體內不斷流出的血液。
她身體里的恨，他幫她流盡。
這一次，他用自己的命為她續命——愛到這分上，該夠了吧？
多少次她幻想著魚腸劍刺入沐雨的胸口，多少次她體味著為姐報仇後的欣喜，當這一切真的發生在眼前，水遙遙卻只是握著魚腸劍不住地顫抖。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當看見那張漸失血色的臉離她越來越遠，三年前失去姐的恐懼喚醒了她的神經。
「不！」
她慌忙拔出魚腸劍，以為上天跟她開了一個玩笑。勇絕之劍怎麼可能殺死自己的主人呢？她相信，只要將劍從身體里拔出，沐雨依舊完好無損地站在她的面前——她堅信這一點，因為除了相信，她別無選擇。
「 當！」
魚腸劍掉在地上，如水遙遙手中的碧玉簪一般斷成了兩半。
劍已拔出，卻不再是完整的劍。
魚腸劍，這柄斷劍再度成為無法殺人的斷劍。一代名劍就此被歲月風塵、愛恨情仇所掩埋。
「斷劍已斷，命中注定吾用吾血換迢迢一命。」
順著愈涌愈多的鮮血，沐雨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虛弱的身體眼看就要倒下，水遙遙用瘦弱的肩膀支撐起他的雙臂，讓他像天下所有男兒一般屹立不倒。
扯出剛毅的微笑予她，在她心目中，他永遠是萬事一肩挑的大丈夫，「你听過一個傳說嗎？」
他快要死了嗎？跟姐一樣丟下她不管了嗎？水遙遙吸吸鼻子，她不哭，「什麼？什麼傳說？」
「傳說一把劍用最愛的人之血開封，也必然以最愛之人的血封住。」這是一個有關名劍的傳說，「也許你不相信，你姐……水迢迢是我今生殺死的第一個人，如果她是你最愛的人，我希望你曾愛過我。」
魚腸劍以她最愛的姐的血開封，用她深愛的他的血封住。
這就是天意？
「你故意的！你故意要用自己的血封住魚腸劍，你故意要我在靈位前殺了你，對嗎？」
水遙遙幡然醒悟，他所說的一切，所做的全部都是要她為姐復仇，他有意成全她，可是為什麼？
「既然得不到你的愛，索性成全你的恨，至少……至少，今生你不會忘了我。」
對她的要求，從來都很簡單。只要她肯接受他的感情，肯讓他陪在她的身邊就很好。既然她最大的痛苦來源于對他的恨，他幫她了結恨的根源。
他的愛比她的恨來得更徹底。
「從決定娶你的那天，我就告訴自己，要給你幸福，要讓你長長久久地活下去。我要的不多，只要你接受我的愛。努力了三年，我已經力不從心了。」
沒有回報的愛來得絕望，他無心也無力再走下去。
「原本打算今生陪你走完的，看來是不行了。」血從沐雨的口中滲出，染紅了胸前的衣襟，魚腸劍的威力他不是第一天領略，卻是第一次親身體驗。當初，被他刺殺的水迢迢就是在這樣痛的感覺中與妹告別的吧？
「現在……還恨我嗎？」
水遙遙盈著淚的雙眼不停地搖著，「我知道你愛我，我知道你對我很好，我知道你是唯一可以陪我過完下半輩子的人。可你對我越好，我越覺得虧欠姐，你一見鐘情的人是她，你想娶做妻的人是她，和你過完下半輩子的人也該是她——我搶了姐的丈夫，偷了屬于她的幸福，我欠她一條命，我真正恨的不是你……是我自己！是我自己呀！」
默默頷首，他知道，就是知道才不要她為難。
「沒有我，記得好好活下去。」
她搖頭，剎那間忘了自己到底要什麼。
「答應我，要熬到雨水時節……年年雨水，好像……好像我一直在你身邊。」
水遙遙依舊沉默著，她只是不住地搖著頭，不知道在拒絕他的要求還是拒絕他即將離她遠游的事實。
他用沾滿血的手去拭她的唇角，「笑給我看好嗎？」相處三年，能看到她的笑對他來說是最大的褒獎，「常常笑……笑起來的你是最美的，讓我最後一次看你……看你笑……」
她順著他的手揚起了嘴角，笑是送給他唯一的，也是最後的禮物。
他垂下的頭耷拉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年年沐雨，雨水迢迢，情愛遙遙。
曉來雨過，遺蹤何在，一池萍碎。
春色三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
細看來，不是楊花點點，竟是離人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