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些,再緊些 那個女人好凶
作者︰亦舒

周吉祥同平日一樣,一早牽著她的灰色格力狗出去跑步。

敖近的人都認得她,那個高佻的女孩與那只漂亮的狗,每早七點鐘會跑過停車場。

這天,好象合該有事。

榜力狗忽然停下來,它凝視一會兒,竄過去狂吠。

吉祥連忙喚住它︰「福星,福星。」

埃星卻沒有猶疑,一直奔到吉祥停車的角落,好象釘住了一個人,喉嚨里胡胡作聲。

吉祥追過去看。

只見一個女子手里拿著不知什麼利器在撬一輛車的門,看到狗,尖叫起來。

吉祥不由得起了疑心,「你是誰,在干什麼?」

她身型高大,此刻叉著腰,真有點凶相。

那女子沒好氣,「我把車匙關在車內,正在煩惱,你管什麼閑事?」

正在這個時候,管理員跑過來了。

「什麼事,好吵。」

他定楮一看,發覺兩個都是住客。

「周小姐早,」又說︰「咳,區小姐,你也在這里?一大早這麼巧。」

那區小姐沒好氣,「阿忠,這女子是誰?」

避理員連忙開解︰「是鄰居,大家是鄰居。」

吉祥原本靠在自己的跑車上,听到這話,便拉起福星,「我們走吧。」

可是那女子在身後嘀咕︰「嚇死人,真怕惡犬會撲上來。」

吉祥想轉過頭去回一句,可是強自按捺住。

小不忍則大亂,你一言我一語,演成潑婦罵街,這又是為什麼呢。

一大早她不想壞了心情。

吉祥沒有回頭,一直走回家去。

郊外這一帶都是小洋房,式樣可愛,環境清靜,獨門獨戶,在都會中算是難得。

可惜睦鄰一向不易。

那位區小姐穿著考究套裝,象是去上班的樣子,想必有一份高薪職業。

可是她杏眼圓睜,非常敵意。

又不喜歡動物,吉祥輕輕拍打愛犬的背脊。

她自七歲起就住在這里,母親去世後吉祥承繼了業權,至今獨居。

區家分明是新近搬來的。

吉祥很快放下這件事,淋浴後上班。

同事陳萬年找她,「吉祥,周末想借府上一用。」

吉祥看著他,「怎麼用法?」

「你看你,一早投了不信任票。」小陳有點委屈。

「請說出用途。」

「有幾個佷子來府上游泳,可不可以?」

吉祥放心,「無比歡迎。」

「我們不會到屋內打攪,只借用地方更衣便可。」

「不怕,我會準備食物飲料招待。」

小陳大喜,「你真夠朋友。」

「泳池由十戶人家合用,請勿大聲喧嘩。」

「遵命。」

說了也是白說,幾個十多歲的大男孩聚在一起,動作不大才怪。

星期六,他們一早就來了,一共十名,年紀由十五至二十不等,他們組成水上籃球隊。

「姐姐,」嘴巴挺甜,「只練習一小時,時間又早,應該沒有問題吧。」

蚌個高大英俊,笑臉迎人。

吉祥只得說好。

「青春確是本錢。」吉祥喃喃說。

她回到廚房去做豬排飯招待客人。

一小時後他們沒有離開泳池,兩小時半過去,他們仍然留戀。

吉祥不放心,前去查看,多事的福星跟在她身後。

丙然,發生了小意外。

吉祥一走近泳池就听見爭吵聲,管理員阿忠已經在那里調解。

又是那個區小姐。

她叉著腰,在指摘水里的少年︰「既不是住客,又霸佔泳池,什麼意思!」

她穿著最新豹紋一件頭泳衣,身段倒是不錯。

看到吉祥,更加生氣,「又是你!」

埃星又開始吠,亂成一片。

吉祥都覺得不好意思,她大聲呼嘯︰「孩子們,快回到屋里用午餐。」

那些大男孩听見有得吃,紛紛躍出泳池。

那區小姐大喊,「野孩子。」

吉祥不出聲。

就算他們不好,也不應罵人。

連阿忠都說︰「算了,區小姐。」

那區小姐還在身後說,「沒家教。」

吉祥霍地轉過頭來,瞪著那凶女人。

半晌,以為要開仗了,可是沒有,連吉祥都佩服自己的涵養工夫,她仍然一言不發回到家中……

那幾個男孩子已經吃了一半。

吉祥又捧出冰淇淋及水果,他們感激不盡,再三道謝,才告辭而去。

屋里又靜下來。

吉祥決定出去逛逛。

取餅車匙,帶著福星,來到停車場,福星忽然搖頭晃尾。

這只神經狗,又見到什麼人?,只見有人伸手出來揉揉它的頭。

是一個年輕男子,站在區小姐的車子旁邊,已經打開了車門。

他十分友善,抬起頭來同吉祥打招呼︰「我叫陳知行,住乙座。」

是區小姐的男友吧,年紀好象比她輕了一點。

吉祥的臉漲紅了,這些,都不關她的事。

她同他點點頭,為免是非,匆匆上車駛出去。

可是吉祥隨即在倒後鏡里看到他的車子緊緊跟著上來。

馬路並不屬于任何人,他當然有權行車,也許,他去的方向與她一樣。

吉祥抵達海邊,他們二人同時把車停下來,福星立刻奔到沙灘。

那陳知行笑著走過來,「你們也常常來?」

吉祥點頭,「我在此出入十多年了。」

「我們上星期剛搬來。」

我們,是指他與女友兩個人吧。

吉祥說,「我一個人住。」!

他意外,「一個入住那麼大地方?」

吉祥笑,「有多大,樂得清靜。」

他和藹可親。平易近人,又喜歡動物,與他女友完全不同,可是人夾人緣,她偏偏遇得上他。

那惡女的運氣不錯。

他們閑聊了一陣子,說到樓價上落問題,原來他是專家,他的職業是測量師。

然後,風開始勁,雨點落下來。

吉祥把福星叫回來。

她說,「夏天在這里放風箏最好不過。」

「是嗎,一定要試試,我有一副雙風箏。」那是一人同時控制兩只風箏。

吉洋驚喜,「原來是高手。」

「不敢當,」他微笑,「比賽拿過亞軍。」

「失敬失敬。」

雨急了,不得不走。

道別後他往市區,吉祥返家。

才到停車場,又看見那位區小姐站著指手畫腳。

吉祥沒好氣,這女人這麼好精力,用之不盡,也不怕累。

只听得她說︰「我有權用兩個連接的停車位,一個在此,一個在那邊,算什麼?」

阿忠勸說︰「周小姐用這個停車位已經多年,我不方便叫她讓出來。」

「大家都是業主,為何優待她?」

「先到先得嘛。」

吉祥抬起頭來,「阿忠,什麼事?」

那區小姐說︰「人在此,有話直說,喂,我家有人雙腿不便,要個近家門的車位,你讓一讓可好?」

吉祥輕描淡寫的問︰「誰的腿不好,你嗎?」

下了車,頭也不回的離去。

真倒霉,怎麼踫上一個那樣的鄰居,為一些小事糾纏不己,令人討厭。

回家沒多久,阿忠來敲門。

吉祥沒好氣,「是誰指使你來?」

「不,周小姐,是我自己想說幾句話。」

「那,快說吧。」

「周小姐,區家的確有人雙腿不便。」

「誰,停車場那幾步路都走不動?」

「那是區小姐的小女兒,她因車禍受傷,至今需用拐杖。」

吉祥一愣,「那女孩多大年紀?」

「十一歲,」阿忠陪笑,「抱呢,又太重,可是又走不好。」

吉祥臉上肌肉松弛下來,隔一會兒答︰「你為什麼不早說?」

阿忠笑,「我就知道周小姐是善心人。」

「我稍後把車開到別處去。」

「是,周小姐,謝謝你。」

吉祥又問︰「那孩子的腿會好嗎?」

「會,但需長期做物理治療,並且恐怕以後都不適合做劇烈運動。」

真不幸。

「是她母親開快車引致的意外嗎?」

「不,有人醉酒駕駛,切線撞向她。」

吉祥有點原諒這個凶女人,她一定心情惡劣。

當然,拿旁人出氣是錯誤做法,但,到底情有可原。

現在,由陳知行照顧她們母女吧,這年輕人的責任不輕,人格也偉大。

第二天一早,吉祥與福星正打算出外跑步,有人按鈴。

「咦,是你。」

門外正是陳知行。

他一開口便說︰「謝謝你。」

吉祥知道是為著車位,忙道︰「別客氣,舉手之勞。」

「我們很感激。」

吉祥又說︰「助人為快樂之本。」

「請到舍下喝杯茶。」

「不不不,」吉祥笑道︰「不敢當。」

她完全沒有意圖同那位區小姐打交道。

小陳有點無奈,「她的脾氣不大好,請你原諒。」

吉祥很感動,他為她致謝道歉說好話,多麼體貼周到,每個女性都希望有一個那樣溫柔的男友。

吉祥抿抿嘴,不出聲。

「這幾年的際遇使她……」

吉祥點頭,「我明白。」

他吁出一口氣。

喝完咖啡,他便告辭了。

自那天起,吉祥常常踫到他們一家三口。

那女孩由他抱著上車下車,他什麼都做,買菜搬雜物洗車,而且精神愉快,永不言倦,真是難得。

吉祥總是在一邊默默欣賞他。

冬季來臨,那女孩仍然用拐杖,天雨路滑,一日回家,吉祥發覺她滑倒在地,正哀哀痛哭。

吉祥連忙扶起她。

「來,搭住我肩膀,到我處喝杯熱可可。」

她用熱毛巾替女孩敷臉。

「我還有香橙班戟,來,請試試。」

女孩破涕為笑。

「你怎麼一個人?」

女孩說︰「媽媽今日要開會,叔叔出差沒回來。」

「叫保母接送。」

「保母失約,一點放學,我等到兩點半不見人,只得自己回家。」

「為什麼不打電話給媽媽?」

「不想打攪她工作。」

算是個好孩子。

「已經到了門口,沒想到天雨路滑,還是摔了一跤,站不起來。」

「不怕不怕,傷勢很快痊愈,一下子就恢復正常,你會健步如飛。」

「我得回去了,媽媽會找我。」

「我送你。」

在門口,那女孩擁抱了吉祥一下。

「你叫什麼名字?」

「立緯。」

「立緯我們改天再見。」

將來給了婚,如果要有孩子,必須照顧周全,切勿讓她摔倒在泥沼里。

第二天,陳知行來找她,捧著鮮花蛋糕。

「嘩,怎麼一回事。」

「立緯叫我送來。」

「好久沒收到鮮花。」

「她很感激你。」

她母親呢,為何還不露臉,永遠吝嗇一句道謝,一個笑容?

那小女孩的生活不好過。

「請坐下喝杯咖啡。」

埃星同陳君已經很熟,走出來歡迎他。

「它陪伴你已經很久?」

「十年以上,它其實是老人家了。」

棒半日,陳知行忽然說︰「不如兩家在一起吃頓飯。」

吉祥仍然婉拒,「我這家只得一個人,不必客氣。」

「你們或可成為朋友。」

「你指立緯與我?」

「不,我指——」

吉祥駭笑,怎麼可能,她哪敢高攀區小姐,「你誤會了,咦,已經六點,我得赴約,失陪啦。」

陳知行只得告辭。

吉祥吁一口氣。

那天晚上,她發覺福星呼吸有點異樣。

因為累,沒有做什麼使睡了。

第二天早上,喚福星出去跑步時,發覺它躺在窩里,嗚咽兩聲。

吉祥問它︰「怎麼了?」

它沒精打采。

「不舒服?我給你一點腸胃藥。」

吉祥趕著去上班。

中午,心中忐忑,取消約會,回家去看福星,它已經十分軟弱。

吉祥吃驚,「來,我即刻同你去看醫生。」

埃星四肢支持不住,格力狗體積龐大,吉祥抱他不起。

她出力拉它,「來,一會兒就好了,福星,努力。」

沒有用。

她奔出去找人幫忙。

罷巧陳知行的吉甫車停下來。

吉祥立刻冒昧求助。

陳君一言不發,馬上跟吉祥進屋把福星抱上車。

真是一個好鄰居。,醫生檢查過說︰「情況欠佳,需要留醫。」

吉祥听見大驚,抱住愛犬流下淚來。

醫生又說︰「你要有心理準備,它己耄耋,犬只壽命不過如此。」

吉祥呆若木雞。

陌生人當然會以為她反應過激,吉祥自言自語︰「我倆自幼為伴……」再也講不下去。

陳知行一直陪著她。

吉祥抹掉眼淚,「你如果忙的話請先走好了。」

「我沒事。」

「勞駕你了。」

「相請不如偶遇,一起去吃飯吧。」

吉祥點點頭。

一時間忘記那個凶女人。

吉祥訴說︰「福星初到我家才六磅重,一點點大,眼楮剛張開來,晃眼十多年。」

陳知行微笑著聆听。

吉祥想,他一定很會听女人訴苦,家里已經有一位,訓練有素。

被那惡女看到他同另外一個女子在一起,不知會有什麼反應,她象是會打人的那種人,講真了,吉祥還確有點害怕,只听得陳知行說下去︰「我有個新發現,現代女性其實比男人更剛強固執。」

「那不是我。」

陳知行笑了。

「根本我們的工作量與責任都已經與男人一樣。」

「是,十分能干,也很吃苦。」

「懂得體諒的人當然這樣說,否則,還說我們自尋煩惱,不知自量。」

「只有很老派的男性才會那樣想吧,這一代我們樂得有人代擔上半邊天。」

這樣合情合理的人,卻與惡女人同居。

吉祥忍不住問︰「你與區小姐,是怎麼認識的?」

陳君一愣,搔搔頭,「當然是由我哥哥介紹。」

原來如此,「在一起住有段日子了吧。」

「不,我特地自新加坡返來照顧她們母女,不能長期告假,大約隔一兩個星期就得回去。」

吉祥大惑不解,心中有若干疑團,可是又不便繼續追問。

陳知行說下去︰「一場車禍,造成無法彌補的創傷。」

吉祥看著他,他似有重要的話想說。

只見他揉著額角,「剎那間悲劇發生,父女二人同時折斷雙腿,我大哥至今還在醫院留醫,情緒低落,妨礙康復。」

吉祥漸漸听出端倪,父女……立緯的父親是他大哥,那,區小姐豈不是他的大嫂。

「家生劇變,大嫂的心情自然很差,少不免遷怒他人,請你原諒。」

吉祥忙說︰「不不,我沒事。」

「搬到這里來,也是為了避靜,待大哥出院,可以好好休養。」

「是,環境很重要。」

陳知行說︰「厄運令一個人討厭。」

吉祥充滿歉意,「這樣吧,改天我請你們吃飯。」

陳君訝異,「咦,居然回心轉意,」吉祥一味傻笑。

每一扇窗戶之後都有一個故事,吉祥到今日才完全明白真相。

第二天清早,獸醫處有電話來。

「周小姐,福星病情惡化,你可來見它最後一面。」

吉祥靜靜掛上電話。

她用雙手掩著臉。

這個時候,陳知行急急敲門,吉祥剛想同他訴苦,看到他臉色已變,「吉祥,麻煩你送立緯上學可好,大哥並發肺炎,我們得趕去探望。」

吉祥立刻拍胸口答︰「放心,接送全歸我。」

陳知行連謝字都來不及說,就匆匆掉頭走。

吉祥穿戴好便過去接小立緯。

一路上她很靜,到了學校忽然問吉祥︰「我還會再見到爸爸嗎?」

吉祥緊緊擁抱她,「他很快會出院,你別胡思亂想。」

看她進課室坐好,吉祥才到獸醫處看福星。

它已經認不出主人。

「替它注射吧。」

吉祥頷首。

紅著眼楮回到辦公室,上司走過來,大聲說︰「吉祥,連你都遲到,世上都沒有可靠的人了。」

吉祥再也忍不住,瞪著他,低聲說︰「伙計不是奴隸,先生,家有急事,請多多體諒,三年來我未曾告過一天假,或遲到早退。」

上司嚇一大跳,舉起手,「OK,OK。」他後退。

滿腔不如意使吉祥落下淚來。

一不小心在大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反映,嚇一跳,只見周吉祥雙目浮腫,咬牙切齒,哪里還有平時斯文淡定的樣子。

好凶,好可怕!

同事悄悄說︰「吉祥,身體不適最好告假,死撐又沒有人會感激你。」

真的,至理明言,得罪上司,非同小可。

她平靜下來,「我沒事。」

同事大力拍她的肩膀。

吉祥整日都盡量維持常態。

下午,她去接立緯放學,怕她寂寞,把她帶到公司,安排她坐在一角做功課。

電話鈴響了。

「我是知行,立緯在你處?」

「是,你們那邊怎麼樣?」

「告訴立緯,她父親已經無恙,我們稍後可以回家。」

吉祥放下心中大石,咦,怎麼把他們家的事當自己的事一樣?

「你等等,有人想同你說話。」

「周小姐,」那人接過話筒,「我是立緯的母親,謝謝你拔刀相助。」

吉祥微笑,「鄰居守望相助是應該的。」

陳知行的聲音又回來,「對,忘記問福星的情況。」

「他已經安息。」

陳知行沉默半晌。

吉祥反而要安慰他︰「它這一生過得不錯。」

「那麼,傍晚見。」

吉祥把好消息告訴立緯,下了班,載她回家。

區小姐誠意邀請吉祥坐一會,兩個成年人都不提過去不愉快的事,一切重頭開始,發展友誼。

「先生幾時出院?」

「本來是星期五,現在要待周一。」

「你得雇一個可靠的保母。」

「已經托人介紹。」

聊一會兒,吉祥告辭回家,自覺睦鄰運動已經完成,她看到陳知行在門口等她,手中挽著一只藤籃。

「咦,是什麼?」

「猜一猜。」

籃子用毯子蓋著,觸手柔軟,呵,吉祥心中有數,伸手打開毛毯,只見一只小小榜力狗,毛色同福星一模一樣。

她立刻輕輕抱起擁在懷中。

「這是我們一家送你的禮物。」

吉祥拼命點頭。

「可以進來聊會兒嗎?」

吉祥又使勁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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