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世情緣 第七章
作者︰亦舒

她沒有答腔,微仰首,但見一天星月,燦爛光輝。四周靜寂,甚至沒有蟲鳴,游人都不來這里,他們喜歡鬧市,天底下,仿佛只有我們兩人。

如果我們的耳朵可以听到微波,定會呼到宇宙間最古老的聲音。來自天空各方的聲音,仍在星際繚繞。

在漫長而復雜的變化中,我們竟邂逅,站在同一個地方,仰首看星,想到此,心底忽爾掠過一陣溫柔。

我向她看去,她剛巧同時望我,無聲的眼波中,我們相視一笑。

不遠處有一個圓拱型的花棚,棚下有一張長長的石凳,彼此一笑中,不約而同,緩向花棚步去。

我把禮服的外衣月兌下,鋪在石凳上,她並未猶疑,坐在禮服上。

路燈照不盡這里,月影朦朧,她的臉添了一份柔和的美。

她看我又是否如此?

我舒一口氣,忍不住︰「是多謝老沈,他讓我認識你。」

她淺笑。

「水玲瓏,你到底來自何方?」我嘆息︰「白冰交上什麼運,遇上你。」

「是我交了運,遇上她。」她低低的聲音,微風中回蕩︰「你怎麼會不知道?我來自法國。在法國街頭,她見到我,告訴我她的計劃,我跟了她回來。」

「告訴我真相。」

「這就是真相,世人總喜歡把簡單的事看成復雜,他們追尋真相但又不相信真相,只相信自己的想像。」「你不是法國人,你生于中國。」我喃喃︰「你是蒙古的公主,流落民間。」

她一怔,回身向我,星光下,圓滾滾的眼楮透著驚訝。

「一定。與生俱來的貴冑氣質,使你傲視世人,活于卑微俗世,你冷淡艷絕,又難掩淒涼。是嗎?水玲瓏。」

「我給你的印象,果真如此?」

我點頭,看她被秀發掩著的半邊臉,薄薄的嘴唇微微掀動,她想說什麼,最終又沒有說出來。

「如果你是大公主,陳便是小鮑主,她未涉世途,你已洞悉民情。」

她垂下眼。

「告訴我,你確是流落民間的公主。」

「段先生,你的想像力太豐富了。」

我笑︰「我是念新科學的人,一切實事求是,目下是商人一名,更是精名現實。」

她接上︰「所以閑時走進想像的世界,陶醉一番。」

像朋友交談,沒有隔膜,只要不談她的身世。我多謝老沈,推動我認識她,但也惱這個老同學,一定要我把她的身世抖出來。我想︰如果她願意告訴我一切,但不願意公開,我好不好寫出來?

這口飯真不易吃,「業余興趣」的人每有這等煩惱,真正以此為業的,怎生應付?

「段先生,」她低喚︰「把你的想像寫出來,已是很吸引,看來你不必苦苦追蹤。

「老沈的刊物能有國際地位,原因之一是他不刊登想像的報道,我以這位同學的作風為榮,若不,也不答應為他效勞。」我說。其實,老沈的拼勁也教我惴惴不安,他說要把水玲瓏姐妹找出來,恐怕也事在必行,不暴光的人物也被騷擾了,我感到抱歉。

她淺笑︰「互相欣賞,我羨慕你們。」

「朋友是重要的。」

「算不算親如手足?段先生,你有兄弟嗎?兄弟姐妹,就算吵吵鬧鬧也是好的。」

我沒有兄弟也沒有姐妹︰「我是獨子。」

「哦。」她輕輕地說︰「一個人,是不是很寂寞。」

我搔搔頭發,努力回憶我的寂寞,可是沒有,由懂事開始,未曾寂寞過,我的寂寞來得很遲——我瞟了她一眼,那是另一種感覺。

她見我不做聲,倒自言自語起來。

「有一個兄弟是很好的吧?被欺負時,起碼有人助一把。」

這一說,顯出她的天真。我道︰「有人被害苦了,罪魁正是他的兄弟。」

「也比沒有的好。」

「你也有姐妹。」我想念她們感情很好,若不是,她怎麼肯答應單獨見我?

她別過臉去,沉默下來。

幾個細碎的笑聲從不遠處傳來,幾個男女在水池旁走過,她驚覺︰「什麼時候了?」

她站起來,說︰「得回去。」

我送她,由園了回到大酒店的大堂,道︰「沈禮和白冰大概未回來哩。」她進了電梯,以掌向我一擋,做了一個「勿進入」的姿勢。歉意的說︰「不必相送,請乘另一部升降機。」

我未及反應,她已按鈕把升降機的門關上了。站在電梯前,我怔著。

上了樓,先在沈禮的房門上敲一下,大概此人尚未回來,意外地,門一下子打開,老沈咬著煙,閃過一旁,讓我進去。

一室都是煙味。

一望,煙蠱都是煙屁。我夸張地咳了幾聲。

他「嘿嘿」怪笑,重重的在沙發坐下。

「適才有美相伴,看來過程並不愉快。」我道。

「她不肯公開水玲瓏的一切。」

「天,還在談公事,老沈,你錯失良機。」

他不知道,多少人渴望得白冰垂青,一度我也被她的精靈迷惑。

「不談公事,有何話好說。」他以手上的煙燃著另一枝煙,深深地吸著。

「你看不出來?她對你的態度,有別于其他人,老沈,你們是舊時相識?」

「也是公事接觸。」

「分明對你有好感,這麼漂亮能干的女士,她只對你在意。」我踢了他一下︰「機會一去不回。」他聳聳肩︰「以為我是你嗎?段君,你容易受迷惑,因為你從未愛過,而我——」

我接上︰「曾經滄海難為水。」

他無聲。

人不能永遠埋首過去,但,你如何勸他,我真想告訴他,因為白冰對他的關注,曾引起我的妒忌;然而這個害怕失敗的家伙,我倒想看他如何「掙扎」,在愛情的網中掙扎,我不懷好意的笑︰「看你避到何時。」

他「哼」的一聲︰「閣下的功課尚未繳交,到老在管閑事。」

「答應了你的事,一定做。」我說著,在他點燃另一支煙前,走了。

機場上,見不著水玲瓏。她和白冰乘另一班機吧,我有點失望。老沈沒說什麼,但他暗里左瞧右望的神情,我心里偷笑。

離港數天,母親留下口喻︰「姨母生日,不可以不來。」我最怕繁文縟節,唯慈母之命,不得不從。一看日歷,忙撥電回家,母親听到我的聲音,高興之余,少不免又怪責幾句,說︰「還好今天趕回來。」

姨父訂了酒席,梳洗過後,我驅車到酒樓。

姨母牽著我的手︰「你來得最早。」她與吾母感情甚篤,是一對好姐妹,母親只有我一個兒子,姨母很晚才生下隻果,姐妹倆曾悄悄研究,親上加親的可能,有時我想,隻果對我的「愛」,是來自從小的心理培養,這個心理,恐怕待她找到真命天子後,才會消失。隻果穿著短裙,蝴蝶般飛到我跟前︰「表哥,倒是你先來。」她朝我背後望︰「沈哥哥和張哥哥呢?」

「今天是姨母生辰。」老沈與張某跟姨母不熟,我道︰「隻果生辰,他們一定來。」

她仰起小臉,「哼!」的一聲。

「邀請的工作,應該由你做。」我笑笑,父母這時也來了,母親身旁跟著越翠薇。看到我,父親道︰「尚知機,若母親來了不見你,起碼得受訓三十天。」母親白了父親一眼,對我說︰「有事沒事也往外地跑。」

「你怎曉得他沒事。」父親站在我的一邊。

我摟著母親,笑嘻嘻,姨父、姨母迎上來。

趙翠薇一直微笑著,我喊了一聲︰「大姐。」

母親道︰「對了,好好招呼大姐。」

她和姨母交頭接耳的走開了,父親與姨父有共同朋友,不再理會我們。隻果也喊趙翠薇做「大姐」,看了我們一眼,獨自走開。竟然不對我糾纏,奇怪。

與趙翠薇先找了一個角落坐下,我說︰「香港流行飲宴,都一般嘈亂。」

她並未留意我的話,卻道︰「令尊與令堂,是一對恩愛夫妻。」我點頭︰「姨父與姨母也是。」她嘆息︰「太使人羨慕。」

我默然。

她父母仳離,她也剛與夫婿離婚。

「這方面不知道是否也有遺傳。」

「醫學院里沒有教。」

她苦笑。

隻果的花裙子又飄過來了,她左右各有一個人,張彥和沈禮,她家伙,真的把他們請了來,老沈還是和我一樣,剛下飛機。

「作陪客。」老沈未待我開腔,已道︰「張某的車子來接,我也是剛接到邀請。」

張彥道︰「令表妹說︰張哥哥和沈哥哥要一起來。」

「倒給足隻果面子。」

我拍拍張某的肩,介紹他們與大姐認識,再由隻果領著他們向姨母賀壽。

嘈嘈亂亂中有中國人的傳統喜氣。

這夜大家吃得很開懷。隻果一貫的多話講,席散了,尚拉著我與老沈、張某去跳舞。

「大姐,游說他們一起去。」她對趙翠薇道。趙只淺笑,望著我們。

我夸張地打著呵欠,老沈在笑,張某還未來得及表態,手提電話在響,他按了鈕︰「是——還在喊痛?」他走過一旁,繼續講電話。

老沈對我說︰「張醫生太忙。」

「下次再陪你,好不好?」我對隻果道。她白了我和老沈一眼,疊著手,待張某收線。姨父搖搖頭,道︰「別妨礙表哥和他的朋友。」

案母也告辭了,張彥轉回來,我迎接著他︰「大醫生,讓我們坐坐順風車。」也不理隻果欲說什麼,向姨丈姨母說了「再見」,擁著父母離去。

一路上,張彥問︰「段君,沒有駕車來?」

「有。」我沒好氣︰「怎麼那麼不聰明。」

他恍然,道︰「也不怕令表妹難堪。」

「什麼時候體貼起小泵娘來?」老沈側起頭,望他︰「下次段君有難,讓你去打救好了。」與我哈哈大笑。

上次我為了擺月兌隻果,找了老沈來陪她,看來那次任務,他做得並不愉快。

張彥皺起眉,不答腔。

我問張某,是否要趕到醫院。

他搖頭︰「已交代了護士處理。」

「到舍下小坐,有事共商。」

「很重要嗎?」他看腕表︰「明早有一台手術要做。」我氣結,他又正色道︰「如果一定要,我可以給你一個小時——老同學,別生氣,我是一個專業醫生,須對病人負責。」

「而且,早睡早起身體好。」一旁老沈搭腔,夸張地「唉」了一聲後,說︰「爭取時間,張醫生不容易有空呢,伯父伯母由我送好了。」

母親沒意見,沈禮召了車替我送父母及大姐回去。

張彥到了我的家。

電話錄音機和訊號燈在閃動,按下錄音帶,對方卻沒有留言。

「這類人多不負責任。」張某笑。近年很少見他笑,這人,有職業性拘謹。剛坐下,便問︰「何事可效勞。」

「一定有事要閣下效勞?敘敘舊可不可以?」

他道︰「在下閱人無數,有準確度極高的敏感。」我舒服的攤坐在長沙發上,雙手左右搭著椅背,蹺著腿。他交疊著腿,望定我,道︰「有什麼事,請說。」

「是,醫生。」我朗聲答。

他居然點頭,這家伙︰「段君,如果可以幫忙,一定盡力。」

我吁一口氣,說︰「醫生都肯守秘密?」他點頭,我續道︰「我愛上了一個女子。」他沉默,待我說下去。

「我是認真的,這回。」

「為什麼要告訴我?」那個神色是︰與我有關嗎?說︰「在下是醫生,不是戀愛專家,而且只醫,不醫心靈。」

我伸腿把他交疊著的雙腳掃開,道︰「我們是老同學了,別把我看作病人。」

「又不是大姑娘,唧唧唔唔的躲在深閨說心事,愛上一個女子有什麼稀奇,誰沒有愛過?段君,始終沒有長大。」

我失笑︰「我是兩間跨國店子的老板。」

他搖搖頭︰「那不是代表成熟,那只代表運氣好。」

我跳起,運氣好,單是運氣嗎?我慢慢站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回頭,對我說︰「別浪費僥好的運氣,努力使事業更上層樓吧。」

我尚未訴說我的所愛,他卻澆起冷水來︰

「如果你是泛泛,我會跟你說,去吧,愛吧,享受你沉淪的痛快;但情況兄弟,讓我告訴你。一切都是虛幻,別為沒有保障的事費腦筋,讓我們為有實質的工作而賣力吧。」他飲盡杯中酒︰「事業不會把人辜負。」

我駭然,望著他,感情的創痛,原來尚未復元,幾年前的事了,可見有些事情是一生一世的。

但他說來如此平靜。

如果單看神情,誰也想不到他在說著百轉千回後的經驗,不再激情的張某,向我發出忠告︰「勿為兒女私情分神。」

「你不再戀愛,不再結婚?」

「我已經戀愛過了,當然也會結婚。這完全是兩件事。我已完成了一半,另一半,離開香港前我會做妥。」張某移民的事,我一早得知,他放下酒杯,正色道︰「有妻有子,樂也融融,和每個成功的男人一樣,我會有一個所謂幸福家庭。」

他的手提電話又響了,接過,交代兩句,都是醫院的事,一個手術後的病人吵得很厲害,一定要見醫生,他必須趕去。「段君,你找我來,當不是只告訴我你愛上了一個女子,必另有所圖,還是爽快說吧。」

他剛才的冷水已把我澆得很不是味兒。

「有話直說。」

「原想打听一個人,但……」

「現在覺得知道與否也無關重要了?」他曖昧的一笑,「我的話使你開竅。」

「張某,我並不喜歡你如此。」

「我不是為你而活的。」他要走了,我送客,到了門口,他問︰「到底打听誰?」

「還是有好奇心的。」

「怕按捺不住,又來找我。」手已按在門柄上︰「多很時,你三心兩意,這不是好習慣,老同學。」

與這人說話真味同嚼蠟,奇怪一度情如手足,當年。當年,我模模鼻子,畢竟遙遠了,狂歌當酒,為一個問題急辯得臉紅耳赤,為數不到一個垂死的病人而不安,為一個抉擇而心悸,俱往矣,他忘了也會為一個眼神心碎。精明冷靜的名醫,看不慣我為情顛倒了。

我無言。

也許他是對的,各人有對成熟的不同看法。

離去的時候,他拋下了一句︰「有事CALL我。」我接上︰「或先行進院。」張某搖搖頭,並不欣賞我的幽默。

找開稿紙,並不下筆如飛,心中多了隱晦。本來只寫一篇名人報道,搜索一些所謂內慕,誰知栽了進去。日後如有人寫水玲瓏,我會不會也是人家要發掘的內幕之一?

如果有一天,我不介意。

只有欠缺真誠的人才會介意。

咬著筆頭,忽然,很想有人可以訴心事。

如果陳在——我嘆一口氣。

我訥訥的執筆,水玲瓏的倩影又回來了,我寫水池旁,幻麗的燈影中,她的詭異與迷人。

大清早,著人送到沈禮的出版社,報章的外電報道,皇後生辰盛況,圖片也刊出來了。皇後的賓客中,有外地的王子,王子身畔坐著水玲瓏。小小的花邊︰「王子為水玲瓏的風采傾倒。為此多留一天,邀她結伴同游。」

難怪未有回港。

蓓娜送來咖啡,看到桌上的文件原封未動,說︰「波士,賀壽回來,仍是心神不屬,到底有何心事?」

「告訴你,你又不懂。」

「我懂,情懷不是詩,心事濃如酒。」

我妨不住笑︰「小姐,別亂掉書包。」打開文件,看到來自羅省的傳真,詢問新店的事宜。蓓娜道︰「銀行和當地的地產公司都追問,波士何時決定店址。」

「好,讓我看看。」蓓娜退出,我把報紙放在一旁,思緒拉回現實。工作好處是,可以使人暫忘感情上的困擾,批閱各式文件,翻看各地資訊。古表拍賣會又在倫敦舉行了,去電倫敦分店的經理,著他必須去看看。抬起頭,已時近中午,欲站起來,驀地一陣暈眩,我按著桌,但覺心口郁悶,頭痛欲裂,整個人虛虛浮啊。

蓓娜剛推門進來,好的助手,永遠是「及時雨」。她看我的神情,忙撥電話。張醫生來家里看我,道︰「睡眠不足,體力透去。」留下了藥,我虛弱的道︰「大忙人,怎麼會趕來。」

他收拾著藥箱,道︰「大忙人也得吃午餐,這是我的午餐時間呢。」給我注射過後,道︰「勸你又不听,再不要胡思亂想,單是工作是不會做壞人的。」

我別轉臉。理論我也會說。他道︰「藥物會助你松馳,好好的睡。」

「張某,」我軟弱的喚住準備離去的他︰「告訴我。」他望定我,如果不是虛浮無助,如果不是抑郁病中,我一定不會說;然而,此刻,我倦得連說話也乏力,人一軟弱,什麼也抖了出來︰「告訴我,關于她。」

「誰?」

「水玲瓏。」

他一怔,喃喃︰「竟是她。」

「她來自何方?她現在何處?」

「以為我是神仙嗎?」

「你一定知,你與她們相交甚深,你一定知。」我低叫,抓著他的手︰「她與白冰的合約定于何年,何日屆滿?她會有自由嗎?她簽的約不會是終身的吧?張某,告訴我。」

「說你染病,你又那末清醒,說你沒有病嗎?你卻痴痴迷迷,段君,你的灑月兌哪里去了。」

「她最喜歡什麼,你告訴我。」

「如何能夠打動她?告訴我。」

張彥皺眉,把我的手放進被窩里。一向最堅強的人都有他軟弱的時刻,我的心在叫。針藥使我的眼皮沉重,朦朧中只听到張某一下嘆息︰「原來你的致命傷在此。」

沉沉睡去。

腦中無數影像盤旋,思潮起伏——傳說遠方有一塊石,名喚三生……

我與她呢?我們的名字能否並列?

仿有一把聲音,在遙遠的地方回蕩︰不怕迂回,只怕情真。喃喃夢囈,迷迷惘惘。

醒來仍覺頭昏腦脹。張眼,四周昏黑,腐蝕了,不曉得睡了多久,我想爬起來,只覺全身乏力,每根骨頭都在痛,唇干舌燥。

我忍不住申吟。

「醒了?」一把聲音輕輕問。

我認得那把聲,驀震,疑是夢,想說話,喉間卻哽啞,說不出話來。

柔軟的手撫著我的額。

我看到她的臉。

我嘆了氣,不是她。

陳撥著我額前的頭發,道︰「給你一杯開水。」她站起來,亮了燈,我眯起眼,心中不知是甜是苦。

她的水來了。我支撐著坐起來,呷了一口,她盤了鬈的秀發,有幾綹掉下來,髻拘得很松,很匆忙吧,臉上沒脂粉,坐床沿的椅子上看著我。

我的精神好轉,道︰「你們的聲音相似。」

「我與誰?」她竟然問。

「水玲瓏。」

她垂下眼。

「你的姐妹。」

「我沒有姐妹。」

「她……」

「她是我妹妹,」陳悠然一笑︰「滿意了?」

「你妹妹現在何方?尚與王子一道?」

陳搖搖頭︰「回來了。」我追問︰「你怎知道我的住址?」

她咬咬唇︰「張醫生告訴。」

張某,你怎麼不直接告訴水玲瓏?不過,她知道了又如何?她會來看望我嗎?她不會。我望向陳,我是不能不感激的,她有心。

「多謝你來。」我衷心的說。

「也該多謝張醫生,他等了我來才離去的。」她淺淺的笑。看來她們與張彥真的很熟。

這張某,也不是全不肯幫我,心一寬,精神更覺好起來。

「怎麼會病倒?定是太操勞了。」陳柔聲的說。向我桌上的文稿望去︰「尚在寫那些東西?」

我有氣無力︰「不是一流文章,但有最真的感情。」

她笑︰「你會有讀者嗎?」

我不知道,我只是客串,一個客串、未有全心投入的人,不可以的苛求,我對她說︰「沈禮的刊物有讀者,分布全世界。」

「全世界也不代表什麼。」

「你到過很多地方?」听她說話,仿佛經歷很多,但看她的人,又不像,她比她的妹妹單純,水玲瓏心事太多。水玲瓏的孤高冷傲,飄忽如謎偏就叫人心醉。

「也不多。」她答。

「為什麼不讓你亮相?」她總是隱蔽在一旁,靜看妹妹的風光。我問︰她不欲外人知道她的身世,她的過去,她的親人,是嗎?」

「你為什麼一定要知?你要寫出來?」

我不寫出來。忽然,我發覺我也是一個怎麼的男人,如果我知道一定把資料「據為已有」,我苦笑︰「我不是一個她記者。」

「本來就不是。」她居然也有幽默,道︰「讓我告訴你,水玲瓏是一個普通的女子,她的母親不是名女人,她也沒有被男人拋棄,更沒有產下私生子。」

陳的說話多了,初次見她,到我店買表,還是嬌怯得很。我道︰「陳,你開朗了。」

「受段先生感染。」

「也懂講話了,不過,適可而止,過份‘懂’就變成圓滑了,並不好。」

她輕輕道︰「冰姐一早告誡我,最好保護自己的方法是少說話。」

「白冰常常告訴你?」我道︰「真是一個超級經理人,連人家妹妹也管到了。水玲瓏步步為營當然也是白冰的主意,她是國際紅人,也許需要如此,你只是一個普通人,何須拘謹?不過份便是,你又不渴求成名。」我大條道理。

她淺淺一笑︰「你又怎麼曉得我不渴求?」

「因你的性格。」

「求不到罷了。」她說︰「有一分希望,人也渴求成名。」

陳仿佛長大了,與初識時,判若兩人,真想問︰你在學校是不是高材生?但這樣的問題又太滑稽了,學校的高材生代表什麼?

「段先生!」

「我叫段君。」原來要問︰「你好不好也讓我直呼芳名?但想幾番不欲吐露,自也不便勉強。

「段君你說我開朗了,我卻覺你心事重重,減了初見你時的神采。」

她也看出來了,我只得承認︰「墜進愛河,患得患失。」還說神采呢,不鬧笑話便上上大吉了。我輕聲道︰「陳,你戀愛過嗎?」

她雙頰一紅,垂下頭。

我如開了水龍頭,收不住掣︰「我戀上令妹,不能自拔。」

「你四處告訴人?不是說戀愛需要儲蓄的嗎?」她說,垂下的頭沒有抬起。

「那是別人態度,我願意昭告天下。」每次提起水玲瓏,都仿有千言萬語,欠的只是听眾。我的落寞是,听我訴說的人雖多,卻不是心目中喝念的那位。

她抬眼,卻不正望我,只接觸我的衣襟︰「你可以告訴她。」

「面對她,話再多也說不出心坎中那一句。」我嘆氣︰「姐妹二人,就是在她面前不及與你般自在。你沒有予我壓力。」

「因為你愛的是她。」

「她跟你說起過我嗎?對我印象如何?陳,依你看,我有沒有機會?」

陳站起來,背著我,沒有答腔,我下床,身子不穩,扶著牆,問︰「怎麼了?」她前影頓了一頓,輕輕問︰「如果她不是紅人,你還會傾倒嗎?」

我沒有答「是」,因為我不知道。她目下是紅人,我受的教育和我的習慣,都不會為「假定」的事予「肯定」答案。

她幽幽的說︰「她沒有名氣,便便不會傾倒。世上都尚虛名,冰姐說得對。」

姐妹都視白冰的話為金科玉律,不過,我也得承認,白冰有她的道理。

陳轉過身來,燈影里,看到她眼中,有淚光。我詫異,她卻擠出一個笑容︰「你精神好轉了,我也得回去了,多休息一天,明天不要上班了。」

「你不肯多留了。」

「你要的是水玲瓏。」她的語調竟有點苦澀︰「我只是一個普通的人,沒有名揚國際,不能顛倒眾生。」

「你是我的朋友。」

「便不應逾份,做人要不逾價,不是你說過的嗎?」

我道︰「何時再見?」

「和我?」

「當然。」

「真受寵若驚。」

「陳,何出此言。」

「頭一次央我讓你見白冰,之後一直央我代約水玲瓏,幾時說過想見的人,是我。」她竟埋怨了,畢竟是女人,我失笑,女人大都小心眼,陳也沒有便處,我故作輕松的說︰「以為你與一般女人不同。」

她道︰「一度也以為你與一般男人不同。」

我細味著她的話,她打開大門,走了。拋下一下重重的關門聲。倚坐在床上,我思量著她剛才的態度,好端端的,何故眼泛淚光?我無法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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