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言 第六章
作者︰亦舒

史蒂文生在酒店等她。

見到萼生,他嚇一跳,「這是你嗎?萼生,你足足老了十年瘦了十公斤!喂,你要保重自己。」

「坐下來,老史,談正經事。」

「專員已經通知關世清的家長。」

完了,將來關伯伯關伯母若不能活至耄耋,再也不是為別的。

「關氏夫婦正趕著飛過來。」

萼生閉上雙目。

「我還得到另外一項寶貴的情報。」

萼生看著史蒂文生。

「假使令堂岑仁芝女士肯為這件事來走一趟,關世清事件可能會得到完滿解決」

「我完全不明白兩者之間有什麼關系,」

「你毋須理解分析,你只需接受事實,坦白的告訴你,到今天為止我還不明白為什麼從東方往西方飛,會賺得一天時間,而自西方飛回來,又會損失一天,管它呢,我已承認時差必須如此運作。」

萼生狐疑地問史蒂文生︰「為何家母的身分如此重要?她只不過是個小說作者。」

史蒂文生嚴肅地答︰「在商業社會里,小說作者的責任可能只是娛樂讀者,可是在另外一個地方,他們可能另有任務。」

「為什麼十多年都緊緊盯住家母?」

「我做過一點小小資料搜集,岑仁芝在你出生之前,已是本市至有群眾基礎的寫作人。」史蒂文生降低聲線。

「可是,她早已退休,並且,本市書店中連一本岑仁芝著作也沒有。」

「他們還是想爭取她為本市寫宣傳稿件。」

「我不相信。」

史蒂文生攤攤手,聳聳肩,「信不信由你。」

「你有什麼憑據?」

「問你的朋友。」史蒂文生指一指坐在另一桌的劉大畏。

萼生板著面孔,「他並非我的朋友。」

「看上去也不似你的敵人」,他停一停,「這種時候,多一個朋友比多一個敵人好得多。」

萼士抬起頭,「我們幾時可以去探望關世清?」

「誰也不能見他。」

萼生變色,那麼,關氏夫婦千里迢迢趕來干什麼?

「如果我是你,我會請岑仁芝女士來走一趟,他們也許會听她的要求。」

「家母發過誓不再回來本市。」連外婆去世都沒有回來,由此可見成見有多深。

「也許這是她破例的時候了。」

「我不認為她會破例。」萼生急出一身汗。

史蒂文生凝視陳萼生,「很少有人會見死不救,文藝工作者如果持鐵石心腸,就不能感動群眾,我認為你對令堂的估計錯誤。」

萼生發呆,每個人都好象比她成熟,分析起事情來,頭頭是道,幾乎都達到知彼知己的地步,只有她,傻瓜一樣,處處被動,呵陳萼生,經一事、長一智。你要學習之處實在太多太多了。

「那位朋友對你十分傾心。」史蒂文生壓低聲音,「你要對這種關系善加利用,美新處的同事只能幫你這麼多,往好處想,這下子你可不愁沒有題材了,我保證你十八月內可獲碩士餃。」

他站起來告別。

「謝謝你史蒂文生。」

「謝謝你的咖啡。」他揮手而去。

萼生黯然,她真的老了十年不止。

回到房間撥電話找岑仁吉教授。

一次二次三次都沒接通,她繼續嘗試。

劉大畏在一旁忍耐良久才輕輕說︰「也許岑教授故意避開你。」

一言提醒夢中人,當然,消息也許就是傳得這樣快,陳萼生一旦卷入這種漩渦,便由最受歡迎人物淪為最令人厭惡人物,現在還有誰要做她的親戚。

萼生真正打了敗仗。

「你呢?」她對劉大畏說,「你還坐在這兒干什麼?」

「我的任務便是留意你的一舉一動。」

「小組長,好生留神,我現在馬上要撥長途電話到溫哥華去了。」

「你找誰,岑仁芝女士還是嚴嘉淇教授?」

萼生答︰「兩個都找。」

「嚴教授在紐約參加講座,岑女士正趕來本市,今天午夜時分你已可以看到她同關氏夫婦。」

萼生張大嘴。

母親終于屈服了。

知母莫若女,萼生太清楚母親性格,她從來堅持原則,情願作出犧牲,在所不計,這次三言兩語,在這麼短時間內作這麼大讓步,不用說,也是為了寶貝女兒。

一時間萼生情緒非常激動,握住拳頭,說不出話來。

十余年來,那一迭請柬,駱驛不絕的說客,大大小小利益,母親一寸都不肯移動,如今卻二話不說地隨關氏夫婦東來。

這些日子,岑亡芝最值得統戰之處也許就是不願接受統戰,如今有關方面難免會說︰什麼阿物兒,統統一樣,還不是乖乖就範。

萼生難過得低下頭來。

她一時竟不知用什麼顏面去見母親的好,巴不得可以找個地洞鑽下去。

這一次來,母親不知道要做多少她一貫視為苦差,萬分不願意做的事。

每個人的愛惡不一樣,選擇奇突,不能勉強。

拜會、演講,領獎,接受訪問,出席研討會……對于一些寫作人來說,簡直就是殊榮,求之不得,輾轉反側,陳萼生都知道母親對這種繁文褥節無比厭惡。

岑仁芝不止一次對女兒說︰「你不曉得有些人是多麼容易被得罪。」

現在母親還是不得不勉為其難,萼生內疚得把頭低垂,她憑什麼叫母親受此委屈。

劉大畏見她神色慘白,因勸道︰「只不過是回到自己國家來走一趟而已,不致于這樣痛苦吧?」

萼生緩緩說;「你受的訓練,一生以上頭指示為重,我們卻最重視個人的意願。」

小劉咀嚼︰「個人的意願?」

「換句話說是人身的自由。」

小劉訕笑,「所以你們的社會問題瘡疤累累,人人無法無天,肆無忌憚。」

「這種代價是值得付出的,因此有人向往西方社會。」

「不,他們向往的只是物質生活。」

「老劉,不要再爭論下去了,否則我會被逼請你能離開這間房間。」

「你根本持有偏見,有欠客觀。」

「彼此彼此。」

劉大畏不去理睬她,取餅筆記本子,寫下班機號碼與時間,「要去接飛機的話,準時到。」

他揚長而去。

萼生一直等他來接她到飛機場,但是他沒有來,電話也沒有響過。

酒店房間能有多大,萼生卻時常側耳聆听小劉有無敲門及打內線上來。

失望之余,她只得下樓去叫計程車。

這個時候,小劉的車子駛向前來,他換了一輛吉甫車,萼生落魄之余心不在焉沒注意到,嚇一跳,退後,才發覺司機是他。

穿著整潔便服的他分外有一種懾人的氣度,當一個人忘我地投入工作或服務時,往往有這種氣質,若念念不忘我我我,則永無可能落落大方。

他看她一眼,仍然用那種揶揄的口吻問︰「你那些多姿多采的化妝品呢?該用的時候不用。」

萼生見了他如見到苦海的明燈一般,那里還敢與他駁嘴,連忙上車。

車子直向國際機場駛去。

一抵埠,萼生就明白小劉叫她化妝的原因。

接機室有盛大的歡迎儀式,萼生看見紅綢黃額上打著明黃色大字︰歡迎岑仁芝女士到訪。中外記者手持照相機靜心等候,一邊還有代表正不耐煩地對手表時間,還有兩個漂亮的少女手持鮮花。

不明就里的人只當岑仁芝衣錦還鄉。

史蒂文生也在,站一角向萼生招手,他走過來,輕輕說︰「令堂行動迅速。」

萼生憔悴無言,今天原來是她飛回家的日子,沒想到行不得也哥哥,更把母親也引了來。

說時遲那時快,玻璃門被推開,岑仁芝一出現,鎂光燈立時間閃爍起來。

離遠,萼生歉意地看看母親,經過長途飛機折磨,老媽看上去仍然精神奕奕,正瀟灑地朝記者淺笑,絲毫不覺意外,也沒有失措,倒底是見過一些場面的人。

她保養得極佳,其實已經上了年紀,可是因為身型縴細,打扮入時,看上去宛如中年人。

她的目光以在尋人,萼生鼻子一酸,連忙在人群中往上擠。

岑仁芝發現了女兒,一把摟住,萼生輕輕地叫著媽媽,岑仁芝充滿愛憐地用另外一只手去攏女兒的頭發,溫柔的手一觸到萼生的前額,萼生紊亂的心緒已經平定一半,時光倒退倒退回去,回到萼牛很小很小時候,有什麼煩惱,只需叫一聲媽媽,母親自會得噗出去替她退敵,母親一只手臂擋得住洪水猛獸。

呵母親目光中沒有絲毫責怪不滿的神色,萼生不能肯定她是否有資格在這一生內勝任做人母親,她自問沒有老媽一半涵養忍耐。

陳萼生緊緊握住母親。

記者大樂,紛紛按下攝影機。

有人把麥支風遞到岑仁芝跟前,只听到她笑咪咪說︰「早該來了,早該來了,俗務纏身,走不開。」既來之則安之,存心做一出好戲。

苞在岑仁芝身後的是關氏夫婦,關伯母雙目腫如核桃,分明是哭得不亦樂乎,萼生連忙握住伯母的手。

必氏夫婦連忙把萼生拉在一旁詳加盤問。

避生只得盡量似沒事人般輕描淡寫作答。反正是死,萼生想,安樂死好過驚惶死。

呵原來每個人在要緊關頭都會似模似樣的做起戲來。

飛機場外自有接岑仁芝的車子,她將住在一級賓館里,行程中所有節目已被密密安排好。

眾人似擁著大人物似擁走岑仁芝;

萼生听得身邊有人感慨,「一支筆寫出這般地位來,也不枉此生矣。」

「听說只要她肯答允,由上頭出面替她搞全集,重新出版。」

「其實說真了,你有無讀過岑仁芝作品。」

「流行作品耳。」另一人酸溜溜答。

「千萬別這麼說,上頭要對其作品重作詁價,尋找其社會意義。」

「上頭要怎麼說,就怎麼說,愛怎麼辦,就怎麼辦。」

「你若出去鍍過,長居海外,也有這個資格。」

兩把聲音漸漸遠去。

人群逐漸散開。

岑仁芝坐在大房車內向女兒揮揮手,表情自然大方,沒有一絲破綻。

這段時間,劉大畏一直跟在陳萼生身邊。

必氏夫婦則已乘車前住酒店,第二天一早他們要去領事館辦理有關手續。

偌大的接待室只剩陳萼生與劉大良兩人。

劉大畏看萼生一眼,「你不像令堂。」當然是貶非褒。

「是,母親能干精明得多。」

「這麼說,你象令尊。」

「不,父親沉實細致,性格十分可取,我只象我自己。」

案親此刻一人在家,可能完全不知發生什麼,母親的憂慮,一向歸她自己,並不了慷慨與家人共享,她可能只告訴地、她要往紐約購物觀光,使跑了出來。

「你要多多向令室學習。」

「老劉,你誨人不倦,我不如向你學習。」

劉大畏微笑,有一天他倆分了手,她回西方去,他會想念她這尖銳不饒人的言語。

「回到老家,」劉大畏吁出一口氣,「你會嫁關世清?」

「嫁他這樣的人是很吃虧的,相信你也明白。」

「太平盛世,無所謂。」

「保不定哪一天就流落在荒島上,屆時換人,只怕來不及。」

「你好似真的長了一智。」

萼生太息,「老劉,你大抵沒有見過比我更笨的人吧。」

她說的都是真話,所以劉大畏不敢出聲。

照說,念新間系的人應當再明敏不過,不但耳聰目明,第六靈感及觸覺,亦該比常人厲害千百佰,舉一反十才是。

希望陳萼生只是尚未開竅,經過這次打擊,也許她已經有所覺悟。

丙然,她對劉大畏說,「到此為止,我想我所扮演的戲分,經已結束,主角已經出場,相信我已經可以隨時退回加拿大。」

劉大畏也不瞞她,「你留下權充綠葉也是好的。」

「母親才不需要我襯托,我之不走,純為內疚,我要親眼看著關世清釋放。」

劉大畏微笑,「我送你回去。」

懊晚,陳萼生做了一個有生以來最可怕的噩夢。

她夢見自己來到一塊不知名的荒地,看見一整隊穿草綠色制服的軍人,正在喝令一個黑衣犯人跪下。

那犯人雙手已被牢牢綁在身後,忽爾抬起呆木的臉,萼生一看,魂飛魄散,那正是關世清。

她發狂地呼叫他的名字,可是嘴唇黏著,無法發聲。她掙扎向前,想擋在他面前,奈何雙腿不能移動。

眼看著軍人舉起槍,瞄準、發射、一陣鞭炮般響聲過後,犯人全身冒出濃稠的血液。

他本來跪著,中槍之後,應聲向前撲。真詭秘,他並非全身倒下,而是前額抵地,形成叩頭的姿勢,直到一個兵走前一腳踢過去,尸身才真正躺臥在地。

萼生不住尖叫,她瘋掉了,除卻嚎叫,不能動彈,不如所措。

篷篷篷篷篷篷,有人敲門。

萼生自床上躍起,混身穢汗,大聲喘息。

她起床去開門。

門外站著一個外國男人。

萼生身上只有內衣,可是沒有閃避,她呆呆地半果向男子直視。

「你沒有事吧,」那男子看清楚她,「我住鄰房,听見你不住尖叫,你房里有沒有其它人?」

萼生沒有反應。

鄰房男子也許是好奇,也許是關心,推開房門看個究竟。

見沒有人,放下心,對萼生說︰「你服食過麻醉劑?可需要找醫生?」

萼生到這個時候才回過魂來,抓睡袍套上,愕半晌,回答︰「我做了噩夢。」

男子詫異,「有這麼恐怖的夢。」

萼生慘笑,「有。」

男子笑笑︰「也許是中國人特有的噩夢。」他走了。

萼生關上門,哀哀蹲在一角痛哭,混身每一寸的肌膚都顫抖著跳動,完了,如果關世清不獲釋放,那麼,她一生就得這樣渡過,那還不如跳樓好過。

深夜,實在沒有法子,撥電話給史蒂文生。

他早己休息,身邊也許還有女伴,可是一听到陳萼生聲音,馬上道︰「不用多講,我馬上過來,等我。」

萼生閉上酸澀炙熱的眼楮。

守信用的史蒂文生很快來到,二話不說,取出一瓶烈酒,遞給萼生,示意她喝。

萼生打開瓶塞就灌。

真滑稽,居然還有人問,為什麼要喝酒。

「不怕,」他同她說,「會熬過去的。」

萼生自沙發直滾到地下,不省人事。

就這樣一生!太不值得了,她還沒有風流過。

第二天醒來,床前有三個人,他們不知道是怎麼進來的,關氏去婦以及她母親,三對眼楮齊齊盯著她,只有母親那兩只有同情心,關伯父關伯母那四只充滿厭惡。

母親開口了,「敲門沒人應,召來門房,用鑰匙打開門,」停一停,「你的朋友比你先醒,已經走了。」

萼生頹然,關伯伯一定誤會她整夜在房間與史蒂文生胡天胡地。

解釋?說破了嘴有個鬼用,他們是親眼看見的。

她頭痛欲裂,用冷水敷額。

「關伯母有話問你。」

萼生揮揮手,「我所知道的,我已經都說了。」

「關伯母想知道,世清怎麼會闖到禁區去。」

我不知道。

那時候.平素文靜的關太大忽然跳起來,歇斯底里地指著萼生尖叫,「你不知道?不是你叫他老遠趕來陪你的?不是你命令他跟你到鄉間探親?都是你都是你!」

她撲過來打萼生。

萼生沒有閃避,臉上身上都著了好幾下。

必先生用手把她拉開。

萼生十分疲倦,「都是我的錯,你說得對,都是我的錯。」坐倒在床。

必先生拖著哭泣的妻子離去。

岑仁芝沉默半晌才對女兒說,「相信你會了解原諒她。」

萼生不出聲,關伯母需要發泄,否則會瘋掉。

「今天我們出去參觀偉大的建設,你要不要跟著到處走走?」

「媽媽——」滿月復委曲,滿眶眼淚。

岑仁芝用一只食指輕輕掩住女兒的嘴,「媽媽都知道,不用多講。」這並非說話的時候。

萼生這時才發覺母親打扮得無懈可擊,大熱天穿著套裝絲襪半跟鞋,又化著妝。

她說,「我等你梳洗。」順手打開早報。

報上大幅她的照片,旁白說︰早就該回來了!

岑仁芝笑說,「照片還拍得不錯。」

母親真看得開,是該這樣,不得不做的事,與其哭喪著臉做,不如笑著做。

她放下報紙,說,「來,我們好下去了。」

樓下有空氣調節的旅游車在等。

不出萼生所料,劉大畏坐在車上最後一個位置,迭著雙手,見到她們母女,微微笑,露出雪白牙齒。

萼生坐在母親身邊︰

自有專人講解沿途風景,只听得岑仁芝贊不絕口,「真正偉大!」「怎麼做得到!」「巧奪天工!」「東風壓倒西風!」表情充滿敬慕欽佩驚訝。

用詞絕不重復,新穎貼切,更導游都感動了,更加賣力,氣氛熱烈,人人情緒高漲。

只有萼生深深悲哀,她取出黑眼鏡戴上。

每到一處建設,岑仁芝必然下車來,精神奕奕與眾人合照。

萼生在車上听見母親說︰「今晚回到賓館就把見聞寫下來。」忽然有人鼓掌。

岑仁芝連忙拍手回敬

萼生別轉了頭。

劉大畏自車後走過來,遞一罐飲品給她。

「令堂的著作自今天起可以在書店找到。」

「她不在乎這些。」萼生抬起頭。

劉大畏看到了她的面孔,他狠狠地吃了一驚,他們把她怎麼了,他此刻看到的是一張焦黃枯干的臉,住日的紅粉緋緋,猶如被浸到一盤強烈漂劑中,刷一聲褪得無影無蹤,萼生的嘴唇干燥撕裂,臉頰浮腫。

她除下墨鏡,眼窩呈青灰色,一夜之間,她似失去所有顏色,最可怕的還是萼生的眼神,精神煥散,焦點不集中,她不再在乎,決定听天由命,劉大畏辯認得出,這是徹底的失望。

他坐在她身邊失聲問︰「有人難為你?」

萼生呆鈍地搖頭︰「沒有。」

「你的樣子叫人擔心。」

「老劉,我夢見關世清遭到處決。」

劉大畏一震︰「我可以向你保證此事不會發生。」

「你向我保證?」陳萼生忍不住笑起來,聲音嘶啞得有點可怕,「你是誰,你膽敢對我有所承諾,當心今晚回宿舍就被調到新疆去。」

劉大畏深感震蕩,淒慘地別轉面孔。

他沒想到陳萼生會為此事受到這樣大的沖擊,一夜之間她總算把人情世故弄明白了,從信任每一個人到懷疑每一個人,他間接剝奪了她生活中至大的樂趣。

「讓我開小差到書局逛逛。」

陳萼生低下頭,真的,不如走開一會兒,母親起碼還有四五站要走,她不覺得累,萼生看著也替她累。

她剛下車,就有一位中年婦女趨前來親切地問,「陳小姐到什麼地方去,我們就快開車到模範村去參觀。」雙目炯炯,並不容易打發。

幸虧有劉大畏,他取出一份證件給中年婦女看,陪著笑,解釋幾句。

那為女士說︰「可是今晚本市作家協會歡宴岑女士,陳小姐可是一定列席的。」

萼生听到劉大自作主張說︰「我親自送陳小姐去大會堂宴會廳。」萼生一听到赴宴,不知恁地,胸口作悶,立刻要嘔吐,這才想起,

已經不知有多久沒好好吃過東西,她哆嗦一下,握緊拳頭,必需要堅

強,一定要支持下去,決不能崩潰倒下來,陳萼生咬住牙關。

她外表很鎮定地隨劉大畏走向公路車站。

劉大畏先帶她去喝碗白粥,她的胃部比較舒適,不再翻騰。

萼生捧著米湯,一口一口地喝,不由得紅著眼楮輕輕發問︰「你仍然當我是朋友?」

劉大良輕聲說︰「這也許會出乎你意外,我們也有擇友自由。」

萼生說,「當心。」

「何解?」

「本來你利用我,當心掉時頭來被我利用你」

劉大畏一怔,不語,目光不敢與萼生接觸。

「開頭我被你利用,是因為我小覷你,此刻你已輕視我,當心被我利用。」

你若有心利用找,就不會發出這度多警告。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

劉大良見此女孩剛有幾粒米下肚,斗志又開始頑強,倒是有點寬慰,他心甘情願給她奚落。

于是笑道︰「你做得到這樣高段數嗎?」

他與她離開小店,在轉車進市區。

這一趟,一進商務印書館,便看到近大門處整整齊齊,放著一整排的岑仁芝作品。

萼生訝異,「這麼多!」她沖口而出,架子上大約放著三五十部書。

店員笑著迎上來,「還有多本正在趕印中。」

萼生隨手揀起一翻閱,只見印刷精美,不知怎麼在這樣短時間里趕出來,想必落過一番功夫。

拾起頭,看到七彩的三角紙旗上寫,鄭重介紹岑仁芝作品。

萼生想起母親說的,早該來了,這是她應得的榮譽,那麼,岑仁芝這次來,究竟有無自私因素。

呵,萼生連忙掩住自己的嘴,怎麼可以懷疑母親,她要是意圖自利,早就可以來。哪用等到今朝!

陳萼生陳萼生,你一定已被母親精湛演技誤導。

停停神!萼生問︰「岑之芝是個好作家嗎。」

劉大畏不敢置評。

「說呀,凡事一定是有公論的。」

劉大畏仍然不發一言。

他不說陳萼生都知道,文人講究氣節,做牆頭草,恐怕要遭歷史唾棄,文字再秀美,風格再奇突,故事再創新,都不管用。

萼生茫然,她情願母親這次來是為自己,那麼,犧牲再大還算值得。

「我帶你到一個地方去。」

劉大畏的吉甫車就停在後街,十分鐘車程,把她載到一個似曾相識的地方。

這是從前市區里的小跑馬廳!

此刻已經改裝為一座空中式亭園,花香撲鼻,柳蔭處處,一走進去,就有種舒適蔭涼安全的感覺,萼生挑一張紫藤架下的長凳,把身子橫躺,用雙臂枕著頭,合上眼。

「不跑馬了嗎?」

劉大良坐在另一張凳子上。

「怎麼不跑,嫌此處地窄,搬到別處去跑。」

萼生納罕︰「何處?」

「你總听說過從前的九龍城寨吧?」

啊,那處著名藏污納垢,惡名昭彰的地方。

「有沒有興趣。周末帶你去逛逛,下小注,玩玩。」

「對不起,我們家里沒有人對賭博有興趣。」

「我同你賭關世清可以平安獲釋。」

一提關世清,萼生不由得申吟起來,怎麼賭法?看樣子劉大畏也知阿關誠屬無辜,他也希望阿關可以整個兒月兌身回加拿大去。

「賭你陪我跳舞。」劉大畏忽然說。

假使阿關這剎那可以站在她面前,什麼代價她都願意付出,她不會跳舞,但她會使劉大畏滿意。

萼生眼淚汩汩流出。

劉大畏給她一方手帕,她拿帕子遮住雙眼,詳裝打盹。

性命關頭,個人的榮辱、理想、宗旨、意願……不值一文,受影響的如果是她陳萼生的生命,還可以咬咬牙慷慨就義,偏偏受累的另有其人,她有什麼權叫關世清去死。

劉大畏一直誤會她深愛關世清。

不不不,少年時感覺還有點模糊,成年後已確實她喜歡同他在起不過是因他慣于遷就他。

這完全是道義上問題,陳萼生受良知責備至抬不起頭來。

手帕漸漸濡濕,萼生累極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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