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舊一點新 第七章
作者︰亦舒

黃督察表示無奈。

遂心立刻去取車子,自停車場駛出來,看到新郎新娘仍然站在花鐘下。

人生必經階段,這是重要的一站,再走下去,遲早會到終站。

電話由石姨的佣人打來。

「石姨今早昏迷,送進仁愛醫院,稍後蘇醒,希望見一見你。」

遂心趕往病房。

那忠僕在門口等她。

一間大房間,十張八張病床,不是有人帶位,根本不知誰同誰。

遂心見到了石榴。

她蹲過去。

那中年女子轉過頭來,灰白的眼珠竭力辨物。

「妙宜,你來了。」

遂心握緊她的手。

「有一件事要告訴你。」

她已沒有力氣,聲音沙啞。

遂心把耳朵貼近她的嘴。

「妙宜,你母親,也是在這間醫院里,她吃了過量的藥,送進來,再也沒醒來,一直不告訴你,也是為你著想。」

遂心仍然握緊她的手。

說出來,她似乎放心了,閉上眼楮。

看護過來,「探訪時間已過。」

遂心輕輕站起來,離開病房。

這件事,周妙宜其實一直知道,這正是她生命中巨大黑影,追著不放。

遂心欷歔,在公園里坐了半天。

第二天早上,上司傳她。

巢劍飛一見她就說︰「情緒穩定了沒有?」

一定不是好消息,首先,肯定關遂心神經衰弱,凡事與人無關。

遂心不出聲。

「上頭決定,你還是繼續擔任文職,直至稍後通知。」

遂心不加考慮,輕輕說︰「巢總,請準我辭職。」

他語氣變得誠懇,「遂心,再熬一年,我一定把你保出來。」

「不,我真的覺得累──」

「我批你告假半年,但少于一百六十天,那樣,你的薪津不會受影響,鐵定六個月後歸隊,就這樣一言為定,我叫人替你辦手續,你可以回去休息了。」

他根本不讓遂心有發言的機會。

遂心知道踫到這樣好的上司是她的運氣。

她一聲不響離開辦公室。

正式放長假了,過渡這半年,假使仍然不開心,大可辭職,黃江安迎上來。

「怎麼了,面色黑如鍋底。」

有伙計在他耳邊說了幾句。

「慘遭停職?」

「是,叫我回家。」遂心微笑。

「不要介意,去練槍、多做運動,六個月後又是一條好漢。」

「我不介意。」

「凡是耿耿于懷的人最愛口口聲聲表示大方。」

遂心微笑,「我是真心的。」

「遂心,我擔心你,從前你不是這樣的。」

遂心抬起頭,「以前我只知道生命重要,故此遲了開槍禍及同事,今日才明白,人生無常,需要及時行樂。」

「你切勿自暴自棄。」

遂心笑出來,「你以為我是迷途少女?」

她輕輕推開他,離開辦公室。

回到家,看看日歷,遂心詫異,以為過了很久,原來距離案發,只得三個星期。

追蹤周妙宜走過的軌跡,不知不覺,代入她的生活里,從學生、心理病人、到浪跡天涯的游人,遂心對她的了解與日增加。

遂心把車子駛到周宅門口停住。

周新民其實已經很少回到這間屋子里,等了一會兒,遂心看見辛玫麗花枝招展走出來,女佣帶著孩子,司機幫忙,一行人上了車,猜想是去喝下午茶或看電影。

遂心尾隨,車子駛入酒店商場,他們五人又浩浩蕩蕩下車到咖啡室找位子。

終于坐下,辛玫麗又踫到了朋友,笑著迎上去,嘻嘻哈哈比較衣服首飾,密密不知談甚麼。

那幾個年齡身分都差不多的少婦一起站起來,往商場操過去。

遂心輕輕跟在後邊。

這辛玫麗可想是每日這樣過日子。

AKeptWoman,不像她關遂心,需要覓食。

原來商場一端有個珠寶展覽,她們一眾笑著進去了,遂心被擋在門口。

「小姐,請出示請帖。」

遂心表露身分。

鮑關人員立刻過來低聲詢問︰「有甚麼事?」

「我想隨意看看。」

「請便。」

辛玫麗在試戴一枚粉紅鑽戒。

甲之熊掌,乙之砒霜,叫關遂心過這樣日子,且活至長命百歲,那簡直是受罪,可是有人挺喜歡。

試完紅的,又試綠的,像小孩子玩塑膠珠子一般。

最後的結論是「叫阿王來買」、「叫他們送到張先生寫字樓去」、「阿麗最厲害,她自己開支票」。

遂心一言不發在遠處看著她們。

忽然,辛玫麗向她走過來。

「關督察跟著我有甚麼事?」原來她一早看見她。

遂心不出聲。

「關督察一定在想,人若少了幾條筋,也許是好事。」

呵!她並不笨。

她完全知道人家心里想甚麼。

而且,她懂得自嘲。

遂心不由得對她笑一笑。

「來,一起喝杯茶。」

她親熱地拉起遂心的手,叫人受寵若驚,她天生有交際手腕,如果存心討好你,你不會不覺得。

她走回茶座,叫女佣帶孩子們來看電影,一邊同遂心抱怨︰「做了母親,一點自由也沒有了。」

遂心微微笑。

她替遂心斟茶,手勢純熟,又招呼她吃點心。

她開口了︰「一個人,開心是一生,淒涼也是一生,既來之則安之,總要自得其樂,你說是不是?」

遂心點點頭。

「丈夫到另外一個地方去了,女人通常有幾種做法︰可以從頭開始,繼續生活,也可以大哭大鬧,誓不罷休,當然,也可以自殺,關小姐,你認為哪個方法最好?」

遂心肅然起敬,對她另眼相看。

「一定要看得開,嘻嘻哈哈,瘋瘋癲癲做人,我還有兩個孩子要照顧,生活不愁,說不定,還有再嫁的機會,為甚麼要愁眉苦臉?」辛玫麗說。

遂心答︰「你字字珠璣。」

她笑了,「我快樂嗎?當然不,可是也慶幸到了今天,周新民不需我服侍,我也樂得輕松,他這個人很有點怪脾氣,不常常用義肢,可是睡覺時一只假腳放在床頭……不是人人受得了。」

遂心不出聲。

「對不起,關小姐,我講多了。」

「我不介意。」

「周新民對我不薄,我沒有怨言。」

「你可見過吳麗祺?」

「一個女子小名叫荔枝,可見長相誘人︰成熟、豐碩、甜得滴出蜜汁來,而且皮膚一定雪白,但是,我們沒有見過面。」

「據說她服食過量藥物。」

「我也听說過。」

「這件事,對你沒有警惕?」

「我說過,有人看得開,有人不,那時,周新民願意帶我出貧民窟,我願意冒險。」

「你同周妙宜的感情如何?」

「我們之間沒有感情,屋子那麼大,幾天不見面是平常事,何必同一個小女孩過不去,大家都是在同一屋檐下討飯吃。」

竟看得這樣透徹。

「妙宜同辛佑——」

「我同我兄弟說︰拜托,別把事情弄得更復雜,女朋友甚麼地方都找得到。」

辛玫麗真坦白。

「他接受你的意見?」

「我們一家人都很知道感恩。」

遂心嘆口氣。

「很頭痛吧!」辛玫麗忽然取笑她,「關督察,一個壞人也沒有。」

「你講得對,與你說話真舒服。」

「周新民也那麼說。」

遂心忽然問︰「你覺得我可長得像周妙宜?」

辛玫麗一怔︰「你,關督察?」

遂心點點頭。

「你與周妙宜?當然不像,怎麼可能,你英姿颯颯,頭腦清晰……不,一點也不像,誰會說你們像?」

這是嶄新的看法,遂心眼前一亮。

「有不少人認為我們相似。」

辛玫麗失笑,「周妙宜是一個喜做白日夢的女孩,生母辭世之前時時誤會周新民是她親父,不切實際,不識時務,怎會好同關督察比,那些人太過一廂情願。」

「也許,因為我們的眼楮──」

辛玫麗微笑,「我也有一雙大眼楮,這不表示我也像你。」

遂心忽然明白了,原來,所有喜歡妙宜的人,都覺得她們兩人相像,如不,則認為一點都不像。

呵,魅由心生。

辛玫麗說︰「下午悠閑地喝一杯茶,有益身心。」

遂心輕輕問︰「你打算活到八十歲?」

辛玫麗微笑,「只要健康,一百歲又何妨,靜觀世事變遷,不知多大樂趣,呵,敵人一個個自動倒下來,以往踩人的今日被人踏在腳底……」

的確應該像她那樣強悍。

她喃喃自語︰「辛玫麗是窮女,孑然一人,辛玫麗倘若不善待自己,沒有人會對她好。」

茶涼了。

遂心說︰「我還有事。」

她問︰「還打算查下去嗎?」

遂心攤攤手。

「妙宜生前,曾在一間藝術中心做義工。」

遂心哎呀一聲,「你為甚麼不早說?」

「你們沒有去查過?」辛玫麗相當意外。

「哪一家?」

「司機同我說,常常要到玉蘭路搬大幅字畫,十分麻煩,我勸他忍耐點,加了薪水給他。」

原來如此。

「我叫司機帶你去。」

「不用,請把地址告訴我就行。」

在門口找到司機,那中年人把畫廊地址告訴遂心。

「是一間辦公室嗎?」

「住宅、畫室,他們也做買賣。」

「誰住在那里?」

「一個叫阿佳的年輕人。」

「周先生可知道周小姐時時去那個地方?」

「周先生忙做生意,他不大理會這些。」

「謝謝你。」

遂心決定走一趟。

身邊像是有人輕輕對她說︰「你努力做周妙宜,還要做到甚麼時候?」

遂心不去理會這把聲音。

她回家,洗了一把臉,換件裙子,出門到玉蘭路去。

那條橫街名副其實,路邊一排玉蘭樹,春天到了,想必會開出千百朵佛手般嫣紅色玉蘭花來。

此刻是冬季,樹椏空空,很難想像天氣一暖它會復蘇。

平房處一塊小小木牌,寫著程佳畫社。

遂心有備而來,她打散頭發,穿著寬松的長裙,看上去比較有文藝氣質,不像畫畫的人,也像學畫的人。

她走近張望一下。

大門打開著,大堂里有一大張木台子,有幾個少年在做習作,一位老師在旁指點。

她月兌口問︰「在做甚麼?」

「孔明燈。」

呵,這麼有趣。

一听就知道有生意頭腦,地方反正閑著,教學生收學費,不無小補。

妙宜是否也來擔任過教師一職?

「甚麼事?」身後有人問。

她轉過頭來笑。

那年輕人一怔,很客氣的說︰「課程都滿了,下季請早。」

「我來見工。」

「我們暫且不需要人幫手,你是誰介紹來的?」

遂心看著他,「你是阿佳?」

那阿佳與她握手,「我們好像見過。」

「我叫關遂心,听說這里聘請助手,前來應徵。」遂心說。

程佳不再追究她的來歷,請她到內廳坐下。

小小一間寫字樓,收拾得相當乾淨,白色牆壁上,掛著簡單的素描,那是妙宜的筆觸,遂心內心觸動,妙宜的確來過。

天花板上有扇天窗,陽光照下來,暖洋洋,遂心坐著不想動。

阿佳在冬季還穿著汗衫,一點也不覺冷,雙肩肌肉渾厚。

他這時取餅毛衣套上,「剛才我在搬東西。」

指一指身邊一疊疊的風景畫。

沒想到這些畫,盛行了半個世紀,仍有買主,畫上全是一只只中國帆船,以及搖舢板的打魚女郎。

「你會失望,我不做藝術,我做商品。」

遂心笑笑,「人總要吃飯。」

他搔頭笑,「多謝包涵。」

這時,課程上完了,幾個少年站起來告辭,遂心才發覺,他們全是傷殘人士。

程佳說︰「這是我們與社區中心合辦的工藝班,很受歡迎,導師多數是來自美術學院的義工。」

「有機會我也想參加。」

「已經額滿,」他忽然開玩笑,「只剩雜工一個空位,不過需做咖啡洗衛生間及听電話。」

誰知遂心想一想答︰「沒問題。」

他隨即說︰「清潔有阿嬸,你听電話好了。」

遂心也揶揄他︰「女生找,說在,還是不在?」

程佳不是弱者,他答︰「說他出去了。」

「那麼,我今日開始上班吧,每天上午來三個小時,十至一時。」

「喂,哪有職員自訂工作時間的道理。」

「我下午還有別的工作。」

遂心發覺洗筆用的杯子全是塑膠汽水瓶改制,把上截瓶嘴切掉便成。

程佳有頭腦,他完全知道他在做甚麼。

遂心知道這樣的商業藝術家會受女生歡迎。

他帶她參觀另一間工作室。

有一群幼兒聚精會神地搓陶土。

遂心問︰「坐在哪里?」

他帶她到角落,那里有只約莫半個人高的小型電話,一邊放著兒童稚樸可愛的制成品,一只七彩心形胸針上還寫著「媽媽我愛你」。

遂心微笑。

這個媽媽再辛苦,從早落夜不停洗熨煮接送教功課也是值得的吧。

母子可以彼此盡情相愛也是一種緣分。

遂心說︰「這是一個好去處。」

沒想到程佳說︰「生意興隆,更加沒時間好好集中精神創作。」

「你已經取得極高成績,還想怎樣,不要貪心。」

「你我都知道這不是藝術。」

遂心笑,「魚與熊掌,你想清楚吧。」

這時,電話響了,遂心取起听筒︰「程佳畫社,找程佳?他說他不在,你哪一位?我是誰?我是接待員。」

程佳笑得彎腰。

笑完了,有點發呆,「好久沒這樣開心,幾乎內疚,成年人明知世界苦難,有甚麼資格大笑大叫。」

他仍有藝術家的敏感。

「程佳,可記得妙宜?」遂心問。

他一怔,「夏妙宜?」

遂心搖搖頭,「周妙宜。」

「我不認識周妙宜。」

這時,有一位助手經過,「可是問吳妙宜?」

「對,」程佳這次很肯定,「她姓吳,曾在這里做過義工。」

沒想到妙宜告訴程佳畫社諸人她姓吳。

對于周氏撫養她成人,她似乎已不感恩,也許只是一時意氣,可是仍然借用周宅的司機、車子……十分不切實際。

程氏畫社職員對周妙宜下落一無所知。

報上也登過她的消息,可是大半磅重的報紙,小小一段新聞,事不關己,很容易疏忽過去,明日,又有不一樣的新聞了。

程佳問︰「你由吳妙宜介紹來?」

那女助手笑笑,「妙宜喜歡程佳。」

遂心答︰「藝術家一定互相吸引。」

這時,有人找程佳,他出去收貨。

女助手說︰「我叫樂悠悠,在這里工作已三年,開班教授兒童,是我的主意。」

她等于說,我地位超然,我與程佳才是一對。

她對妙宜的印象,深過程佳。

「你記得妙宜?」

「剛才你進來,我嚇一跳,以為她又回來。」

「我與她相像?」

「她也愛穿吉卜賽撒裙同軟底靴,十分嫵媚。」

悠悠的聲音有點不自在。

「不過看仔細了,才知是兩種人,你心中沒有。」

遂心笑笑,悠悠似有透視眼。

「吳妙宜家境彷佛過得去︰司機、大車、住在小洋房里,可是,她不快樂。」

程佳收了貨回來。

「悠悠,你在講甚麼?」

悠悠看著程佳,「在警告這位關小姐,當心你的手段。」

程佳凝視遂心。

忽然他說︰「關小姐心底有個勝我百倍的人,你放心,她絕不會看上我。」

遂心啞然失笑。

「我猜得對不對?」

遂心說︰「你莫非會閱心術。」

「漂亮女子的心思不難猜到。」

這下子悠悠好似放下心。

又有人來找程佳談畫展的事。

他真忙碌,可見有商業頭腦,跟著他的人不會吃苦。

悠悠說︰「吳妙宜許久不來了。」

遂心低下頭。

「她還那麼憎恨繼父嗎?」

遂心打一個突,不出聲,她怕一追問,悠悠會噤聲。

丙然,悠悠不警惕地自管自說下去︰「吳妙宜告訴我們,她母親在她十歲那年服藥身亡。」

妙宜竟說得那麼多。

「其實,她母親不應失救,可是,一整天屋子□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去推開房門看看太太為甚麼還不起來,當日,她繼父回過家兩次換衣服,中午一時及傍晚六時,都沒有張望一下。」

遂心打一個冷顫。

「妙宜放學,想與母親說話,保母催她學琴︰‘別去打擾媽媽午睡。’等到學完琴,吃完飯,她推開房門,母親已經休克,被送往醫院,一直沒有蘇醒,過了數日辭世。」

遂心抬起頭,「這一切由她親口告訴你?」

「是,當年她雖然還小,卻知道假使還想生存,最好不要再提這件事。」

遂心嘆口氣。

悠悠斟出啤酒,遞一杯給遂心。

「她很不開心。」

遂心一口氣喝了半杯。

「她佯裝沒事人似的,在繼父家又生活了十年。」

「她還說甚麼?」

悠悠訕笑,「叫我把程佳讓出來。」

甚麼?

「我肯,程佳也不肯,程佳需要一個會抬會擔的伴侶,他的生意頭腦多厲害,帳簿不容忍赤字,吳妙宜不錯,長得美,可是還有甚麼?」

程佳回來坐下。

「悠悠,你還在算妙宜那筆帳?」

「她渴望每個人愛她,顛倒眾生。」悠悠始終不甘心。

遂心輕輕說︰「也許,她只是寂寞。」

這時程佳說︰「沒有人會威脅到你的地位。」

悠悠悻悻然,「因為只有我肯在清潔阿嬸休假時洗地板。」

遂心不出聲。

他們調笑,妙宜永遠不會再听得到。

妙宜從一處流浪到另一處,到頭來不過是段小小插曲,程佳甚至不記得她姓甚麼。

遂心一次又一次替妙宜難過。

悠悠說下去︰「當吳妙宜說她繼父可以幫你到巴黎開畫展,你是否心動?你說!」

程佳尷尬。

「後來由我調查清楚,發覺她在家中根本沒有地位,而且一年不過見到繼父三兩次,你才死心。」

「我沒有這種企圖。」程佳已經笑不出來。

遂心覺得悠悠應當住口了。

丙然,她走去打掃課室。

小朋友一個個陸續來上課。

程佳問︰「你幾時來上班?」

「我想問一個問題︰你最後一次見到周妙宜是甚麼時候?」

「早六個月吧。」

「你同她關系到底怎樣?」

程佳很坦白,「她長得好看,人也隨便。」

遂心浩嘆。

「我這里是間畫社,氣氛隨和,後邊還有一間儲物室,專收留未成名低收入被房東趕出來的小畫師,每到新酒收成時,整箱抬回,大家一起喝,感覺像六十年代花之兒女盛行的──」程佳說。

「公社。」遂心說。

「是,不過我們有個規矩︰不許吸毒,否則立刻趕走。」程佳說。

「你一定有許多朋友。」

「是,我不否認。」

「妙宜來住餅嗎?」

「她家境富裕,這里設備簡陋,她來干甚麼?」

「除了你,她還同誰談得來?」

「關小姐,你好像不是來找工作的人。」

「我對這間畫社產生極大興趣。」

「我知道你的身分了。」程佳跳起來,非常緊張,「你是稅務調查員。」

遂心搖搖頭。

這時,悠悠又走出來。

「你忘了,」悠悠說︰「妙宜同胡子均──」

程佳不出聲。

悠悠提醒男伴︰「關小姐為著調查吳妙宜來,你不打發她,她永遠不會走。」

程佳只得說︰「子均是新進電腦動畫專家,十分有前途,在這里認識妙宜。」

遂心輕輕說︰「你們到現在尚不知妙宜下落,可有點奇怪?」

悠悠機靈地問︰「不是好事吧,她可是吸毒被捕?」

遂心吁出一口氣,「周妙宜已不在人間。」

他們兩人震驚。

遂心取出一段小小剪報,給他們兩人傳閱,接著表露了身分。

悠悠跌坐在位子上,「不!」臉上露出悲痛的神情,很明顯是物傷其類。

程佳喃喃說︰「怎麼可能。」

「你倆沒有看到新聞?」

「我們上月到峇里旅行,錯過新聞報告。」

「親友沒有提起?」

「關督察,請相信我們不會偽裝,我們真的一無所知。」

知道了遂心真正身分,他們並不動氣。

兩人忽然緊緊擁抱,像是慶幸彼此還在人間,可見他們確是性情中人。

悠悠哽咽問︰「為甚麼?」

遂心問︰「那個胡子均,會提供可靠消息嗎?」

「子均應是最後見到妙宜的人。」

「妙宜可有提過結婚?」

悠悠不再隱瞞,「她渴望結婚,程佳,你一听就怕,是不是?」她有意無意,仍然不放過男伴。

程佳嘆氣,「我曾同子均說︰當心,這個女子想結婚。」

遂心忍不住斥責他︰「你的口氣,彷佛想結婚等于患麻瘋。」

悠悠輕聲說︰「一直以來,程佳逃避婚約。」

程佳忽然走過去握住她的手,不再說甚麼,只是把臉埋進悠悠的手心里。

悠悠問︰「這是為甚麼?」

「悠悠,我們結婚吧。」

遂心沒想到她間接撮合了一對情侶,悲涼中有一絲喜悅。

悠悠說︰「請關督察做我們的證婚人。」

真沒想到事情會有這樣戲劇化的轉變。

「可以休假。」陳曉諾說。

遂心笑了,「哪里一時放得下。」

「一起上岸吧。」

「這個建議真夠誘惑。」

「考慮一下,通知我。」

他再帶她進圖畫室參觀,只見室內牆壁、天花板以至地板已經裝修完畢,恢復舊貌,韻味十足。

小小迸式水晶燈,直立鋼琴,金邊鏡子,朦朧間遂心彷佛看見小兒女翩翩跳起足尖舞,母親在鋼琴前彈曲子指揮。

遂心發呆。

這個炒賣股票為生的人太懂得生活情調了。

「陳曉諾,你是天才。」

「我在等你。」

「你大抵對每個女人都這樣說。」

「這是你賭一記的時刻了,信他,還是不信?」

「有期限沒有?」

「有,我已經三十二歲,頂多等你五十年,人總有壽終正寢的時候。」

「你怕死嗎?」

「怕吃苦,所以注意健康。」

「我可以把狄嘉之屋下載細看?」

「歡迎。」

遂心重新伏在桌面上,她輕輕說︰「周妙宜,謝謝你介紹陳曉諾給我認識。」

她說得一點不錯,的確經妙宜才找到他,否則天大地大,怎會知道北國大湖的一座木筏上,會住著這樣一個人。

遂心吁出一口氣。

天色暗下來。

放下一切,到長島去等待春季來臨吧。

穿上白色藍邊的水手服,到海邊散步,嗅鹽花香味。

不要放棄這千載難逢的好邀請。

生命無常,先吃甜品,不管是一年或是半載,甚至只有三、兩個月。

快樂永不嫌少,也不會嫌多。

但是,關遂心有事要做。

她到一個舊工廠區去找咆吼動畫公司的主持人。

第二天一早她自家中出發。

堡廠大廈在一條運輸河邊,不知怎地,河水有點混濁。遂心抬頭看去,見到五樓所有窗戶都被封實,密不通風,也好,這條河沒有景觀。

她乘工用電梯上樓,一層一層,都是貨倉改建的辦公室,電梯停在五樓。

她走出電梯,像是進入另一個世界。

空氣出乎意料冷冽清新,職員忙碌工作,接待員過來問︰「找誰?」

「胡子均。」

有人走出來說︰「子均剛睡著,他已經三十小時不眠不休,剛完成《盜墓者》程式,有甚麼重要的事嗎?」

遂心說︰「我下午再來。」

那女郎笑︰「那倒不用,他睡大半小時便可以起來工作,你看本雜志就行。」

「可以到處看看嗎?」

「不妨礙他人工作就行,那邊有茶室,你自己斟咖啡吧。」

遂心這時發覺所有職員都是年輕女子,且個個容貌不俗,分明經過挑選。

好比一隊女將,又像進了女兒國,不過,統帥胡子均卻是男性。

這應該是周妙宜的最後一站了。

遂心走進茶室斟咖啡。

她發覺桌子上放著一大盒甜圈餅,她嘴饞,拿了一只巧克力醬的送進嘴里。

一連喝了兩杯咖啡。

有人進出,向她說早。

咆吼動畫職員好似穿制服,都一身黑色緊身上衣與黑長褲,動作輕巧,軟底平跟鞋一點聲音也沒有,像貓。

踫巧遂心也穿深色衣服,混在她們其中,一點不覺礙眼。

她走進制作室,只見幾個女生正聚精會神,幫一具機械頭部模型設計五官,看上去十分詭異。

遂心對電子科技一無所知,又走到另一角落。

一個漂亮的女子身邊有一大只放滿七彩糖果的玻璃盒,她不停把糖塞進嘴里,一邊吃一邊盯緊熒幕,逐格設計打斗動作。

看見遂心站在身後,她嫣然一笑,「請坐,吃糖。」

吃那麼多也不胖,真是奇跡。

只見熒幕上其中一個角色擰住敵人,伸手進他的胸膛,把對方心髒拉出來。

遂心呵一聲,太暴力殘酷了。

那女子說︰「子均叫我改一改,你說,可怎麼辦好?改為挖出雙眼好嗎?」

遂心駭笑︰「不不,和平至上。」

「和平?那還有誰愛玩?」

她又把糖果放進嘴里。

遂心走到別處。

這是一套圖文並茂的小學板育器材,以問答游戲形式考學生分數。

「辛亥革命在甚麼年代發生?」

「北美洲最大河流叫甚麼?」

「好望角由哪一人發現?」

辦公室光線調校得很幽暗,熒幕更加閃亮,似有自己的生命。

接待員說︰「你在這里?子均可以見你了,請跟我來。」遂心跟著她走。

真是奇人,三十小時不休息,只睡半個鐘頭又可以工作,真是厲害。

一定要非常年輕才有這樣的精力。

她們走一條旋轉樓梯到閣樓,听見沐浴的聲音。

接待員笑笑說︰「他五分鐘就好。」

原來這□便是他住宿的地方。

一個怪人接著一個怪人,遂心不由得傻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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