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七八點鐘的太陽 第六章
作者︰亦舒

(16)

子翔點點頭

「鄉村還算過得去,到了城市邊沿,不少孩子做小販、撿垃圾、出賣,你會更加傷心。」

子翔嘆口氣︰「你們的工作好比愚公移山,精衛填海。」

史習榮微笑,「總得有人去做。」

就在這時,他們看見一個影子微弱地走近。

習榮站起來,「誰?」

身影再走近幾步,倒在地上。

子翔急忙撲向前看,見是一個小女孩,混身血污,皮膚月兌落焦黑,顯然受到燒傷,她已奄奄一息。

史習榮立刻抱起這一具殘軀奔入診所。

子翔想跟進去,被習恩阻止。

子翔渾身顫抖,「在西方文明社會,這樣對待犬貓,會判入獄三年。」

她睡不著,天蒙亮索性到工地監工。

堡人正敷設新水管,不少是十多歲少年,絕無抱怨,用力工作。

子翔喃喃說︰「這里也用童工。」

預期一個月內可以完工,這對子翔來說,未嘗不是安慰。

在先進國家,建造一所這樣平房,起碼五個月,但是西方社會工人有保障有組織,每人每日只工作八小時,上下午均有小息喝茶時間,中間又放午膳一小時,還不計病假、事假、怠堡、罷工。

這里根本沒有工序,由建築師到工人日以繼夜操作、達成目標為止。

有工作已經很好,義工自遠處來建新診所,他們感恩不盡。

稍後,史習恩給子翔送午餐來。

「雨季快到。」

「是那著名的季候風吧。」

「時時豪雨成災。」

「上天對這塊地方像是不公平。」

「可是,這里使人更加感恩。」

子翔笑了,「史習恩,你是罕見人類,你大可在都市內醫傷風鼻塞,何必吃苦。」

「你呢,子翔,你為甚麼不參加舞會飲宴,跑到這個有霍亂天花的國度來。」

「我想看多一點。」

習恩答︰「我也是。」

「工程完畢我將離去。」

「我們不舍得你。」他的語氣真摯。

「基金會將另外派人來。」

「上次來一位中年女士,大講節育,沒人上門。」

子翔失笑。

史習榮走過來,「說甚麼有趣事?」

子翔連忙問︰「昨日那女孩情況如何?」

習榮輕輕答︰「她今晨死亡。」

子翔噗地吐出一口氣。

像一只流螢,朝生暮死。

「遭人燒傷,不知如何,掙扎到營地,十只手指已融成一堆,皮膚百分之七十受損。我們盡力搶救無效,照例報警。」

「為甚麼遭害?」

「通常因為不听話,躲懶,逃跑。」

「凶手是誰?」

「家長、工頭。」

「她叫甚麼名字?」

「無名,她已不能說話。」

「她甚麼年紀?」

「約十三四歲。」

子翔不再出聲,過一會她說︰「我不想久留此地。」

子翔站起來走到空地去。

她抬頭看著天空,這時,烏雲忽然涌到,隆隆雷聲,大雨驟降,每一滴濺開都有手掌那麼大,打在背脊上,覺得痛。

沙地很快轉為深色,低窪處漬滿水,像一個個小池塘,季候風來了。

史習榮打著傘出來,遮住子翔。

子翔低聲道歉︰「對不起,我太過情緒化。」

「開始我也這樣激動。」

「可是你沒有走。」

「憤怒正是我留下的動力,一件事有兩種看法,在大學里,我參加了觀星會,一位同學說︰『看到宇宙浩瀚,令你懷疑上帝是否真正存在』。」子翔答︰「怎麼會!我每次仰觀星象,都贊嘆驚異上帝天工。」

史習恩微笑,「正是。」

大雨傾盆,打得雨傘傾斜。

子翔連忙去查看工地。

只見工人對大雨視若無睹,照常操作,人人淋得像落湯雞,子翔看著史習榮。

她明白他留下的原因。

這時,子翔听到一種叫聲,像孩子尖聲喚同伴。

「那是甚麼?」

「猿啼,一到大雨,猿猴爭相走避,通知同伴一起走到高地。」

子翔抬起頭,她真的置身荒山野嶺了。

晚上,她向母親及岳琪報平安。

史習榮忽然帶著陌生人進來。

那人穿軍服,同子翔說︰「容小姐,我是山都上尉,你需實時疏散,我特地來通知你,營地附近有游擊隊出沒,外國人不宜久留。」

子翔一怔,「史家也是外國人。」

「不,史家是本地人,容小姐,請即刻跟我往飛機場。」

習榮習恩兩兄弟一齊說︰「我送你。」

「但是——」

習恩說︰「平房進度理想,我們會跟進,你放心,完工給你寄照片去。」

子翔只得點點頭。

子翔收拾雜物,把剩余物資留下。

史家兄弟剛想陪她上吉甫車,他們的父親出來叫住︰「習恩習榮,你們去哪里,有病人需要診治。」

子翔連忙說︰「不用送了。」

習恩已經上了車,無論如何不肯下來。

他像個賭氣的小學生,眼楮看著別處。

比他大幾歲的史習榮終于跳下吉甫車。

司機立刻開出軍用吉甫車。

子翔訝異地問︰「甚麼一回事?」

習恩松一口氣,「送你去飛機場。」

「你們會有危險嗎?」

「我們與軍方及游擊隊都是朋友,我們沒有政治立場。」

算一算,在雨林中已逗留了十七天。

大雨滂沱,道路立刻混和泥漿,牛車卡在路上再也走不動。

司機好心,停下用繩索幫村民拖出困境,阻延不少時間。

子翔說︰「這一來一回就一整天。」

史習恩不置可否。

「營地里有病人需要照顧。」

「每天都有病人。」

子翔看著他,「史醫生好似不認同你這種看法。」

「他不代表我。」習恩的語氣忽然生硬。

車子抵達火車站,他替子翔背起行李。

子翔笑說︰「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到了哈拉嗤飛機場再說。」

那樣依依不舍,子翔又非草木,只得沉默無言。

身邊有一個壯男陪著上路當然安全得多,不止一次,在火車或飛機上,子翔試圖厭惡地推開半真半假的渴睡漢,有史習恩在身旁,她毋需檐心。

習恩問︰「下一站你去哪里?」

子翔答︰「先回家。」

「別忘記我們。」

「怎麼會。」子翔拍拍他強壯肩膀。

火車軋軋開動。

「是習榮接你來,由我送你走。」

「正是。」子翔點點頭。

他忽然說︰「前日我與習榮大吵一頓。」

子翔看著他,「為甚麼?」

「為著去留問題。」

子翔訝異,「你們不是已經立志終身奉獻給叢林嗎?」

「父親知道後,狠狠責罵,去留自由,不可傷及兄弟感情。」

子翔答︰「講得對。」

「可是,世上只得一個容子翔。」

子翔呆住。

她一時不知說甚麼才好,只覺歉意尷尬。

史習恩用手捧住頭,「習榮先看見你,是,但我與你更投契。」

電光石火間,子翔忽然明白了,「我這次被調離營地,同游擊隊沒有關系,與我工作表現亦不相干,可是?」

史習恩答︰「對不起,子翔。」

「是史醫生叫我走?」

他點頭。

子翔啼笑皆非︰「你們兩兄弟真應好好檢討態度,還有,史醫生應該征詢我意見,鬧事的又不是我,我真無辜。」」

他們附近有個嬰兒啼哭,子翔怕是她提高聲音驚嚇人家,故此氣鼓鼓不出聲。

餅一會她說︰「史習恩,下一站你好下車了,不勞你送,營地有工作等著你。」

「子翔,我想問你一句話︰習榮與我,你喜歡誰?」

子翔跳起來,「一個都不喜歡,你們是我工作伙伴,不涉男女私情,我一早有男朋友。」」

史習恩愣住,他好像沒想過,除出史氏兄弟,容子翔還可以喜歡別人。

(17)

火車停站,有人上車來,看見她叫︰「子翔。」

原來是習恩的大哥習榮,不知怎地,他終于趕了上來。

子翔既好氣又好笑,瞪著他倆,說不出話來。

習恩同習榮說︰「子翔已悉一切。」

子翔答︰「我的男朋友叫蘇坤活,他此刻在剛果。」

習榮吃一驚,「你是蘇大哥女友?」

習恩也說︰「但是蘇大哥身在土耳其,他因安卡拉附近地震而趕往該處。」

「我們不知道你是蘇大哥女友。」

「蘇哥真幸運。」

兄弟倆黯然低頭。

子翔教訓他倆︰「進行中一件工程叫你倆私心延誤,我又被史醫生當罪魁禍首,工作紀錄蒙污,你倆該當何罪?」

習榮習恩不敢出聲。

「幼稚!」

兄弟低下頭。

「還不快回去工作?」

子翔忽然變成大姐般老氣橫秋,狠狠教訓他倆。

「下次再派年輕女子到你處做義工,請改變態度。」

習恩靜了片刻,忽然說︰「我們營地常常有女客。」

習榮說︰「不要再講了,子翔完全正確,我同你這次的確大錯特錯,父母差點連我倆都調走。」

習恩答︰「我只是想子翔知道,我們不是輕佻浪蕩子。」

子翔說︰「我明白。」

火車停了。

子翔揪起行李。

他們堅持送她到飛機場。

火車站有少年兜售紀念品,捧著盤子走近。

他出售水晶石裝飾品,一串碩大紫水晶珠項鏈只賣十元美金。

類此飾物放在西方都會大公司燈火通明的飾櫃內,當售百倍以上。

少年左右手拇指都只剩下一半,長年累月在打磨半寶石的時候,連指甲也磨光,從此他殘廢。

子翔不戴飾物,但是掏出美元,也不還價,買下那串寶石珠子。

少年鞠躬道謝。

其它小販看見了,也連忙涌上來。

史氏兄弟為她突圍。

他們一直陪到飛機場,像一則民間故事中的十八相送。

在候機樓窗口可以看到那美麗的紫色平原。

子翔松出一口氣。

這件事徹底打碎「被愛最幸福」的傳言。

這時子翔忽然接到電話。

「子翔,你好嗎?」

竟是蘇坤活的聲音。

子翔輕輕答︰「還可以,你呢?」

「別責怪史醫生把你調走,他被那對昆仲鬧得頭昏腦脹,他們為你爭執多次。」

「你可有看過愛麗斯夢游仙境?故事里有一對胖胖孿生子,一個叫驅地杜,另一個叫驅地登,像煞史氏兄弟般詼諧。」

「這樣取笑愛慕你的人?」

「真被他們氣壞。」

蘇坤活笑了。

「你在甚麼地方?」

「往右看。」

「甚麼?」

「听我話做,右邊,電視機底下。」

子翔轉過身子,目光朝電視機瞄去,她看見蘇坤活坐在那里,看著她笑,好一個驚喜!

子翔也只會笑。

他比從前更加黑實,英俊而粗擴的身段無比瀟灑,那率直笑臉直似冬日陽光。

子翔四肢暖和起來,收起電話,他們同時站起來迎向對方,緊緊擁抱。

「你做得很好,子翔,我為你驕傲。」

他把下巴擱在她頭頂上。

兩個人身上都有汗酸味,髒頭發,衣褲顏色曖昧。

他們坐下來。

「五十年後,你會懷念他們兩兄弟。」

「一到老年,甚麼都值得懷念一番︰老歌、舊友、一瓶酒、半邊月,家母時時說起倫敦的卡那比街,家父喜歡一個叫野添瞳的日籍女演員。」

「回憶美化一切。」

子翔微笑,「我們一說誰誰誰秀麗,爸說不,一個叫永明旦的緬甸女星,才當得起這兩個字。」

蘇坤活一怔,「緬甸現在叫米亞瑪。」

「可不是,半百年前的事了。」

他凝視子翔,「你氣色很好。」

「蘇師哥你也不差。」

他看到她頸項上掛看一只玉石猴子,「咦,你也戴飾物?」

子翔自袋中取出剛才買的紫水晶珠子,也一並掛在胸前。

「呵,推不開的小小販。」

子翔低頭,「蘇師兄,我看到許多事,我看到天災,我看到人禍,死亡疾病,貧窮困苦,我覺得渺小卑微,這一季義工改變我一生。」

蘇坤活點點頭,「對你有益處。」

「你乘哪一班飛機?」

蘇坤活出示飛機票。

「呵,我倆同回舊金山。」

「子翔,我得把你交還給子翊。」

「我還想參加工作。」

「將來有機會一定通知你。」

「師兄,就這兩年了,一個女子,總得落地生根,組織家庭,生兒育女,屆時,是家人奴隸,永世勞工,還出得來嗎?」

「誰娶你?」

子翔笑嘻嘻,「一定有人。」

「那人有福氣,你好出身,既有妝奩,又有學識。」

子翔忽然想起身世,「我性格有點飄忽,坐不定。」

像誰,似不負責任的生父抑或生母?她究竟是甚麼人的女兒?

子翔臉色陰沉起來。

「听听子翊怎麼說。」

「他是哥哥,不是監護人。」

「多一個人意見好得多。」

「他有私心,他自己走得影蹤全無,希望我留家里陪伴父母。」

蘇坤活笑,「那又有甚麼不好?」

「偏偏我亦是無影腳。」

「才說過些時候就打算落地生根。」

「再讓我做一季義工,我才甘心日後朝九晚五鎖定建築事務所捱牛。」

蘇坤活笑了。

子翔把臉埋進他寬厚的手心里。

她忽然听得他低聲說︰「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子翔抬起頭來。

這時,服務員通知他們登上飛機,打斷話柄。

他們並非坐在一起,兩人也沒有要求調位子。

飛機起飛,他走過來蹲到子翔身邊,握住她的手,欲言還休。

子翔身邊一個生意人看到他倆分明似情侶,便義不容辭問︰「可要換位子?」

子翔連忙答︰「謝謝你。」

那成人之美的君子取餅隨身行李挪往後座。

蘇坤活坐下繼續話題︰「你的心意我不是不明白。」

子翔讓他說下去。

「我卻沒有能力成家︰成日東奔西跑,居無定所,生涯連海員不如,收人亦不足維持一家舒適生活。」

子翔想了想,不出聲。

「說不定妻子生產那一刻,我在哥斯達尼加照料疫癥病童,又或是結婚周年,我卻正運送藥菌往尼日利亞。」

子翔答︰「不是每個女子都計較這種細節。」

「日子久了,總有遺憾,我又不打算轉行。」

子翔索性說︰「你對女性沒有信心吧。」

「我與子翊是老同學——」

「我與子翊不一樣。」

「你們不自覺,其實像到極點,兩兄妹均漂亮、活潑、熱情、爽朗,待人若己,叫人忍不住親近你倆,你又比子翊更純真。」

子翔微笑,「這麼好,你還在等甚麼?」

他輕輕說︰「怕累了你。」

子翔很聰敏,「換句話說,你有保留。」

他勇敢地點點頭。

坦白過後,彼此心里都舒服得多。

子翔不出聲,原來是睡著了。

蘇坤活到飛機尾艙取水喝,那讓位的中年人問他︰「成功否?」

他搖搖頭。

「她說不?」

「不,」蘇坤活答︰「我說不。」

商人不置信地惋惜,「這是一個在飛機上讀埃默森的女子,你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蘇坤活忽然對陌生人訴起心聲來︰「她是富家女,我怕沒有能力照顧她。」

「你看上去高大強壯,又十分愛護她,她並無半絲驕矜,平易近人,你怕是誤會了,別錯過好機會。」

「多謝指教。」

(18)

子翔已經醒來,問服務員買了一件小禮物叫蘇坤活送給讓位的先生。

「是甚麼?」蘇坤活好奇問。

「夾在書本上微型小燈方便閱讀。」

子翔真是細心。

飛機抵,子翊親自來接。

他看到蘇坤活吃一驚,暫時不動聲色。

在取行李時他把小妹拉到一旁,「子翔,糟糕。」

「甚麼事?」

「你另外有一個叫林斯的朋友來找你,我把他安排在你公寓住。」

子翔忽然咳嗽起來。

「小妹,一人最忌踏兩船,應付不來,跌落水中。」

「他們都是我的好朋友。」

「對,全找上門來了,索性叫他們做室友也罷。」

子翔說︰「我是清白的。」

子翊人急智生,「阿蘇是我老同學,住我處吧,反正他一日半日就走。」

「子翊,我欠你一個人情。」

「自你七歲起我幫你打走那叫臭胖的小二男同學你就欠我人情。」

子翔緊緊擁抱大哥,說不出話來。

子翊輕輕問︰「你有無听我話忘記過去?」

「我甚麼都不記得,又如何忘記?」

「那最好不過。」

「行李到了。」

子翊大叫︰「阿蘇,你跟我走,快快快。」

這時林斯已經迎上來,「對不起子翔,我來遲一步。」

子翔故意挽住林斯手臂讓她的蘇師兄看見,「不要緊,剛剛來得及。」

蘇坤活不出聲,跟看子翊走。

這些子翊都看在眼里。

林斯握住子翔的手,「咦,你的手掌。」

「像柴皮可是,角質一層層褪下來。」

「很吃了一點苦頭吧,該處有游擊隊出沒,聯合國已知會各大通訊社撤出外籍記者。」

一眼看見子翔仍然結看他送的玉石猴子,不禁歡喜。

子翔問︰「你放假?」

「開會路過。」

回到公寓,發覺他打開窗戶,空氣流通,每個角落都放著白色鮮花,一盤連泥的茉莉香聞十里。

他取出冰桶及香檳。

子翔笑問︰「慶祝甚麼?」

「平安回來。」

子翔說︰「當自己家里一樣好了,我且去浸浴。」

到過第三世界的人都知道,浸浴是一項奢侈。

林斯隔著浴簾與她聊天,熟不拘禮。

「我同容太太見面喝茶,她好似不打算回北美了。」

「葉落歸根。」

「她說回到上海內心無比舒暢,再也不必請嘈吵粵語,一大班親人聚舊結伴不愁寂寞。」

「母親有無說起我?」

林斯點頭,「語氣鐘愛,處處維護,只盼你高興。」

「她確是慈母。」

但是沒有親生子女。

「她在學一種牌術,叫做挖花,我幫她把各種章法輸人計算機做一個統計,希望可以找到必贏技巧。」

子翔笑了。

只有追求者才想得出這種討好方法,子與女都不會如此費心思。

子翔與母親通電話。

「子翔,」容太太說︰「你幾時回溫埠幫我賣掉獨立屋另置公寓當儲物室。」

「我最不會做買賣工夫,不如叫子翊做。」

「你是建築師,你有聯絡。」

子翔只得說︰「我過兩日回去看看。」

「听說地庫爆水管,已經關了水掣。」

「呵,可是水管結冰?」

「也許是,麻煩透頂,去之而後快。」

「我盡量安排。」

子翔心情與從前完全不同,半年前她會反對出售祖屋,今日,不過代長輩賣出物業。

一切屬于容家的財產與她無關。

子翔自浴室出來,撥了幾個電話,囑舊同事代為出售房子。

她感喟︰「你看,跑來跑去,忙個不休,終于回到出身地去。」

「也很方便,不過通知銀行把存款匯來匯去。」

林斯自廚房捧出一鍋熱雞粥。

子翔喝了一口,只覺鮮美可口,這男人真多優點。

他忽然說︰「子翔,我有穩定工作,豐富入息,願一生照顧愛護你,且又見過家長,請接受我求婚。」

子翔張開嘴,又合攏。

「我十分認真,請你詳細考慮,你可選擇適合城市居住,我可申請調職,我也會轉到大學工作。」

子翔微笑。

漸漸地淚盈于睫。

「你不必實時回復我。」

「你根本不了解我。」

「子翔,我與你均非英漢大字典,毋須背熟對方。」

「你好像在說天下所有結合都是盲婚。」

「不不,子翔,我認識你。」

子翔點頭,「你是少數知道我身世的人。」

「我等你。」

子翔伸出手去輕撫他的面孔。

他低聲提醒她︰「容先生太太都喜歡我。」

這時子翔的電話響了。

是蘇坤活找她︰「子翔,與朋友一起出來吃飯,子翊六時在福運樓請客。」語氣絲毫沒有異樣。

「子翊在股市尚有斬獲?不簡單。」

「他是高手,了不起。」

「準時見。」

子翔悵惘,倘若他稍微有一絲妒意,少少不快,都還有希望。

但是沒有。

子翔找出花裙子穿上,想化個淡妝,發覺兩盒粉底顏色都太淺,她皮膚已曬得黧黑,無奈只得略抹些胭脂,束上頭發。

林斯在一邊稱贊︰「已經很漂亮。」

「你應當見過不少真正美女。」

「所有真正美女與真具才華的人,都自覺平凡。」

他轉一個彎繼續稱贊她。

子翔也很感動。

她搭上大披肩與他出門去。

容子翊與蘇坤活已經坐著研究菜單。

看到子翔,他倆一起站起來。

子翔感喟,「噫,又回到資本主義富庶現代社會。」

一頓酒菜可吃飽整個孤兒院。

「小妹小時喜歡吃咕嚕肉,怕魚骨,看見龍蝦嚇得哭。」

蘇坤活對林斯極之客氣,他們閑閑談到北美華人真正地位,工作上種族歧視問題,嚴肅中帶詼諧蒼涼意味,子翔听得入神。

林斯說︰「我們是所謂『可見的少數族裔』,同歐洲移民不一樣,一旦有事,目標明顯。」

「一些猶太人改變姓氏,隱入社會,華裔在北美住了一百年,還是黃種人。」

子翊舉杯,「賺多些綠背,中和色素。」

子翔側一側頭,「家母說︰光在他們這里花錢,不要與他們爭飯碗,生活還是蠻寫意的。」

三個男人都笑了,「離鄉別井,就是為著找到更好飯碗。」

桌上擺滿豐富菜肴,子翔吃了很多。

她真幸運,可以回到自己的世界來大吃大喝,她才不怕發福。

林斯試探問︰「蘇師兄下一站到哪里?」

「哪里有需要便應召到哪里。」

他不願說出地名,大家也都不再提問。

飯後林斯建議去喝一杯,蘇坤活笑說︰「我得回去收拾行李往飛機場。」

子翔不說甚麼,拉緊披肩,在涼風中與他話別。

他高大的身形堅毅地轉頭離去。

林斯手臂圍看于翔肩膀,「咦,蘇師兄自動棄權。」

子翔生氣,「你再胡說我掌你嘴。」

「是是是,不敢造次。」

他們在馬路散步。

「子翔,你可知四川在甚麼地方?」

「蜀犬吠日,四川省面積與法國相若。」

「子翔,南昌市中學需要英文教師,你可願意投入服務?我向你保證,學生全體朝氣勃勃,勤奮好學,無人染發吸煙穿鼻環。」

子翔嗤一聲笑出來。

「你那麼喜歡孩子,又立志做義工,會得到工作上滿足。」

「媽媽一直希望我教書。」

「有一名韋斯利大學女生在南昌任教三年,她叫王珊,美籍華人,到四川時一句中文也不懂,現在會講流利普通話,她沒把自己當志願老師,她說是個交換學生。」

子翔點點頭。

「我覺得這份工作適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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