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的眼淚在飛 第一章
作者︰嚴沁

早上十時,顧希仁已坐在他那氣派穩健的辦公室里,閱讀秘書為他預備好的財經資料。

他,五十六歲,永昌投資及地產公司的最大股東兼董事長,是個勤儉而低調的生意人,跟那些新興富豪的夸張、高調,完全不同,他只默默地經營著越來越好的事業。

他看來不像生意人,反而更像讀書人,那天生的書卷味令文質彬彬的他更具氣質。

房門輕響,進來的是人事總監,跟在他後面的是個氣宇軒昂的年輕人。

彼希仁眼前一亮,對年輕人的印象十分好,他恍如看見自己當年的影子。

「殷傳宗,」人事總監介紹,「新聘請的會計經理。」

希仁再一次從頭到腳打量一下殷傳宗。

很現代的年輕精英,卻有個傳統的名字。

希仁不自覺的微笑起來。

「好,好,非常好,」他由衷的,「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做老板的很少這麼客氣謙虛,殷傳宗的臉上也露出笑容。

帶新職員給老板認識也不過是循例工作,他們離開後,希仁很感興趣的找出殷傳宗的資料來看。

殷傳宗,二十七歲,一九六五年生,父母資料俱不詳。香港大學畢業,出身于保良局——

希仁有些懷疑,人事部怎會請這樣一個來歷不明的人做會計經理?他們公司進出的賬目很巨大,如果—

他的眉心松開。不會有如果,連他一看就喜歡的年輕人,這年輕人必有優勝于他人的特殊才能。

他該相信人事總監的能力。

二十七歲,和家杰——他的獨子同年,莫名的好感令他放棄追問殷傳宗的來歷。

用人不疑,這是他的宗旨。

中午,他的私人廚子替他燒了清淡的小菜,就在辦公室後面的私人小飯廳用餐。家杰有時來陪他,但今天家杰去投標一幅地,趕不及回來,他便獨自用膳。

膳後,與妻子李曼寧在電話里閑聊幾句家常,便又回到辦公室里。

他年紀不老,正當壯年,卻有一種上一代人處事的作風,他是個不追趕時代潮流的人。

三點過一些,意氣風發、神采飛揚的顧家杰回來。

「我贏了。」家杰喜形于色,「我以原定的價錢順利的投到那幅地,值得慶祝。」

希仁點頭微笑。

對財富,他已下再那麼熱衷,多幾億,少幾億,完全不影響他的生活。他的目的是培養家杰——他的獨子,能完全獨當一面的繼承他的事業。

「整個發展的計劃書已弄好,現在各部門正分頭進行,我一定要它成為香港最新型、最現代化的社區。」

希仁很滿意。

家杰在史丹佛建築系畢業,又修了兩年商業管理,是真材實料的接棒人。

兒子雖然有點浮躁,有點自視過高,但他始終年輕。他們這樣富裕的家世,家杰難免有點驕傲。

然而,家杰是能干的,學成回來後的三年內,有幾單生意都做得不錯。經驗雖略嫌下足,但有的是時間。

整盤生意將來都會交給他。

家杰並沒有跟他一起回家,帶著自己一班手下去慶功了。活潑好動的家杰與他個性並不相同,甚至不像曼寧,或者新一代的年輕人是這樣的。他覺得自己對家杰是寵——一種慈父對兒子的驕縱。

他驕縱得起,他有這條件、背景。

每年,香港都選出百名富豪,他雖然沒有上榜,但他心里明白,自己的財富比許多上榜的人殷實許多。

他的低調保守,就是這樣。

深水灣的獨立花園洋房並不惹人注目,就算室內布置,他也選樸實而清雅的,這才適合他與曼寧的個性。

他們的晚餐是吃齋,這是曼寧的習慣。三十年來,曼寧專心向佛,茹素已久。本來希仁並不習慣,漸漸的也愛上素食。

素食能令他征戰商場後,內心得到寧靜。

「家杰又不回來吃晚餐。」母親曼寧抱怨。

「年輕人有他們自己的世界,不可能永遠在我們身邊。」希仁笑。

「家杰就是不愛回家,也不親近我,這孩子從小就這樣。」

「別抱怨。裙腳仔不會有出息。

「只好等家儀留學回來,」曼寧搖頭,「希望家儀別像哥哥,只重事業。

「家儀從小就是你的乖女兒、好女兒,放心,她跟你最貼心。

曼寧笑了。

她比希仁小一歲,臉上依然有著昔日的清秀美麗。她是個心腸好、又仁慈、又溫婉的女人,思想保守,唯一的希望只不過是父慈子孝,她是個滿足的快樂婦人。

「新請了個會計經理,和家杰同年。」不知為甚麼他突然提起來。

「哦——很特別?」曼寧意外。

他們在家中絕少談公事,談生意。

「不知道為甚麼——」希仁撫弄著眉心,「很有好感,覺得他像當年的自己。」

「如果真材實料,就不妨提拔一下。」曼寧說,「難得有一見令你生好感的人。」

避家把一具無線電話送過來。

「大小姐長途電話。」管家輕聲說。

家儀,母親心頭最疼惜的寶貝女兒。

曼寧已沉醉于與家儀聊天的快樂中,她問女兒的上課情形,問女兒的生活細節,又怕她吃不好,又怕她穿不暖,更擔心她的安危。

「媽咪,如果我學校還不安全的話,美國再也找不到安全的校園了。」

家儀就讀的,是曼寧親自去美國各大學校園巡視一周後,千挑萬選出來的衛斯理女子大學。這是當年蔣介石夫人宋美齡,也是當今美國總統夫人喜拉莉克林頓的母校,更是許多美國及世界各國「名門望族」的千金們最愛進的貴族學校,連香港船王的孫女也是家儀同學。

「真想讓管家盧太去陪你。

「千萬不可。我不想變成波上頓電視台訪問的對象。

「甚麼意思?」

「今年有個一年級生的父親是韓國首富,她家派了管家、司機、廚子來陪她,在學校旁邊買間大屋住,轟動整個波士頓校園區,電視台訪問了她。」

「這——也沒甚麼,我們也做得到。

「千萬不可,千萬不可。那韓國同學在學校變成生人勿近的異類人物,我才不要。」

「你這孩子。

「我會自己保重。你不是說要我在美國學習獨立嗎?我很好,也學會開車。媽咪,暑假回來帶你游車河。」

放下家儀的電話,看見希仁已上樓回臥室了。他是個生活極規律的人,每天按時上床,從來不在晚間應酬。

正預備上樓,管家盧太帶來希仁的弟媳婦江心月,她提著一個食物籃。

「大嫂,給你們送宵夜來。」江心月滿臉笑容,「我親自弄干淨的燕窩。」

「下次別這樣,哪能勞煩你親自動手?」

「沒關系,反正我總是閑著。」她四處張望一下,「大倌呢?」

大倌是江心月對家杰的昵稱。

「還沒回來,找他有事?」

「不不不,大倌愛吃我做的鮑魚,特地送來給他吃。」

「你太客氣了,大家自己人,不必這樣。

「大嫂,這麼多年,大哥和你們對我的照顧,我一輩子也報答不了。自德仁去世後——

「別提不開心的事了。」曼寧永遠菩薩心腸,雖然她並不喜歡江心月這弟媳婦,但念在一場親戚,她總是有求必應。「心月,是不是你……有甚麼事?」

「是這樣的,我住的那區環境越來越雜,治安日差,我想—」

「好吧。你去找適合的房子,找到便告訴我,這是小事。」

謝謝大嫂,謝謝大嫂。舊房子賣了的錢我會還給你們。

「不用了,你留著做家用。」

曼寧上樓休息,留下江心月獨自等候家杰。

她和家杰的感情特別奸,因為曼寧生下家杰後,身體一度極差,是心月把家杰帶大的。

那時心月住在這兒,每天從早到晚,非常專心的服侍和照顧家杰,把家杰當成親生兒子般。曼寧很感激,對心月也就有求必應了。

她不知道心月等到多晚,家杰也沒有提及。反正心月送東西來已是慣常事,誰也沒放在心上。顧家自然下缺任何進補食品,然心月也是一番心意。

家杰正在開會,突接心月的電話。

「家杰,我是心月嬸。」心月低聲下氣,「我急需要一筆錢,不是很多,十五至二十萬——」

「我叫人給你送去。」家杰二話不說就收線。

但他皺緊的眉頭一直沒有舒展開。

會後,他吩咐秘書︰「心月嬸的電話不要再接給我,尤其開會時。她要什麼,醞情辦理。」

秘書只好點頭。顧家杰雖然只是副總經理,有時比大老板顧希仁還凶還嚴。顧家杰,並不習慣江心月的婆婆媽媽和刻意的巴結討好。他知道心說心月很疼他,真心對他好,卻嫌她煩。無端端的隨時來個電話,又不是甚麼重要事,他難以忍受。

他讓秘書替他送二十萬給心月,並吩咐「別讓老爸知道」。他很明白,父親每月送給心月的家用實在也不少。

心月自己倒沒什麼,她那同居男人魏孝全總給人煩厭的感覺。那男人好賭,心月要額外的錢怕也是讓那男人賭掉了。

那魏孝全整整比心月小十歲。

回到公事上,家杰是快樂的。

他那新型的社區計劃進行的十分順利,消息才在報紙上發表,許多好的反應已熱烈的從電話傳回來。他對自己滿懷信心。

正準備打電話給艾靈——他的現任女朋友,一個高大軒昂、神色誠懇、正派的年輕人輕叩他房門。

「請進。」他呆怔一下,「甚麼人?」

「我是新來的會計經理殷傳宗。」陌生人說。

「哦——有事?」家杰望著他。

「在新社區發展計劃的預算中,我發現有一點不妥,如用另一種方式計算,可替公司節省至少一億。請過目。」

家杰眼楮一亮,立刻對這新會計經理另眼相看。他看過殷傳宗送上的新資料,想了一陣,點點頭。

「我會再研究研究。」他十分滿意。剛上班就替公司省錢,這種伙計難求。

「你先回去,我會把結果通知你—你是……」

「殷傳宗。」他含笑而退。

家杰記住了這名字,對他極有好感。

第二天,會計師把殷傳宗建議的計算方式研究過後,大為贊賞。

「家杰,公司里有這樣的人材是你們的福氣。」會計師笑,「要撬他跳槽呢。家杰把這件事告訴父親,希仁又意外又高興,誰說這不是公司的福氣?

「這麼大的數目怎麼會弄錯?是誰做的預算?」希仁問。

全組人做的。算了,也不必追究,反正殷傳宗已替我們糾正。」

「這麼說來,以前可能花了許多冤枉錢。」

「我們總在賺錢,就算是少賺些好了。」家杰笑,「我想給他一筆獎金。」

「對對,這樣的人材,我們要好好留下來!」希仁沉思,「真想知道他是甚麼人介紹來的。」

只是心血來潮,希仁真的召來人事總監問個明白。

「沒有人介紹。人事總監有點惶恐,「我見他是個人材—是否有問題?三個月試用期還沒滿,可以解雇。」

「沒有問題,」希仁把殷傳宗替公司節省了大筆錢的事說了一遍,「只是好奇。」

「我見他一表人材,又沉實可靠,再加上他大學敦授給他最好的推薦信,才大膽用一個沒有背景的人。」

「很好,很好。做得好。」

希仁靠在椅背上微笑。真是個難得的年輕人,家儀能找到這樣一個男朋友就好了。

家儀?怎麼想到家儀身上呢?

家儀,還有一個月就放暑假回來。這孩子活潑熱情,她在,家里熱鬧多了。

家杰的內線電話接進來。

「爸,中午不陪你吃飯,我約了殷傳宗,想跟他談談。」他說。

「約他為甚麼不約我?」希仁問。

「你從不吃外面的東西—你也想見他?」

「為何不來我這兒吃家常菜?」希仁提議。

「好—太好。」家杰半開玩笑,「只是怕他受寵若驚。」

從來沒有任何職員被邀請進希仁的私人小餐廳,連英國人總經理連能都不曾。

家杰把殷傳宗帶進來,他保持著適度的微笑,不亢不卑的斯文有禮。

三個人坐在小圓上。

「你做得很好,傳宗。」希仁說。他很自然的喚他名字。

「只是分內的事。」他笑答。

在兩個老板面前,他揮灑自如,完全沒有半絲勉強、緊張。他自然得就好像和自己家人進膳一般。

「以前你在哪里工作?」家杰問。

「銀行。」他說了一間美資銀行的名字,「也是做會計方面的工作。」

「怎麼會來我們這兒?」

傳宗坦然笑起來,那笑容真像陽光滿天。

「薪金好的多,」他說,「而且我想這兒工作會比銀行靈活些,我喜歡挑戰。」

希仁不說話,一直用欣賞的眼光望著他。

「滿意新工作嗎?」家杰問。

「很好。」他想一想,「如果可能的話,我希望以後能做些非會計方面的工作,譬如跟你學習怎樣投標,怎樣計劃,怎樣做生意。」

「有機會,一定有機會。」希仁先點頭。

家杰有點意外。

希仁的作風一向保守穩健,不會輕易答應人任何事。

「這次你替公司立了大功,希望能繼續保持緊密美好的合作。」家杰說。

傳宗只是點頭,沒有任何話語。

他是個不多話而積極工作的人,生活非常健康,不煙不酒,沒有不良嗜好,逢星期天去教堂。女朋友李嘉文,是大學同學,沒有如火燒般的激情,卻如小溪中的兩尾魚,自然融洽的相伴而行。

懊屬于現代年輕人中的「罕見動物」類,該受保護。

下班回家,在他那層五百尺的公寓里,他為自己弄晚餐,很簡單的食物,蒸一條魚或煎片牛扒,再炒碟菜,已是他豐富的晚餐。

對于生活,他從下挑剔,也不講究。自食其力,活得自然就是了。

自小長大的環境令他沒有太大野心。對目前,他已相當滿意。

開始懂人事後,他一直在保良局長大,能溫飽,也有受教育的機會,但溫情親情卻欠奉。他有一位認領的養母,是個啞巴,每個月見一次,感情不是很密切,卻也頗牽掛,到底從小見到大的。

他還是個非常重感情的人。

養母最近身體不好,回汕頭鄉下休養,他每個月總寄點錢去以表心意。香港人嘛!錢可以代表很多事。

啞巴養母是打住家工的,是那種白衫黑褲梳起不嫁的。他沒問過養母領養他的原因(問了她也不能答),不外是古老女人想有點精神寄托。養母不識字,只能寫自己的名字,還會寫殷傳宗。但那個殷字,也許筆劃太多,她總寫不好,看來像另一個字。

又是月尾,也該寄錢給養母了。養母有個很鄉下的名字,叫陳冬妹,大概因為她是冬天出世的女兒吧。

在看信報,門鈴響起。

嘉文,只有她,這小屋的唯一客人。

嘉文在洋行里做行政主任,很現代化的女孩子,卻有一張十分秀氣的古典臉孔,尤其笑起來右邊面頰上的梨渦,十分引人。

「給你送水魚湯,媽媽炖的。她愉快的說。

「叫我去就行了,不敢勞煩。」

「人都來了,想趕我走?」

「哪兒敢?」他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他倆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替公司改正一個預算上的錯誤,公司給我十萬元獎金,有沒有興趣去旅行?」

她眼光一亮,隨即搖頭。

「還是把錢存起來,以後換幢大些的房子。」

「我誠意邀請。」

「不—還是等以後。」她猶豫著。她保守,不願單獨與男朋友出遠門。

「請伯母一起去。」他胸有成竹,「伯母不是說過想去日本嗎?」

「那——我問她。」她欣喜。傳宗真難得,愛屋及烏。現在就打電話。

母親大人當然欣然同意,她早把傳宗看成準女婿,如今好男人難求。

「明天我訂機票、酒店,我們不參加旅行團,不要伯母太辛苦。」

他是個細心周到之人,替每個人設想。

「難怪媽咪疼你。」嘉文說。

「能力範圍所及,何必小器?」

傳宗很守本分,三個月試用期滿後,他才向公司申請放假。人事總監知道老板甚器重他,挪四天假小事而已,便一口答應。

他離開香港的那天,剛巧顧家儀從美國回來。顧太李曼寧親自接機,後面還跟著近身工人和司機。

傳宗認得希仁的司機,立刻知道那位優雅的婦人必是曼寧,他點頭微笑而去。

「是誰?」曼寧詫異的望著傳宗的背影。

「公司新請的會計經理。」司機答。

「殷傳宗?」曼寧記起了這名字。

她只看了傳宗一眼,是張斯文沉實又充滿陽光的笑臉,只是一眼,她立刻喜歡這年輕人。若家儀能有這樣的男朋友︰︰

「大小姐出來了。」堡人叫著迎上去。

家儀提著簡單的行李,一件T恤、一條牛仔短褲,就這麼跳跳蹦蹦的出來。看見母親,緊緊的一把抱住。

曼寧忍不住喜悅的眼淚。

家儀是她最貼心的女兒,也許從小由她自己照料,感情比江心月照料的家杰濃許多。不過,家儀和家杰兩者比較,家杰較親希仁。

在車上,母女手拉著手有說不完的話。家儀放暑假後並沒有立刻回來,她在哈佛大學選了一科暑假班來讀,又趁機會游遍了美國東部的名城,倦了才打道回家。

「美國有甚麼妤玩?不早點回來陪我。」曼寧緊緊盯著女兒。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嘛。」家儀好像母親,非常美麗但卻現代,和母親的古典氣質完全相反。「而且我在哈佛選課。」

「為甚麼不在自己學校選?」

「衛斯理大學沒有暑假班。」家儀笑,「學校很有錢,才不賺暑假班這種小錢。」

「不成理由。」

「真的。我看見已畢業的老同學捐錢給學校的紀錄,五十萬美金,一百萬美金,至少也是二十五萬這麼捐的。衛斯理畢業的學生都很富有。」

「大概是吧。」曼寧對這沒興趣,「是不是認識了男朋友才不肯早回?」

「甚麼話?」家儀呆怔一下,「在我們波士頓附近的名校男生,MlT(麻省理工)的太書呆子,哈佛的太自豪,讀MBA的人又太油滑,他們都有幾年工作經驗,我才不理他們。」

「其他學校呢?」

「和我們衛斯理不門當戶對。」家儀憨憨的笑著。

「你這孩子也懂勢利呢。」

「是這樣的啊!甚麼學校跟甚麼學校的人來往,大家都有默契的。」

不知道為甚麼,曼寧心中又浮上那張斯文沉實的笑臉。殷傳宗,漂亮的男孩。

晚上,大家剛吃完飯,江心月又提著食物籃到來。

「我知道今天家儀回來,特別墩了冰糖燕窩,家儀最愛的。」心月一味的討好。

「謝謝嬸嬸,下次不用送來,我已經不愛吃燕窩了。」家儀直腸直肚。

「你愛吃甚麼?嬸嬸替你做。」

「不必麻煩,我吃麥當奴最方便。」家儀從小不喜歡心月,這很難解釋。

家杰對心月就很容忍。

「大嫂,上次說的房子,我已經在九龍塘看中了一幢。」心月一下子轉向曼寧,「貴是貴了一點,但地點好,又夠大—」

「告訴我多少錢就行。」曼寧淡淡的。

「八百萬,十三年舊樓,一千五百尺。」

「明天我通知公司的會計經理。」曼寧說,「希望這次換了樓可以住長久些。」

「是的,以後我都不換了,一定不換。」江心月顯得誠惶誠恐。

「你還跟那個姓魏的男人一起?」家儀老實不客氣的問。

「這——」心月回答不出話。

「家儀,小孩子不許多嘴。」曼寧瞪女兒一眼。家儀扁扁嘴,走開。

「大嫂,我——」她仿佛滿腔委屈。

「我不管你的私事,這麼大的人,你自己曉得該怎樣處理。賭,最害人。」

「不不,老魏最近改了很多,不再去澳門,」心月說,「我會再管他嚴些。」

「這樣就好。」

「家杰呢?沒回來?」心月四周望望。

「他到北京談生意。」曼寧淡淡的,「你找他有事?」

「不不,只是問問。」心月再張望一陣,「我回去了,大嫂。"

避家盧太默默的把她送出門。

「死要錢。」盧太也看不起這江心月。

「算了,她就是這樣的人,幸好良心不壞,她對家杰真是盡心盡力的。」曼寧說。

「媽咪,她有沒有帶姓魏的來過這兒?那種下三濫男人不許他進門。」家儀不高興。

「她聰明,不敢帶來。」曼寧心胸寬大,不以為意,「她知道甚麼該做,甚麼不能做。算了,她總是你嬸嬸。」

「也不知二叔當年為甚麼要娶她,爸爸怎麼也同意他娶個舞女。」

「不許胡說。」曼寧制止女兒,「人的出身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後來是否真心向上。」

「爛泥扶不上壁。」

「家儀——」母親拖長了聲音。

女兒伸伸舌頭,立刻住口。

「把燕窩吃了,是人家一番心意。」

家儀听話的立刻坐在一邊吃起來。

溫馨、平靜、安寧和快樂的家庭,是人人夢寐以求的境界,但能擁有的人能有多少?

家儀回來,家中就熱鬧了。她的同學朋友都來聚會,屋子里充滿了年輕女孩快樂的笑聲,她們那種無憂無慮的聲浪,也感染了屋中每一個人,仿佛大家都年輕起來。

「媽咪,我想在泳池邊開燒烤晚會。」

「媽咪,我要開園游會,游泳跳舞。」

「媽咪,我要開大食會。」

「媽咪——」

一個接一個的要求,曼寧從不拒絕,在女兒的笑臉上,她看到不同于自己當年的模樣。女兒強壯健康,她卻身體不好,總是有病,總是落落寡歡,直到生下了她,奇跡似的,身體竟然好起來,直到如今。

家儀是她命中的福星,難怪父母特別寶貝、特別愛惜、特別恩寵,難得的是,她完全沒有被寵壞。

家杰從不參加妹妹的晚會,他比家儀大七歲,覺得有些代溝。何況他那新型社區的工程正進行得如火如茶,他更沒有時間參與其他活動。

他和家儀也不太接近。他事業心重,以前在學校念書也很用功,家儀在他的心目中,是個愛嬌的小女孩,與他格格不入。

但他極愛家儀,看到甚麼適合她而她又喜歡的東西,不論多貴也會買回來。一生人就只得這麼一個妹妹嘛。

他還決定,以後父親傳下來的公司和產業,一定和家儀平分。

他是個公平大方的大哥哥。

鮑司有個晚會,招待大陸的高官,那些都是他們將在北京投資的一個三合一建築物的有關人員。(所謂三合一建築,就是酒店,辦公室和住宅合而為一的建築物。)晚會場面豪華熱鬧,請了不少商界名人、政府高官和影藝界人物出席。

(家儀,你也出席,見見世面。」希仁吩咐,「順便陪媽咪。」

二十歲的家儀只穿一套仙奴白色短裙套裝,配上她古銅色的皮膚,就非常出眾、加上出自貴族名校的街頭,氣質風度自是下凡,應對又大方,立刻成為全場焦貼。

曼寧看在眼里,喜不自勝。將來家儀學成歸來,必然是希仁的好助手。兒女都如此出色和生性,真是難得修來的福氣。

突然間,她看到家儀正跟一個高大出眾的男孩子講話,心中一動,那不是殷傳宗?那個新來的會計經理。

他們就這麼認識了,總算有緣。她下意識地露出一絲微笑。

家儀和傳宗那邊,是她主動的自我介紹。

「嗨。我是顧家儀。」

「你好。」傳宗展開陽光般的笑臉,眼眸又深又黑,非常好看。「我是殷傳宗。」

「是哥哥的客人?我哥哥是顧家杰。」

「不。是公司的會計經理。」他坦然。

「怎麼從來沒見過你?」她驚喜,公司裹有這樣的一個「人物」,怎麼從未听人提起過?

「才來不到四個月。」他望著地,「你剛從美國回來的那天,我正去日本旅行,在機場踫見顧夫人。」

「是嗎?是嗎?」她眉開眼笑。

對這高大的男孩子,她第一眼就有好感,可能這就叫眼緣,覺得他親切又英俊,他極像幾十年前的老電影「青春夢里人」中年輕的華倫比提。

「誰還能令顧夫人親自去接機呢?」他望著她,開朗又有教養的女孩子,總令人賞心悅目。

「你剛大學畢業?」她感興趣。

「五年了。我在美資銀行工作過。」

「願不願意加入我們的行列?」她很自然就說出來,「我們一班舊同學常在家開燒烤會、大食會,很好玩的。

「有機會我會來。」他隨口說。並不真想去,二十歲的大男孩大女孩,他覺得有代溝。

「一言為定。」她伸出手跟他握一握,「我會打電話找你。放心,我們都是好人。」

看著她的背影,他暗自搖搖頭。好家庭好環境的孩子畢竟都天真幼稚些。看來她已當他是朋友,其實這是不可能的,他只是公司的一個職員,也不想攀龍附鳳。如果他真參加她家的甚麼會,公司里的人不知道會講成怎樣。他不會自找麻煩的。

這種酒會他並不喜歡,大家只是努力做「熱烈又無聊的應酬」。他也不抗拒,只把它看成工作的一部分。

他寧願回家看一張好的影碟。

既然家杰讓他出席,那麼他也該好好的替公司招待客人。

他再次把自己投進人群里。

生存在這個社會里,就該努力扮好自己的角色,盡責盡力。他沒有想過報酬的事,只相信一分耕耘一分收獲的話。

直到酒會結束,他沒有再看到顧家儀,活潑熱情又開朗漂亮的女孩必然到處受歡迎,何況她是顧家千金。

他也沒把她放在心上。

回到家裹,意外的看到把他門掃得一塵不染,還傲了晚飯。

「冬姨。」他很不安,「你剛回來,不該做這麼多事,怎麼不通知我去接你?」

陳冬妹比手劃腳的講了一輪,臉上盡是慈愛的神色。

「就算身體已經好了,也該多休息。」他很不好意思,「你不必替我做任何事,真的。」

冬妹拍拍他肩,開出晚膳。

傳宗從來沒問過她有多大年紀,但他看得出她並下很老,肯定沒有六十歲,和顧太李曼寧差不多。然曼寧養尊處優,看起來年輕得很,冬妹可能因為長年辛勞,顯得蒼老許多。

「這次回來,你可以住我這兒。」他誠心的,「也不必工作了,我可以養你。」

冬妹雙手亂搖,又比劃了一大堆手語。

「不要客氣。」他微笑,「自懂事以來,我只有你一個親人,就只有你對我好。雖然你不許我叫媽媽,我心里早把你看作媽媽。現在我工作很好,我一定會養你終老,這是我從小發的誓。

冬妹漲紅了臉,雙手搖得更厲害,眼中卻浮現了眼淚。她用雙手表示︰

「我不是媽媽,我不配。你良心好,但我目前仍可自食其力,謝謝你的好意。」

「我們先吃飯。」他握住她的雙手,心底泛起溫暖的感覺。小時候,每次冬妹來探他,總是這麼握住他的小手,帶他吃一頓西餐,又帶他玩半天才送他回去。

這種感情,怎能說不像母子?

他甚至懷疑過,她就是他親生母親,為了某種理由而不肯認他。要不然工作辛苦的她仍風雨不辭的每星期來看他,二十多年來,不離下棄的默默在他四周。

冬妹是那種老式人物,善良忠心又重感情,目前的社會再也難找到了。

十點多鐘,她堅持回家,殷傳宗只好送她回去。那是在九龍城嘉林邊道的一幢舊公寓,她年輕時和幾個同行姐妹一起供的所謂「姑婆屋」,她們都是梳起不嫁的,這是她們養老的居所。

她拒絕給送上樓,傳宗只能獨自回家。

冬妹與他絕無血緣關系,卻是他一生中最親的人,比嘉文還親。

家杰果然守諾言,談生意或投標土地時,只要傳宗有空,他們總一起去。傳宗想學更多做生意的知識,家杰也給予機會。

和大陸一些合資伙伴開完會後,家杰和傳宗同車返公司。

「我想在年底升你做財務總監,你的資歷雖然還淺,爸爸說你絕對可以當大任。」家杰突然說,「而且我覺得你能幫到我,這幾次和你開會,你提出的意見很中肯,很有建設性。」

「謝謝。」他喜悅但節制,「我會努力工作。」

「我對你有信心。」家杰拍拍他,「哦,差點忘了,家儀請你周末參加她的派對,叫你一定要去,她會等你。」

「這——」他好為難。且已和嘉文約好看電影,何況參加女孩子的聚會,他沒興趣。

「我妹妹是很不錯的女孩。幫幫忙,一定要出席,否則她會怪我。」

「好——吧。」傳宗實在勉為其難。

「她很驕傲,眼光極高,不會隨便看得起人。」家杰說,「傳宗,你真了不起。」

傳宗的臉一下子就漲紅了。他估不到家儀真的會請他,那只不過是應酬話而已。

看來,只能推卻嘉文了。

星期六黃昏,他帶著禮物到顧家在深水灣的大屋。家杰告訴他六點要到,

堡人帶他穿過清雅的花園,進入客廳。他看見很多人都比他先到,並不像那些富家千金、公子的豪華派對,家儀和朋友都穿著便裝,隨便、自然又親切。

「嗨,你來了。」家儀奔向他,喜悅的捉住他的手,轉向大家,「我來介紹,他是殷傳宗,我們的新朋友。」

一張張親切開朗的笑臉對著他,表示他們真心的歡迎。

「你有做明星的光彩。」有女孩子叫。

「我是做會計的。」他笑。

「哇!香港最英俊的會計。」大家起哄。

歡笑聲、拍手聲把他淹沒了,他立刻融入了這群年輕人之中。

並沒有所謂的代溝,相處並不難啊!

他們一起吃自助餐,一起唱歌、跳舞,都是正派又有教養的男女孩子,也看得出他們多半在外國讀書,回港度暑假的。

他們的言談舉止與時下一些香港的年輕人有點不同,說不出是甚麼,或者只是些味道,只是些感覺。

傳宗很喜歡他們。十一點鐘,他告辭。

「多玩一陣,」家儀挽留,「是不是怪我沒有特別招呼你?」

「不。很好,很舒服,我喜歡你的派對,」他誠心說,「我也喜歡你的朋友。」

「明天一起游泳好不好?」她眼楮發亮,「不許說NO,OK?」

他怎能拒絕這張無邪的笑臉呢?

整個周末都在深水灣道顧家別墅度過了。從最初的頗不習慣,變得十分投入,連他自己也覺得詫異。和一群大孩子競玩得這麼開心、這麼融洽,完全沒有人當他「異類」。

只是,他自覺冷落了嘉文。

星期一下班,他約她出來晚餐。

「不需要補償喔。」她笑。

「不是補償,我想見你。」他拍拍她,「與你一起已成習慣。」

「只是習慣?」她瞪他一眼。

他含蓄的笑,盡在不言中。

「為甚麼顧家杰請你度周末?」

「半工半私。」他說「善意」的謊話,「順便談談公司未來的計劃。」

「那半私呢?」嘉文畢竟是女孩子。

「你不會以為他們有個女兒看中我吧?」他說得頗為夸張,以進為退。

她笑了,也絕對相信。

傳宗不想騙她,但說出來倒像個笑話。即使家儀真的看上他,他也知道自己不會改變對嘉文的感情。他不是那種機會主義者,他希望的只是一個平穩的、充滿愛的世界。

他不講是對自己有絕對的把握。

他愛嘉文,那是種平凡的,像每個愛自己的女人般,是由歲月、生活編織出來的感情,那才是一生一世的。

他只是個平凡人,他知道,

「冬姨回來了。」他栘開話題。

「為甚麼不請她一起出來?」

「今夜我只想跟你一起。」他認真的,「整個周末也見不到你,十分想念你。」

「下次可以把我帶到顧家。」

「不——不大好。」他搖頭,「那不是我們的階層——」

嘉文凝視他一陣,秀氣的臉上是滿意的笑容。

「我喜歡你的態度。」誰說不是,男人最重要的是骨氣。

他們又投入了生活中。

家儀陪曼寧去君悅飲下午茶,母女倆優哉悠哉,完全享受暑假的氣氛。

「家杰說你把殷傳宗請回家?」曼寧問。

「你不喜歡?媽咪,他不同一般的公司職員,他很特別,很出色。」家儀連忙解釋,「我知道你會不喜歡,但你先看看他才說。」

「我說過不喜歡嗎?」曼寧笑,「你喜歡殷傳宗,是不是?」

「有好感。」在母親面前,家儀坦白,「只是好感。即使不做朋友,他也會是個大哥哥。」

曼寧點點頭,非常滿意。

「你真有眼光。」

「好男生真少。」家儀的話還帶著稚氣,「在我們波士頓附近那麼多好的大學,如MIT、哈佛,男生不是書呆子,就是奸奸的,還自以為了下起。我對他們全無興趣。」

「眼光不能太高。」

「不是眼光高,真的。」家儀振振有詞,「我們衛斯理的經濟系在全美是第一流的,畢業後申請入HBS(哈佛工業管理研究院)不難,就算進MIT讀經濟PHD也不是問題。在學業上我們一樣好,甚至此他們更好,人品、背景他們比不上我,我怎麼看得起他們?」

「還說眼光不高。」曼寧笑著搖頭,「看你將來怎樣嫁出去?」

「不一定要嫁啊!念完PHD後,我將和哥哥一起繼承色爸的事業,做個真真正正的女強人。」

「難道還有假女強人?」

「在香港,台風吹跌一個招牌,打死十個人中,至少有五個女強人。」

「刻薄。」曼寧笑得眼楮都眯成一條線。

但她極享受和女兒共處的時光。

「我只是直話直說,或者夸張些。」家儀孩子氣的向母親扮個怪臉,「但是,香港下是有句話叫「凡會提筆寫字的都是才女」嗎?」

「你這孩子。」

「媽咪——你說我現在可不可以把殷傳宗找出來喝杯茶呢?」

曼寧呆怔一下,小女孩真是動了心呢。

「你說呢?」

「不大好,是不是?」家儀伸伸舌頭,「爸爸和哥哥都會不高興,其他同事會講閑話,但是——我真的很想見他。」

「那麼,試試晚上叫他來家里晚餐。」

「我打電話。」家儀立刻撥通手上的無線電話。

曼寧沒有細听家儀說些甚麼,剛巧一個朋友經過,跟她聊了幾句,轉回頭,家儀失望的坐著。

「怎麼?」

「他沒有空,約了阿姨有事。」家儀是那種喜怒形于色的女孩。

「是阿姨還是女朋友?」

「他說阿姨,他不需要騙我。」家儀很肯定,「他說得很誠懇。」

「又沒有看到他,怎知誠懇?」

「我知道,听得出,也感覺到。」家儀認真的,「他就是那種人。」

「那種人?」曼寧故意的。

家儀沒出聲,只靜靜的想了一會。

「要不要爸爸或家杰幫忙?」

「甚麼話?」家儀笑起來,「我的事要自己做,誰也不許幫忙。」

突然間,她變得興致勃勃,彷佛面臨挑戰。

第二天,家儀又打電話到傳宗的辦公室。

「很想你幫我一個忙。」家儀開門見山,「爸爸說你的數學十分好,可否替我補習一個月?只是一個月。」

傳宗十分為難。他開始隱隱感到小女孩的意圖。

「我怕沒有時間。」

「一下班時我來公司,從五點到六點,並不會耽擱你太久。」

「家儀——」

「這點小忙都不幫,你是不是朋友?」她又軟又硬,「我念經濟,數學很重要,打好基礎才可申請入研究院。」

「那麼——好吧。」他知道不能拒人萬里之外,反正只是一個月,家儀總要離開。

「明天開始?」

「後天。」他說,「要給我時間預備。」

「我已買好書,明天讓哥哥帶給你。」她愉快的,「請相信,我是個很乖、很听話、很用功的好學生。」

傳宗的工作其實並不那麼忙,現在一切電腦化,比以前用人手工作不知簡單了多少。他負責的是公司所有大賬目的審核、檢查,也為公司做預算。

他只是間中忙碌。

這陣子他比較輕松,下半年的預算已做好。他把希仁讓人送過來的數學書翻了翻。

相當簡單的程式,完全難不倒他。美國大學、中學的數學,比亞洲的淺許多。

明天就要上課,這事大概希仁和曼寧也同意,書本是他交下來的,家儀也大大方方來公司上課,一切都是正大光明的,是不?

又要去投標土地,家杰通知他同去。

殷傳宗有點懷疑,最近公司買進下少地盤,還沒有完全發展,買這麼多地消化得了嗎?

「這是生意之道。」家杰笑,「買了地不一定要自己發展,自會有人找我們合作,或者轉賣出去,總能賺錢。只要眼光準,價錢不是問題。香港這地方,房產土地的價格只會高升。」

「大概已到飽和點吧?」傳宗認真的,「我剛看過一份報告,說房屋被炒得太高,一般居民買不起,空屋就有不少。」

「你做生意太保守,要多跟我學習。」家杰頗自豪,「如今的香港就像以前的上海,是冒險家的樂園,要贏,就要冒險。」

「也許我欠缺的就是氣魄。」傳宗很老實,直話直說,「我輸下起,所以我會膽怯。」

「慢慢來,慢慢來。」家杰哈哈大笑,他喜歡傳宗的坦率,沒有下屬會跟他說這種話,奉迎唯恐不及。「有很多機會讓你學習。」

「氣魄是學不來的,你有你的生長環境,這也許是天生的。」

「不。相信我,只要有信心,你一定做得好,我看好你。」

「那麼——是否考慮一下我剛才的意見呢?如果價錢太高,我們也不必投標那幅地,那地——我看過,環境並非那麼理想。」

「你看過?」家杰驚訝。

「反正沒事,星期天當郊游去看過。」

「還有甚麼意見?」家杰認真起來。

「那幅地太偏僻,接駁水電、電話都比一般地方費事︰交通也不方便,即使有巴士到附近,也要走大段路,除非巴士公司願意新開一條巴士線。而將來的治安問題也要考慮考慮。」

「我的確沒想到那麼多。」

「如果我們真的費盡心思把那地方發展起來,萬一治安不好,就有損公司的名譽。」

家杰沉思著,沒再言語。

這幅他們原本要競投的土地比預期中競爭更激烈,幾家公司搶得價錢已高得不合情理,家杰看傳宗一眼,放棄再舉手。

回到公司,誰也沒再提這件事,卻在家杰心中留下深深的印象。

他會一直注意這幅土地的情形,看看將來會否如傳宗所言,也許,算是一個考驗吧。

家儀第一次來補習,穿著一條牛仔短褲,一件白T恤,頭發隨便的束在腦後,普通得像校園中的女孩。

「這是束修。」她送上一盒巧克力,頑皮的笑意布滿了小臉兒。

「束修?」傳宗頗意外,小女孩竟懂得這兩個字。

「古時候學生給老師的報酬,一塊肉甚麼的。」她笑,「媽咪說的。」

「那為甚麼不是一塊肉?」

她搖搖頭,翻開書本。

「天氣太熱,肉會變臭。」

丙然像她自己所說,她是個很乖、很听話、很受教的學生。她很聰明,對書上的一切,一點即明,也能觸類旁通。

傳宗感覺得到她補習數學的誠意,那並不完全為想接近他而來的,

上課時,她一句廢話都不說。

一個小時很快過去。六點了,傳宗的案頭大響起來。

「殷傳宗。」他接听。

「很冒昧,我是家儀的媽咪——顧太,家儀還在你那兒嗎?」

「是。我讓她听電話。」

「不,跟你講也一樣。」曼寧十分客氣,「第一天上課,想請你一起回來吃便飯,沒有其他人,希望你別拒絕。」

傳宗完全沒有拒絕的余地,何況那天在機場踫面,一開始對這古典秀麗又有教養的婦人已有極好的印象。

晚餐桌上只有希仁、曼寧和家儀,傳宗看不見家杰的影子。

「他應酬多。」曼寧很得體的說,「希仁不去的場合,他就做代表。」

「家儀是不是笨學生?」希仁笑呵呵的。

「她極聰明,又專心。」傳宗照實答,「其實她用不著補習。」

「補習可以綁一綁她的心,」曼寧望著女兒,「要不然整個暑假就玩瘋了。」

家儀只是笑,甚麼話也不說,一副听話听教的乖女兒模樣。

「听家杰說,前天投標土地的事,你給了他極寶貴的意見。」希仁說。

「只是個人的看法,現在還不知道是對是錯,還擔心會否令公司失去一次賺錢的機會。」

「這不是問題,」希仁全不介意得失,「因為我的看法與你一樣。而家杰太逞一時之勇。」

「不,顧先生有魄力,那是公認的。」

「叫他家杰吧,否則兩個顧先生還真分不清叫誰呢。」曼寧笑著糾正說。

她對傳宗的好感與日俱增,覺得他有無比的親切感,這或許就是緣,在她眼中,傳宗和家儀再匹配也沒有了。

「你沉著,很有思想。」希仁直視著他,「以你的謀才配合家杰的勇,嗯,應大有作為。」

傳宗微笑不語,這種情形下他不知道該說甚麼,內心自然是高興的。

對年輕人來說,最重要的是有機會,有人賞識和提攜。

「慢慢來,慢慢來,我看好你。」希仁說。

回到家里已十點多,立刻用電話找到嘉文,他的情人知己。

「顧太請我去吃飯,抱歉,來不及通知你。」他帶著歉意。

「我知道你有事,」嘉文不以為意,「你們又談公司大計?」

「我勸阻顧家杰投標一幅底價過高又不值的土地,他父親知道後很高興。」

「我看你與顧家有緣,他們那麼重視你。」

「我努力又誠懇,到哪里都一樣。」

「媽媽明天炖湯,晚上你來。」

「要晚一些——我是說最近比較忙。」他不想說出補習的事。

「我們等你。」地甜甜的,善解人意。

「你們對我真好,我終身感激。」他由衷的。

「我不是要你感激。」她說。

「我加倍對你好。」他一直含蓄。

他從未對她說過「我愛你」,兩人相處融洽,固然快樂,感情盡在不言中。他喜歡、滿意這種形式,那才雋永,那才能天長地久。

他看過電影和小說中那種燃燒的激情,像火花一樣,不是燒完就沒有了嗎?

他喜歡細水長流,慢慢的、慢慢的永不間斷。感情,沒有落伍或前衛這回事,根本上應該永遠一樣。

那天,上完課後,家儀神神秘秘的遞上一張請帖,她說「一定要來一,轉身就走。

他打開請帖,原來是小女孩二十歲生日,在星期六有個派對。「一定要來」,以他既是她老師又是顧家職員的身分,他不能拒絕。

他只能再對嘉文說「善意」的謊話,他說是希仁的生日,請所有的高級職員一起慶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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