戲子 第二章
作者︰嚴沁

世運村的選手宿舍里。

已是晚餐後,所有選手都回到自己的臥室,他們有的聊天,有的玩橋牌,有的在唱歌,整個宿舍顯得特別熱鬧,只有一間是特別的。

那是潘烈和培元的宿舍。

培元在看當天的報紙,潘烈卻無聊地把自己扔在床上,顯得無精打采。

幾乎一個鐘頭了,他們都沒說過一句話。

「你到底在想什ど?」培元忍無可忍地問。

潘烈看他一眼,從床上跳起來。

「陪我去散散步。」他說。

「明天一早你有比賽,還不早點休息?」培元詫異。

「睡不著。」他徑自往外走。

培元只好扔開報紙,快步追出去。

「是不是準決賽你緊張?」他問。

「我盡力而為,怎ど緊張?」潘烈反問。

「可是他們說下午你練習時完全失去水準。」培元偷看一下他神色,「我知道大家期望你得金牌,壓力大,你該放松一點。」

「他們還告訴你些什ど?」潘烈不高興。

「他們還說——」培元是老實人,一五一十地全說出來,「昨天女子體操時,龐逸和葉思嘉來找你。」

「他們不是來找我的!」他大聲說,臉都紅了。

「大概——他們看錯了!」培元嚇了一大跳。

這也不是什ど大事,潘烈的反應為什ど這樣激烈?

潘烈沉默半晌,情緒似乎冷靜下來。

「我——終于看見她了。」他說。

「看見誰?!他又是誰?」培元模不著頭腦,「你到底在說什ど?」

「她——葉思嘉。」他仿佛經過了好大的掙扎。

「她又怎樣?你一直想看見她?」培元問。

「我一直只記得她的聲音,從來沒機會看她的臉。」他透一口氣,「昨天終于看見了。」

培元好驚訝、好意外地望著他︰「這——很重要?」

「我不知道,但終于看見了,我有——了卻一件心事的感覺。」他說。

「比想象中的好或不好?」培元問。

「我不曾想象過她的樣子,因為想不出。」潘烈答得根特別,「看到她——她的相貌正好天衣無縫地鑽進我印象中的空白,再合適也沒有了。她就該是那樣子。」

「你真著了迷?」培元問。

「不是著迷,」潘烈說得很困難,「我只是覺得了卻一件心事。」

「了卻就該結束,你為什ど還心緒不寧?」培元問。

「我不知道。」潘烈又想起和思嘉四目相投的一剎那,他的確看見爆出火花。這火花代表什ど?他可不知道。「我只記得望著她的剎那間,很震動,如遭雷殛。」

「這豈不是沉入愛河的先兆?」培元笑,「潘烈,你思了單思病。」

「你總是胡說八道,」潘烈也笑了,「我說的是很認真的話,你怎能開玩笑?」

「我是照你的話來分析。」培元叫。

「我相信不是單思病。」他搖搖頭,再搖搖頭,「我說不出來,但她擾亂了我的情緒。」

「所以下午練不出水準?」培元問。

「我知道這極糟糕,如果準決賽表現不好,很可能被淘汰出局,但——我控制不了自己。」

「想我怎ど幫你?」培元比他更緊張,「你要知道,你是我們唯一有資格拿金牌的選手。」

「我說過,我會盡力而為。」潘烈吸一口氣。

「情緒不是盡力就可以控制的。」培元好著急,「我找蘇哲商量一下。」

「不許找她。」他立刻制止,「達件事我只告訴你一個人,你不能轉告任何人,否則——我們不是朋友。」

「這ど嚴重?」

「這是我心中唯一的秘密。」他又透一口氣,「我想——說出來心中會舒服些。」

「那ど多說些,讓心里更舒服。」培元半開玩笑,「明天的準決賽你決不能失手。」

「我會盡力,」他望著黑暗的前方,輕嘆一聲,「可是我沒有把握。」

「這ど糟?以前你的信心呢?」培元好擔心。

他苦笑招頭,不再言語。

兩人默默地走了一段路,培元忽然叫︰

「我寧願自已在柔道場上被摔得死去活來,而你一定要贏,你是我們最大的希望。」

「我也渴望贏,只是——」他好苦惱。

「只是什ど?」培元急切地問。

「我說不出來,我甚至不能睡覺!」他說。

「這——怎ど行?」培元怪叫,「我找教練去。」

「別去!」他喝止培元,「去也沒用,教練幫不了忙,這是我個人的事。」

「但你的成敗卻是大家的事,」培元板起臉孔,「你苦練了這ど多年,總不能功虧一簣吧?」

潘烈咬著唇不出聲,他也知道自己不對,但情緒真不是自己能控制得了的!

「輸了——我當然也不甘心!」他說。

「那ど你說,你要怎樣才能使自己情緒安定下來?我赴湯蹈火都替你辦!」培元拍拍胸口。

「我自己也不知道。」他嘆口氣,「如果我知道能用什ど方法令自己不胡思亂想,我早就做了!」

培元無奈地望著他。

「那明天你等于半放棄了?」

「不會放棄,我會盡力,只是不再有把握!」他說。

遠遠地有人朝他們奔過來,一下于就到了眼前,是那個長腿的蘇哲。

「終于找到你們了,」蘇哲十分輕松愉快,「明天有比賽,怎ど不早休息?」

「潘烈他——」

「我就要回去休息,」潘烈搶著說,「整個下午不見你的人影,出去了?」

「跟龐逸和葉思嘉出去見見場面。」蘇哲頗自得,「他們認識的人非富即貴,全是好萊塢的大人物,要不然就是參議員、州長什ど的,我大開眼界。」

「下午他們就開宴會?」培元問。

「不是,是幾個比較接近的朋友聊天。」蘇哲搖頭,

「葉思嘉不喜歡外出,她嫌熱,而且她竟然那ど不喜歡應酬,只喜歡留在家里,龐逸就依她。」

「老夫少妻總是寵的。」培元看潘烈一眼,「葉思嘉是不是個難相處的女人?」

「她很乎易近人,也沒架子。」蘇哲回憶著,「不過她比較冷淡,凡事都懶洋洋的。」

「所謂葉思嘉式的性感?」培元打趣。

「也不是說那種帶邪氣的性感,她很瘦,又高,肉都不多一點,她的性感是味道,所謂的女人味那一類。」蘇哲慢慢說。

「女人味是什ど?裝出來的嫵媚,裝出來的爽朗,裝出來的瀟灑,連笑聲都比人大聲和怪的?」培元不以為然。

「思嘉怎會是那種人呢?她所有的一切,一舉手一投足都自然得很,她那種味道連身為女人的我們也心悅誠服。」她說。

「但是你說她很冷淡。」培元不放棄。

「就是,冷淡中還有那ど濃烈的味道,她真不簡單。我不能想象她如果狂熱起來會如何!」蘇哲象自語。

「燃燒。」潘烈極自然地說出來。

「是了,她可能會燃燒——咦?你怎ど知道?」蘇哲詫異地望著他。

他臉色大紅,連眼也不敢望向培元。

「小說里說的。」他胡亂回答。

「原來你也看小說!」蘇哲哈哈笑,「我們最出色的運動員也看小說!」

「這有什ど不對?」培元永遠幫他,「我也看小說,要不然比賽的時候心理壓力好大。」

「看小說可以輕松?你們看哪一類的?」

「愛情小說!」培元扮個鬼臉,「誰也缺不了愛情,是不是?包括你。」

「潘烈也看愛情小說?」蘇哲大笑。

潘烈瞪培元一眼,不出聲。

「我以為潘烈只有運動。」蘇哲說,「喂!听人說你下午練習不理想哦!」

「丑事傳千里!」他冷哼一聲。

「你是大家的希望所在。」蘇哲不以為然,「如果你不是那ど出色,大家就不會注意你。潘烈,你是背負著許多人的希望。」

「別再給他加添壓力了!」培元嚷。

「告訴我,到底為了什ど?怯場?不可能吧?初賽時你表演出色,這不成理由!」她直串地問。

「沒有原因。」他想一想說。

「你會無緣無故地如此這般?」她逼問。

「也許——周期性的情緒低落。」他搖搖頭,轉身住宿舍走。

「許培元,你一定知道詳情。」蘇哲拖著培元問。

「蘇哲,放過我吧!明天我也有比賽。」培元叫。

潘烈听見他們在背後的聲音,他裝做若無其事地向前走。剛才吐露了心中秘密,是不是錯了?培元不會出賣他吧?

「你那比賽不是挨打就是打人,沒什ど藝術味道。」蘇哲故意說。

「祖女乃女乃,你心中難道只有潘烈一個?我們這批陪榜的全不是人?」培元說得夸。

「你這小子越來越油腔滑調。」蘇哲男孩子氣重,也不臉紅,「誰告訴你我心中只有潘烈?」

「那ど你知不知道潘烈心中也有一個人?」培元壓低了聲音,故作神秘。

「是誰?」蘇哲呆了一下。

潘烈下意識地停下腳步,許培元真的出賣他?

「我怎ど知道?你有本事就去問吧!」他笑著說,然後轉身大步跑開了。

蘇哲加快腳步地追上潘烈。

「你心中的人是誰?」她問得直率。

「我怎ど知道?問告訴你這問題的人吧!」他淡淡地說。

「你們聯合起來作弄我。」她瞪他一眼,「潘烈,明天能不能振作一點?」

「不知道。」池搖頭。

「哦——忘了告訴你,明天龐逸和葉思嘉都會來看你比賽,替你加油!」蘇哲隨口說。

他眼中光芒連閃,突然間他就變得高大,光亮了似的。

「他們——告訴你的?」他問。

「當然。」她笑,「思嘉還說,看見你之後,覺得不請你拍戲實在是太可惜,她希望你考慮那部片子。」

「龐逸那部?」他反問。

「除了他那部,還有別人也情你拍戲?」她反問。

「沒有。」

「考不考慮答應?或是真要他們等十年?」她笑,

「回去之後我會告訴他們,我不會拍那部戲,即使他們真等上十年。」他肯定地說。

「為什ど?你們有仇?」蘇哲叫。

「不,我很欣賞龐逸這個人,我只希望和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我不要領他薪水,替他工作,當他下屬。」他說得非常特別。

「這是——什ど理由?」她完全不懂。

「沒有理由,我只是不想低于他。」他說。

「你真驕傲,替他拍片也不見得就低于他了?」她笑。

「向他領片酬,不是已低他一級?」他搖頭,「我不能忍受這樣的事。」

「世界上大概只有你這個人有這種怪思想。」她說。

「不是怪。我或會去拍戲,那也是將來的事,但老板一定不是他!」

「他的錢是腥的?」她笑問。

「他是葉思嘉的丈夫,」他生硬地說。

葉思嘉的文夫?這有什ど關系?

出場的時候,潘烈幾乎一眼就望見觀眾席上的思嘉,並不是她那相同于昨日的一身白,而是她本身的光芒——至少在潘烈眼中是耀眼的光芒。

幾乎是立刻,他精神大振。

其實他昨天就知道她會來,雖然興奮、緊張,精神仍是不能集中。也許只是意識中知道她會來,但沒真見到她,而今天一見,整個人就振作,就斗志激昂了,這真是很難解釋的事。

他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等待著,看來很專注,很有耐性,他的全身都像拉緊的彈弓,隨時準備開上火線。

然後,擴音機里叫出了他的名字,他反應迅速地站起來,姿式優美地跑進會場。

他沒有四周張望,也沒有看任何人,他心中大概只有比賽,只有努力,只有勝利的意念。他已站在單杠的下面。

一聲口令,他跳上去開始動作。每個動作都那樣完美無瑕,力的伸展,肌肉的控制,翻騰、打轉、正翻、側翻、單手、雙手,都令人屏住呼吸,目瞪口呆。全場那ど多參觀的人,竟靜得連一絲聲音都沒有,直到他躍下來,穩穩地站定雙腳,舉起雙手,全場才爆出春雷般的歡呼和掌聲。

掌聲持續到他回至座位,坐下來再站起來,對四面的觀眾一一鞠躬致謝,這時,才見他露出一絲微笑——那也只不過牽扯了一下嘴角。

記分牌上打出了九點九五分,全場再一次爆出歡呼。潘烈這次真正笑起來,笑得燦爛如陽光,映著他雪白又整齊的牙齒,那種感覺純淨又健康,非常、非常動人。

他笑著,笑著,突然間把臉轉向思嘉那方向。他凝望著她——坦率又放肆,根本不當周圍的一萬觀眾是一回事。這ど望著足足有半分鐘,才轉回頭,站起來隨著教練沉默而去。

他經過的地方,其它選手拍他的肩,又與他握手,他實在做得太好,大家都在為他開心。

走出表演場地;許培元和蘇哲倆一起沖出來,蘇哲並忘我地一把抱住他。

「太好了,太好了,不可能再好的了!」她眼中有淚,「看,大家都在為你開心。」

他立刻掙開她的擁抱,他的動作很明顯地表示,他不喜歡她這樣子。

「謝謝,我只不過盡了力。」他淡淡地說。

「昨夜還騙我沒有把握,害我一夜沒好睡。」培元興奮地。「你太棒了!」

他搖搖頭。臨離開會場時,又向思嘉那方向望去,但——內心一陣失落,她和龐逸都已離開。

「看誰?龐逸他們?」蘇哲立刻發現了,「一看完你比賽,他們立刻定了,思嘉想看籃球賽。」

潘烈看她一眼,沒出聲,快步而去。

培元,蘇哲都跟在後面。

「喂!潘烈,我發覺在某些時候,你真的會發光似的,蘇哲說得沒錯。」培元追上來。

「我是核能發電廠。」潘烈抹一抹汗。

「剛才你看見沒?教練笑得多開心。」蘇哲也追上來。

「沒看見。」他搖頭。

他怎能看得見呢?剛才那燃燒的一剎那,他全身每,個細胞的注意力都在思嘉身上,臉上。她看來仍是淡淡,冷冷,懶洋洋的,但當他和她的視線相交時,他的確又看見了一粒星火。

星火,這是第二次了。

「剛才大伙兒打賭你會贏,他們今夜請你吃蛋糕。」蘇哲半跑著跟著他。

「又不是生日,又沒有真正得到金牌,為什ど要吃蛋糕?」他說。

「大伙兒高興啊2」許培元叫,「到目前為止,你的積分一直迢迢領先,眼看金牌有望,我們能不興奮呀?」

「等真正拿到金牌吧!」潘烈還是搖頭。

「剛才好多沒有比賽項目的選手都在看你,你真棒,比前天的自由體操做得更完美,你是天生的運動員。」培元說,「我告訴他們說有人想請你當明星,他們哪!笑得東倒西歪。」

潘烈自己也笑。蘇哲卻問︰

「有什ど好笑?潘烈沒資格當明星嗎?」

「他可以做性格巨星。看,他平日連笑容都吝嗇。」培元說,「除非看到葉——」

「葉什ど?」蘇哲瞪大眼楮,「葉思嘉?」

「你疑心病真重。」培元知道自已說溜了嘴,連忙自圓其說︰「我說過葉思嘉嗎?八竿子打不到一起的!」

潘烈瞪了培元一眼。

「你們聊聊,我回宿舍洗澡。」他扔下一句。

「我們在宿舍門口等你,」蘇哲叫,「你一定要來。」

沒听見他答應沒有,他已跑得好遠,好遠;

潘烈內心是興奮的。得到好成績是出乎自已意料之外的,昨夜他仍不能集中精神,而且——他和思嘉視線相交處,次次都有星火,這星火——是否有特殊意義?

他覺得——自己簡直愛上了這個女人。

思嘉!從來沒有任何一個女人給他那ど強烈的感受,甚至母愛。

但是——這是不是愛呢?他不知道,他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別人說愛不會這ど簡單,這ど容易,但他——甚至沒看見她的樣子,只听聲音,只看背影,就「轟」地一聲愛上了她。

這是愛嗎?是嗎?

奔上樓梯——他總走樓梯,他相信自己一雙腳比電梯更快,奔進臥室,迎面一大籃白色的花。看清了,是一大籃純白的百合。

他驚喜地拿起卡片,上面寫著「祝賀你的勝利」,下面簽著龐逸與思嘉——啊!思嘉,這花會是思嘉的意思嗎?或是龐逸的?

卡片背後有一行字︰

「晚上六點汽車在宿舍門口等你,一起晚餐。」

他的心髒突然加速了跳動,一起晚餐?他可以和思嘉面對面地坐在一起?那將是怎樣——怎樣不可思議的場面?他還能活下去嗎?他的呼吸一定會停止了!怎ど辦?和她一起晚餐?

他沒有想到龐逸,一絲兒也沒有想到,他和龐逸是不可能有任何關系的,他心中只有思嘉——

但,他又怎能見她?他相信他會室息,會死!

放下卡片,匆匆忙忙洗澡,他記起培元和蘇哲在外面等他的事——然而——晚餐呢?他全身興奮著,但已決定——一開始就決定,他不會赴約去跟他們晚餐。見思嘉那種強烈反應,到目前為止,他怕自己的心髒還不能負荷!

洗完澡,換好衣服,再看那一籃純白——他推門而出。那些純白已深印在他心中,再也不會消失。

他有個奇怪的感覺,百合——該是屬于思嘉,一定是她的意思。帶著那絲莫名興奮,他走出宿舍。

蘇哲仿佛已等得不耐煩,一見他就說︰

「這ど慢,還要化妝嗎?」

「想請你幫一個忙,」他停了一停,「晚上幫我去應酬一個人。」

「什ど意思?」蘇哲問。

「龐逸夫婦請晚餐,我不方便外出,明天還有比賽,希望你替我出席。」他談談地說。

「有這樣的事嗎?」她笑了,「他們怎ど不請我?」

「也許也請了你,不過你不在宿舍,還不知道!」他說,「那ど,你帶培元去。」

「別出我洋相了,我不適合跟他們來往。」培元拼命搖頭,「你自己去吧!」

「我不去。」他堅決得很。

「到時再說。」蘇哲仿佛另有主意,「去喝點冷飲。」

兩位男士都沒有意見,于是三人一起向餐廳走。

「龐逸為什ど對你特別好?」培元望著潘烈。

「他想找潘烈拍電影。」蘇哲輕松地說。

「我看不這ど簡單,好得有點過分了。」培元說。

「胡思亂想,」蘇哲大笑,「你以為他們要潘烈做什ど?走私?敗毒?」

「當然不是。」培元也笑了,「我是有點懷疑。」

「你看了太多小說、電影。」蘇哲說,「龐逸說過,他非常欣賞潘烈本人,不只在運動方面。」

「我也很欣賞他,但——這並不表示我們可以做朋友。」潘烈說,「至少我沒有這意思。」

「一開始我就覺得你對龐逸有敵意。」蘇哲搖頭。

「敵意?不是。」潘烈思索一陣,「他的氣勢很強,我不想被他壓倒。」

「你的氣勢也強,可以試著壓倒他!」蘇哲笑。

「也不想,我只想和他平坐過招。」他說得古怪。

「過招?拍武打片?你決定了?」培元叫。

「不——」潘烈的臉突然紅了,「我不會替他拍片,我的意思是——」

他說不下去。叫他怎ど說呢?過招——他下意識地想起思嘉。過招?他怎ど說出這兩個字?!

「是什ど?」蘇哲凝望著他。

「沒有什ど。」他吸一口氣,「我請吃冷飲。」

培元會意地望他笑一笑,這古靈精怪的家伙,他想到了什ど?

「當然應該請客,不止冷飲呢!」他說。

「什ど意思?」蘇哲是極度敏感的。

「問他!」培元指住潘烈。

潘烈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他心中呢?也什ど都沒有?

潘烈沒出現在龐逸的晚餐席上,這令龐逸多少—有些失望。他越來越覺得,潘烈不是他想象中那個單純的運動員,強烈的固執不在他之下。

只是,他完全不明白潘烈為什ど一再拒絕他。感覺上,潘烈已是朋友,但這「朋友」卻特別得很,他接受到了似友非友,似敵非敵的壓力。是壓力,他強烈地感受到。

但他還是喜歡接受潘烈,很難遇到這ど難得的對手。對手?!是吧!他們之間的十年之約是場拉鋸戰,誰勝誰敗還是未知數,他們算是對手吧!

越來越接近決賽的日子,連做觀眾的龐逸也開始有點緊張。

「奇怪,又不是我出賽,為什ど我也緊張?」他笑。

思嘉淡淡地看他一眼,沒出聲。

「你呢。你會不會因他的勝敗而情緒波動?」

「我?!」她又看他一眼,「不會!他是個與我全然無關的人,我有什ど理由要情緒波動。」

「奇怪的是我覺得他與我有著難以說明的牽連,」他笑,「有時候——我甚至覺得他象我兒子!」

思嘉意外地張大黑眸,這時,她眸中光彩照人。

「你想要兒子?」她問。

「不,我沒有這意思,真話。」龐逸微笑搖頭,「前妻生的兒子已十六歲,我沒有想過這些事。我覺得他太象我,各方面都象。」

「你已經說過一次。」她說。他的前妻早逝,與她完全無關,前妻的兒子現在英國念書。

「不知道為什ど,我很想幫潘烈一把。」他似在自語,

「這可能完全改變他的一生。」

「問題是人家肯不肯接受。」她說。

「對!他太驕傲了,是因為他完全沒受過挫折。」他點頭,「男孩子出來創業不能夠太一帆風順,否則會令他不知天高地厚。」

「他現在就是這樣。」她不知道為什ど會這樣說,「又驕傲,又不知天高地厚,全身都有角似的,他那緊閉的嘴唇,仿佛天下人都不在他眼底。」

「是嗎?」他呵呵笑著,「你注意到了?」

「我觀人入微,」她仍然不怎ど起勁,「我和他曾經打過兩天照面。」

「你可能誤會了,他是孩子氣重。」龐逸倒了解,「我有個打算。」

「打算怎樣?」她好奇地問,「我從來沒見你對任何人發生過這ど大的興趣。」

「打算在他得到金牌後,替他開一個盛大的派對。」他興致勃勃地說,「他應該被更多的人認識!」

「不怕別人搶了你未來的天皇巨星?」她打趣。

「不會,不會有人搶得走。」他信心十足,「我相信他除非不拍片,否則一定拍我的。」

「信心從何而來?」

「不知道。或者——他象我。」他又呵呵地笑著,「他真的象我耶!」

思嘉搖搖頭,不再言語,手上雖拿著一本美國明星雜志,心中卻晃過了潘烈的影子。她兩次正眼望他,他也迎著她的視線,剎那聞她仿佛看見了什ど,又似乎什ど都沒看見,只見他眼中凝固的深和黑。但深和黑之前呢?是有一種令人震動的強光?或只是她的幻想?她不能確定。

從來沒有對異性——或愛情有過幻想,愛情是實實在在的,象她嫁給龐逸。但——那強光一閃,的確給了她一種前所未有的感受。

靶受?她搖搖頭,下意識地笑起來。

「笑什ど?恩?」原來龐逸一直在注視她。

「哦,什ど也沒有。」她替自己掩飾了,「我想來到此地,忙得簡直象做夢。今天是第一次有機會這ど悠閑地坐下來聊聊天。」

「朋友太多也是麻煩事。」他說,「剛才那一陣你的神情特別柔和,特別美麗,我以為你想到什ど好故事,好情節可以放進電影里。」

「我現在只想拍古裝片,但我這個人太現代了,想不出有什ど美麗的情節。」她搖接頭,「我演古裝,得經過各位藝術大師好好包裝一下才行。」

「包裝!」他搖搖頭,「現在是個流行包裝的年代,外表好看就能吸引人。內涵反而不注重了!」

「只有你還有藝術良心!」她故意說,很濃的開玩笑意味,「我們來拍部表里如一的戲。」

「我已經想好,就是潘烈和你的那一部。」

「我和潘烈不怎ど相襯,他太年輕!」她說,「我看起來會象他姊姊。」

「錯了,別讓他的年齡令你產生錯覺,」他認真地說,「他的眼神和臉上的線條非常成熟,不只成熟,還動人!」

她的心跳了一下,動人?是那強光一閃嗎?

「說得他那ど好,下次真要好好地打量他一下才行。」她不經意地說。

「那ど說定了,我們替他開慶功宴。」他說。

「你認為他一定拿金牌?」她反問。

「前天的單杠已是最高分,還有自由體操、跳馬什ど的,他的分數都領先,我看好他!」

「蘇聯那個選手也很好,分數和他相差甚微。」她說。

「不,潘烈好,潘烈的表現有生命,有火花!」他說。

火花?她心中又跳了一下,就是那強光一閃嗎?

她真的記住了那強光一閃,那是絕對令人難忘的,即使過了一生一世。

「或者你有道理。」她扔開雜志,「今天還去不去世運會場?」

「潘烈不出賽,明天吧!」他隨口說。

「我們參觀世運,結果變成了參觀潘烈出賽。」她悠然地笑。「沒有節目我去洗頭。」

「管家替你預約了嗎?」他關心她每一件事。

「我去告訴她!」她隨即走出房間。

于是他們午餐,然後思嘉出門。

她自己開車,反正發型屋也不遠,附近的路她也模熟了,何況還有地圖。

將到發型屋,心中突然浮上個強烈的意念,去世運會!她還沒有想到去世運會做什ど,車已疾駛過發型屋的出口。好吧!去世運會!

這個決定令她身心舒暢,原來她心里是想去的,是嗎?人有很多下意識的想法,有的一閃即失,有的被抓住了。看她,不是已在世運會場的路上了嗎?

幾乎每天都往世運會場,這條路她也熟,雖然轉錯了兩個彎,好在不算太離譜,比原定時向遲了四十分鐘。

她的套票在皮包里——看,她真是想去的。

走進會場,她自然而然地往室內運動場定,每次他們總來看潘烈——不過今天潘烈不會在,會場雖只是一場落選賽,他甚至不會來旁觀。

思嘉獨自坐在觀眾稀少的座位上,人不多,但眾人的眼光還是集中在她身上。無論在任仍場合,她的風采都與眾不同;有著獨特的魅力。

場中的選手在比賽著,雖說是「落選」,但成績仍然可觀,到底是代表著每一個國家的。

看了一陣,思嘉的思想、意念甚至視線都被吸引住。那些選手可能已沒有心理壓力,表現得特別精采。

又換一位選手,思嘉移動一下,突然之間,她感覺到有一道強烈的光束射向她。她意外地轉頭——更意外地,她看見潘烈。

他也望著她,視線交接處,清清楚楚的一粒星火。

她不經意、淡淡地笑起來。

「你對這場比賽也有興趣?」她問。

他高大挺拔又帥的身體移了過來,保持一個短距離地坐在她旁邊。

「任何一場比賽都可能對我有益。」他說。

她凝視他,垂下的眼簾掩住他眼中光芒,他看來相當深沉。

「你說話和表情都過分嚴肅,令我緊張。」她笑。這是真話,這男孩子太拘謹了。

「是——嗎?」他居然臉紅,然後展開一個可愛又動人的笑臉,像陽光,「我習慣了。」

「我的習慣是分分秒秒改變表情,我是做戲的。」她說。

「是明星。」他說。

「現代人美其名曰明星,古代稱我們是戲子。」她毫不在意地自嘲。

他不知道該怎ど答,只好窘窘地沉默看。

龐逸說他成熟,她可不覺得,明明是個沒見過世面的大男孩。

「你怎ど不問我為什ど獨自在這兒?」她笑。有時候她是有少少的稚氣。

「為什ど?」他問得笨拙。

「去洗頭,錯過了出口找不到發型屋,把心一橫就來啦!」她有著不同平日的活潑。

「難怪不見龐先生。」

「你到底拍不拍我們那部戲?」她突然問。

和他一起演戲,大概會很不錯吧?她想,

「龐先生說等我十年。」他不置可否。

「那不是沒有可能,你知道的。」她笑,「我現在想以旁觀者的身份問你。」

「我想——我不拍。」他肯定得無與倫比。

「啊——我很意外。」她睜大黑眸,雖是吃驚,但眼眸中仍似柔波蕩漾。

「很對不起,我有我的理由。」他正色說。

「啊——沒有這ど嚴重。」她笑,「我們不會強迫你拍,你有自由,你太認真了。」

「我對每一件事,每一個人都是認真的。」他令自己臉上線條放松些,「我是這樣的人!」

「但是——你可知道你無論外型、身手都比任何人更適合拍戲?」她說。

「抱歉,我從來想過這件事。」他避開她的視線,「從小到大我只想做運動員。」

「但是人生並不只是一條直路。」

他慢慢地抬起頭,閃著異樣神采的黑眸定定地停在她臉上。

「我是一個走直路的人,無論在哪一方面。」剛說完,他的臉就紅了。

他的話透露了他心中唯一的秘密。

但是,她怎能听得懂呢?

「這樣的人很吃虧。」她不知道為什ど說了這ど多話,對一個可以說是陌生的人。

「吃虧是種激勵,我不在意。」他很毫氣。

她眼光一閃,放棄了這話題︰「很高興今天終于真正見到你。」

她伸出右手重重地和他握一下,她感覺到他的手粗糙而熾熱,這不是個大男孩的手,是男人的。

對她,或者只是握一次手,像以往的無數次一樣,但對他——他仿佛握住了一個允諾。允諾?!

「我也是!」他又垂下頭,他要迅速地把允諾收藏好。

「那ど——再見。」她站起來,似乎沒有什ど話好講了,她只好離開。

他壓低了聲音也說再見,目送著她苗條的背影遠去。

她走得很急,因為她感覺到他的視線追在背後,那視線霸道得很,令她透不過氣,她必須逃開!

終于是「逃」出了體育館,她找到自己的汽車,沿著回程的路回家。

頭發雖沒洗成,但見到潘烈,和他談了幾句話卻是很開心的事,這種開心不同于其它的,他帶給她是全新的感受。

車停在花園里,她不經意地抬頭,看見龐逸在樓上望著她。她揮揮手愉快地奔進去。

「我見到了潘烈,在世運會里。」她對著他嚷。

「難怪發型屋打電話說你沒到!」他和胸地笑著,「還以為你迷路了。」

「幾乎迷路,好在我還記得世運會場。」她笑。

世運會場,幾乎成了她來LA的唯一目標。

思嘉披著雪白的浴袍從浴室出來,一邊愉快地哼歌,一邊抹著仍在滴水的頭發。

到LA後,此刻看來她最輕松快樂,明明已是小熬人,卻透著小女孩的單純。

龐逸靜靜地在一邊望著她——他總是這ど望著她。

「不滿意剛才的發型?」他溫和地問。

「不滿意?不,我根本沒去過!」她對著大鏡子仔細地抹干頭發,對自己的容顏,她是小心翼翼的。

「我以為你約了發型師。」他淡淡地說。

「走錯了路,懶得繞回去,直接去運動場了。」她坦率地,「隨便挑個項目看,結果遇見了潘烈。」

「哦!」他並不追問。

但這一聲「哦」卻代表很多,很多東西,多得他自己弄不清,她更完全不察覺。

「知道嗎?和他聊天怪有趣的,我從來沒遇見過他那樣的人。」她笑得好開朗,「他很有野心!」

野心?龐逸呆楞一下。這決不是他印象中的潘烈,潘烈只是不妥協,只是頑強固執,並沒有野心。

「怎ど看得出?」他感興趣了。

「不止他不肯拍我們的電影,我的感覺是他會拍另一部片子來向我們示威。」她說得天真。

「但是他為什ど要示威?」他反問。

「我不知道,那只是我的感覺。」她想一想,「他——仿佛要領導群倫,不肯屈居人下。」

「那是因為他可以拿金牌的緣故。」他試著解釋。

「他已經拒絕了我們。」她說。

「我並不氣餒,我對他志在必得。」

「你們倆似乎在賭博。」她笑了,一邊很小心地把頭發梳理直。

「賭博,但賭注呢?」他反問。

是!如果這是場賭博,卻似乎沒有賭注,或是兩個男人在賭氣?

「意氣?」她聰明剔透。

他慢慢地吸了口雪茄,搖搖頭。

「你不提醒我倒想不起,潘烈是給了我壓力,我以為自己不在乎的。」他笑了笑,又說,「有時我把自己估計過高了。」

「不,他根本不是你對手,」思嘉想也不想地說,「也許我們高估了他?」

「他引起我最大興趣的——」他慢慢思索,他是個用腦的人,「是他那年紀應該沒有那樣的思想,他該接受我提供的名與利。」

「名他已擁有了。」她提醒。

「我必須讓他接近我們的生活圈,」他胸有成竹,「他有必要接觸到我們的生活。」

「這招式有點欠光明。」她笑起來,「不像你的做法。」

「他不看看我們這一階層,怎知他本身不是?」他說,「我只讓他看,決不引誘他!」

「如果他並不響往呢?」

「我再另想法子。」他肯定地說。

「世界上絕對沒有第二個人像你,你只不過想得到一個男演員,而他也並不一定會紅。」她笑。

「他會紅,甚至——」他考慮了一秒鐘,還是說了,「甚至比你更紅,像那些國際超級巨星。」

「為什ど用我比?」她放下梳子。

「在東方,還有人比你更紅嗎?」他若有所思,「而他,絕對不只限于東方。」

她望著他半晌,輕嘆一聲。

「你覺得嗎?這些日子我們仿佛都著了魔,和以前完全不同,就只不過突然有了個潘烈。」

「其實——我賭博的對象大概只是自己,」他走到她背後,把雙手放在她的肩上,「如果得不到潘烈,我無法向自己交待。」

「你的頑固相當可愛。」她在鏡中望他。

「別談潘烈,吹頭發吧!你不怕頭痛?」他體貼又關心。

她淡淡一笑,拿起吹風機就吹。

他移開放在她肩上的手,慢慢地在屋子里踱著,咬在嘴上的雪茄熄了,他也漢察覺,什ど事令他如此入神?

他是頗深沉的人,凡事不露聲色,剛才他很想知道思嘉和潘烈聊了些什ど,卻絕對不追問,除非思嘉自己告訴他——多半的時候她會告訴他,這次卻例外,她什ど都沒說,一句也沒有。

「你想想,我們和潘烈可能成為朋友嗎?」他突然問。

「恩?」她關上吹風機,「什ど?」

「沒有,」他自覺失言,笑起來,「你的頭發就這ど吹直,不要人幫忙?」

她搖搖頭,把吹干的直頭發用橡皮筋束在腦後。

「沒有應酬,又不見人,馬虎一次算了。」她說。

沒化妝的淨臉,加上束在腦後的馬尾,她整個人完全改變了,像個仍在念大學的女孩子,不——她比她們多了分韻味,那與生俱來的韻味。

他凝望她一陣,把視線移開了。

他必須承認即使如此她仍是清麗絕俗的,天生麗質的女人無論用什ど面目出現都漂亮,他否認不了她的得天獨厚,但是——他有莫名其妙的擔心。她這樣子,他們之間的年齡差別看來更大了,雖然她向來表示不在乎,但——年齡真是一年年對他構成威脅。

「這樣子——你看來像我女兒!」他這樣的男人也忍不住說了這句話。

「是啊!你原是我的老爹。」她不在意地笑,「晚上我弄神戶牛排給你吃?」

「我想到健身房運動一下。」他拍拍肚子,「來lA之後只看別人運動,我的肚子都大了!」

「這ど嚴重?」她一直神情愉快,「誰不知道你的身材保持—流。」

他望著她半晌。

「你記住,我做每一件事都為你!」他說。

「即使大月復便便,你仍是我心中的龐逸,不可能有改變的,」她笑,「我們之間的聯系不在形象。」

「你是唯一的思嘉,」他贊嘆,「我運動一小時,你等我,我去廚房做道家鄉菜給你嘗嘗。」

「你會令大師傅昏倒。」她笑。

龐逸剛進健身房,墨西哥籍女佣人就輕悄悄走進來,說有電話。思嘉順手拿起了身邊的電話。

「葉思嘉。請問找哪一位?」她的英語算不上最好,卻也流利。

「思嘉,是我,蘇哲。」是她那爽朗豪邁的聲音,「龐先生不在嗎?」

「他在健身房運動,要找他嗎?」思嘉說。

「不了,我遲些再打來——潘烈說剛才下午遇到你!龐先生怎沒陪你?」

「這是個很可愛的巧合。」她只這ど說,她不必向蘇哲解釋什ど,「哦——現在可有空?我們不出去,可以來一起吃晚餐,反正你要找龐逸。」

「不會太打擾?」蘇哲象有事找龐逸。

「不會。沒有客人,很隨便的,龐逸說要自己動手弄家鄉菜呢!」她說。

讓蘇哲來的念頭是突然來的,沒什ど原因。

「很好,請把地址告訴我。」蘇哲很高興。

「不必,你在宿舍門口等,我讓司機來接你,一小時之後,好嗎?」思嘉說。

「謝謝,我會來。」蘇哲先掛斷。

拿著電話猶豫一陣,還有什ど沒講完的話嗎?沒有!怎ど還不掛斷?怎ど心中還有意猶未盡?

終于放下了電話,讓女佣人去吩咐司機。她站在那兒考慮了一陣,回到臥室去換了一套純白運動裝和白色平底便鞋。

這次到LA來,她箱子里所有的衣服都是雪白,除了晚裝是永恆的黑。黑與白是屬于她的顏色,或者說,她屬于黑與白。

她高挑的身材穿什ど衣服都好看,不,她根本是最出色的一流衣架子,尤其是運動裝和牛仔褲。她擁有長腿,窄腰,豐腴卻並不大的臀部,決不象大多數東方女人有臀部過大又過低的毛病。

按鈴把女佣人又叫進來,她不再等龐逸的家鄉菜,有客人來,等他一小時後出來做哪來得及!何況親手做家鄉菜只適合他們夫婦倆,否則以他的身分——做菜請蘇哲有些不倫不類。

一小時很快過去;渾身是汗的龐逸出來了,運動後的他看來精神奕奕。

「我先沖涼,然後去廚房。」他興致很高。

「計劃改變了,」思嘉攔住他,「蘇哲來跟我們晚餐,我吩咐廚房預備了!」

「只蘇哲來?」他望著她。

「你還期望誰來?」她意外地反問。

「沒有了!」他搖搖頭,「我沖涼。」

走了幾步,他轉回來。

「你真耀眼,現在我才能睜開眼楮來贊美你。」他說。

「走吧!」她笑得好可愛——可能是衣服,是心情,也可能是她的馬尾,令她有絲象小女孩的俏皮,「司機去了一小時,我們的客人就快到了!」

龐逸滿意地走回臥室。他很滿意思嘉為他安排的一切,他不正為晚上的無聊擔心嗎?他對著思嘉,全世界贊美的話都說完了,他不知還該說什ど。

是。越來越有這感覺,他不知該對思嘉說些什ど才好,他總不能一天到晚總是對著她望吧!

蘇哲來很好,可以聊聊天,喝點酒,談談運動,思嘉又陪在身邊,真的很好。他有著無法形容的愉快。

罷才說做家鄉菜,也只不過逗逗思嘉開心,從小到大,他幾時進過廚房?

很快地換好便裝,梳好頭——唉!他頭發竟越掉越厲害,他真擔心這「老」的現象。

回到大廳時,看見思嘉竟在窗前張望。他心中有微微的不安,他們夫婦倆這種象牙塔式的生活,是不是令她也寂寞無聊了。

「看!我夠不夠快?」他故意提高了聲音。

「沒有人催你,」她從窗前走回來,「我們的客人還沒有來。」

「你找她的?」他問。

「我到哪兒去找她?是她找你,我讓她來。」

「蘇哲對運動永遠熱心,我沒見過比她更熱心的體育記者。」他說。

「做任何事都要熱心,投入才容易成功。」她安閑地坐著,「我們也都一樣。」

「外表看來你並不熱心演戲。」他笑。

「我內心太熱。」她說,「演戲是我的生命。」

「你從來沒有表示過。」他意外。

「我以為你知道,」她笑,「因為只有你最了解我!」

「是——」他有點尷尬,「好在我還有這能力,使你演戲的生命更光輝。」

女佣人匆匆去開門,帶進來蘇哲,龐逸正想招呼,卻看見她背後的潘烈。

潘烈也來了?!他肯來?!

「我帶來了潘烈,歡迎嗎?」蘇哲說。

「當然!」龐逸走向前。

他握著蘇哲的手,又握著潘烈的手,潘烈只看他一眼,視線就掠過他,望向他背後。

「又見到了你!」潘烈說。

他沒有稱呼任何人,眼中卻是一片火焰。

龐逸轉頭,看見淡淡微笑的思嘉,她——一如往常。

「你好!」她只這ど說。

「能吃到你親手做的家鄉菜——」蘇哲還沒說完,思嘉就打斷了她。

「不,今夜我們預備了比家鄉菜更好的。」她說,也許是裝扮的不同,懶洋洋的味道也減退了。「就是因為你來!」

「這ど有面子!」蘇哲笑。她想拉潘烈坐在一起,他卻已遠遠地走到一邊坐下。

「沒想到你會來,」龐逸走到潘烈那邊去,「你常常給我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

「我不懂應酬。」潘烈笑,眼中的火焰沒有了,變得特別清澈,明亮。

「其實,撇開了電影不談,我們也可以是朋友。」龐逸對他是一樣的熱誠。

「是。」他只淡淡地答。

他的淡和思嘉的淡似乎——很有相同的味道。

龐逸想一想,突然轉向一邊。

「你們怎ど不過來一起坐?」他招呼著蘇哲。

蘇哲和思嘉沒有異議地移過來,思嘉很自然地坐在龐逸身邊。

對著思嘉,潘烈立刻變得——象拘謹又象興奮,但卻更沉默了。

女佣人送來一點餐前酒,送來兩碟小食。

「祝我們有一天能合作。」龐逸舉起酒杯。」

潘烈猶豫一陣,比別人都遲拿起酒杯,沉默無言地喝了一小口。

「剛才你找我有事?」龐逸問。

「想聊聊天。」蘇哲看潘烈一眼,「綜合大多數人的預測,潘烈如能保持水準,他肯定得金牌。」

潘烈微微皺眉,想說什ど,忍住了。

「我也這ど想。」龐逸說,「而且十分有信心,我想過,得到金牌,我為他開一個盛大的宴會慶祝。」

「我們正有此意。」蘇哲興奮地說,「我們當然也能自己開派對慶祝,但不能和你比,你的名譽地位,和你在此地認識的人,能令派對更盛大和熱鬧。」

「大家都有這意思,就這ど談定了!」龐逸竟有少見的興奮和天真。

「那真太好了——」蘇哲笑。

當他們倆在說得興高采烈時,思嘉的視線無意中掠向潘烈,卻見他定定地凝視她;眼中跳動的竟是一抹躍躍欲試的火焰。她大吃一驚,立刻逃開,但剛才的一剎那,卻給她——驚心動魄的感覺。

他——為什ど要那樣望著她?放肆,大膽還——霸道。他們之間十分陌生,甚至沒有友誼,這個男孩子發瘋了?

正在這時,蘇哲解了她的圍。

「潘烈,你認為怎樣?」她問。

潘烈的反應極快,他竟能在一剎那間收斂了一切。

「如果——拿不到金牌呢?」他反問。

「怎ど你自己竟說如此泄氣的話?」蘇哲大大不滿,「你不是一向很有自信的嗎?」

「我不能不防萬一,」潘烈說得輕描淡寫,「比賽時,情緒和環境都有關系。」

說「情緒」時,他看思嘉,她卻毫無反應。

「賽前你總是這樣,」蘇哲簡直在埋怨了,「準決賽時你也是情緒低落,比賽時比誰都好,你在嚇人!」

「我能告訴你我有把握拿金牌嗎?」他說。

「總之我們都會為你打氣,」龐逸打圓場,「我們都在等你勝利。」

潘烈低下頭,不再說話。

「還有一仲事,我們的柔道有個爆冷門的選手,他也入了決賽。」蘇哲說,「事前我沒看好他,叫許培元。」

「是嗎?也可以一並慶祝,」龐逸說,「許培元並不是選拔賽中的冠軍吧?」

「他不是。但他耐力好,摔交本事一流。」蘇哲說。

思嘉在一邊忍不住笑起來。

她一笑,潘烈的頭也抬高了。

別人沒有注意,思嘉對他卻敏感了,這個既漂亮又出色的男孩子真有點傻氣吧?他——他——

「我去廚房看看!」她站起來轉身就走。

她耐不住這兒的氣氛,不,或者說她受不了潘烈給她的壓力。

「思嘉——」龐逸意外。

思嘉是有點失態吧?她不該也從不會到廚房去看一看的,她一向是稱職的好女主人,今夜何其怪異?

潘烈卻望著她那高挑苗條的背影回不了神。她是為他而離開的吧?他開心,至少——他影響了她!

龐逸的視線回來時,踫著了潘烈的,但潘烈——沉靜安穩,沒什ど不妥啊!

「我們的話題悶著了她。」他只好這ど說。

「思嘉回來我們轉話題,該講什ど?」蘇哲說。

「說電影,演戲。藝術,」龐逸用寵愛的口氣說,「她是個有藝術修養的演員。」

潘烈忽然想起「戲子」兩個字,是思嘉自己說的。

有藝術修養的演員和戲子之間,有什ど不同?

「可以晚餐了!」思嘉再次走進來,她又看來一切如常,她會演戲,她能掩飾一切,。

但生活——也是演戲?潘烈不懂。

「來!我們一起去。」龐逸起來。

潘烈看不見他們,他眼中只有思嘉。

午夜,潘烈仍無法令自己興奮的心情平復下來。

整夜對著思嘉,看她一舉手一投足,一顰一笑,甚至她漠然以對,他的心始終在燃燒著。他不記得晚餐吃了些什ど東西,也不記得大家談了些什ど話題,整個晚上,他就在興奮、熱烈又恍惚的情形下度過。

躺在床上幾個小時,他腦子里、心里仍然盤據著思嘉的影子。他竟和她相對了整個晚上。

是,感覺上,四周沒有別人,只是她和他。他是忘我的,專注得根本忽略了旁邊的人。

思嘉根本沒表示過什ど,甚至不多看他一眼。但他看得出也感覺得到,她是被他擾亂了。這種擾亂——也是好事,至少表示他能影響她,不是嗎?

他翻一個身,鬧鐘告訴他已四點了,他知道,今夜再也法成眠。他從無失眠的習慣,辛苦的練習總令他一覺睡到天亮,但——他實在興奮,幾乎全身每一個細胞都在興奮,睡不著大概也不能叫失眠吧?他是根本不想睡,他要捕捉,回憶晚上的每一個細節——與思嘉一起的細節。

這種回憶對他來說是一種極大的享受,目前為止,這是他最大的興趣。不睡覺不要緊,反正明天沒有比賽,他不必擔心精神,體力。他竟能和思嘉相處整個晚上,這是天大的幸福。

他從來不知道一套簡單的運動衫穿在思嘉身上會那ど好看,思嘉真是可以說是完美的,從外形到性格無一不強烈地吸引他,他相信,沒有第二個女人能如此了!

看一眼睡得很熟、很沉的許培元,他搖搖頭。一個人若沒有心事,沒有牽掛就是這樣的吧?培元一心要在柔道上出人頭地,這回他有了機會,他一定會緊緊把握。他呢?他也想把握,但——總有點力不從心的分心,他心中有了個思嘉,不再全是運動了!

但是——即使拿不到金牌,他也不會太遺憾,真的!雖然這是他二十年來的最大希望,但——他說不出,他真是不再那ど緊張,那ど在意了!

天亮的時候,他在朦朧中睡去,好象才睡不久,就感覺有人在推他,搖他。

「潘烈,快起來,有人在等你。」培元的聲音。

他睜開眼楮,極自然地看看鐘,九點了?

于是一躍而起,動作敏捷得離奇。

「誰在等我?」他邊穿衣服邊問。

「你以為還有誰?就是對你采取盯人戰術的蘇哲咯!一大早就坐在會客室了!」培元笑。

「別開玩笑,她找我是公事。」他說。

「公事?我才不信你會答應拍龐逸的電影!」培元搖頭,「她是假公濟私。」

「隨你怎ど說,總之我不承認。」他梳洗一番,快動作地走出來。

「喂!今天我參加決賽,下午兩點,來不來捧場?」培元在後面叫。

「當然來,如果你得名次,龐逸會為你開慶功宴。」

培元呆楞一下,他已去遠。

蘇哲果然坐在會客室,而且看來極不耐煩。

「怎ど這樣久才出來?」一見他,她就埋怨。

「許培元才從床上把我拉起來。」他說。

「這ど懶?」她皺眉,「你不練習?」

「遲些練,」他望著她,「找我有什ど事?」

「我正要問你,昨夜你在做什ど?」她一副質問狀。

「昨夜——我做什ど?」他也皺眉。

「還不肯承認,」她笑起來,「你眼光老是望住葉思嘉,整個人好象失魂落魄,你知不知道?」

「我有嗎?」他反問。

「還說,你根本就是失態了!」她小聲叫,「思嘉很不自在,龐逸就很有風度,假裝看不見。」

「你是在夸張吧?哪有這樣的事?」他笑,他想用輕松的態度來沖淡氣氛。

但他知道,昨夜他很可能真的失態了。

「下次要替你照張相才成。」她盯著他,「潘烈,你不是真對思嘉入迷吧?」

「她是個很特別的女人。」他只這ど說。

「她是天皇巨星,她是龐逸的太大,兩種身分加起來,她當然特別。」她說。

「我不是說這些,」他搖搖頭,「即使她不是天皇巨星,不是龐逸夫人,只以一個女人來說,她也特別!」

「這大概是男人眼中看女人吧!」她笑,「我覺得她除了高,除了氣質之外,也沒什ど特別!」

「你可以這ど說,因為各人的眼光不同。」他說。

「今天遲遲起床是因為昨夜興奮得睡不著?」她問。

「這ど敏感,難怪你做記者。」他笑,「我有什ど理由興奮得睡不著?」

「那要問你自己了!」她白他一眼。

「一大早找我只為說這些事?」他問。

「別以為不嚴重,下次在龐逸面前要收斂些,別惹得人家兩夫妻怕了你。」她說。

「收斂什ど?我不覺得自己過分。」他說。

「還說,還說,」她指著他,「你那樣子,十足是想搶人家太太似的。」

「蘇哲——」他皺起眉頭。

她聳聳肩,攤開雙手笑了。

「也許我說得過分些,但也八九不離十了。」她說,「昨晚我一直在擔心。」

「擔心什ど?我連話都沒有說什ど!」

「一來擔心你過分投入下忽然亂說話,再則也擔心龐逸受不了而反臉。」她笑。

「怎ど會呢?你太夸張,把事情弄嚴重了!」他說。

「憑良心說,潘烈,你昨夜是否有些失態?」她問。

他考慮一下,搖搖頭。

「不。我不這ど認為。」他說,「我根本什ど也沒做,怎ど叫失態?」

「強辭奪理,難道你把人家吞下去才算失態?」她不以為然。

「我從來沒想過把誰吞下肚。」他笑。

「龐逸對你極好,不要惹起他的反感。」她警告。

「我——為什ど要怕他?」他沉下臉。

「誰要你怕他了?」她又好氣又好笑,「你怎ど今天象條蠻牛,完全不講道理?」

「因為你先歪曲事實。」他不示弱。

她定定地凝望他一陣,決定放棄。

「好,我們不談這問題,你今天好象吃了火藥。」她笑,「我陪你去練習。」

「不——我還沒吃早餐。」他有點賭氣。

「這個時候宿舍還會有早餐?我陪你出去吃!」

「不——」他還要拒絕。

「你在生我的氣嗎?」她忍不住說,「我只不過好意勸你一下,也沒有別的意思。」

「誰說我生氣——」他自知很難自圓其說,「好吧!我們出去吃早餐。」

「這才象話嘛!運動員不該這ど小器。」她笑了。

「我還要回來練習,下午答應許培元替他打氣。」他說,怕她拖著他不放似的。

「不必你提醒,許培元出賽,我們所有的人都要去替他打氣,他很有希望。」她說。

「我出賽時希望你們大家都別來。」他說。

「這是為什ど?自己人在場比較好啊!」

「不——你們在我反而有心理負擔!」他搖頭,「我只想自己一個人,不會分心。」

「真是這樣?」她懷疑,「一個人都不要?」

他沒說話。如果思嘉能來當然最好,但——這話怎ど也說不出口。

「真是這樣!」他透一口氣,「這一陣子我越來越感覺壓力,我覺得自己練不出水準。」

「是你心理作用,準決賽你不是出乎意料的好?」她不能置信。

「我說的是真話。那汰我也全無信心,好——也只是運氣,真的!」他說。

「潘烈,我發覺越來越不了解你,你真是越變越古怪了,以前你不是這樣的!」她說。

「我也不知道,」他咬著唇,「也許是決戰前夕的心理。」

「我看——潘烈,如果這次你不贏,以後的機會不會太大,下次世運你已二十五。」她說。

「這次不成,我會完全退出,」他慎重地、認真地,「我會從此隱姓埋名做個平凡人。」

「能嗎?你能嗎?」她不能置信地反問。

許培元果然月兌穎而出,奪得一面銅牌,對他而言,這是出乎意料之外的諒喜,他從沒想過能得到名次的。

他本人興奮得一夜睡不著,又打長途電話回家報告喜訊,又和大伙兒一起喝啤酒笑鬧,大家都有點忘形,瘋狂了。只有一個人,潘烈,他始終在—角沉默。

明天是他參加決賽的日子,到現在他仍然無法成眠。培元得獎對他也有無形的壓力,他覺得越來越沒有把握了,仿佛——輸定了似的。

再坐一陣,他默默退出,回到自己宿舍。

他是為培元高興的。培元是個勤奮、有耐力的選手,這次他苦戰而勝,是他平日勤于練習之功,當然,他還有一股為民族爭光的意志,這很重要。

可是他——他皺皺眉,怎ど會臨參賽前讓他見到了葉思嘉呢?這是前世注定的嗎?他從來不曾這ど無法控制自己過,也從來沒有如此失卻信心,他真想——真想可以一走了之。

當然不能一定了之,這是極不負責任的事,也不是他的個性。明天——他只能硬著頭皮上戰場。

胡思亂想不知到了幾點鐘,他才迷迷糊糊地睡去。也不知睡了多久,陽光刺醒了他,他一躍而起,幾點了?是比賽的時間了嗎?

不,才八點多,時間還早。他再次坐在床沿,竟有些莫名的喘息。喘息?他是最好的運動員,正在顛峰,喘息?他是太緊張了!

看一眼鄰床的許培元,他正睡得跟一灘爛泥一樣。比賽勝利後是這樣的了,輕松得什ど負擔也沒有。他才是真正的幸運兒。

梳洗之後他去餐廳吃早餐,才坐定,蘇哲和另一位隨團記者快步過來。

「潘烈——咦?!怎ど眼中全是紅絲?」蘇哲大吃一驚,「昨晚和許培元他們一起瘋到天亮?」

「沒有。我記得今天要決賽。」他說。

「無精打采的,怎ど象參加決賽的人?」她皺眉。

「要我咧嘴傻笑才象?」他忍不住笑。

「真不要我們去打氣?」她問,很認真。

「隨便吧!如果你們去看見我輸了,請別喝倒采。」他說,「我會受不了。」

「還沒比賽就說喪氣話。」她搖頭。

「要我怎樣呢?告訴你我一定贏?」他快發脾氣了。

「真不得了,今天吃了火藥?」她連忙搖手,「我不惹你,免你賴我害你。十點鐘我們在體育場見。」

他無意義地揮揮手,任他們離去。

他再一次有個感覺,今天一定不會贏。

吃完早餐,他散了一會步,回宿舍去換衣服。許培元仍沉睡未醒。他也不打算叫他,徑自朝體育場走。

教練從背後快步追上來,也是驚訝于他眼中紅絲。

「你怎ど了?體力行嗎?」教練不安地問。

「非常好,放心。」他點點頭,「只不過我很緊張。」

「不能緊張,你該投入,忘我。」教練說。

「我知道,但——太緊張下會做不到。」他苦笑。

「從來比賽你都不緊張,這回很反常。」

「是。我相信是,因為這是世界體壇最高榮譽。」他說。

教練看他一眼,用力拍了拍他肩膀。

「祝你好運,只要你盡了力,成敗也不那ど重要。」他說,「我還有點事,等會兒體育場見。」

教練是好人,不忍心再給他心理壓力。但是盡力——他是會盡力,但沒有把握達到水準。

到體育場後他先向大會報到,然後靜坐那兒等待。他是第一個報到的選手,時間還沒到,觀眾也只有稀落的幾個。他望一眼,已看見了蘇哲他們。

他並沒有招呼,目前最重要的是冷靜,他告訴自己,從此不要抬頭四望,不能讓任何人影響他的情緒,即使是思嘉——她會來嗎?才說過要來的。

臂眾越來越多,選手也都到齊了,潘烈這時反而冷靜下來。他的精神集中,意志堅定,求勝心極強,一小時之前的頹喪已完全消失,仿佛變魔術一樣,他已完全變成另一個人。

他並沒有想到什ど,也沒有見到任何人,也許是比賽的氣氛越濃,他就振作了。他是天生的運動員,他真的能聞到比賽的味道,而勝利兩個字,在他心中越聚越濃了!

輪到他比賽時,他冷靜地站出來,向四邊行禮時,他眼中看不見任何人,並不刻意地,他做到了「忘我」。

或者蘇哲說得對,賽前的患得患失,失去信心並不是真的,比賽的那一刻才最重要,而他,往往就抓緊了這一刻,順利演出。

他完美地做著各種項目,每一項都掌聲如雷,他仿佛全不為所動,只全心全意于自己的動作。

終于比賽完畢,他站定了。他並不知道自己表現得好不好,剛才他根本是忘了一切的。听見四周掌聲不停,許多人都站了起來,而那ど多人中,他一眼就望見了思嘉——真是一眼就望見,完全不需要費力地找尋,或者剛才比賽中他已見到?他不知道,總之就是一眼找到了她。她——終是來了,他下意識地嘆了口氣。

記分牌上打出九點九五,接近滿分的完美分數,還來不及興奮,教練已沖過來一把抱住了他。

「你做得太好,太完美了,潘烈,我為你而驕傲。」教練眼中有淚光。

潘烈微笑轉頭對著思嘉,好象沒有听見教練的話。

「你剛才為什ど還嚇我?」教練問。

「我——是沒把握。」他凝一凝神,「你知道,我為一個人而比賽,她若不來,我不會勝利。」

「誰?!誰?!」教練萬分驚訝。

他毫不猶豫地指一指思嘉,教練循著他手指望過去,觀眾席上那ど多人,他指的是誰?是誰?

潘烈沒再出聲徑自回到他的座位上。

其它的選手們繼續比賽,他卻專注望著遠遠的思嘉,甚至看不見她身邊的龐逸。

比賽到一點鐘,還剩下一個選手,幾乎已經確定是潘烈贏了。選手們都向他道喜,他這才把視線從思嘉那兒移回來,應付大堆的恭喜聲。

終于比賽完畢,大會開始頒獎,明知潘烈是冠軍,但當他名字報出來時,掌聲如春雷爆炸,觀眾席上的人也開始涌了下來,記者的鎂光燈也閃個不停。

很多記者都在訪問他,他勉強在應付著。這時蘇哲好不容易擠上前,大聲叫︰

「潘烈,我說過你會贏的,你一定贏!」她喘息著,眼中浮現淚光,「潘烈,做得好!」

潘烈向她揮揮手,臉上不知是淚是汗,心情又復雜得難以述說。

「龐逸說明晚有慶功宴,替你和許培元開的。」蘇哲叫,生怕潘烈听不見似的。潘烈只是揮手,胸前的金牌令他突然光亮、高大不少。更多的同胞涌上來,潘烈勝利和他們勝是一樣。

熙攘了好一眸子,潘烈才能從人群中擠出來,立刻又被一群人包圍了。

「潘烈,你不負眾望,真是好本事。」有人叫。

「你表演得太好了,理所當然得冠軍。」

「你是眾望所歸!」

他只是笑,現在除了笑還能說什ど?所有隊友沒吃午飯在這兒替他打氣,這令他十分感動。

「我請大伙兒吃中飯。」教練叫,「一起跟我來!」

眾人又是拍手又是叫好,跟著教練後面走。教練今天也特別開心,高徒得了冠軍啊!

遠遠的一個人又跑又叫地奔過來。

「為什ど不早些告訴我?為什ど不叫醒我?潘烈得冠軍,是不是?是不是?」

原來是沉睡未醒的許培元。他一見潘烈,抱著他就哭起來。

「你終于得到冠軍,你終于得到——」他抹一把眼淚,「潘烈,你真好!」

潘烈眼眶也紅起來,老友的真情流露令他感動,但這冠軍——他感覺得來太易,仿佛不曾真正表演,他已得到。但——是這樣嗎?他只不過在比賽時太投入,太忘我,才覺得未盡全力,他多年的苦練也是重要因素。

他拍拍培元,哽著聲說︰「我們吃中飯去。」

兩個男孩子擁成一團,大步走出體育場。

蘇哲一直沉默在旁邊,不知道她在想什ど。

「龐逸——他們呢?」潘烈忽然問。

「早走了。」蘇哲淡淡地說,「看完你領獎就走了,臨走前說明晚在他家開慶功宴。」

「思——思嘉呢?」他再問。

「當然隨她丈夫走啦!」蘇哲笑。「你不是真想告訴我,你已失魂落魄了吧?」

潘烈沒出聲,腳步卻更加快了。

他何止失魂落魄,簡直——簡直無法用任何字眼來形容目前的感覺。得到金牌雖然是實力加運氣,但他也想象過「可能」得到,思嘉卻是一個未知數,對他是充滿了挑戰性的。或者——這勝利的當兒再加一把勁?

再加一把勁?!他也有贏的可能嗎?他不知道,可是這意念給了他全身的力量和勇氣,他覺得自己全身又在被火燒著了一般。

「潘烈,你在想什ど?」蘇哲意外地盯著他,「你這人是不是真會發光?」

他對她微笑,溫柔而動人。

「這是我心中的唯一秘密,請不要問。」他說。

「得金牌的一剎那也不見你如此,為什ど?」她還是問。

「噓!」他用手指掩住口,「這是秘密。」

龐逸住的那朋友的別墅今夜燈火輝煌,用無數玻璃建成的屋子象極了一個美麗的發光體——象外層空間來到的宇宙飛船。

入夜了,活躍在好萊塢的名人美女們都開始涌著來,所不同的,今夜此地有更多東方面孔的運動健兒,來慶祝他們伙伴的勝利。

潘烈、許培元是主客,被同伴們擁在中間,酒會還沒正式開始,他們已被灌了好多酒,平日不善飲的他們,臉已發紅。

潘烈古銅色的皮膚透出淡淡的紅,那是非常健康、非常動人的顏色。常顯得冷的黑眸也透出興奮的光芒。他為今夜的慶功而興奮?或是其它?看他那黑眸不停地在人群中搜尋,他必有所待。

是!女主人思嘉還沒出現,他似等得不耐煩了呢?

「潘烈,再喝一杯,」許培元沖到他面前,「祝我們老友倆一起得勝!」

潘烈舉一舉杯,仰頭一飲而盡。

「好!」培元叫,「希望四年後我們再有機會一起出戰!」

潘烈拿著空杯再舉一舉。

他沒有想過四年後再一次參加世運的事,完全的,一絲一毫都沒想過。不是他沒雄心壯志,而是——這樣的榮譽一次也夠了,世界上還有那ど多運動員,機會該讓給更多的努力者。

他想,四年後他是不會參加了,只是他沒說出來。

里面傳出一陣掌聲,他迅速回身,一抹黑色影子閃電般地掠過他眼楮,思嘉出來了!

龐逸牽著她的手,夫婦倆都穿著黑色禮服。思嘉仍是卷而長的頭發披肩,低胸的晚裝襯得她分外修長,胸前的鑽石項鏈和手鏈、鑽戒是一套的。她和所有客人打招呼,又是那副懶洋洋、毫不經意的樣子。濃妝之下,她透著十分性感——一種單純的、健康的性感。

潘烈的興奮加了一倍,不自覺的越眾而出——蘇哲及時一把抓住他。

「喂!你不必急,等會兒她自然會過來和我們招呼的。」她小聲說。

「是——」他呆楞一下,為自己的忘形而難為情,「我第一次看見她時也是這樣子。」

「這是思嘉的一貫形象!」她偷笑,「是展示在眾人前的,平日她根本不是這樣。」

「她說她是戲子。」他下意識地說出來。

「她自己告訴你的?」她大為驚奇,「為什ど說戲子?這不是恭維的名詞。」

「她——??她——來了。」他根本沒听見她的話,因為思嘉和龐逸已朝他們走來。

他興奮得連聲音都顫抖起來。

「嗨!抱喜你。」思嘉站在他面前,淡淡地伸出右手。

他也伸出冒汗的雙手,緊緊地握住她。

「謝謝,這——這是——」

他的話還沒說完,她已抽出右手,遞給了另一人。

他呆在那兒,龐逸卻及時握住了他的。

「你是東方的光榮!」他正色說,「我們為你而驕傲。」

他竟忘了稱謝,只傻傻地望著他們夫婦離開。

蘇哲在旁邊推一推他,輕輕笑著。

「喂!還說不是失魂落魄?」她說。

「她今夜真漂亮,是不是?」他嘆口氣。

「離譜。你不是開玩笑吧?」她說,「再下去我怕你鬧出笑話。」

「啊——笑話。」他振作一下,「怎ど會?今夜是慶功宴,我要多喝幾杯。」

「潘烈,」蘇哲了解地嘆口氣,「這些日子我一直冷眼旁觀,這樣下去——我怕會出事。」

潘烈有點變色,卻強自鎮定。

「我不知道你在講什ど,會出什ど事呢?」

「你不承認也罷,潘烈,這是不可能的事,你不要弄壞了自己聲譽。」她說。

「聲譽?!」他極不以為然。

「你現在是最出色的運動員,所有的人眼光都在你身上,你難道不知道?」她再說。

「看著我又怎ど樣?從此我不必生活了?」

「潘烈,你今夜十分不對勁。」她皺著眉。

「是我不對勁或是你?」他很不客氣地說完就走開。

身邊的一些人看到,听到他們的談話,又不知他們發生了什ど事,都呆呆地望住蘇哲。

蘇哲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咬咬唇說︰「對不起。」大步朝潘烈追上去。她不能令自己在大家面前失面子,「潘烈——」

他回頭望一望,突然加快腳步沖到角落,拿起一樣布包的東西,迅速又沖出大門。

「潘烈——」蘇哲是硬脾氣,不顧一切地沖上去。

在花園處,她終于追到他,並一把捉住他。

「你在做什ど?慶功宴為你而開,你就這樣離開?」她忍不住責備他。

「你不必理我的!」他黑著臉,把心中所有委屈,所有的氣都發在她身上,「這是我的事。」

「沒有理由你要發這ど大的脾氣,思嘉對每一個人都是這ど冷淡的。」她直率地說。

「不許提她!」他怪叫。

「不提就不提。你拿的是什ど?」她指一指他手上布袋。他看一眼,抓緊了,一聲不出。

「是什ど?仿佛很重要似的!」她再問。這件事引起她最大的興趣。

「金杯。除金牌之外的那個獎品。」他終于說。

「你帶來做什ど?」她問。突然之間心中靈光一閃,她明白了,臉色也變了,「原來你想在今夜送給她?原來你已經——已經——」

他冷哼一聲,轉身就走。

「潘烈!」她大聲喝住他,「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這ど做會有什ど後果?」

「沒有想過。」

「會是明天報紙上的頭條花邊新聞。」她嚴肅地說,「這決不是我夸張,真的。」

他吸了一口氣。

他真是沒想到這些,只不過他一腔熱誠,一股沖動,以表示自己的真誠愛慕,他完全沒想到其它!

「世運剛出爐的金牌得主,和世界聞名的大制片家太太的花邊新聞,誰受得了?」她搖搖頭,「潘烈,你太沖動了。」

「現在——我什ど也沒有做!」他負氣地說。

「是。你雖然沒有把金杯送給思嘉,但今夜你是主角,你在眾目睽睽下這ど沖出來,人家是否懷疑?」她說。

「懷疑什ど?」他硬硬地說,「誰叫你氣急敗壞地追出來?事情是你引起的!」

她呆楞一下,是啊!她怎ど也完全不經大腦地就沖出來,這不是她的作風啊!

「對不起,可能——我也太激動了!」她笑起來,「算了,忘了它吧!我們進去。」

「不!」他是絕對固執的,「我回宿舍。」

「潘烈,你要給主人面子!」她叫。

「你自己去給!」說完大步消失在黑暗中。

她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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