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費猜疑 第6章(1)
作者︰唐純

晚來風,

朝來雨,

心事問春誰托?

一塢雪垂垂,

蚊疵路,

夢地經慣被花覺。

——鄭文焯《憶梅蚊疵》

清風漸緩,蟬鳴聲聲,時序已漸漸入夏。到了夜晚,白日里的鬧騰雖已歇止,但因為屋里有病人,不能開窗,是以仍然顯得悶熱,有一股潮膩的汗味。

老板娘孫田氏是一個圓圓臉圓圓眼的女人,一笑有一對酒窩,看起來頗為賞心悅目。她一邊殷勤地為司徒聞鈴擺飯布菜,一邊,還親自照看著銀質小藥爐。

藥爐是王妃從「落雪軒」帶過來的,因為大夫一再叮嚀,病人昏迷之時不可妄動,無奈之下,只得將她留在「珍膳樓」里調養。

原本王妃是想吩咐翠娘過來照看的,可司徒聞鈴執意要留下來,王妃也只好作罷,另撥了兩名丫頭,一名小廝過來使喚。

只是沒想到,就連「珍膳樓」里的老板娘也直說要親自伺候著,態度堅決又誠懇,司徒聞鈴也只得由著她留下來。

縷縷藥香悠悠彌漫,溫暖了這潮膩的空間。

「小泵娘,干嗎不吃?」孫田氏一邊擰著濕毛巾幫「慕澄」擦汗,一邊笑睇神色古怪的小丫鬟。

這姑娘看起來身份不一般哪,連王妃都對她另眼相看,喜愛之色溢于言表,而且,她還听說,三小姐發病之時,她怕主子弄傷自己,硬是沒將自個兒的手背從主子嘴里強拉出來,多麼忠心的小泵娘,難怪能得到主子們的眷顧。

孫田氏同樣用欣賞喜愛的目光瞧著司徒聞鈴。

「我……有個問題不太明白。」司徒聞鈴咬著筷子,打算開門見山地說,「為什麼你們對待四少爺比王妃還要殷勤呢?」若說是敗家子兒更能得到商家的喜愛與追捧,期盼著他多多光顧,多砸銀兩,這,似乎也說不過去。

但若說只是純粹拍王孫公子的馬屁,那麼,為何他們對王妃反而只是恭敬,卻不曾像對待謝慕駿那樣,好似衣食父母一般,巴結討好,唯恐輸于人後呢?

「這樣啊!」孫田氏眯眼一笑,「你覺得我們是在巴結討好四少爺,對嗎?」

司徒聞鈴臉一紅,沒料到孫田氏會問得那麼直接,囁嚅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逗你的呢。」年輕豐腴的少婦朗聲大笑。起身換了一盆水,才到司徒聞鈴身邊坐下,唇邊的笑容收也收不住,「年輕人有話憋不住,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這才合我的性子,要是悶在心里,只是胡思亂想,把當家的和我想成諂媚小人是小,看輕了咱家恩公,那我才不依哪。」

「恩公?」

「對呀,你家四少爺是我們的大恩人!」

謝慕駿是孫老板的大恩人?

司徒聞鈴眨眨眼,似乎很難消化听來的這個信息。

「他?幫過你們?」

那樣的人,總是一臉譏誚的神情,愛捉弄人,又一身的風流韻事,他有那麼好心,有那個閑情逸致去幫助別人嗎?

「你不信?」圓圓的眼瞪了起來。

「不是不信,」司徒聞鈴搖搖頭,「是需要理由去相信。」

孫田氏瞪怔了好一會兒,才輕輕嘆息︰「其實,五年前,四少爺並不是現在這個樣子。」

五年前?那是……三小姐染病之前吧?

語聲一轉,孫夫人的眼神變得柔和起來,像是沉浸于某些過往雲煙,「進財也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那時候,他還只是一名進京趕考的舉子。」

「耶?」舉子?

難怪她覺得孫老板特別儒雅斯文,與一般只是附庸風雅的商人不盡相同。

「那時候,珍膳樓也不叫珍膳樓,只是一間小小的酒鋪,因為時值大比之期,京中房舍緊張,爹爹便揀了兩間空房出來,租給貧困一點的學子居住……進財便是在那個時候住進了我們家里。」

雖已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說到與丈夫初相見之時的情景,年輕婦人的臉上還是飄來兩朵紅雲,「他聰明又勤快,為人更是禮貌謹慎,很得爹的歡心,爹有意把我許配給他,他怕委屈了我,說一定要等高中之後,才肯娶我為妻。

「又過了半個月,便是大試之期,那一日,他早早進場,原本是躊躇滿志,打算一展長才,誰知,不到一盞茶的工夫,居然因作弊而被趕出考場,取消考生資格。」

「作弊?」司徒聞鈴訝然驚呼。

「作弊的那個人當然不是他。」孫夫人嫣然一笑,事情過去這麼多年,再提起時,已不若當日那般激動難耐,「他只是揭發他人作弊,不料那人卻反咬他一口,因試題確實握在他的手中,主考官便二話不說將他趕出考場。」

會有這樣的事嗎?

一向官廉民豐的金碧皇朝,也有這樣污穢可恥的事情?

「哪個王朝都有清官,哪個王朝也都會有冤案。」孫夫人仿佛是看穿她的驚訝,微微一笑。眼前這小泵娘雖然只是個丫鬟,但,一定被保護得很好。自己比她大不了幾歲,眼角卻已見風霜了。她有些欣羨地望著司徒聞鈴。

「後來呢?後來弄清楚了沒有?」

「後來,進財不服,四處投遞狀紙。可,他告的那個人當時已被皇上欽點為探花。誰會相信皇上欽點的探花郎會作弊?他若沒有真才實學,那皇上豈不瞎了眼?」輕輕嘆了一口氣,「進財一口氣憋不過,一病不起。未料得那個人竟不肯放過我們,一面派了屋主來收屋,一面假意向爹爹示好,誘哄得爹爹簽下借據,實際上,那竟是賣身契。」

司徒聞鈴倒抽一口涼氣,「當時,就沒人管他嗎?」

搖搖頭,少婦笑道︰「壞就壞在,那人做任何惡事,都讓人抓不到把柄,旁人看來,還說是我天大的造化,探花爺不但幫我們保住了房子,還以德報怨,請大夫來替進財治病。我們啞巴吞黃連,有苦說不出。爹爹心中愧疚,一日醉酒之後,從樓梯上滾下來身亡,進財的病卻越治越嚴重,眼看著婚期一日日逼近,我想要尋死卻又丟不下進財,那日半夜,我偷偷攙了他去河邊,打算與他一同投河自盡。就在那一天,我們遇到了四少爺……」

「是他救了你們?」

孫夫人點點頭,「四少爺不只是救了我們,他還相信我們說的每一句話,並幫我們四處投遞狀紙。」

「他幫你們告狀?」司徒聞鈴一愣,本能地月兌口而出,「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

司徒聞鈴張了張嘴,卻不知道從何說起。

是呀,為什麼不可能?

她為什麼直覺抗拒去相信他?

為什麼寧願當他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壞人?

年輕的少婦看著眼前震驚又執拗的女子,眼里有著悲憫的同情之色,「看來,你一點也不了解他。」

皇朝規矩,民告官,先杖二十。

謝慕駿雖是王爺之子,但不是世襲爵位的長子,也未曾科舉入仕,甚至連個秀才都稱不上,以他那樣眼高于頂、目空一切的個性,他又怎甘願于公衙之上屈跪他人?

但,他卻又確確實實如此做了。

眼前的孫夫人就是最好的明證。

司徒聞鈴深深地吸一口氣。

是的,她還不夠了解他,遠遠不夠。

那麼,五年前的謝慕駿,又會是什麼樣子的呢?

這一刻,她深深地迷惑了。

謝慕駿抬頭,望著隱在暗夜里熠熠閃亮的金漆招牌。

珍膳樓?

他怎麼又會走回這里?

在王妃匆匆趕來珍膳樓之前,他已攜紅荔離開。

在軟香閣喝了幾杯紅荔親手釀制的清酒,听了幾首姑娘們新譜的曲子,他卻有些心不在焉,嘴里吃著美味佳肴,心里只擔心著,那丫頭傷了手,不知道能不能吃飯?

隨口敷衍了幾句,好不容易出得門來,已然又是深夜時分。

這個時候去打擾人家,應該不太好吧?

躊躇半晌,原本還是打算回家的。

可,這會兒一抬眼,才發覺就這麼信步走著走著,還是來到了珍膳樓!

難道當真已是身不由心了嗎?

甩甩頭,甩去幾分酒意,正待要離開,不料那門,卻「吱呀」一聲開了,探出一張圓圓的笑臉。

「恩公,你不進來嗎?」

「嗄?不不,我剛好只是路過這里。」他邊退邊說。

孫田氏仍然是笑眯眯的,「路過這里正好,您上去瞧瞧三小姐吧,她睡得不太安穩呢。」恩公的事情,大大小小,巨細匪遺,她都打听得很清楚。

知道恩公最疼愛的就是這個雙生姐姐,如今,三小姐在此養病,他焉有不擔心之理?

然而,又恐恩公拘禮,不肯深夜來擾,是以,隔一會兒便到門口張望片刻,這不,果然讓她等著了,又豈會讓他輕易離去?

孫田氏如此一說,他倒不好推辭了。

只是去探望慕澄,沒有別的意思,他在心里對自己說。

進入幽暗的內堂,腳步聲踩在木質樓梯上,格外響亮,就好像一步一步踩在他的心上。

他忽然問︰「那丫頭應該還在這里吧?」

「對呀,王妃讓她回去休息她都不肯呢,一直守在這里,真是個忠心的小泵娘。」孫田氏想也不想,像是知道他在問誰一樣。

他苦笑著扯了扯唇角,沉默下來。

「到了。恩公您先進去,我去廚房給您燒碗醒酒湯。」

謝慕駿點了點頭,看著孫田氏執著燈燭的背影消失在樓梯轉角處。

走廊里一時黯淡下來,

一點幽微的燈火透過窗紙,投映在他的腳下,門被孫田氏輕輕推開一道縫,他遲疑一下,慢吞吞地走了進去。

屋內感覺有些悶,燭火的氣息混合著淡淡的藥香飄蕩在空氣里。

白色的床帳垂下一半,另一半還鉤在帳鉤上,一個女孩就趴睡在那里。

她的樣子看起來是累極了,眉微蹙著,烏黑的秀發散開來,披在肩上,大概是因為熱,白皙的臉蛋上飛上兩朵紅雲,可愛得好誘人。

他蹲下來,靜靜地凝視著她。

半晌,唇角微勾,卻渾不知自己此刻的笑容有多麼溫柔。

「傻瓜。這樣也能睡。」

抬眸四顧,才發現這小小房間里只有一張床。

床上,躺著那個無知無覺的假慕澄。

俊眉蹙了又蹙,對于這個打從天外掉下來的怪胎,他打心眼里有一種厭惡抗拒的感覺。

不是對她有所懷疑,這世界有太多奧秘,比如,南海之外,听說就存在著仙國,如果能僥幸逃過海寇的劫掠,以及風暴之眼的襲擊,那麼,便會順著南海之水到達彼岸,永恆的仙之國度。

再比如,西疆熱帶叢林里的食人之國。

這些雖只是傳聞,卻也不是完全的無跡可尋。

所以,這個女孩說,她來自于幾百年後的未來,他也不是完全的不能理解。

只是,她的到來,卻帶走了他最親近的人。

這一點,才是他最最無法接受和不可原諒的。

胸口悶得有些發慌,頭沉沉欲裂,是酒勁上來了嗎?

他甩甩頭,眼前有些花,步履不穩。

床上的人兒一個變成兩個。

慕澄,慕澄,是你回來了嗎?

姐姐,姐姐,是我的錯,你回來吧,回來吧。

你要醒過來,一定要醒過來,你可以打我、罵我,就是不要不理我。

他一個激動,沖過去,抱住她的雙肩。

床板劇烈的晃動使司徒聞鈴猛然驚醒過來,她嚇了一跳,拉住他,「不要再搖了,不要!她會死會死的。」

然而,他什麼都听不見了。

五年了,活在深深的自責之中,他的姐姐卻從不肯再看他一眼,再對他微笑一下。

她從此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認得任何人,不知道愛,也不知道恨。

直到如今,上天為他們送來了另一個慕澄。

她會說,會笑,會喊娘……

她不嫉恨從前的一切,她健健康康,活得那麼正常。

然而,只有他知道,她不是、不是、不是真正的慕澄。

「姐姐!回來!你回來!」

五年了,整整五年,他以為,終究有一天,她會清醒過來,會再對著他笑,說︰「慕駿,怎麼辦呢,你那麼淘氣,我該拿你怎麼辦?」

然而,再不會有了嗎?

再不會有這個機會了嗎?

「你醒過來!你醒過來!」他用力搖,用力!

陡然,「啪。」清脆的一聲。

左頰有些痛……

室內驀地安靜下來。

謝慕駿怔怔地看看被自己猛烈搖晃卻兀自昏迷的慕澄,再看看一臉驚嚇,呆呆凝視著自己掌心的司徒聞鈴。

「我、我……」

她被自己嚇住了,半晌,直到他充滿戲謔的嗓聲響起,她才驀然回神。

「你這樣寸步不離地守著她,防著我,你究竟得到了什麼?她又能給你多少好處?」

那樣充滿自嘲的口吻,令她猛地抬起頭來,直視他墨黑的雙眸。

那雙眸子,黑而沉,像一口深井,若不是剛剛她親眼所見,怎麼會料想得到,那里,也曾經掀起過滔天巨浪?

「不,我不是為了要得到任何好處。」不是為了申辯什麼,她瞅著他,只是靜靜地說。

似有些意外,又似有些賭氣,似對自己的懊惱,又似對她的惱恨,又或者,只是一種無能為力的灰心喪氣,他嘴角一抽,無聲地笑了起來。

「那麼,你就是個傻瓜!一個愚忠的小傻瓜。」

熱悶的空氣讓他頭腦發漲,腳下一個顛躓,倒坐在八仙桌旁的椅子上,然後灌了一壺的涼開水。

「你又喝醉了?」她蹙眉。

幽淡的燈光照下來,照在少女淡藍色的衣襟上,仿佛有水波在燈影里粼粼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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