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歌 第八章 來兮(2)
作者︰唐純

回到王庭,已是十日之後,安頓好牧民的遷移工作,又設立了左右賢王,將散亂的匈奴各部分別歸于左右骨都侯,左右賢王麾下,以前那個弱小分散的匈奴族已經不見了,重新在中原北部崛起的是一個新的,強大的民族——匈奴!

然而這些,畢竟與我都不曾有切身的關聯。

我的生活清寡平淡,醒著和睡著一般,日子倏忽就從指邊流過去了。

那一日,帳外傳來腳步聲的時候,我正自昏冥中醒了過來,意識還有些漂浮不定,那一股濃郁的藥香已經撲鼻而來。

「閼氏,該喝藥了。」甜脆的嗓音在我耳畔低低地響起。

我有片刻的愣怔,仿佛記不起來她是誰。過了一會兒,才將那一張年輕圓潤的臉映入眼簾。

「嗯。」我點了點頭。

新來的侍女茉葉便將我的身子輕輕扶了起來,靠在軟枕之上。

藥汁微涼,帶些辛澀的苦味。應該是很難喝的吧?但我卻仿佛無所覺般,機械地一口一口吞了下去。

喝藥,是每日必做的功課。

然而身體卻並不見好。

也許這世間並無一劑良藥可以解我苦痛,但,我仍然要活下去。用我百倍的苦,來換取他心里一日的痛。

只是,像他那樣的人,也會感覺到痛嗎?

會嗎?

藥碗很快見底,茉葉輕輕松了一口氣,一邊拿絹帕拭著我唇邊殘留的藥汁,一邊有些忐忑不安地說︰「單于陛下來過好幾回了,閼氏要不要見一見?」

「見?」我的笑容蒼白恍惚,「這王庭千帳之內,難道還有陛下想見而見不到的人嗎?」

茉葉瑟縮了一下,有些畏懼地瞟了一眼帳簾。

簾掀,穿著獸皮蟒靴的腳踏了進來,落地無聲。

「你今天看起來氣色還不錯。」冒頓淡淡地說。

「氣色不過是反應人心的一面鏡子,心正了,面色總不會難看到哪里去。」我有些懨懨的。病氣纏綿過久,我都幾乎不記得自己是否也曾有過健康快樂的時刻。

冒頓沉默了一下,回身,掀開帳簾。一股燻暖的風從帳外吹進來,撲面炙人。

我不由得蹙了蹙眉。

「你瞧,外面天氣不錯,有空多出去走走,整日待在帳篷里,沒病也給憋出病來。」他說。

「走?」我無聲地笑起來,「不過是這方圓百里之地,又能走到哪里去?」

又是一陣靜默。

不過只是幾十日的光景,我和他之間竟然已經生分到如此地步,再也無話可說。

帳內的氣氛因而顯得有些滯澀。

唯有銅鼎香爐中的青煙細細裊裊盤旋而上,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馥的蘇合香。

「叩叩……」陡然,細微的兩聲,如石子擊入水中,驚散了一室沉悶。

我轉眸,有些同情地看著嚇得哭不出聲來的茉葉。

小泵娘手中的藥盞還在叩叩作響,那張圓潤的孩子臉卻已慘白如死,全身抖顫如寒風中瑟縮的枯葉。

「茉葉,這里沒你的事了,你先下去吧。」我溫言說道。

她答應了一聲,卻遲疑著不敢挪動步子。

忍著淚,抬眼覷看冒頓,見他不曾反對,才如蒙大赦,躡足急急退了出去。

冒頓漠然注視著她離去的背影,良久,才道︰「還是另外找個人來服侍你吧,等你身子好了,親自去金帳里挑一挑。」

「不用了,」我懶懶地牽了牽唇,「我這里也沒有什麼大事,茉葉雖然小,也還勉強應付得來。說到底,也是冉珠姐姐手底下教出來的人,相信再過一段時日,不會比那幾個大丫頭差。」我挑眉看他神色。

他倒十分泰然,微笑著說︰「你喜歡就好。」

我但覺無趣,合目靠回榻上。

冉珠姐姐的幾個貼身侍女,都是在她死後的當晚,投毒自盡的。當時,人人都贊她們忠勇可嘉,然而,事實真相如何,誰也不得而知。

茉葉是僥幸生存下來的一個。

也只因年齡還小,又並不在跟前服侍,是以才逃得性命。

自冒頓刻意將阿喜娜調離我身邊之後,我便執意要了她進帳,一來是照顧冉珠姐姐的舊人,二來也是時時不忘提醒冒頓,那些刻入骨髓的、被侵蝕了靈魂的過去。

現如今,支撐我活下去的唯一信念,不過是讓他痛苦、難過而已。

然而,到底什麼人什麼事才能令他痛苦難過呢?

心念電轉之際,卻听得他的聲音淡淡地說︰「我今日來只是有一事相告。」

我微覺詫異,卻並未睜眸。

他顧自說道︰「我已封伏瑯為千騎長,明日起即回賀賴重建家園。」

「什麼?」我一驚而起,望著他的眼神充滿了懷疑與戒備。

「你的樣子看起來似乎並不為他感到高興。」

「高興?」我冷笑,「你以為殺了一個人的全家,然後再讓他一個人孤零零地待在那個家里,他就會高興了?」

「會!」冒頓的目光在我的臉上輕輕掃過,「我當然會!只有先留得性命,才有機會報仇。」

報仇?他說報仇?

難道,他不知道伏瑯所要報復的對象是誰嗎?

縱虎歸山!怎麼看,他也不是會犯如此低級錯誤的人。

除非——

我斂眉思索,除非他根本沒有把伏瑯放在眼里。

又或者,這僅僅只是一種試探?一個陷阱?

「沒有你想的那麼復雜。」冒頓以指輕輕壓上我緊蹙的眉,「別說伏瑯曾救過我的命,就是他那一身傲人的功夫,在我這里也不會被埋沒。」

蠻族尚武,對勇武之士向來都懷著一股崇仰欽佩之情。

然而,冒頓也是如此嗎?

對不能為他所用的人,他也會真心善待嗎?

不不不,他絕對不是這樣的人。

我霍然抬眸,直視著他,「在單于的心目中,些許恩情真的有那麼重要嗎?是有用的人才又怎樣?能比得過自己的親生父親和兄弟?親如父兄尚且如此,更別說旁人!」

冒頓負手而立,那一瞬,不知道為什麼,我忽然覺得帳外的陽光陡然一黯,仿佛有淺淺的憂傷在跳躍的光線里慢慢彌散。

我用力閉了一下眼楮,再睜開時,目中清寒冷定。

冒頓看著我,陡然笑了,那樣負氣桀驁的笑容,悲憤又明亮,「那是他們欠我的,父親又如何?兄弟又如何?在這個世上,誰對我好,我就對他好,誰對我不好,我也對他不好。不!對他比他對我還要壞十倍!百倍!」

我亦冷笑,「冉珠姐姐對你不好嗎?將你從大月氏馱回來,在頭曼單于的大刀下舍命救你的千里馬‘雪瞳’,對你不好嗎?可是,為了你頭頂上這頂金冠,對你再好的人,在你心里又算得了什麼呢?千騎長又如何?大閼氏又如何?到最後,也不過是鳴鏑箭的箭靶而已。」

冒頓的身子驀地一僵,神情立時冷厲下來。

「你的意思是說,寧可我用鳴鏑箭射死伏瑯,你才會高興?」

我的手在薄氈下面狠狠地握緊了,面上卻努力維持著淡漠決然之色。

「這不是單于應該做的事嗎?」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他如果不明白這個道理,就不會一意孤行要置蕖丹于死地了。

可是,這一次,為什麼對伏瑯如此寬宥?

到底有什麼陰謀?

他到底在想什麼?

手心里有些微微作痛,越急心里反而越發混亂。

伏瑯這一去,天高地遠,鞭長莫及,就算我有心想保他,怕也是力所不能及了。

「不要用這樣的眼光看著我。」冒頓覆手遮住我的眼楮,「恨一個人不是用心,更不是用眼,而是,用你的命!如果支撐你活下去的勇氣,是對我的恨,那麼,先好好珍惜你的生命吧。」

不知道是因為我看不到他的表情的緣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那一刻,他的聲音里有種我所不能明白的落寞。

我用力咬住下唇。

「所以,你將阿喜娜和伏瑯一個一個調離我的身邊,單于如此費勁心機又是為了什麼呢?何不索性賜我一死,一了百了。」

「我的心機?豈能讓人隨意臆測?」冒頓漠然抽手,我眼前一花,感覺陽光在那一刻格外耀眼,「日後,你想知道的一切,自然全部都能看到。只看你活得夠不夠久。」

冒頓說完,決然轉身就走。

我抿唇,看著他的背影。

赫赫威儀,氣魄蓋世。

便連那耀目的日光都遮蔽不住他身上的風華萬丈。

可是,為何這樣炙熱的陽光,卻落不到半絲溫暖在他的身上?

到底,還是寂寞的吧?

那一刻,不知道為何,竟讓我想起了被烏赫將軍追捕的那一個夜晚,亮在遍地紅藍花叢里的一線火光。

那時,他說︰「你害怕嗎?」

「怕是沒有用的。」

是的!怕是沒有用的。

可是,當一個人再沒有什麼能令他感到害怕的時候,會不會覺得,生命,其實是那樣漫長無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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