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思賦 第七章 盟約(2)
作者︰唐純

良久,霍戈望著我,突然笑了笑,「曦央郡主,你的面子可真大呀!居然讓匈奴單于為你親身犯險,看來我得重新估量一下你的價值。」

「你也不差,放著燒毀糧草的敵人不追,跑來攔截一名逃妃。在大王眼里,她這顆棋子的用處大約還遠遠不止如此吧。」

「哈哈,」霍戈干笑兩聲,「小王愚魯,怎及得單于智計之萬一?單于孤身犯險,深入敵人月復地,此等胸襟謀略,豈是常人可以揣測?若小王早知偷襲我軍糧草之人是匈奴大單于,又怎會放走大魚去撈小蝦?」

「好!東胡王為人坦蕩率直,是真君子也。今日冒頓只要大王一句話。大王若答應,冒頓以天為靶,射出的箭就是我們結盟的誓約。」

霍戈良久不言。

我知道他心中惱怒。霍戈最在意的,就是不得不為形勢所迫向他人低頭。但此刻,除了結盟,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我轉頭,凝望著霍戈,「大王,識時務者為俊杰。曦央願在此為質,見證匈奴與東胡兩位君王的第一次攜手。」

霍戈的目光黝黯深邃,刺到我的臉上,帶著一股犀利的冰涼。

我微微撇開臉。

「賀賴曦央……」不料,他竟是一笑。

我愕然回眸。

「這世上只有你最了解我。」他負手輕嘆,笑得越發溫柔,「你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我信你。」

我心頭「怦」的一跳,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

我何嘗不明白?他心里怨我恨我。這世上縱有朋友千萬,亦不及你我。可是到最後,我卻選擇了一條與他背道而馳的路。

我苦笑著舌忝了舌忝有些干澀的唇,仰首道︰「謝主君。」

而後面對著冒頓,他站在火光照不到的崖頂上,山風將他的衣襟吹得獵獵飛舞。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他孤身犯險,欲救我于囹圄的這份恩情,我怕是傾此一生都難以報答了。

唯願,歷史的車輪沿著既定的軌跡,不偏不倚地走下去。

這便是我唯一能為他做的事情。

冒頓射向空中的鳴鏑響箭被作為兩軍結盟的信物,留在了東胡。

同時留下來的還有我這個「人質」。

而九王帶去匈奴的精銳騎兵——鐵風騎,卻遭遇到前所未有的重創。幾度有死士踩著無數同伴的尸體殺出重圍,不顧一切地驅策著戰馬奔回本部請求援兵,卻俱被霍戈斬首于帳前。

他別無選擇。

數以百計的東胡士兵親眼見證了主君與匈奴單于的結盟,雖說那晚他帶出去的多半都是親信部屬,但難保其中沒有混入九王的奸細。

他除了徹底背叛九王,置九王于死地之外,沒有別的路可以走。

戰事並沒有僵持多久。

那一年的冬天,當第一縷冬雪落在光禿禿的山脊上時,九王戰死的消息隨著季風傳回了東胡。

東胡上上下下白衣素縞,家家帳前掛起白幡,放眼望去,天上地下一片銀白。

我想起這個時候,家鄉的同學們應該已經在翹首盼望著天空飄落的第一朵細小的雪花。江城的冬天,有時候也是可以看到雪的。不過,那里的雪是溫柔的、俏皮的,在人一個轉身不經意的回眸間,悄然而落,你只能從樹梢上、屋脊頂偶爾閃現的一點瑩白尋到它曾經來過的蹤跡。

而塞外的雪就不同了。

它浩浩蕩蕩、來勢洶洶。如一只蟄伏多年的獸,頃刻之間,冷酷地吞沒了周遭一切。

我從桑格兒的帳篷里退出來,在雪地里漫無目的地走。

刺骨的寒風如鞭子一般抽打在身上,我卻感覺不到一絲一毫的痛。

九王的精銳部隊大多在這場戰役中覆沒了,剩下的一些殘部和家奴也被分拆成小鄙,編入了其他將領麾下。

至此,屬于九王的輝煌,再也不存在了。

一夕之間,秋風盡,大雪起,風雲輪轉,滿目蕭索。

可是,兔死而狐悲。這應該是最後的平靜了吧?雪落的盡頭,等待著我們的又是什麼呢?

腳步忽然有千斤重,這一場跋涉太遠太遠。

我抱著肩膀,無力地蹲了下來。桑格兒那異常平靜的面容總是無聲地在我眼前晃動。欲哭已無淚,欲辯已無言。

昔日尊貴無比的郡主,轉眼跌落塵泥。

她的命運,日後,怕不就是第二個賀賴曦央吧?在兄長與所謂的夫君手中被權衡被掂量,被敬獻被爭搶。

「這就是命啊!是我們賀賴女人的命。」原來,看得最通透的還是賀賴部那個慈祥的老婦人。

「摔倒了嗎?」驀地,有人在我身後輕嘆了一聲。

不用回頭我也知道是誰。

我蹲著沒有動。

那聲音笑了笑,「摔疼了?」

餅一會兒,又道︰「疼哭了?」

我猛地抬起頭來,雙眼晶亮地瞪視著他,「你心里難道一點難過的感覺都沒有?」

他臉上的表情沒有動,看著我,卻沒有說話。

我繼續瞪他。

他唇邊終于扯出一個似是而非的笑,「這不是你希望看到的結果嗎?」

我……希望看到的?

我的眼神閃了兩閃,黯淡下去。

不錯,這樣的結果,原本是我一手促成的。我促成他和冒頓的結盟,九王就必須死!

但,若他們不結盟。死的或許是霍戈,或許是冒頓,而陪葬的,卻是伏瑯是茉葉是——我!

我無言低頭,壓抑多日的淚水終于忍不住直落下來。

這些天,這些年,面對著冒頓、蕖丹、霍戈……面對著親情、恩義、生死、良心的選擇,我心里有過多少的疲憊,多少的自責,多少的冰火交煎。

我自以為能看透所有人的命運,卻偏偏看不透自己。

此生,如置于一局棋,勝負成敗在局外看得清清楚楚,而一旦深陷其中,則步步艱難,如履薄冰。

「你看。」霍戈輕輕拍了拍我的肩。

我狐疑地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雪白的天地下居然有一點淺淺的紅。

紅棘花?

我湊近一點看,果然是在沙漠中見過的紅棘花。淡淡一點紅,好似隨時都會被漫天白雪所淹沒。但,過一會再看,它還在那里,招搖而又驕傲地存在著。

「它不是生長在沙漠里的嗎?」

「是,它長在沙漠里,也長在有一點沙、一點土、一點水、一點光的任何地方。」霍戈在我的身邊蹲下。

我們對視一眼,他沖我輕輕笑了笑。

「你看,老天爺只不過是把我們移植了一個地方,難道我們還不如這小小紅花?不能如它一樣,在更惡劣的環境里恣意開放?」

我愣了一下,皺了皺眉。一時竟找不到話來反駁他。

「你再看我們身處的這個時代,這個環境,你認識的那一些人,哪一個不是踩著別人的尸體,讓自己活得更好,站得更高?」

這一下,我更加說不出話來。

別說弒父弒母弒弟的冒頓,就連蕖丹,臨死也讓那些忠誠于他的勇士們做了陪葬,還有伏瑯,還有……我……

我為了一己私利,為了報復冒頓,害了玉閼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

這個世界,弱肉強食,誰是弱者誰就得死。

這道理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明白,可是……

「既然殺人是在這個世界生存下去的游戲規則,我們為什麼不好好遵守?難道,你要學佛祖割肉喂鷹?怕只怕,喂大了惡鷹會害死更多更多的人。」

「我不知道誰是惡鷹,我只知道,九王本可以不死。不到非不得已的時候,我們原本可以盡量減少殺戮。如果不是你設計挑撥,這場戰爭本是可以避免的。」

霍戈輕笑出聲,「什麼是非不得已的時候?我現在不動手,九王遲早會除掉我。啊,我還忘記告訴你一件事。郡主,賀賴全族的大仇終于得報。這難道不是一件值得慶祝的事麼?」

賀賴全族的大仇?!

我听得渾身一震。

「你、你的意思是……賀賴的一百多條人命都是九王、是九王……」

難怪那天伏瑯說,他回賀賴是奉了冒頓的旨意回去追查殺人凶手的。這麼說,果真不是冒頓所為?可是,他為什麼不解釋?不否認?

難道真如他所說的,是為了我將生存的力量全部集中到仇恨上?

為了這個我活下去的唯一理由,他竟然願意成為我報仇的對象?!也因為這一個可笑的理由,他失去了他未出生的孩子。

原來……原來……我所以為的恩怨兩消,不過只是我一相情願的自以為是。

自始至終,都是我欠他的,是我欠他,我欠了他……

我一口氣提不上來,堵在胸口,像是堵著一團火,又像是墜了一塊冰,忽冷忽熱。

霍戈看到我的樣子,嚇了一跳,雙手按在我的肩上,語氣失了平日溫淡淺笑的味道,而變得急促嚴厲,「這沒有什麼,這個世界哪個高高在上的人手上不曾沾滿血腥?賀賴部的人如此對待你我,死了也是活該。賀賴巴圖魯該死,九王該死,他們通通都該死。」

「當時,我在那里是看到了你的尸體的……」我從喉嚨里掙出聲音。

霍戈不明白,他怎麼會明白呢?賀賴部一百多條人命雖然無辜,可我最在意的,是我以為他死了呀。

我以為冒頓殺死了我最敬愛的學長。我以為在這個世界上,我已生無可戀。

我將生存下去的全部力量都傾注到對冒頓的恨意之上。

我殺了他的兒子。

那個無辜的孩子……無辜的女人……

我以為我報了仇,我可以不再怨他恨他。後來見到霍戈沒死,我也只有欣慰,因為畢竟,賀賴的一百多條人命還是死在冒頓手里的。

可是現在,我忽然發現,冒頓他……從來不欠我什麼。

他欠了天,欠了地,欠了父母兄弟,欠了白瑤欠了呼延冉珠……可是,就算他欠了全天下,他也不曾欠我什麼。

我又有什麼理由,讓他未出生的孩子為我抵命?

「那是九王故布疑陣,讓我的幾個哥哥以為我早已死在賀賴,便不再對我加以防範。」

「然後,在他們斗個兩敗俱傷之時,再安排你出來收拾殘局。」我顫抖著接下他的話。

一切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是,為時已晚,大錯已鑄成。

那些失去的東西,再也難以挽回。

「你知道嗎?為了替你報仇,我殺了冒頓的閼氏,和她肚子里的孩子。」我的聲音抖得厲害,像是風中顫抖的一片葉子,飄飄蕩蕩,無根無寄。

霍戈用力收緊了他的手臂,將我緊緊圈在懷中,防止我滑落在地。

「那不是你的錯。能夠活在這里的人,沒有人手上是干淨的。所以你看,上天才要下這樣一場豪雪,還天地一片純淨。」

我抬起眼來,從他的肩頭望出去,漫天只見瑩白的雪花不停地飛旋……飛旋……淹沒了天……淹沒了地……

淹沒了我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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