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情箋 第六章  水龍吟
作者︰素問

「啊啊啊啊……輕一點嘛。」

「燒傷本來就不易好,你忍著點。」

「哎哎哎哎……就這樣吧!」

「不行!傷口放著不涂會更嚴重。」

棲鳳閣內傳出一高一低的對話,外面伺候的丫環們捂著嘴,生怕笑出聲。整整一個下午,屋內的兩個人就重復著同樣的幾句話,難為他們也不嫌悶——

一物降一物,鹵水點豆腐。別看楚姑娘大大咧咧,一遇到她們家少爺,那可就真是半點脾氣也發不出了。

呵呵呵……

綁內。楚濯衣吹著不小心被燒傷的皮膚,一陣齜牙咧嘴。

墨白蓋好藥膏蓋,溫言道︰「記住啦,每天都要涂,我會讓丫頭提醒你。」

楚濯衣咕噥「一點小傷,過幾天就好了,麻煩。」

「這是為你好!不然,日後留下疤痕,吃虧的還是你——」墨白神思一閃,伸手抓住她的細腕,道︰「濯衣,告訴我,你那天在娘面前露的傷是怎麼一回事兒?」至今想起那駭人的傷口,他就心驚。

楚濯衣一僵,勉強扯扯嘴角,「哦……那個……這個……」

墨白見她吞吞吐吐,似有難言之隱,便微笑道︰「如果不想說,我不會勉強你。只不過,你要明白一點。」

「什麼?」

「我希望我的妻子能為我保重。」他深深地凝視著她,「你愛闖禍,我不期望你老老實實待在屋子里不出來,但至少不能再發生類似今天的危險情況!濯衣,你知不知道大家都會擔心啊?」

「大家?」楚濯衣扭身面對雪白的牆壁,冷笑道︰「我看明明只有你一個人在那里瞎著急嘛!除了你這個爛好人,誰會關心我這個粗魯的女人?」

「濯衣——」

「白。」楚濯衣抱著雙膝,腦袋耷拉下來,「舞刀弄槍可以來找我切磋,但那些文縐縐的東西真是與我無緣。我很笨,學不會,也不想去學。還有——這些天你娘念叨的女戒啊、七出之條啊,我不喜歡,非常不喜歡——」

墨白憐愛地撫模她的發絲,「說實話,有時我也怨娘,怨她太冷淡,怨她對我的內心想法從來不聞不問。可是,仔細想想就會釋然。娘年紀輕輕就守寡了,她將所有心血都投在我身上。希望越大,便怕失望越大,所以才會不擇手段來避免任何可能。天下父母心,我們該諒解呀。」

「我阿爹就不會!」楚濯衣搖搖頭,「他從不勉強我做任何事!」

「因此你才無法無天啊。」墨白寵溺地笑笑,「父母對子女愛的方式或許不同,但心意都是一樣。你瞧瞧,桌上的那碗冰鎮蓮子湯可是娘親自下廚做給你的。她不是不喜歡你,只是多年來的禮念不容許她輕易接受一個驚世駭俗的媳婦罷了!」他十分欣慰娘在听到濯衣是為了做菜給兩老吃才會誤燃廚房之時,竟露出了一絲不經意的苦笑。他相信,假以時日,娘定會接受濯衣的。

驚世駭俗?

「呵,多謝你口下留情。」她敬謝不敏。

墨白輕吻她的鬢角,悄悄道︰「別不開心,今晚,我帶你出去玩好不好?」

「出去玩?」杏眸一亮。

在拙政園待了半個月之久,一直都是悶在閣內學東學西,甚至連四處溜達一下的機會都沒有,她快要問瘋了!

「噓——」他伸出長指點在她紅潤的唇上,「別讓她們听到,咱們偷偷溜出去。」

「偷偷?」濯衣眨眨眼楮,泄氣道︰「你出自家大門還要偷偷模模?」

「娘不允許咱們在晚上外出。」他耐心地解釋,「可是,今天晚上是蘇州難得一見的‘姑蘇串月’,屆時會有很多人從外地來觀此景,也算得上是盛大的廟會了。雖然連年戰火,勢必會影響到廟會一些,但你初來蘇州,如果不趁此見識一下‘姑蘇串月’的美景兒,那就枉來一遭了。」

「如此難得,何不叫你女乃女乃和娘一同去?」別說她有私心。

墨自負手起身,站在窗邊,遠眺白雲深處,幽幽道︰「那倒不必……自從我爹去世之後,娘再也不願去看姑蘇串月了。」觸景傷情,最傷人心。心已死,便縱有干種風情,更與何人說?以前他不明白,但現在,或許能理解

又來了!又來了!

楚濯衣一閉眼,她最怕見到墨白那副黯然神傷的樣子,就好像天地萬物化為灰燼也無法令他動容,了無生趣。她最喜歡他令人沉醉的笑容……

「哎呀!」

一聲叫讓墨白會過神,他快步回到床榻邊,緊張地問︰「怎麼了?」

「都是刺繡惹的禍啦!」楚濯衣甩甩手,故作聲勢地嚷著,「人家的手被刺得好痛好痛啊!」

刺繡?

墨白還真無法想象濯衣正襟危坐地在那里刺繡的樣子呢。

他難得涌上一股捉弄人的念頭,「听畫嵐說,你的刺繡不讓她看……能不能讓我看一看?」真的很好奇喔。

野火佳人眯起眼眸,「你想看笑話?」

「冤枉啊。」他攤開雙手,「我真的是想看看你努力的成果,其實,無論好壞都不要緊,只要你用心了就好。」

她遲疑地側目,「真的不笑?」

「不笑。」他一臉正色。

「罷了!」楚濯衣深吸一口氣,從懷中取出一條錦帕,壯士斷腕似的遞過去。

墨白展開錦帕,細細觀瞧——

「濯衣……這……這很好嘛!如此詩情畫意,為何不讓畫嵐看?」

楚濯衣莫名其妙地一把奪過錦帕,「有沒有搞錯?這樣子也叫好?哄人也不能太夸張啊。」

墨白不以為然,「我沒有特意去哄你開心。這幅畫明明就是古曲《寒鴉戲水》的配圖啊……對!對!準沒錯!」

楚濯衣貝齒緊咬,氣得大吼︰「什麼《寒鴉戲水》?我繡的是《鴛鴦戲水》!」

寒鴉?鴛鴦?

墨白怔了一下,旋即忍俊不禁,最後終于捧月復大笑,哪里還顧得了形象?

「墨子攸!你找打!」

下一刻,棲鳳閣內枕頭。被褥漫天飛舞。歡快的笑聲不斷地從小閻傳出,外面的丫環莫不為之茫然。

少爺……這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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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如此良辰美景,卻有兩個人在不遺余力地攀牆頭。楚濯衣真的很難相信,這素來溫雅的書生竟然會……雖然動作不嫻熟,甚至有些笨拙,可畢竟江南水鄉的圍牆都不算很高,何況他們又帶了梯子去攀——當然如果只有濯衣,她會認為不必。

自外牆翻下後,墨白拍拍身上的微塵,仰頭道︰「濯衣,快點下來。」

楚濯衣本想施展輕功,跳下牆頭,但或許是白天被燒傷,渾身酸痛,雙臂和雙腳根本沒力氣去支撐身子。男人尚可翻牆,而她……一身羅裙卻不方便啊。

「白,我沒法子跳。」

墨白覷出端倪,柔聲道︰「你只管跳,我接你。」

「你接我?」萬一沒接準,她又不能像平日那樣著地,豈不是真的五體投地了?

「別擔心,嗯?」他的眼眸就像是蒼穹中的一彎明月,閃耀著幽幽光芒。

楚濯衣不由自主地深陷其中,低應一聲,如一只紅色的蝴蝶翩然下落。

墨白敞開雙臂,將濯衣穩穩抱個滿懷。淡淡的馨香縈繞在鼻尖,還有那一絲絲海潮般的清新,恰是海龍女特有的芳醇。

「看什麼,沒見過嗎?」被這樣直勾勾地看,她竟然臉紅了。

墨白收攏雙臂,微笑道︰「有一種風情,我想收藏在懷中一輩子。」

她側過面頰,輕啐一口,「貪心。」心中卻是無限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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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姑蘇串月」指的就是石湖上的行春橋有九個洞,洞洞相連,每到農歷八月十五那天,月光皎潔,春橋洞中的月影如串,映于湖面,蔚為大觀。自古以來,姑蘇串月都因天時地利難求而不多見之故被列人奇景異觀。舉凡農歷八月十五,蘇州的人潮都比往常多幾倍,雖不一定有幸觀到奇景,至少參加一下當地熱鬧的廟會也是不錯的。

墨白和楚濯衣的運氣不錯,即使沒有完全看到九孔串月的全貌,但至少來說,有一大半月色都映人洞孔,已大致上勾勒出那嫵媚的奇景。除此之外,是夜的廟會亦熱鬧非凡。與墨白的推測差不多,因戰亂殃及,參加的人比往年少了又少,幸好,並未影響小商小販做生意,他們依舊賣力地吆喝,燈火魚龍,熱火朝天。

只有融人人群,人們在笑語盈盈間才能暫時拋開煩惱,忘記近年來的烽煙所帶給他們的傷害,就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天下還是那個太平天下。

墨白感慨地打量著人們瞼上淡淡的笑容,心忖;可不可以奢想有一天百姓不必再為殺戮而憂愁,永遠無憂無慮地生活呢?

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前人流芳百世的詩詞大都有著血腥的背景,沉痛的代價。如果是這樣,他倒寧可泱泱中華沒有博大精深的文化,因為,為此付出的代價實在太大……

「白,你看這把短刃。」

突然,眼前出現一把瓖著翠琉璃的鋒利匕首,夜幕中刺眼的白先令他醒神。

「這是什麼?」他接過匕首把玩。

「我猜,這把匕首應是戰國時鑄劍大師歐冶子所打造的短刃——牙腸。」她得意地一笑,蹲與擺地攤的少年道;「小扮,你是從哪里得來的匕首?」

布衣少年淡淡地掃她一眼,「你要買就買,問這麼多做什麼?」

換做別人,鐵定認為這少年有毛病。別人來自己的攤前買東西,理應熱情地推薦才對啊,誰會像他說話那麼冷淡?

楚濯衣不以為件,難得好脾氣,「我覺得奇怪!你是它的主人,就應清楚這把短刃的來歷,而不該擺在這里當地攤貨嘛。」

少年瞅著她興奮的表情,「你知道牙腸?」

她傲然地撇撇唇,「當然!庸脂俗粉我看不上,要買,就買這樣的寶刃!不然銀子花得多冤枉。」一位墨白,「你說是吧?」

墨白彎下腰,微笑道︰「這個我是不太懂,但上古物品價值斐然,若它真為牙腸寶刃,那就值得買回家珍藏。」

少年伸手奪回牙腸刃,揚眉瞪眼,「你若是懷疑,大可不必買。寶劍配英雄,方顯相得益彰。拿回去珍藏,哼,倒辱沒了它——」

墨白眸似秋水橫波,似笑非笑。

「小扮莫氣,對一介書生來說,買牙腸刃自然是要觀賞。誠如你所說,寶劍還需配英雄。拙荊精通武藝,能一眼識出此寶,亦算有緣。這樣子吧,你開個價錢,我們要了這柄寶刃。」

楚濯衣是喜歡牙腸刃,可沒真想到買,听墨白說罷嚇了一跳,「白!」

墨白示意她少安毋躁,「小扮不妨直說。」

少年思考片刻,伸出五根手指,「五百兩,不二價。」

「你干脆打劫快些!」楚濯衣叉腰。

少年愛理不理地冷笑,「我可沒強迫你們來買!若非家道中落,即使五萬兩,我也不賣!」

墨白從懷中取出一張銀票遞給他,「小扮,這張銀票乃是八百兩紋銀的票據,你看清楚了。」

少年有些驚訝,「拙政園的銀票?」當即遞回。

墨白反手一推,「這是何意?」

「我沒多余的銀子找你。」少年聳聳肩。

墨白接過牙腸刃掂量掂量,一握,「物有所值。」不待少年反應,便拉著濯衣的手翩然離去。

等離開小地攤,漫步在陰涼的小道上,楚濯衣終于捺不住滿腔疑問︰「白,你是怎麼了?」他向來節儉,這次為何卻鋪張起來?

墨白安撫她坐下,才緩緩續遭︰「濯衣,我相信你不會看錯,這把寶刀的確是上古時期的名貴兵器。」

「那也不一定要買啊。」她不明白。

「此少年談吐不俗,必有來頭,如今淪落至賣器之境,想來遭遇棘手之事。凡事與人方便就是給自己方便。舉手之勞,何借區區幾百兩銀子?」寶刃出鞘,雪亮發光,映射著他們的容顏。

楚濯衣無奈地翻個白眼,「濫好人終是要吃虧的,我問你,萬一那少年行不正、坐不端,你給他銀子豈不是助紂為虐?」

「少年對寶刃呵護有加,不似見錢眼開之輩——」他釋然地一笑,「俗話說,藥治不死病,佛度有緣人。若他真是惡人,便是遇到了別的善人也會周濟他。咱們既然有緣遇到此刃,何不做個順水人情買下它?最重要的是——你喜歡,不是嗎?」

「因為我喜歡,所以你才買下來的?」她的心怦怦直跳。

「是啊。看你饞得連口水都快流下了,我若不買下,怕是你的三魂六魄都被那把短刃給勾走了!」他戲謔地眨眨眼,裝作一臉正經。

「你胡說,我哪有流口水?」她抗議地舉起粉拳,眼中帶著笑意。

墨白握住她的柔荑,柔柔地哄︰「我開玩笑的,不氣不氣。」

楚濯衣英眉一斂,挑釁道︰「如此——只要是我想要的,你都會幫我得到嘍?」

墨白頷首,「只要不違背原則,且在我力所能及的範圍內。」

「書呆子,哪有哄人的時候還里嗦加一大堆前提!」她泄氣地垂下肩,「沒一點誠意!」

「我並非無誠意,濯衣。」他拍拍她氣鼓鼓的面頰,「人無信不立,如果不是有把握做到,我不會輕易承諾,這是對自己和身邊的人負責呀。」

楚濯衣才懶得听他長篇大論,揮揮手,「大賢人,小女子知錯了啦。唉……說的玩笑話怎能當真?」

墨白仰望湛藍的蒼穹,圓月如盤,星子閃爍。

「老人說,皓月當空的夜晚許願會很靈。」

楚濯衣一噘紅唇,「去!表才信呢!你有願,本姑娘幫你完成還算現實些,白,你倒說說看有何心願?」

「我——」墨白微閉眼眸,不吭聲了。

「唉?你不說出來,我怎麼知道?」

墨白緩緩睜眼,微笑著將修長的手指抵在唇上,神秘地道;「佛曰︰不可說,不可說也。說啦,就不靈了。」呵呵。

「嗯哼!好神氣嗎?」她一甩紅袖,佯裝不在意,其實好奇得要命。

墨白怎會不知她的想法?不由得微微一笑,心領神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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懊來的總要面對。

渭南失守,孫傳庭戰敗陣亡的噩耗傳來。李自成大兵壓境,西南地區更是不乏帶兵起義者,京城發發可危;同時,前些時被玄冥島偷襲受到重創的紅毛鬼子也蠢蠢欲動,不少戰船自台灣出發,侵擾沿海,已和駐守在泉州的鄭氏族人鄭成功交火數次。

江浙百姓奔走相告,人心惶惶,都不得不正視那一觸即發的大戰。

墨白當然不會不知道孫傳庭的死信,他將自己關在屋中,整整三天不吃不喝,誰也不見。寧氏擔心兒子,幾次親自送飯,可都被擋在外面,進退維谷。

「楚……楚姑娘。」不得已,寧氏甚至拉下臉面去求濯衣幫忙,「你……你也不想子攸再這樣下去是吧?能不能——」

楚濯衣盯著墨白緊閉的房門,抿唇不語,旋身而去。

「楚——」寧氏不敢置信她就這樣走了。

寧似韞憂愁地凝起秀眉,「姑母,楚姑娘不是說她愛表哥嗎?」

寧氏深深一呼吸,冷然道︰「愛?所謂的愛就是這樣?」嘩啦一聲,托盤內所有的飯菜都被掃落在地。

寧似韞見姑母惱怒,嚇得忙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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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黑風高。

墨白所住的風雅居靜悄悄,四周萬籟俱寂。倏地,窗扇大敞,夜風漫卷,一道縴細的影子竄人屋內。

縴影站在黑暗中,兩道幽光自雙眸發出。

墨白坐在榻邊,下巴枕在交握的兩掌上,神思游離,對來人恍若未覺。

縴影與他對立了許久,突然猛踏一步,伸手揪住墨白的衣襟,怒叱道︰「這是什麼意思?你究竟是在懲罰誰?你,還是你身邊的人?」

墨白痛苦地閉了閉眼,「濯衣,讓我一個人靜靜好不好?」

「沒出息!」楚濯衣怒火沖天,狠狠地搖晃他的雙肩,「墨白!你真的是我在瘦西湖認識的那個墨白?只不過一點點挫折就將你打敗了?或者說,你繼續消沉下去就可以挽回什麼?」

「濯——」

「閉嘴!」她是真的生氣了,氣他如此虐待自己——索性連他以前訓她的話也端出來罵個夠!書呆子就是書呆子,臭石頭!你不吃不喝算什麼?自詡孝子,卻讓娘親和女乃女乃在外面守了幾天,你不知道別人會擔心?」原來喜歡一個人是這樣痛苦!他在折磨自己的同時也在狠狠地折磨她啊!

墨白握住她的雙肩,失控道︰「你可真的體諒我的心情?我不說不代表我消沉,我是在想法子——想一個不讓那些將士枉死的法子!我不能感情用事,這才選擇靜下來斟酌。你——你真的體諒我嗎?」

「白——」她被他嚴肅的神情威懾住,情不自禁地倒退一步。

「大明內憂外患,國難當前,匹夫有責。」他吁一口氣,鎮定道︰「濯衣,我站在朝廷的立場上,希望玄冥島——接受招安!」

「為什麼?!」她顫聲吼,緊捂胸口,生怕自己支撐不住。

「匹夫無罪,懷壁其罪。玄冥島擁兵自重,稱霸南海,無異于給朝廷造成巨大的威脅。兵士往往為一己之私而發泄憤恨,這恰好令荷蘭人坐收漁翁之利!倘若,玄冥島歸順朝廷——」他定定地望著她,「兩廂合一,就大大增強大明的海戰實力,也避免了那些無謂之爭。」

「招安?這種昏君——朝廷——你要我們接受招安?」楚濯衣哈哈大笑,笑中蘊著歇斯底里的決絕,「朝廷上下奸臣貪官橫行,忠臣良將沒一個好下場!被冤的被冤,被殺的被殺,你看不出大明的氣數已盡嗎?自古官兵捉盜賊,招安有幾個可全身而退?你有沒有為我們兄弟想過?一直以來,我都當你是個憨直的書呆子,竟忘記了你畢竟還是一個愚蠢的官兒!是我——太傻——」

「濯衣丫頭,莫要激動。」

燭光一閃,風雅居燈火通明。太夫人和寧氏帶著四個丫環就站在大門口,她威嚴的聲音令楚濯衣不由自主安靜下來,去將大門打開。

寧氏扶著太夫人,兩人邁步進屋,反手帶上屋門。

「女乃女乃……娘……」墨白低喚。

「看你憔悴成什麼樣子了?」太夫人的拐杖朝者墨白的膝關節一擊。

墨白俊容赧然,深知自己三天未整儀容,一定好不到哪里去。

大夫人不睬他,對濯衣道︰「丫頭,你的身份我早听子攸說過。本來,官兵捉盜賊是天經地義,但那是在太平盛世。亂世出英雄,丫頭手握重兵,當明白兩權相害取其輕之理。一旦亡國,那任何天經地義的事都會隨之煙消雲散。國難當頭,大義為先,私怨本該放下。」見她有異,接著說道︰「墨家世世代代忠于廟朝,即使屢經迫害卻未改其志,丫頭認為是為什麼?」

「愚忠!」楚濯衣冷笑,月兌口而出。

「不。」太夫人微微一笑,「忠君和忠國截然不同!墨家所忠的是江山社稷,而非皇帝本人!濯衣丫頭巾幗不讓須眉,定不會被過往恩怨所累吧!」說著,竟當著所有人的面給她下拜。

「太夫人——」

寧氏見狀,也緩緩下拜,「楚姑娘……我之前對你很是不好,但希望你能諒解天下父母心。如果,姑娘能以大義為重,我必不再阻攔你和子攸的婚事——」

「女乃女乃!娘!」墨白喉頭顫動,欲相扶,卻被叱回,僵化在原地。

楚濯衣說不清是酸甜苦辣,淒然道︰「我自幼喪母,不懂世俗禮教,雖是個莽撞的丫頭,卻也听過‘義之所在,當仁不讓’這句話。你們大仁大義,我只是草莽出身的丫頭,怎受得起這般大禮?可是,你們千不該萬不該用我和白的婚事——做注!」大喝一聲,「我有自己的尊嚴啊!」轉眸凝望墨白一眼,「你先到揚州與鄭氏的人馬會和吧,我自會回玄冥島安排——」

「濯衣——」她過于平靜的表情令他不安,下意識拉住她冰涼的手。

楚濯衣掙開他的手,輕輕月兌離。

這一次,她沒有再看他,而是淡淡地環視四周一圈,仿佛今生今世的訣別,接著就毅然掉頭,躍窗而出。

驚鴻掠影,消失在夜幕中。

「痴丫頭啊。」太夫人喃喃地道。

墨白仰天閉目——

擔心的事還是降臨了,而且,這還只是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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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冥島

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礁石騰起的層層巨浪,伴狂風怒吼,振聾發聵,委實駭人。楚濯衣迎著滄海遠眺,衣袂曼舞,發絲搖曳。海天相接處,冉冉紅日徐徐上升,直到如日中天。

她在碩大的岩石上亂劃,自言自語道︰「二哥哥,我這樣做,等于背叛了阿爹的遺志,違背了玄冥島多年的宗旨。是不是因為,我是個女子,所以終究無法割舍下那段兒女之情?我太自私,總是去想不屬于我的東西!可是——」一張小臉埋藏在雙掌中,「可是我——真的放不下那書呆子……我該怎麼辦?」

回到玄冥島後,楚天闊果然大發雷霆,狠狠怒斥她一頓,甚至差點按照老當家在世時制定的家法來辦她——楚天闊素來執法森嚴,不講情面,若非靳二爺和其他當家人的竭力勸說,她難免皮肉受苦。而當楚濯衣提出接受朝廷招安的時候,楚天闊更是氣得拔劍相向!靳二爺手捻胡須,讓她說完所有的緣由,沉默了。其他的人間不吭氣,似乎沒料到當家大小姐會出此言,都震住了。

整整五天,玄冥島沉寂在壓抑的蕭索中。楚濯衣煩悶,才帶著酒葫蘆獨自一人在冰窟附近的岩石上吹海風。

「二哥哥,你要是活著多好,你的主意最多……」她又灌一口酒,眼圈泛紅。

「楚天長是白死了!」陰鷙晦澀的嗓音傳來,高大的身影出現。

楚濯衣猛一回頭,驚訝地叫︰「師哥,你說什麼?」

楚天闊獨眼系帶,嘴唇削薄,渾身散發著冷凝的氣息,著魑魅魍魎般恐怖,「我說的話還需重復嗎?楚天長舍命救的是玄冥島的大小姐、未來的當家人!可現在那位大小姐已成了朝廷的鷹犬,他不是白死是什麼?」

「師哥,你明知我是怎樣的人,為什麼要用二哥哥來傷我?」楚濯衣緊握的拳頭滲出血絲,「我從來不稀罕功名利祿,又怎會去當大明的鷹犬?」

「哼!」楚天闊大聲嗤笑,冷得不帶一絲感情,「你在乎的非功名利祿,而是那姓墨的臭小子!說來真是可笑,人家用一招美男計都能令堂堂楚大小姐神魂顛倒,俯首帖耳,傳揚出去要玄冥島顏面何存?」一掌揮出,岩石被擊得粉碎。

「師哥!」她牽住他的鐵臂,痛徹心扉,「你恨我,是要跟我動手嗎?我……我也只是一個平凡女子,為什麼不可以有喜歡的人?難道,這也是罪大惡極?」

「墨白是什麼人,你會不知道?」他怒目地吼,拂袖甩開她的牽制。

「他是皇帝老兒也好,鄉村野夫也罷,我就是喜歡他!」楚濯衣倔強地昂起頭,水漾的眼眸透著堅定,「他說得對,我听,他說得不對,我自然不听!我有腦子,不是一味地盲從!師哥,濯衣不傻,島上千萬人都是我的兄弟、親人,我豈會去害他們?濯衣並未讓玄冥島歸降,只是說,國難當頭,先放下私人恩怨而助師剿賊!這並不違背我們替天行道呀!」

「這是姓墨的說的吧!」楚天闊面沉似水地譏誚,「小姐,你真是大了——而且越大越糊涂!何為借師助剿?說穿了,咱們是官家的一顆棋子兒,用完了便毫無價值!無論其中死傷多少,功歸官,過屬盜,倘若跟紅毛鬼玉石俱焚,就更稱他們的意!」

「不!」她拼命地搖搖頭,「白不會害我!」

「不會?」楚天闊撇撇唇,揚眉道,「你怎知他不會害你?小白臉沒好心眼!你也不想想,墨白前途似錦,為何要娶一個女盜為妻,落得身敗名裂?別跟我說什麼‘情深似海’,騙鬼的話!」

「師哥——」楚濯衣面色慘白,身子微顫。

楚天闊望著她失魂落魄的樣子,心下一揪,想伸手去扶,倏地,半途中又撤回,咬牙轉身,飛身離去。

楚濯衣跌坐在岩石上,遙望茫茫大海,放聲吟嘯,直沖雲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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