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心戒備 第八章
作者︰沈童心

「副總,這是會計部送來的帳冊,還有下午的行程……你要到業務部听取簡報……」少帆氣派的辦公室里,待辦的公文堆在桌上,秘書小姐推門進來,很快的向他做例行的報告,並將一份卷宗放在桌上。

「謝謝。」少帆埋首于桌上的資料,頭也沒抬。

「對了,銀行打電話來,明天有一張票,存款不夠……」

「多少錢?」這次他慎重的抬起頭來,看著她問。

「七百四十九萬。」

少帆沉吟一會兒。「你聯絡銀行邱經理,看他今晚上有沒有空,我請他吃飯。請會計部李經理也一起去,細節你來安排。」

「好。」秘書小姐滿口答應,離開了辦公室很快的又進來。「晚上七點半,‘紫誹’好嗎?」

「好,記得通知李經理。」

「嗯。」

「對了……」少帆忽然叫住正要離開的秘書小姐。「今天幾號了?」

「二十號。」她毫不思索,清楚的回答。

「晚上有件事要請你幫我跑一趟……」少帆說。「xx街的一家咖啡廳,晚上會有位張小姐在那里……」

于是秘書小姐替少帆去見瑾兒,替他收下瑾兒帶來的信封,然後把失落和迷惑交給瑾兒。

「你是……」瑾兒小心的打量她。眼前的女人就像是她辦公室里的主管,精明干練,還有一雙篤定的眼神。

「我是他的秘書。」她的回答總是這麼簡捷。

「秘書?」在顧問公司工作還有秘書?當然不是,她幾乎忘了少帆是知名企業的小開,應該是他回到家族企業上班了。呵,在她們公司里,只有總經理才有秘書呢!

他始終是遙遠的,對不對?

是啊,他是遙遠的,也是忙碌的。深夜十二點仍在辦公室里是常有的事,應付帳款、股市行情、融資、跳票,這些事情塞滿了他的腦子和他的每一分鐘,他再也沒空想起別的。

倒是子華,雖然他也非常忙碌,但是于太太常常要他陪她去看瑾兒,或者替她送點東西,他比少帆有機會和瑾兒見面。于太太幾乎把瑾兒當作兒媳婦,並且當著兩人的面明指暗示的,讓子華加把勁把她追回來當老婆。子華不只一次告訴母親,他和瑾兒還沒到那個程度,而于太太卻仍然以為他們之間有感情了,只是子華太過保守,不肯明白表示。

一個周末,瑾兒在于家吃過午餐之後,在于太太極力的催促之下,和子華去看了場電影。冬天的夜總是來得早,從戲院出來天色已經暗了。

「哇,天黑了。」瑾兒笑。

「去吃點東西,好嗎?」子華說,他知道瑾兒胃不好,每餐飯都吃得很少,吃得少,理所當然餓得快。

「好啊,我還真的餓了。」

在戲院附近找了一家餐飲店,店內有紅色的熱鬧氣息,玻璃窗還噴上了人造雪,貼上了小星星,耶誕節快到了。

點了兩份簡餐,瑾兒吃得很慢。

「對了,中午怎麼沒有看到少帆?」瑾兒問,在原本聊天氣交通之類的話題之中忽然冒出這麼一句。

「他在公司。」子華愣了一會兒才回答。

「這麼忙?我好久沒見到他了。你知道,我每個月都要還他一筆錢,可是現在都是他的秘書出面。」這其實不是一段太長的話,可是瑾兒說到後面居然有點喘不過氣。緊張嗎?怕他和那位聰明干練的女秘書有什麼嗎?

「是嗎?這個倒沒听他提起。公司有些狀況,所以我們兩人都忙,我是還好有我母親的關系,否則,就算想見你恐怕也抽不出時間。」他笑著說。

「喔……」

「你找他嗎?我可以幫你轉達。」子華說。

「不用了,我……沒什麼事……」

「嗯……」子華看著她,有些事情了然于心。

瑾兒低下頭,不再說什麼。少了和少帆每個月一次的相聚,日子是真的空洞起來了,空得可以敲得出聲音,還有疑惑和苦惱,像空洞日子里模糊難辨的回音,日日夜夜在腦里嗡嗡作響。

耶誕過後,接著春節就快到了。春節過後,舒紋將接受公司的安排到美國去磨練一段時間,她很快就會先搬走,回家住一段時日。而瑾兒也還剩一個學期就畢業了,學校安排了畢業展,從這個寒假就開始忙,找資料、寫報告、做計劃,她全心投入這個展覽,因為它有可能是個跳板,也許展覽時會有廠商看到她的表現。

可是她沒有少帆那麼忙,她總是在上班途中,寫計劃或者其它時候,知覺到自己的空洞。

張太太打電話來,告訴瑾兒春節一定要回家來過年。自從張仕祺中風住院之後,她對瑾兒的態度有了非常大的轉變,雖然仍然不是個母親,但至少是一個親人。

???

一串鳥叫聲的門鈴響,瑾兒听到門里有個隱約的女聲喊著「來了」,接著鐵門打開,屋里的溫馨立刻溢到冷硬的公寓樓梯間。

「來了,快進來,快進來,外面冷不冷?」阿姨熱情的讓瑾兒進屋里,給她遞了雙室內鞋。「穿著穿著,地板很涼。」

「謝謝。爸呢?」她問,但是沒有人回答她的話。弟妹看到瑾兒帶來的禮物一擁而上,瑾兒好不容易打發了他們之後又問一次。

「在房里。」阿姨說,徑自往廚房里走。

「我來幫你……」一股非常熟悉的味道,可能是炖牛脯吧,這是阿姨的拿手好菜。

「不用了不用了,你坐坐吧,很快就可以開飯了,團圓飯。」她笑眯眯的說。

瑾兒坐在沙發上,弟妹們熱絡的和她交談,說些功課、學校的事,還有兩人為了爭奪某樣東西吵了好幾天,這會兒要請瑾兒仲裁。電視播放著熱鬧的春節特別節目,把氣氛烘托得更熱鬧。瑾兒很想進去看看父親,卻又覺得不方便,那是父親的房間,但也是阿姨的房間。

在這里她是個客人,只能禮貌的坐在客廳沙發椅上。

不一會兒又有門鈴響,瑾兒出去應門,發現來的是個陌生男人,她堆滿笑容一句「請問您找誰」正要說出口,弟妹高興的跳出來,叫了聲「舅舅」,迎著他到客廳里坐,妹妹更是黏著撒嬌,要壓歲錢。接著又來了三四個人,瑾兒一樣不認識,可是他們彼此認識,鬧烘烘的談笑喧嘩,在這個客廳里似乎只有她一個外人。

「吃飯了,吃飯了。」阿姨在餐廳里喊。

瑾兒站了起來,想到房里接父親出來,可是弟妹已經搶在前面了,和他們的舅舅、阿姨一起攙扶著父親走出房間,瑾兒連靠近他的機會也沒有。

看到父親有這麼多人關心,有這麼良好的復元,本來應該很高興的,可是她連靠近他的機會也沒有。

飯桌上,瑾兒忽然很想哭,她借口約了朋友狂歡,一頓飯沒吃完就離開了。

一個人在夜里走,冷風一下子就把淚吹涼了,但很快又有新的眼淚慢慢滑下來。團圓的日子里一個人在路上哭,這倒是個新鮮的經驗,有哪些人這麼荒涼的過年呢?

街上真是熱鬧,穿著時髦的人在路上移動,看不到面容,只感覺到讓她心酸的快樂。店里也是,一個一個的小團體在喧嘩的空間里分享彼此的溫暖,騎樓下連結了一大片彩帶,就連街燈也是攜手照亮夜空的。當然,今晚應該是團圓的日子啊。

落單的只有她一個人。

???

無意識的推開一家咖啡廳的門,穿著整潔的服務生微笑的告訴她︰「對不起,小姐,我們客滿了。」

「客滿了?」是嗎?一個人顯然是擠不進熱鬧里面去的。

她抬起頭看著有點面熟的服務生,然後慢慢移動目光,巡視店內熟悉的裝潢和陌生的消費者。在那個熟悉的角落,有個人站了起來,瑾兒定格似的看著他向自己走近,心卻莫名的狂跳起來。

是少帆,他正笑著,他的笑是她空洞日子里的回音。

「怎麼你也來了?」不期而遇令他喜形于外,但也從她的眼里讀到深深的寥落。

如果不是寥落,怎麼會大過年的一個人上街呢!

「嗯……」她點點頭。

「吃過晚餐了嗎?」

「嗯……」

「陪我走走好嗎?」

「嗯……」

除夕的夜晚到處都是人,市區、郊區,有的三五好友,有的全家出動,把團圓飯搬到戶外來。此起彼落的鞭炮聲,有的忽然就落在身旁爆炸,瑾兒嚇得尖叫起來,卻又愛玩得很。

海邊到處有嬉鬧尖叫聲,少帆買了一大堆各式各樣的鞭炮、煙火,在海灘上放著放著居然和不遠的另一票人對上了,雙方用鞭炮對仗,看誰的沖天炮飛得遠,看誰的煙火稀奇,各不相讓。

「你曾經這樣過年嗎?」炮聲隆隆里,少帆提高聲量問。

「從來沒有呢。小時候我阿姨不許我們放鞭炮,因為她會怕!」她也高聲說。點燃引信的沖天炮,「咻」的一聲沖上天去,瑾兒側著頭,等待那一聲「踫」「我也沒有過,往年過年幾乎都在國外度假……那些地方不過春節,除非你在中國城。」少帆說。咻咻咻的三聲響,又尖又亮的沖上雲霄。

「哇,一次點三枝,這個我也會……」她抓了一把插在罐子上,直接用打火機點引信。咻咻咻的幾聲響,把歡樂炸得滿天都是。

「哎,這怎麼行……你把鞭炮都放完了,那我怎麼辦?」他不懷好意的瞅著她笑。

「那你想怎麼樣?」她抬起下巴,不甘示弱的說。

「我想怎麼樣?我要把你當作鞭炮,炸到外太空去……」他拿了點著的香追著她到處跑。

這兩個人真的樂翻了,整個晚上又叫又笑,瑾兒記得自從母親去世之後,就再也沒有快樂的年可以過了。

夜已央,人潮慢慢散去,少帆用煙火在沙灘上排成一圈,和瑾兒分別就兩個方向點燃,然後兩人面對面盤腿坐在圓圈中間,煙火剩亮兩人的臉,明明滅滅的,不太真實。

「這樣像不像武俠片里運功療傷的場景?」瑾兒笑著說。

「我覺得比較像靈異片里奇門遁甲之類的。」少帆握著她冰涼的手。

「可惜賣火柴的女孩……她的火柴沒有這麼亮……」她忽然感慨起來,再亮的火柴看到的也都只是幻影。

「你的火柴這麼亮,你看見了什麼?」少帆淡淡的笑著問,卻把她的手握得更緊。

「我看見了好多,我很貪心的……」瑾兒慢慢的說,煙火花也慢慢變小慢慢熄了,只剩下幾顆不太亮的星星陪著他們。

???

在瑾兒公寓大樓門口,天氣很冷,夜很靜,遠處仍有零星的爆竹聲。

「我該回去了。」少帆說,細細看著她。

「呃……天很冷,你……要不要上來喝杯熱茶?」瑾兒也看著他。

「方便嗎?」少帆有點驚訝,這是她在暗示什麼嗎?

「我的室友回家過年了。」瑾兒月兌口而出,被自己的話嚇了一跳;舒紋不在,她卻想留下他……

他不該答應她的,可是,這樣寥落的瑾兒,他怎麼舍得丟下她。

「你坐,想喝茶還是咖啡?」一進屋,瑾兒放好鑰匙慢慢的說,少帆卻不坐下,反而跟她到了廚房。

「你有什麼?」

「玫瑰花茶,有隨身包的咖啡……」瑾兒說。她有些緊張,端著茶盤的手發著抖,盤上的杯子也怯怯的抖著,卻又怕被發現似的只敢發出細細的「匡啷一聲。

「別忙了,我不喝茶。」少帆伸出手握著她,感覺她重重的一震。

「那……你想喝什麼?」放下杯子,她舌忝了舌忝干燥的唇,看著他的領子。

「我不渴……」他溫柔的說。

「喔。」

「你……是不是心里有事?」

瑾兒抬起頭,看著他,盈在眼里的淚水似乎隨時都會滾落下來。

「沒有回家去?」

她不語,搖搖頭。

少帆憐惜的把她抱在懷里,她把臉埋在他胸膛。冬天里仍然溫熱的胸膛,就跟爸爸的一樣,可是………爸爸不再是她一個人的爸爸了,她甚至無法靠近他;而少帆呢?當然也不會是她的少帆,他身邊有多少出色的女人,她一樣無法靠近他。

他們都只是她在火柴的微弱火光里看到的幻影,火盡了,就消失了。

少帆感覺到她的傷心,輕輕撫著她的頭發,像疼惜小女孩似的抱著她;好想把她留在身邊,讓她安穩的過生活,不必再吃苦,不必再失落。

忽然,她從他懷里抬起頭,踮起腳尖,輕觸他的唇。少帆一語不發的看著她,在她低頭退縮之前深刻的吻住她。

幾個月來商場的緊繃情緒,一下子便潰了堤,他饑渴的攫取她的吻,像一個饑餓的人初次嘗到食物。她是這麼溫暖、這麼美好,卻又這麼無助,他牢牢抱住她,想讓她依靠著自己,自己卻也同時依靠著她。

瑾兒,瑾兒,我怎麼可以告訴別人我不再愛你了?我憑什麼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對你無動于衷?我只是一個疲憊的男人,一個在泥濘似的商場上打滾的疲憊男人,而你的胸懷是我惟一想棲息的地方。

他們倆不知道什麼時候跌在沙發上,她任憑他吻著她,探索她的身體。突然,另一股力量牽制住他,使他的流失殆盡。他對子華有過承諾的,對不對?

他輕柔的結束這個長吻,可是瑾兒卻不肯,這種溫柔的被愛的感覺她想要更多一點,更肯定一點。她主動去吻他,幾乎用整個身體去纏他,少帆輕淺的回應她,同時拉下她勾著他頸子的手,將她按在懷里,輕撫她因悸動和悲傷而顫抖的肩膀。

「別哭了,你把我的衣服哭濕了,上面都是你的鼻涕……」少帆笑著說。

瑾兒被他一說,也笑了,不過她並不起來,眷戀的伏在他胸前。

「為什麼你一個人在咖啡廳!」瑾兒忽然想到這個問題,抬起眼來看著他問。那是他們常去的地方,像有某種不知名的牽引,她不自覺的走到那里,而,少帆也是嗎?

「幸好我到那里去了……」他嘆了口氣,笑著,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要不然我就不會遇到你,就不會知道你這麼苦惱。」

「你……只是在安慰我?」她幽幽的說。他不要她,不愛她嗎?

「……我只是不想做令人後悔的事。」他說。他曾經傷害過她,那是他這輩子惟一後悔的事,他不會再讓自己後悔一次。

「跟我在一起會讓你後悔?」她受傷了,痛苦的看著他。

「不是……」他撫著她的臉,可是,能向她解釋嗎?「我不希望你後悔。」

「我不會後悔。」她篤定的說。

「子華比我好太多了,你應該選擇他……」

又是子華,為什麼連他也把她和子華扯在一起!

「于少帆!你……」瑾兒叫著打斷他的話。「你以為這樣忽冷忽熱的很好玩嗎?」

「我是說真的,他真的比我好太多了,而且你對他真的一點意思也沒有?萬一你跟我在一起之後才發現他的好,那我可就糗了……」子華真的比自己好,他有個環境不錯的生母在美國,可是他于少帆已經一無所有。

「我不要听!」她起身,掙開他的懷抱,又氣又急,淚水奔流而下。這個該死的于少帆居然一再戲弄她,她不做玩偶。

「別這樣……」少帆收起輕佻的笑顏。「我只是希望你能過得好。」

可是到底該怎麼做才能真的對她比較好?

???

很靜的夜里,少帆的房里只亮著一盞昏黃的小燈。兩杯威士忌,兩個微醺的人,醉酒是一種解放,心情、肌肉、理智被分解了,飄在半空中,空氣里有一種嘆息的味道。

「到美國去吧!」少帆仰著頭並且故意微微的搖晃,這樣能讓自己更暈一點。「帶媽一起去,爸可能走不了。我知道阿姨一直希望你能到美國去,在美國對你比較好,對媽也比較好。」

「不行!我從沒想過放下你一個人去面對這個難以收拾的爛攤子。」子華眯著眼楮看他,很慢的說。

「你把媽帶去,好好照顧她,這樣我才沒有後顧之憂。把瑾兒也一起帶去吧,我知道……你能給她幸福。」少帆說,似醉似醒,即使說到後面的兩句話也沒有絲毫的猶疑。

這樣對她才是最好的。

「我不會這麼做的。」

「你真是固執!」

子華盤腿而坐,靠在床邊,猛喝了一口,酒液流進心里,又麻又燙。「固執的人是你,明知我不會答應的,卻偏要為難我!」

「她們兩個是我最愛的人,我把她們交給你,我沒有辦法兼顧她們。」

「你這話根本狗屁不通,媽不是你一個人的,我一樣愛她。可是瑾兒呢?你想過她的意願了嗎?你想過我的意願了嗎?她愛的是你,我要她有什麼用,她也不會跟我走的。」

「你追她追得不夠用力,還扯這麼多?她跟你說過她愛誰了嗎?你再去追她嘛,用力一點……」

子華覺得心煩,索性躺在地上,閉上眼楮,不知道是不勝酒力,還是另有所思。

「裝死啊你!起來。」少帆用一只手去推他。

子華忽然猛地坐起來瞪著他,語氣里多了些火藥味。

「那你帶她去美國,我留下來,好不好?你也不會答應的,對不對?難道你以為公司的事情你一個人就做得來?你現在說的根本是一件不是由我們倆能決定的事情!」

這回換少帆不說話躺在地上。他睜著眼楮看著天花板,眼光迷蒙了起來。他的確沒有把握一個人能撐得起來,也沒有把握失去了瑾兒,需要多久才能平復。

「資金回補多少了?」子華和緩的說。

「雖然這不是個無底洞,但是也深不可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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