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疑似在夢中 第一章
作者︰齊萱

清光緒二十七年

雨水後杭州知縣府宅舒園「韋大人,送到此處即可,請留步。」過曲廊,轉石階,遠離喧鬧依舊的主店後,載皓便回身佼道。

「不,不,」韋龍連連擺手堅持著說︰「貝勒爺大駕光臨,湊巧遇上小女文定之喜,本應大大熱鬧一番,偏偏貝勒爺您交代不可大肆張揚,又早早便要回房,小的真是多有怠慢,罪過、罪過。」

「韋大人恁地多謙,今日是你韋府大喜之日,我不速前來,已屬驚擾,哪里還談得上怠慢兩字︰只是載皓這幾日兼程南下,委*有些疲憊,所以才想早點上床安歇,掃興之處,還請韋大人海涵。」

「不敢,不敢,」韋龍仍然哈著腰,肅立于一旁道︰「貝勒爺這麼說就言重了,本來總督大人遲遲未至,我還以為他老人家公務纏身,不克前來喝我準備的水酒一杯,誰曉得就在我已經想差人過去拜請時,前門已傳︰「總督大人到;」

哎呀,真教人喜出望外,原來總督大人稍有耽擱,是為了說服貝勒爺略移貴步,再至小的陋園一游,這實在是意外的驚喜,意外的驚喜。」

韋龍心想︰當前正值朝廷與進駐北京之八國代表為去年戰事斡旋議和之際,誰人不知和親王奕禎次子載皓的聲名呢?他不但是武衛中軍的統領,而且甚受慶親王奕劻的倚重,在隨同李鴻章李大人與外人議和時,特要載皓隨侍在旁,當其貼身護衛,光是這一項,便已足以讓和親王府的聲位在皇親群臣當中,起碼尊貴上三分。

尤有甚者,去年歲末,皇太後為散一散大伙兒心頭的悶氣陰郁,特頒懿旨賜軍機大臣關湛之幼弟關浩,與和親王府的蔚綠格格成親;自己小小一個杭州知縣,再加上彼時東南各省王學兩江總督劉坤一劉大人等發起自保運動,勉強得以偏安一隅,當然趕不上在西安舉行的那場盛事,事後听人描述起豪奢的迎娶場面,還真是大大神游向往了一番。

想不到就在自己幫幼女辦文定之禮時,總督大人自為小小的宅園帶來載皓這名貴客,听說他昨日午後才抵達杭州,隨即造訪總督府,此刻因幾杯佳釀下肚,頗現疲態,便在自己的力邀與總督大人的苦勸下,答應借住愛內一宿。

有機會招待這位目前聲譽正隆的貝勒爺,韋龍的心情,直可用「受寵若驚」

來形容,載皓的來臨,幾乎就要搶盡幼女文定在他心中的分量了,哪有不使出渾身解數來討好、奉承的道理?

一思及此,韋龍馬上又殷勤有加的說︰「既然貝勒爺疲累,那我就不再饒舌了,待會兒我吩咐他們送上一壺上好龍井茶來,還盼貝勒爺不嫌棄,多少潤一下喉,解個渴。」

「謝謝大人美意,」載皓再拱拱手,內心雖已略生不耐,但臉上依舊不見波動的說︰「我自己進房里去即可。」

本來韋龍還欲堅持,非得送他進「滌塵襟」去不可,但見載皓堅定的眼神,終究作罷,反正早些時他已吩咐妻妾火速派人前來整理過。舒園的格局陳設,自然無法與和親王府相比,較之其在杭州城內的別館--新月園,恐怕也是遜色多多,但在全園最幽靜之處留宿一夜,應該還不算是太過委屈的吧。

「那我就在這目送貝勒爺,萬祈貝勒爺今晚在淺窄的舒園內,能夠得一好夢。」

「載皓便討你這一好口采了。」說完微微揖身,然後便立刻轉身進屋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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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疲憊,但自八國聯軍攻打北京城以來的近一年間,載皓早已習慣戎馬倥傯的日子,于是在洗過由韋龍派來的僕伉服侍的熱水澡後,整個人頓覺神清氣爽起來,反而又不像方才那麼渴睡了。

這舒園是典型的小型園林,完全迥異于北京城內那些畫分景區的大宅院,而是僅以一方水池為中心,周圍的環形游園動線,則多以沿牆的長廊形成,間綴以堂、榭、亭等建築,一來可以坐賞園景,二來還可以空出中央的空間充分利用,感覺上較不顯得壅塞。

自己今晚所居住的「滌塵襟」就位在池旁兩側,內部築成船店、榭舫,是刻意要取臨水的感覺,達到如在池上船中的效果。

載皓走到亭旁抬頭仰望萬里無雲的天際,一台明月當空,更顯得夜涼如水,教人舍不得就此上床去。

夜涼如水?載皓想不到自己腦中竟會泛起如此詩意的一個字眼,唇追不禁泛起一絲自嘲式的苦笑,想必是閑情拋置已久,這陣子別說是別人了,就連自己每日對鏡整理衣冠時,都有如見「莽夫」的錯感。著來等議和事定,自己真有必要徹底放松心情,好好的休著一陣才是。不,想做的事,能做之時就該去做,何必非要等至以後呢?眼前不正是最佳的時機?

舒園府內諸人再加上前來道賀的賓客,此時都還在主廳內歡談暢飲,這後園一隅除了他之外,恐怕就只有三、兩位留守的小丁了,何不就趁現在心情正舒暢時,好好賞景抒懷一番呢?

心意一決,載皓便順手捉起扣搭在椅上的烏亮斗篷出門去,走過池上曲折的回廊,再往北追築于假山的六角小亭邁步。

雖為小亭,但面積卻也不小,前頭甚至還有一方小院,內置湖石、植竹叢、種芭蕉,雨水後向來是草木萌動,欣欣向榮的期間,載皓凝神一著,果見鮮黃的菜花、蚌紅的杏花和雪白的李花相映成趣,雖不若白天時絢爛繽紛,但夜風中隱約可辨的花香,倒也另有一番情趣。

載皓有種身在夢境之感,信步踏上石階進入亭中後,忽見圓桌上備有石墨硯台,走近一看,不禁更覓詫異,因為筆尖猶濕,蜇在扇面的墨痕亦尚未全干,可見這幅扇作才完成不久,為何狃不見畫扇的人呢?

載皓知道杭扇是杭州素來著名的傳統手工業,早在北宋中葉已有生產,其中又以黑紙扇和檀香扇最為著名,王府內便有多把。

黑紙扇更因長年進貢朝廷之故,同有「貢扇」之稱,小者不足四寸,大的可拂暑取涼,甚至送能遮陽蔽雨;阿瑪每至夏日,必手執皇大後轉賜之扇,頻頻拂搖,載皓明白那表面上驅熱的手勢,實則在彭顯皇太後對他的厚愛啊。

至于額娘則偏好具有天然香味的檀香扇,輕輕一搖,清香四溢,最愛它「扇存香存」的特點。

但眼前扮在桌面上的這把扇子,卻不是黑紙扇,也非檀香扇,雖然扇子本身亦稱得上精巧,不過賦予它生命的,卻絕對是那幅栩栩如生的月夜圖,把這園內的清寂靜悄,和皓月清風,全都包容在並不算太大的扇面上,左側甚至還題有一行小字。

載皓情不自禁的俯身,先暗贊一句,「好一手娟秀的草書;」才悄聲吟道︰「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這不是蘇軾的「永遇樂」嗎?表面上說的雖是景,但若綜觀整闕詞,便會明白它寫的其實是相對于美景後的--一陣不疾不徐、不輕不重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瞬時打斯了載皓的冥想,但也令他微覺不侻,是誰這般殺風景,偏挑此時出現,徒然干擾了他難得的優閑興致。

「你是什麼人?怎麼會到這里來?」

是個女子?載皓詫異之余亦猛然打直身子,心想大概是留守于此的僕婦,所以並沒有回頭,只想快快打發了她走,好繼續賞畫觀字。

「我是韋龍的客人。」言下之意︰我並不想怪罪你的無禮,你就快下去吧。

身後的人一窒,顥然已捕捉到了那一絲不受歡迎的氣息,奇怪的是她非但沒有如載皓所願的退去,還往前幾步,索性繞到對桌去說︰「你盡避留在這里,我收了東西就走。」

載皓只見她低著頭便要收扇,不禁反射性的伸出手去按道︰「且慢。」

縴縴小手被他按住,女子立刻台起頭來瞪住他說︰「你到底想要怎麼樣?」

她的聲量其實不大,但載皓卻突然怔愣住了,多麼靈活生動的一雙眸子啊;

細長的肩、挺直的鼻梁和那飽滿的紅層,以及滑膩光潔的肌膚雖也令人印象深刻,但她最吸引人的,卻無疑仍是那雙清亮的眼楮,此刻還正圓圓大大的怒瞪著,一眨也不眨的盯住他看哩。

「喂,你沒听見我在跟你說話,是不是?」見載皓瞪住自己著得發呆的模樣,她有些急,也有些氣,不禁抬手拂掉了他覆于其上的手掌。「無緣無故按住我的手干什麼?」

載皓被她這麼一罵,頓覺面頰一熱,連忙把手收了回來,猶自靦腆不安,想不到那女子反倒因而笑開道︰「剛才不是才說自己是韋大人的客人嗎?怎麼這回又成了個啞子了?」

載皓連連被揶揄嘲弄,剛才甚至被當成登徒子似的斥責,本來應該動氣的,但面對她的巧笑倩兮,反而變得心平氣和,能夠在回過神來之後,仔細端詳她。

梳著兩條粗辮的她穿著簡單的寬長褲,外罩同為茄花紫的織錦過膝對襟外衣,腳踏一雙平底繡花鞋,沒有任何繁復的頭花或珠飾,看來卻格外清新;載皓馬上憑直覺認定她絕不是韋府內普通的僕佣。

「這書上不是也說︰「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嗎?或許這園中夜色真的太美了,美得讓我有如置身夢中,所以剛才姑娘乍然現身,也才會令我--」

「有美夢被人打碎的懊惱之感?」她慧黠的接口道。

載皓愣了一下,隨即朗朗笑開,他這一笑,總算把豪邁的個性與不羈的爽朗全給找了回來,讓本來泛著一張臉時會因雙唇薄削而隱隱透露出一股肅殺之氣的他,頓時散發出俊逸的神釆。

「冒犯之處,還請姑娘見諒,實在是因這幅扇作太過生動,所以我才想要再多欣賞片刻,姑娘可願成全?」

「公子喜歡這幅書?」她的雙眸似乎更清更亮了。「也喜歡這行字?覺得兩者可還貼切?」

載皓把眼光謫回到扇作上,沉吟半晌後即由衷道︰「你知道這幅畫妙在何處嗎?它完全展現了這園中的澄淨月色和清涼近冷的夜風,園景看似有限,實則縹緲晴空,無窮無盡,就像東坡先生這闕「永遇樂」前三句的開闊空蕩。」

「但是……」她唇邊浮現一抹覺得有趣,又略含期待的笑容問著。

「姑娘可知東坡先生為何作此詞?」載皓反答為問說。

「這是某日他夜宿江蘇彭城燕子樓時,因夢見唐代名妓盼盼,把那份感覺寫下來的杰作,為免你繼續考我,我索性就不怕你見笑的把這故事再說個完全;據載盼盼是唐代張建封守徐州時的愛妓,對了,彭城當時便屬徐州治所;盼盼能歌善舞,備受寵愛,受賜居于燕子樓,後來張建封過世,盼盼感其恩情,自誓不嫁,獨居守樓十幾年,最後甚且絕食而亡。」

「姑娘學識何等豐富。」載皓贊道。

「閑聞軼事而已,哪稱得上什麼學識?公子說笑了。」她的笑容似乎又略帶嘲弄了。

載皓便再將話鋒轉回到原先討論的主題上說︰「背景故事既難不倒姑娘,想必你亦能熱背這闕詞了?」

她瞥了他一眼笑道︰「還是想考我?好,就背給你听?」她將雙手背在身後,走到臨水的一面亭欄前,用極其清脆的聲音吟著︰明月如霜,好風如水,清景無限。

由港跳魚,圓荷瀉露,寂寞無人見。

紞如三鼓,鏗然一葉,黯黯夢雲驚斷。

夜茫茫,重尋無處,覺來小園行偏。

載皓猶自等著下闕,她卻已經悠悠停口。

「姑娘?」

「剛才我問公子這畫與字可還貼切,你尚未回答呢。」

「貼切,怎麼不貼切,扇上的畫與字,好像都在詠嘆眼前的美景而已,實則不然,真正的含義猶在畫外及接下來的詞間,所有的繁華盛景皆如夢境,都有過去的時候,等三更鼓便來,落葉觸地,鏗地一聲脆聲,好醒好夢之人,恐怕面對夜色茫茫,無處可重覓夢境,就只有黯黯傷心的份了,繁華過處,向來是無限的清冷寂寞,景如是,情如是,痴念亦如是。」

那女子驀然轉身與載皓相對,月兒銀輝,亮度淺淡,令對視的兩人頓生疑真似幻的朦朧恍惚。

「知音難覓,我在這里謝過公子的賞識。」她微微曲膝道。

載皓心頭掠過一陣莫名所以的驚喜說︰「這畫出自姑娘之手?」

「不,」她隨即否認。「我哪有這般才情?」

「那麼是……」

「是我家小姐。」

「你家小姐?今日訂親的韋家千金嗎?」

「不,不是,」她搖搖頭說︰「是韋小姐的好友,兩人自小一塊兒長大,情同姊妹,女孩兒家踫上這等影響終身大事,心情總是難免忐忑,所以才央求我家小姐過來陪她數日,以分擔心上的負累。」

「負累?」載皓想到自家妹子蔚綠對阿瑪為她訂下的婚約抵死不從,後來逼得另一位異母妹妹代嫁,卻因而誤打誤撞的訌湘青與真心相愛的軍機大臣關湛之弟關浩結合,蔚綠也即將得償宿願的嫁給自己中意的對象的層層往事。「你家小姐已經出閣了嗎?」

「小姐尚待字閨中。」

「既然尚待字閨中,又怎知婚姻一定是個負累?」

她嗤笑了一聲,仿佛他剛問了一個最最無知的問題似的。「沒吃過豬肉,總也見過豬走路吧?這世間本就少恩愛夫妻,多冤家怨偶的,更何況世上諸事種種,也不一定非得每一件都做過,才能知個中滋味,是不?」

這女子看法獨特,話帶詼諧,載皓發現平日近乎倨傲的自己,此刻卻完全不介意和她再多聊上一會兒。「這是你家小姐的想法?這麼說來,你們家老爺太太的姻緣一定不甚美好,才會讓她對婚姻懷抱如此灰澀的感想。」

「誰說的?」她馬上一口氣反駁道︰「我們家太太老爺是世上少見的神仙眷侶,誰看了都要羨慕不已,二十多年前,老爺更是听了太太的勸,說他個性耿介,不適合吹捧逢迎、污穢黑暗的官場,隔天立刻就辭了學政,返回杭州故里靠祖上傳下的薄田桑園維生持家,光憑這一點,就不曉得羨煞多少位整日還得為夫婿官位高低、生命安危提心吊膽的太太們了;」她停頓了半晌又急忙補上,「況且我剛才說的,也不是我家小姐的感想,是我自己的著法。」

她方才所述的田園家居生活,載皓听來也不勝向往,等到她說了最後一句,又不禁好奇的追問︰「你的看法?」

「怎麼?莫非公子以為我們做下人的,就不會或不該有屬于自己的想法?」

「姑娘言重了,我從不曾有過這樣的念頭,倒是姑娘談吐不俗,實在也不像一般的下人哩。」

她的神情有過那麼一剎那的怔忡,但很快的便又恢復泰然道︰「大概是跟在小姐身旁久了,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關系吧,小姐幼承庭訓,老爺又是博學的人,我從小陪著小姐長大,就算學不到全像,也有個三分樣。」

從她剛剛露出自見面以來首度的失閃,載皓腦際也驀然靈光乍現,可惜尚未來得及捕捉全貌,那抹玆光便又已消散無蹤,于是他便不再執著探思,今晚好風好水,他也實在不願再多傷腦筋。

尋思至此,他便迅速轉過話題來說︰「無論如何,我想你家小姐此行的任務已達成,韋龍幼女對于未來的夫婿十之八九是心存歡喜的。」

「你怎麼知道?」她的反應其實也印證了載皓的猜測。

他一指桌面上的書作道︰「如果不是,你家小姐現在安慰勸解韋小姐恐怕都已來不及了,怎麼還會有作畫題詞的閑情逸致?」

她聞言頓覺心中一震,眼前這位身著簡單綿袍,外單斗蓬的男子究竟是誰?

為何有如此犀利的眼光、靈活的腦筋和大派從容的氣度呢?

在她盯住他沉思的當口,其實載皓也正望著她看︰不像,她真的不像是供人使喚的僕佣,雖說自己家中奴僕如雲,生在王府、長在王府的他們,眼光胸懷自也不遜于一般家道殷實的人,但這位姑娘……這位姑娘的身上有股特殊的氣質,教人--她驀然別開眼去,面頰泛上一層淡淡的微紅,再度令載皓心頭一凜,請問芳名的話已來到舌尖,卻又因被她搶先一步開口而失去了機會。

「公子觀察入微,我甘拜下風,」她何嘗不想問明他的身分,卻又因暗喝自己不該產生不必要的枝節而及時打消了這個念頭。「韋小姐的未來夫婿,是她三哥的好友,有自己的兄長做保人,還有什麼好不放心的呢?更何況兩人今日雖已文定,但婚期猶早,所以韋小姐目前還不須為即將遠嫁而忐忑難安,可以在家中再過一段悠游自在的女兒生涯,心情當然會好得不得了。」

「原來如此,」載皓日上這麼應著,心內卻仍難免狐疑,「我听韋龍說他這位幼女年已十九,怎麼你又說「婚期猶早」呢?」

「因為這位韋家未來的姑爺目前正準備赴東瀛求學,所以雙方便約定等他學成回國後再論婚事不遲,這之前他已在上海的廣方言館學習了近一年的日文了。」

日本;載皓首先想到的,便是今日下午才與自己暢聊過革命思想的妹婿關浩,他雖為朝廷重臣之弟,父親生前又曾與自己的阿瑪並肩跟隨曾國藩打敗過太平天國,之後且曾任兩江總督,蔚綠與他的婚事便是兩位父親在生死與共的戰旅中訂下的,但他的觀念卻大大迥異于父兄。

後來陰錯陽差,關浩不但因赴日本學醫,極力排斥這種由父執輩所約定的「肓婚」,且為早有意中人而在婚禮當天逃月兌不見。

然而在婚禮之日上花轎之人其實也不是蔚綠,而是額娘費了二十幾年心血才找回來昔日貼身侍女與阿瑪私通所生下來的湘青。

他這兩個妹妹相貌酷似,湘青在尚未被額娘尋獲前,一直獨居南方清苦過日,初入府時,還曾令不知內情的自己驚艷。

本來額娘是打算依湘青母親生前的心願,讓她永遠以著單純繡女的身分,在王府中安樂過口的,誰知自小嬌生慣養的蔚綠在全家避衲于西安,得知皇太後已降旨要她與開浩完婚時,竟不惜割腕,以示絕對不願嫁素昧平生,自己根本不愛之人的決心,讓額娘差點就沒了主意,眼著著和親王府上下幾十日人,便都要因蔚綠的任性而招惹大禍了。

那時在一旁幫著搶救回蔚綠性命的湘青本著報恩的心情,突然開口表示願意代蔚綠嫁進關家,額娘也才終于對她揭露了其實她本來就是和親王府內大格格的身世。

豈料由于關浩的逃婚,使得湘青不得不南下尋夫,這才發現原來關浩即為她所深愛的那位誤傳已死的亂黨之人,只是他以前為掩飾身分,一直使用化名罷了。

雖然兜了個老大的圈子,但早已被月老成上紅線的男女,終歸逯是要成就姻緣的。

而若不是為了要讓他們兩人補度洞房花燭夜和新婚蜜月期,自己也毋需讓出新月園而置身于此了。

「公子?」見他半天不說話,她忍不住喚道︰「公子?你在想什麼?」

載皓回過神來忙說︰「沒什麼,只是突然有些感慨罷了;朝廷年年送大批青年學子赴外求學,原是指望等他們有所成之後,能回報朝廷恩典,為國效力,無奈在這些人當中,偏多有思想扭曲之徒,受那孫文蠱惑,不論身在海外或回到國內,處處都與朝廷作對,甚至發動暴亂,更添朝廷憂患,實在可惡;而據我所知,這批所謂「興中會」的亂黨,又以旅日學生居多,但願韋龍未來的女婿,不是這種不忠不義之徒。」

「公子認為這些人全都是不忠不義,是非不分的「狂徒」7」她的眼眸突然變得極為幽深,臉色似乎也比剛才蒼白了些。

「莫非姑娘另有高見?」

「高見不敢說,但我雖為一介女子,對國家的關懷可不下于一般男兒,更何況國家有難時,公子以為受最直接、最深刻傷害的人是誰?皇上嗎?皇太後嗎?

或是朝廷內的文武百官?都不是,而是我們這些平平凡凡、辛辛苦苦、勞碌終日只求溫飽的老百姓。」

想不到方才遼溫婉嬌憨的她,現在會突然口出此言,載皓在震驚之余,便也立即辯解起來。「姑娘此言不嫌有失公允嗎?此次八國腳軍駐進京城,雖造成生民涂炭,但論罪議處,莊親王載勛被賜自盡,端郡王載漪、輔國公載瀾遭革爵,永禁新疆,毓賢正法,英年、趙舒翹等人處斬,還有--」

「看來公子是完全站在朝廷那一邊。」她的唇邊再度浮現一抹冷笑道,同時心中也再現疑雲︰這名男子到底是誰?剛才似曾聞總督大人到,但她肯定他絕非總督大人,光看年齡就不對。

「我只是就事論事而已。」

「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妨大膽的把我的想法說給公子听,你若不以為然,便當我是在大放厥詞,听了就算,」她偏側著頭想了一下後又說︰「當然,如果公子覺得我的言論過分偏激,那不談也行。」

剎那間載皓真想向她透露自己的身分,阻止她發表「不當」的論調,但想再與她多處片刻的期盼,卻突然強烈到令他驚異的地步,使得他終于出聲時,說的竟是,「姑娘但說無妨,我願聞其詳。」

她望著索性落坐,一副真的準備聆听模樣的載皓,忽覺有些不安,但既成騎虎之勢,也就沒有臨陣月兌逃的道理,便在小小的事中踱起步來,侃侃而談。

「你剛才提到的那些皇親國威、高官重臣,我認為他們若非罪有應得,便是理該負責,如果真要指出他們有什麼可憐之處嘛,恐怕至多也只能說是代罪羔羊而已。」

「代罪羔羊?為誰代罪?」

她轉身站定,盯住載皓,用著甚至出乎自己意料之外的堅決口吻,以著「豁出去」的氣勢道︰「為那只知鉗制高壓、頑固驕奢、一意孤行、無知跋扈的慈禧老婦代罪。」

「你;」載皓震驚而起,但她卻不挪不動,臉部表情亦無任何變化,毫無所懼。

「公子剛才不是才說願聞其詳嗎?我這亦不過是在實話實說而已,況且這種心聲人人皆有,只不過平常沒幾個人願將之宣諸于口罷了。」

載皓握緊的拳頭緩緩松開,不明白平常自己最賴以為傲的冷靜個性,今夜為何會頻頻失控,不禁訕笑的回座。「是我不對,姑娘請維紋說。」

她突然投給他一朵略帶嘲弄意味的燦笑道︰「謝公子。」

載皓自覺無言以對,只能伸手做個「請」的手勢。

「單就庚子之亂而論,起源雖為義和團焚殺京津教民與外人,但若非慈禧一意姑息,甚至召見賞銀,慰勉有加,朝中大臣又何至于紛紛設壇于邸中,晨夕虔拜,讓本來只為少數別具居心的領導人,再伙合一批地痞流氓而成的義和團,于短短數年內便糾集了無數來自農村的質樸人民,個個以為揮動大刀,就可救國救民,等一般愚民爭相附和,其聲勢便益發熾熱,難以收拾了。」

「他們信奉的神還真多,舉凡「封柙榜」與「酉游記」里的人物,什麼姜太公、諸葛亮、趙雲、唐三奘、孫悟空、梨山老母、梅山七弟兄、九天獵女等,一般愚民無不崇敬,我還听過他們的咒語,什麼「快馬一鞭,西山老君,一指大門動,一指地門開,要學武藝,請仙師來。」,什麼「北方洞門開,請出。鐵佛來,鐵佛坐在鐵蓮台,鐵盔鐵甲鐵壁寨,閉往炮火不能來。」至于紅布罩頭,胸前掛八卦兜肚的打扮,就更加荒唐可笑了。」

有關義和團拳民的打扮和作為,載皓是均曾親眼目睹的,所以知道她描述的皆是實情,但對于她了解之深,仍不免微覺詫異。

「我是女子,所以義和團成員中最令我覺得反感的,便是初由老寡婦聚集少女數十人設壇授法,謂四十九天術成之後,便能憑煽扇登高以轟雲端的「紅燈照」,那些十幾歲的少女皆著紅衣褲,左手持紅燈,右手拿紅中或紅扇,全听命于原名為黑兒的妓女,也就是所謂的「黃蓮聖母」,後來甚至還有青年寡婦所組成的「青燈照」及乞丐參加的「沙鍋照」。」

她說到這里,面容已帶哀戚,嘆了口氣又甩了甩頭。「其實他們原本都只是普通的老百姓,其行可鄙,但其情可憫,在我看來,他們雖可憐,卻不可恨,可恨的是當今顢頇無能猶不思改進的朝廷。」

「姑娘對時事既然如此明了,那應該也知道皇上已于去年底在西安頒諭變法,以求切實整頓政事,以期國家漸致富強,並通令軍機大臣、大學士、六部、九卿、出使各國大臣及各省督撫就現在情勢,參酌中西政治,在兩個月內各舉所知,各抒所見;所以說朝廷並非不想求變圖強啊。」

「是嗎?那麼孫文于七年前上書李鴻章的救國四大原則,為何得不到任何反應?」她馬上回頭逼問載皓,「康有為變法又為何只落了個百日維新,乃至戊戌政變的下場?我想譚嗣同先生所言不差,中國要與昌,必得流血,而孫文所創的興中會,正是山一群不怕流血的仁人志士所組成的;」她緩過一口氣來,更加冷靜的說︰「如何?這和公子以為的「不忠不義之徒」和「亂黨」,恐怕有著相當大的差距吧?」

載皓並沒有馬上開口回應,只是盯住她看了半晌,發現在短短一段時辰的相處中,這名女子已帶給他大多大多的震撼與驚奇。

「這算是回應我方才詢問的答案嗎?韋龍那位未來的女婿的確和亂黨有所牽扯。」

「我這樣說了嗎?好像沒有阤?公子千萬不要胡亂聯想;」說到這里,她臉上突現淘氣神色,指著我皓笑問︰「你真的被我唬住了,對不對?」

「我?唬住了?」載皓那一時不明所以,愣頭愣腦的樣子,讓她更是笑彎了腰。

「哎唷,不成了,不能再笑了啦,」她一手捂著肚子,硬撐著說︰「請恕我有欠禮數,但也該怪公子方才的模樣實在是太好笑了,我怎麼忍也忍不住。」

載皓有些尷尬的擺擺手道︰「無妨,只請姑娘行行好,快把謎語解開,我這個人啊,生平最怕的,便是打啞謎。」

好不容易她終于止住了笑說︰「是這樣子的,剛才公子一定被我那頭頭是道的長篇大論給唬住了吧?以為我是多有見地、多有膽識的女子。」

「見地嘛,我不敢說,因為我倆對國事的看法究竟還有些不同,褒了你,不就貶了我自己了嗎?不過姑娘勇于抒發宏論,的確堪稱膽識過人。」

她面帶微笑,再一次向載皓垂首行禮道︰「公子與我們家小姐素昧平生,卻已連續稱贊過她兩回,我在這兒一並代她謝過。」

「你家小姐?稱贊她……」載皓腦中靈光一閃,隨即問說︰「你的意思是「公子猜到了?」她擬攤手道︰「沒錯,方才我講的那-些啊,全是我家小姐平日陸陸續續說給我听的事,我只不過把它們全部串連起來而已。」

「好一個思想前進的小姐,也好一個心思巧密的侍女。」

「我家小姐--」牆外傳來的打更聲讓她驀然一愣為道︰「什麼;都三更了?我竟跟你聊了這麼久,不成,不成,我得快點回房去才是。」

載皓見她匆匆忙忙收拾筆墨硯台的樣子,不禁生起一股強烈的失洛感,剎那間心中漲滿了一大堆的問題,偏偏又因不知從何問起,全部梗在喉中,而懷抱著所有器具物品的她,眼看著就要奔上池上的曲廊了。

「姑娘;」

「公子;」未料在他沖口而出之際,她也猛然打住腳步,回頭叫道,再跑了過來,把已經折上的扇子塞進他的手中。「如果你不嫌棄,就收下這份不成敬意的禮物吧。」

載皓望著手中的扇子,思緒似乎更加紊亂了。「這……這不是你家小姐的畫作媽?你怎麼可以擅做決定的把它送給我。」

「小姐這類東西多的是,興致來時,天天都畫上一、兩幅不止哩,少一把扇子不算什麼的啦,說不定她連問都不會問起,就算她明兒個問起好了,我也可以謊稱因被風吹落池中濕糊,早被我給扔了。」

明知這樣不對,但載皓卻己身不由己的揖身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收下來了,留個紀念。」

本已欣然轉身的她,聞言卻又半側過身來問︰「紀念什麼?」

迎上那對靈動光彩的眸子,載皓由衷的說︰「紀念今晚的良辰美景,以及紅粉佳人。」

她臉龐微紅,雙眼似乎更亮了,但在無言對視一陣之後,終究轉身飄然離去,讓悵然獨立的載皓不禁發出一聲悠悠長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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