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桓 第七章  歡宴
作者︰寧作我

殷仲思這幾天考慮下來,不免想︰"其實他一個年高長者教訓我這後生小子幾句也不算什麼。我極該垂手肅立,低頭听訓,何苦去得罪他。只是在場面上一時下不來台,就忍不住發作起來,自毀大好前程。"謝安雖然說什麼還是要他過去,但語氣如此傲慢無禮,他便想低頭也難以說服自己。還是不要太當真,听過就算。"想來平時和那幫小子們處久了,只有我教訓人的份,忽然換成別人教訓我,便適應不過來,忍不住要出言頂撞;又或者自卑心太重,一遇外力就內心張揚,不肯讓人有半分看輕。何況他言語如槍正戳中我心底最深處的心思,自然會老羞成怒了。唉,沖動莽撞,如此沉不住氣,長此以往,如何是好?!"雖然道理都明白,可是事到臨頭就會忍不住本性必露,正所謂"眼里識得破,肚里忍不過"。

他搖頭苦笑︰拗不過自己的性格脾氣,那也是無可奈何。一個人生死富貴、文治武功,俱是命中注定,半點強求不得。

*****

桓櫻出嫁了。桓蟠與謝家小姐的婚事卻耽擱了下來。

一天殷仲思與桓蠣正在下棋,綠兒在一旁觀看,桓蟠卻在邊上不停喝酒,腳邊已堆了兩只空酒壇,正在喝的那一壇也快要見底。

綠兒叫道︰"小扮,你還不認輸?你這一塊廿幾個子鐵定保不住了。這一片被吃掉,你就死翹翹了,再來下去還有什麼意思?!"

桓蠣惱道︰"都是你在一邊吱哇亂叫,害我分心,不能好好下棋。"

綠兒笑道︰"好稀奇。拉不出屎就怨茅坑。我自管我說話,礙著你什麼了?你自己不能專心,關我什麼事?再說先生也在一邊听著,他怎麼不分心,照樣輕輕松松地贏你?可見是你自己水平太臭。喂,你不要再佔著茅坑不拉屎了好不好。讓我啦!讓我來啦。我一定可以殺他個落花流水、人仰馬翻、片甲不留。"

桓蠣白她一眼,"你不要來吵我們。你要下棋不會去找二哥。他正閑著呢。"

綠兒瞥了桓蟠一眼,搖頭︰"我不要。二哥這幾天陰陽怪氣的,我不要去理他。你去跟他下好了。走開啦,讓我跟先生下棋。"硬是把她哥哥擠開,代替了他的位置。

桓蠣悻悻退下,從下棋者轉為觀棋者。

殷仲思閑閑問道︰"你們怎麼一個個都不大高興似的。出了什麼事是我不知道的嗎?"

綠兒搶著道︰"小扮被革了職,他自己是挺稱心的,從此不必案牘勞行,樂得清閑自在。可是阿爹還不肯原諒他,見到他就給他臉色看;而且被罰打的那二十下大板傷痛未退,好痛,他這個皮嬌肉貴的大少爺一輩子沒挨過那麼重的打,自然快活不起來。二哥也不用說了,新近失婚又失戀。听說是謝家小姐堅決要求退婚,什麼原因卻不肯說,寧可背負出爾反爾的惡名。而二哥听說後就開始發呆;然後發怒,說什麼丑八怪居然也敢嫌棄他之類別人听也听不懂的話;再然後就一言不發,借酒澆愁。原來二哥還挺喜歡人家小姐,那先前不想娶她的話也太口是心非。可憐,他這會兒一頭栽下去了,別人偏偏不要他,害他大受刺激。"

"你閉嘴!"桓蟠斥責了一句,便又繼續喝他的酒,沒有更激烈的反應。

綠兒有種不怕死捋虎須的刺激感,見他沒有象預期那樣的發怒,便吐了吐舌頭,接著道︰"至于我呢,我最最煩惱的莫過于阿爹還沒有去把衛家的親事退掉。"

"這門親事是皇上定的,你爹想要推掉恐怕很難。除非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不過你二哥也特地去幫你相看過了,說是男方的條件無可挑剔。"他不敢提當日游船上那位俊秀的公子就是她的準未婚夫,怕她知道後反應激烈。她顯然一點也沒把那個人放在心上,更不必提一見傾心了,甚至比不上謝琰給她留下的好感---盡避他們的相貌和貴公子讀書人的貴氣儒雅不分軒至。不可否認的,這情況雖不中他的意,但也不無得意︰他很明白綠兒對別的男子提不起興趣跟他有很大關系。但是他不敢細想,念頭一觸到這里就急急轉開。"不過皇上只是許婚,又沒有規定你什麼時候必須嫁。這幾天衛朗病了,衛家想迎你過門沖喜,催婚催得急。你爹不都以你年紀還小為由推掉了嗎?你呀,你天生命好攤上一個好爹爹,還敢在這里抱怨。"

綠兒噘噘嘴︰"可是這樣又能拖多久?明年呢?後年呢?年紀小的理由用不了多久了啦。到那時又該怎麼辦?"

殷仲思只是微笑︰"天無絕人之路。到那時峰回路轉,船到橋頭自會直,你不用現在就那麼擔心罷。"

綠兒白他一眼,嗔道︰"你說得倒輕松。"

然而這些話說了沒一會兒,翩翩就滿面喜氣地來敲門。綠兒過去把門打開,奇道︰"什麼事?"

翩翩抿嘴笑道︰"要是別人家小姐遇到這樣的事,喊命苦哭倒霉還來不及。不過我知道對你來說可是好消息。"

"到底什麼事?"

翩翩對內張望了一下,猶豫道︰"要不要出來說?我悄悄告訴你。"

綠兒笑道︰"拜托,不要神經兮兮的好不好。這里又沒外人。"

"好罷。剛剛有人來府里報喪,說是衛朗衛洗馬今天一早死了。小姐,你運氣真好,從此也不必吵著鬧著要退婚了。老天爺作主把你討厭的人帶走了。"

綠兒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朝殷仲思望去,他也是一臉驚奇之色,跟她一樣意外。

翩翩正在對綠兒笑著,忽覺有人一陣風似的沖到她面前,一把楸住她胸前衣襟,紅絲滿布的雙眼狠狠瞪著她,問道︰"他怎麼死的?不是只是生病嗎?那樣風神俊秀的一個人怎麼說死就死了。"

翩翩猝不及防,被他嚇得說不出話。

桓蟠不耐煩。"說呀。快說呀!"

翩翩帶著哭音道︰"我不知道。我沒細打听。一听說就趕快來給小姐報喜訊了。"

"報喜?!"桓蟠咬牙切齒,似乎恨不得捏死她。

翩翩急著月兌身,叫道︰"報喪的人剛剛還在大廳,正跟老爺回話呢。他也許還在,衛,衛公子的事他最清楚。"

桓蟠把她粗暴一推,喝道︰"閃開!"越過她跑出門去。

綠兒氣不過,上前攬住她,怒道︰"二哥發什麼神經,這樣子推人。翩翩又沒有得罪他。"

翩翩敢怒不敢言︰這些公子哥兒實在可惡,亂抓亂推亂罵,簡直粗魯到極點。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這府里的少爺們還算老實,不會對丫鬟們胡來。要是攤上荒婬的主子,象她這樣的小丫頭便是被強奪了清白也訴冤無門。

殷仲思道︰"听說他與衛朗交好,傾蓋如故。朋友死了自然傷心,偏偏你們還在那里眉開眼笑地說什麼是喜事。他一時發怒,也是有的。"

綠兒惱道︰"什麼死了朋友傷心,剛剛認識的朋友,交情會好到哪里。再說又不是我們害死他,拿我們出氣做什麼?我看他是失戀後有病敝僻,遷怒于人才是真的。"

桓蠣在一邊涼涼地道︰"你真的肯定不是你害死他?我可好幾次听你求天罵神咒他早死,好讓你不必嫁他。"

綠兒罵道︰"神經病。亂講!我哪有求神收了他的性命。我不過是說,既然病了,何不早死,免得還拖累人。要是老天爺真的如此靈驗,讓我有求必應,那我趕明兒就求他讓你早死早超生,省得活著是個糊涂人,死了也是糊涂鬼。"

桓蠣怒道︰"你又清楚明白了?你不過仗著爹疼你,就刁蠻胡鬧,連哥哥也不放在眼里!衛朗死了是你活該。"綠兒朝他做鬼臉,叫道︰"不服氣麼?誰叫你這麼討人厭,文不成武不就,是個窩囊廢。不及二哥一半,更加不及大哥十分之一。就連姐姐們嫁了人都收到夫家好大一筆聘禮。這家里多了你有什麼用?不過多條米蟲,還拖累家人。"

桓蠣大怒,臉漲得通紅,不再顧忌,叫道︰"你未過門就克死了丈夫,命帶煞星,天生的不吉利。看以後誰還敢娶你。你這輩子都嫁不掉!

"你,你……"綠兒氣得臉蛋嫣紅,目中帶淚。"你咒我?!我告訴阿爹去。"跺跺腳,轉身就走。

殷仲思一把拉住她,說道︰"且慢。"唉,這兩個小的,都是嬌寵慣了,一言不和便斗嘴,又是誰都不肯相讓半步。向來罵人無好口,這不,越罵越不象話,越鬧越僵。

綠兒惱道︰"干嗎拉住我?我要去告訴阿爹啦。"

殷仲思微笑道︰"羞不羞?有什麼事情自己不能解決的,非要去告狀不可?"桓蠣雖則臉上裝得不在乎,心里實緊張︰要是告到阿爹那里,阿爹肯定理由也不要听就會數落他的不是。何況近來他又惹他生氣,他更不會幫著他。阿爹一踫到小妹的事就偏心,實在氣人!

綠兒不依道︰"可是他不公平。我才不是告狀,我是要討個公道。"

"哦?他怎麼不公平了?"

"他,他以大欺小。我是妹妹,年紀比他小,他應該讓著我才對。"

"誰說的?我只听到過有理走遍天下,可沒听誰說過年紀小走遍天下,還可以橫行無忌。"

綠兒哇哇大叫︰"你也偏幫他說我的不是。你應該站在我這一邊才對。我不要!你偏心!你好沒良心!"

殷仲思笑道︰"我哪里沒良心了?我得了你什麼好處?"

綠兒語塞,差點被急促咽下的口水嗆到,心中暗怒,狠狠瞪著他,心里罵道︰這個惡心傲慢自大裝模作樣假笑愛欺負人的討厭鬼!哼,你看著好了,一有機會我就把你千刀萬剮。好後悔上次沒有叫他下跪投降,今天他才會這樣猖狂。

"你一定肚子里在罵我。這叫做'月復腓',最小人不過。"

綠兒哼道︰"你又知道了?難道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蟲?"扭過了頭不理他。可惡!他有時候也應該關心體貼她一下嘛。為什麼感覺不到一點他的愛意,還幫著旁人來欺負她?!想起來也叫人傷心。

就听殷仲思的聲音問道︰"阿蠣,你是要官了還是私了?"

"官了怎麼樣?私了又怎樣?"

"官了就告到你爹那里去,讓他評個是非曲直。私了你就向妹妹認個錯。你罵她是你不對。"

桓蠣不服︰"可是她也罵我了,你又不說她。"

"你先起的頭,自然你不對得更多,應該你先道歉。"

桓蠣怨氣未了︰"她已經夠多人寵的了,現在你又……"

殷仲思暗地里嘆氣︰傻瓜,一點也不懂他調和的苦心。"別羅嗦。說聲對不起有什麼難的?還是你寧願去見你爹?"向他眨眨眼,又道︰"其實綠兒很乖的,有很多優點,也不是不講理的人。她也會跟你道歉賠不是,只要你給她機會。象你這樣凶巴巴的,哪里有好哥哥的樣子,又怎能叫妹妹心服口服地敬愛。"

桓蠣嘆口氣,"好罷,"與其鬧到爹那里去,不如胡亂道個歉應付過去,反正現在氣也消了,想想這場架吵得還真沒意思。"對不起。"

"綠兒,你怎麼說?"

綠兒在听到他說她好話的時候已經心花怒放了,這時便道︰"好嘛。這麼罵你我也不對。對不起了。"

殷仲思笑道︰"這才對。家和萬事興。得了,個人做個人的去罷,否則我怕你們過不了一柱香的時間又得吵起來。"

頓了頓,兩人都沒動靜。綠兒率先發難︰"還不走?先生的話也敢不听?"

這個惡妹。不是他愛吵,純粹是被她逼的。"先生又沒說要我走,只是要我們別在一起。你先走好了,我還要陪先生下棋。"

不知好歹的小子!要不是先生說好話放他一馬,才不會輕易放過他。現在呆頭呆腦的居然敢跟她搶?綠兒瞪眼道︰"你這麼臭的水平先生要你陪他下?少說笑了。走啦。"

"偏不。先生你評評理,到底……"

殷仲思舉起手︰"好了,算我怕了你們。你們誰都不用走。我走。"他真是服了這兩個寶貝蛋了。眼不見為淨。他走了不遠,綠兒從後面追了上來。殷仲思瞥她一眼,綠兒馬上道︰"干嗎?看見是我來追你,不高興呀?"

殷仲思笑道︰"怎麼會?不過猜也知道是你。你小扮只是跟你賭氣,他要來追我做什麼。"

綠兒笑道︰"算你聰明。更聰明的是知道我有很多優點。以後你可更加要多多夸我喲。"

"干嗎呀?剛剛還沒有听夠?"

"不是啦。只是我是個很愛面子的人,人家說我好,我便不忍心壞了。你這也算是做善事,免得我為害人間。"

殷仲思大笑。自從他們不再敵對以後,有她在身邊總是心情大好,笑聲不斷。今天尤甚。雖然明知實在不應該,可是對于衛朗的死快樂絕對大于同情難過等比較正常高尚的情緒。衛朗死了,他的天空突然豁然開朗了起來,他和綠兒之間阻隔的大山突然搬走了一座,讓他覺得有很多事都是有可能的,他的願望未必不能實現。他要去懇請桓沖把綠兒的終身留給他。他對自己有信心。他能帶給他們兩人同樣好的未來。

*****

衛家的靈堂。披麻帶孝的家人跪坐在一旁,對前來吊唁的人磕頭答禮。

綠兒嘆氣道︰"如果我是以衛朗未亡人的身份來此,就該跪到那堆披麻帶孝的女人孩子中去。不然的話,無親無故的,我一個女孩子家,來吊什麼孝呢。"

殷仲思道︰"這是讓你明白世上有些人是不能得罪的。你打了桓玄一巴掌,他至今不肯忘記,堅持要報復到底。是他對皇上說,你堅持要來靈前一吊。听說皇上還贊你重情重義。"

"咦,奇怪。他會替旁人揚功德?我不信。他這樣做一定有什麼好處。會有什麼好處?"

殷仲思澀然一笑︰"會有什麼好處?損人不利己罷了。等他告訴皇上你堅持好女不嫁二夫,要守節到底,然後皇上賜你'貞烈可風'的貞節牌坊,你就真正知道厲害了。"

"你是說他要害我嫁不出去?"

"即使你想嫁,也未必有人敢娶。所以……"他停住,"所以……"

"所以什麼?"綠兒屏息期待地望著他。

"所以……"他吞咽了一下,想不顧一切求她跟他走。可是……太,太傻了。早上他滿懷希望去找桓沖求親時,溫和的質問聲言猶在耳︰"你想娶她?"語氣中的訝異不悅令人尷尬,片刻的沉默後,桓沖道︰"你也知道,我們家奴僕成群,綠兒從小被嬌寵服侍慣了,恐怕什麼也不會干。當然啦,你家里沒有直系長輩,不需她每天奉茶倒水,否則還真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可是沒有奴僕服侍,別說要她洗手做羹湯伺候丈夫,便是她自己的日常起居只怕也有問題。而且象我們這樣的鐘鳴鼎食之家,親戚朋友往來很多,綠兒又愛熱鬧,如果沒有日常的交際往來,只怕她會不習慣呢。而她作了殷家的媳婦,我死後,不知還有多少親戚會跟你們夫婦保持往來。她向來要什麼有什麼,沒有錢財的觀念。怎麼樣安排好你小小的積蓄而不至于入不敷出,她千金小姐的教育里恐怕也沒學過。還是先生你有先見之明,預先教導過她如何節衣縮食?她現在還小,一時沖動也不奇怪,等她以後長大了,看到原本遠不如她的堂姐妹表姐妹們富貴榮華,生活舒適,你確定她不會後悔年幼無知時的選擇?當然,如果你父未遭貶謫,或家有恆產,能保證她嫁你後衣食豐足、所需無缺。那我贊成還來不及。可是我們做父母的,總是希望女兒嫁一個好丈夫,希望她婚姻美滿幸福,不會受苦。這是我們父母愛女兒的一點私心。殷先生,你是個明理人,應該可以理解為父母者的苦心罷。"

殷仲思自始至終沒能說得上一句話。退下後更是羞愧難當,知道自己終究年輕,還是太天真。桓沖一番話里,幾乎沒有發怒斥責,然而輕微諷刺似乎更加難當。他通篇愛女的苦衷,擔心他女兒嬌養慣了無法持家,卻堵得他一句話也說不出。

滿心的苦澀在她盈盈期盼的大眼注視下益發沉重。這秀麗嬌媚的小人兒終究不會是他的。他要不起。不是一早就知道了嗎?是什麼促使他以為一切會不同,而去做出求親這樣的傻事、自取其辱呢?現在在她愛慕期盼的眼神下又要迷茫,差點沖動地說出不合宜的話。他能給她什麼?她有說過願意嫁給他嗎?即使她願意,他又怎忍心拖累她受苦。他也承受不起以後她後悔厭棄的表情。

他別開眼,輕嘆道︰"沒什麼。"

綠兒有些失望。有那麼一剎那,她真的以為他就要開口求婚了。不過在人家的靈堂里---特別是她已故未婚夫的靈堂里,談這種事未免奇怪。

他為什麼還不開口討她的終身?現在她沒有未婚夫了,一切阻礙都沒有了,他還在等什麼。這種事,總不能讓她一個女孩子先開口罷。也許他也覺得這樣的情形下談這個太古怪。也許等回去後他就會說了。可是他都沒有跟她說過他喜歡她呢。就在她表白的時候他也沒開口說過,只是一徑微笑而已。那他,他到底喜歡她嗎?

一路胡思亂想已到了靈前。綠兒行禮如儀,仍然不能專心。翩翩湊在她耳邊小聲道︰"小姐,按常理,這時候你應該哭才是。"

綠兒不以為然,壓低了嗓子道︰"感到難過了自然會哭,哭還有什麼常理不成?我跟他素不相識,又難過什麼。我來這里就很對得住他了,還敢挑剔?!其實他早死了更好,免得姑娘我不爽,嫁過來以後不煩死他也累死他。"還不是因為他,讓她在殷仲思面前覺得沒立場;害她就算他遲遲不來求婚也不敢怪他;害她心情這樣郁悶不痛快。

"小姐!"翩翩拼命拉她。拜托,大庭廣眾的,又在人家的地盤上,她居然還敢胡說八道一氣。要是給衛家的人听到了,亂棒打死倒有份。她翩翩花樣年華,還未出嫁,可不想早死,更加不想死得不明不白、含冤帶屈,不想死得很難看防礙她轉世投胎。

可是一個惹禍精剛剛給她勸走安分下來,另一個又粉墨登場,嚇得她心髒無力。

桓蟠未到靈前就放聲大哭,哭聲響徹房梁,別人听了也覺心酸。有幾個衛朗的生前友好也跟著一起哭了起來。桓蟠邊哭邊對著靈床道︰"你平時最喜歡听我學驢叫,現在我為你再學一次。"說完就叫了起來。他也實在學得太象,叫得太響,聲音里又帶了哭腔。眾人愣了片刻,"哄"地大笑起來。靈堂肅穆悲痛的氣氛被搞得一團糟。

天哪,他們桓家的人到底是來吊喪的,還是來鬧事砸場子的?!翩翩無助得想尖叫。看來她今天能活著回去已是夢想。她,她死得最怨了,什麼荒唐事也沒干,為什麼會有這樣淒慘的下場。想到這兒翩翩忍不住也哭了起來,越哭越傷心。旁人見了還以為她在哭衛朗,感嘆衛朗總算有幸,死後有為他痛哭的紅顏知己。

桓蟠學完了驢叫,抬頭見眾賓客們笑得前仰後合,恨道︰"讓你們這些廢物活著,卻讓這個人死。你們便是十個百個活著也不過是行尸走肉。只有這個人是芝蘭玉樹。可嘆天不假年,靈氣逼天,被造物所嫉。衛老弟,你怎麼就此舍愚兄而去了?"說著又痛哭了起來。

眾人見他如此放誕不羈,無不驚愕。衛家的人雖然听了高興,別人听他這樣說就很不爽了。有人罵道︰"喂,你說的這是什麼話?""是啊,簡直豈有此理!"

桓玄不知何時走到殷仲思身邊。這時不懷好意地大聲道︰"殷兄,此人也算是你的徒弟,怎麼,你就是這樣教導的?你就任著他在人前發瘋出丑丟桓家的臉,也不想想法子勸他下來?"

殷仲思淡然道︰"桓二公子不是發瘋,他只是真情流露。何況比起我們師徒之情,你與他更是手足情深,勸他下來的事就拜托給你怎麼樣?"

桓玄哼道︰"他出言不遜辱罵眾賓客的本事也是殷先生你教的?"

殷仲思不動聲色︰"桓二公子說話整天不同凡響。他贊衛洗馬芝蘭玉樹,比喻很貼切呀,我看不出有什麼不妥。"

"他罵旁人行尸走肉呢?"

殷仲思閑閑道︰"傷痛之下難免言辭欠妥。但是他又未指名道姓。勸各位也不必搶著對號入座。"

桓玄討不到便宜,恨恨地道︰"有這樣憊懶的師傅才會有這樣憊懶的徒弟,這也不奇怪!"一揮手,一票手下和朋友都跟著他嘩啦啦離開靈堂。

殷仲思苦笑︰看來桓玄也不打算放過他,逮著機會就來找他的碴兒。不知還有什麼陰狠的險招在後面等著他。望向衛朗的牌位靈床,現在又換另一個人哭他了。正是鬧哄哄你方哭罷我登場。這場吊唁純然象一場鬧劇。他眼光轉向窗外,長嘆一聲,只覺人世間一切都是索然無味。

*****

桓沖的奏折受到了皇上的賞識,贊他有憂國憂民心,給他加封太子太保。

這一天桓府大宴賓客以示慶祝。只有殷仲思一人悶悶不樂,心知被贊揚的是他的文章,被傳頌的是他的佳句,是他三天不眠的嘔心力作。如今尊榮卻歸桓沖一人所有,想來怎不叫人郁悶,胸中不平之氣難申。難道一輩子就這樣在人背後捉刀,替他人作嫁衣?

酒入愁腸易醉,不久便有了三分醉意。他和其他幕僚同坐一桌,這時離席來到花園,吹吹冷風以醒醒神。

坐在園中石凳上,不遠處是東書房,桓伊兄弟及友人在此開了一桌以求無拘束。笑鬧聲勸酒聲陣陣傳來,熱鬧非凡。

殷仲思老實對自己說︰你其實羨慕他們,巴不得能成為其中一員。多可悲!他把臉埋在手心里,暗自傷神。

忽然一個人道︰"才思通達,完全可以和雄才大略的羊牯相比。"殷仲思認得是王徽之的聲音。

"你在夸誰?"桓蠣問。

"自然是寫這篇文章的人。"

"那是家父寫的。"

"是嗎?"王徽之不置可否。"'應變將略,非其所長',桓公只怕還寫不出這樣的文章來。"

桓蠣怒道︰"父親今日受到封拜,王徽之你說這樣的話可太不恭敬了。"

桓伊笑道︰"小弟,這句話是陳壽對諸葛亮的評價。人家把你父親比作諸葛武侯,還有什麼可說的!子酋,最近在忙什麼?還是無為而治嗎?"

"能夠這樣倒是我的福氣了。"王徽之牢騷滿月復,"就說驃騎咨議王素罷,這人實在是個好事的家伙,拉住我問東問西,沒完沒了,我實在不耐煩。後來又問起馬匹的價錢高低。我告訴他︰'有誠意的人買馬,看中的,甚至要十萬錢;不想買只問價的人,只要幾千錢而已。'"

桓伊笑罵︰"你這家伙。他是否當場氣得臉色鐵青?"

"那還用說。這家伙太煩人。誰不好問,偏偏要來跟我羅嗦。"

"他也是職責所在。你若不是騎兵參軍,他又何至于要問你。"

"唉,由此更讓人感到有所求的世俗生活實在叫人心煩!"王徽之連連哀嘆。

謝玄道︰"這篇文章確實針砭時弊,極是精彩。既然不是桓公所作,那是出于何人之手?"

桓蟠道︰"是殷先生。現在他是家父的記室。"

謝玄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呀。確是氣宇不凡。"

王徽之道︰"那人表面看上去好象清虛近道,可是氣概太出眾。"

謝玄笑道︰"確實不如你灑月兌端莊。"

桓伊道︰"殷君是位大才。"

桓玄哼道︰"就好比是未琢之玉未煉之金,人們都佩服他的寶貴,卻沒人知道到底能做什麼用。"

桓伊道︰"有言道'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只是時辰未到罷了。"

桓玄譏諷道︰"那敢情好。最好中原大亂,可以讓他一展長才,做個亂世的英雄。"

謝玄道︰"看他的文章,也可謂皮里春秋,表面上諸事無所臧否,可是內心實有裁斷的見識、褒貶的主張。"

桓玄追問︰"比起我如何?"

謝玄笑笑︰"山楂李子,各有味道。"

桓玄又問︰"他父親與我父親比呢?"

桓伊接口道︰"成王敗寇,還有什麼可說的。"

謝玄忍不住問︰"殷侯議論中所表現出來的見識究竟怎樣?他這個人又究竟怎樣?"

桓伊道︰"沒有多少過人的地方,但還算能使大多數人滿意。他兒子倒或許能凌駕其上。"

謝玄道︰"听說殷侯之子談鋒甚健,不知是否屬實?"

桓玄嗤之以鼻︰"不過徒逞口舌之能。筆下雖有千言,胸中實無一策。巧言令色之輩,難成大事。他仍不免是個二流人物。"

"第一流的人物又是誰?"

桓玄笑道︰"正是我們這些人呀。"

"听說殷侯之子不獨文才頗佳,武藝也很出眾?"

王徽之咯咯笑道︰"怪不得他體魄強健。既然有利于行的好身體,去從軍也很好啊,何必壞了文人弱不勝衣的美名。性情是否高雅倒在其次。謝家小弟,你說是不是?"時人推崇柔弱美,魁梧壯漢,觀其形便知是粗人,惹人笑也惹人厭。

謝琰踫到這樣的當眾調侃總是說不出話,臉漲得通紅。

王徽之好心提醒道︰"只是太瘦弱了也需小心。合時宜是合時宜了,美也美了,旁人贊也贊了,可別自己也就此完了。當年衛階體弱貌美,受人圍觀,勞累至死。時人戲稱︰看死了衛階;現在他孫子也空負當今第一美男子之稱,英年早逝,天不假年。衛朗一死,接下去就是你謝小弟了。"

謝玄惱道︰"胡言亂語的,又來欺負我小弟。照打!"

王徽之忙不迭地閃避,笑道︰"我又沒說接下去就輪到你小弟要死。謝琰與衛朗一時瑜亮,衛朗一死,就只剩下你小弟一枝獨秀了。我是這個意思。啊喲,別打。你們做武將的到底粗魯,我也不過開開玩笑。"

謝玄罵道︰"生死的玩笑也是隨便開得的?你開這種先天不足後天失調的無聊玩笑,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眾人見王徽之抱頭鼠竄的狼狽樣,無不哈哈大笑。

桓伊問顧愷之︰"長康,眾人談得這麼熱鬧,你怎麼倒一言不發,躲在一邊啃甘蔗?"

彼愷之道︰"要炫耀牙齒不必張大了嘴侃侃而談,啃甘蔗咬胡桃最有成效。人家見了,自會稱贊你牙齒了得。"

桓伊笑道︰"甘蔗頭部多汁而甜,你怎麼先吃尾部?顛倒了。"

彼愷之笑道︰"這樣才漸入佳境。"

那邊桓玄和桓蟠差點又要吵起來。桓伊知道自己兄弟近來心情不佳,吵勁很大;桓玄又素來不肯讓人。桓蟠言辭刻薄,桓玄漸漸不是對手,惱將起來,發狠道︰"當心我告到朝廷將你流放發配。"

桓蟠斜睨著他,問道︰"告我什麼?"

"告你狂妄叛逆。"

桓蟠哼道︰"叛逆應當殺頭,狂妄發配什麼!"

殷仲思耳中眾人的喧鬧聲越發厲害,雙手遮耳亦不能掩。怔了片刻,突然發足狂奔,往園子深處奔去,逃離這淒清無助之感---孤獨感常常在喧鬧處突顯。奔跑得太劇烈,殷仲思扶住一棵樹停下喘息。

忽然背後一個清靈靈的聲音在說︰"啊,原來你在這兒。我一直在找你,可是都找不到。"嬌嗔委屈之情立現。

殷仲思一回頭,綠兒俏生生地立在他眼前,嫣然一笑︰"怎麼啦?干嗎這樣看著我?不認識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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