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命蠱 第10章(1)
作者︰流歌

「我帶著公子四處求醫,人人都束手無策——」單落紫說了許久,此時似乎已經厭倦,「除了失蹤已久的鬼醫歐回春,這世上大概再沒有人能救得了他,只是那個時候我上哪里去尋歐回春?」她說著,見雀舌神色有異,便問,「怎麼,你認識他?」

雀舌點頭,「小時候爹爹帶著我去看歐伯伯,我曾在他那里住餅數月,可惜我那時太小不大記得了。」如果爹爹能夠回來,那該有多好!

「我只好帶著他回到滇中,所幸我身上有保命的九轉大還丹,否則他哪里支撐得了這許多時日?」

「早就听說滇中囚蠱門聖手巫醫的手段甚是了得,卻只治本門中人,不過,你身為門中聖女,要他救人他只怕也不敢不救。」雀舌淡淡地說。

「你什麼時候知道我的身份?」單落紫微感意外。

「那些紫衣人來尋你晦氣的時候,九律哥哥便查清了你的來歷,那些人是你早已安排好的吧——」雀舌並不在意這些,只問她,「原來是巫醫治好了他的傷?」

「哪有那麼容易的事?」單落紫一哂,「巫醫也沒有辦法。那時我以為已然回天乏術,便拿了一把刀走到公子床前,我不願他再受這等生不如死的折磨,心想殺了他我隨他去了便好——就在此時,巫醫進來了,他對我說還有一個辦法。」

雀舌心中一動,「下蠱?」

單落紫沉重地點頭,「天下許多門派都有蠱蟲,本是用來控制人的神志,最是陰毒的一樣東西。我們囚蠱門卻另有一種蠱蟲,可以用來救人,就是我剛才給你看的,它本是一對,還有個很好听的名字,叫同命。」

「傳說中的同命蠱?」雀舌失聲驚叫,「世上真有這樣的東西?」

「巫醫對我說,你若要救他,只能讓他入我門中,且入門的方法只有一種,就是做我的相公。」

雀舌目光連閃,說不出是驚是怒,卻忍耐著沒有打斷她。

「我先把一條蠱蟲植入我自己的身體里,再把另一條植入他的身體里,這樣……」單落紫淒然一笑,「他便可分享我的生命,只要我一天不死,他便也活在這人世間。如今,你應當明白為什麼他得做我的相公了嗎?」

雀舌怔怔地望著她,一時間心亂如麻。

「既然如此——」她話鋒一轉,「他便再也不能記憶過去的事情。因為在他的心里,除了我,再也不能有別的女人,否則,那條小小的蠱蟲便會不停噬咬他的心脈,讓他生不如死——」她望向雀舌,「你已經看到了。」

不知從哪來的一股流離的風在廊上左沖右突,徘徊旋轉,像是一只失明的困獸,明明出口就在眼前,它卻始終走不出那一步……

「你若明白了,這就走吧。」單落紫冷峻地微笑。

韓不及醒來的時候,看見雀舌背對著自己與單落紫相對而立,四周安靜,氣氛極其詭異,他微微皺眉,慢慢坐起來。

落紫第一個看見,急忙迎上去,模了模他的額,柔聲道︰「你總算醒了,可好些了嗎?」

雀舌聞聲回頭,見他已經醒來,之前誓死相伴的勇氣早已煙消雲散,心中又酸又澀。

韓不及疑惑地望著雀舌,伸出一根手指勾了勾,「又你在發什麼呆?還不快過來!」

「你……」雀舌怔怔地望著他,「你都想起來了?」

他臉上微紅,卻並不回避,「我告訴你,你剛才說的話我全都听見了,現在要反悔已經來不及了,明白嗎?」

「我剛才……」雀舌喃喃自語,一時間竟有些茫然,「我剛才說了什麼話……」

韓不及幾步走到她面前,眉心微蹙,「你怎麼了?還是……出什麼事了?」

「也沒有什麼。」單落紫也站起來,走到他面前,「我只不過是把同命蠱的事情告訴了她。」

「同命蠱?」韓不及皺眉,「那是什麼?」

「巫醫放在你身上的,就是同命蠱。」單落紫很快地說,「是你的救命仙丹。但是,你心里從此只能有我一個,否則……」

「否則就讓我痛不欲生,生不如死?」韓不及打斷,「我早猜到事情有些古怪,卻沒想到會是這個……」他冰冷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笑容也冷得像冰,「你畢竟是我的救命恩人,過去的事我不想再追究,從此我們恩怨兩銷再無瓜葛。」

「可是……」雀舌急忙拉住他的衣袖。

「你不要管!」韓不及瞪了她一眼,又向單落紫道,「不覺得荒唐嗎?一個人的愛恨要用一條小蟲子來控制,不覺得荒唐嗎?」

「是、是很荒唐!」單落紫提高嗓音,「但是,請你別忘了,若是沒有它,只怕你墳上的草都有三尺高了!」

他的嘴唇輕輕一動,「生死有命。」

「跟我回囚蠱門。」單落紫的聲音竟有些顫抖,「只要巫醫在你身上施針,同命蠱的威力便會加倍,你很快就會忘記眼前這些讓你煩心的事,重新開始新的生活。」

他會再一次——忘記她?雀舌只是這樣想著便覺得身子發抖,那種無邊無際的荒蕪她真的是怕了,耳邊听到他決然的回應︰「不。」

「為什麼?」單落紫臉色慘白,幾近崩潰。

「因為我——再也不想放開這只手。」他這樣說著,雀舌只覺得右手一緊,已經被他握在掌心,那只手溫暖有力,似乎只是那樣握著,她便能呼吸到春天柔和的氣息。

他再不耽擱,拉著雀舌往外走。

「等一等!」

他站住,雀舌想轉身,卻被他制住,動彈不得。

「這件事還沒完。」單落紫干枯的嗓音像是詛咒,「你剛才已經吃了囚蠱門特制的止痛藥,所以感覺不到什麼,一會藥效退了,只要她楚雀舌敢踫你一下或是看你一眼,都會讓你痛得滿地打滾,讓你恨不得從來不曾生在這個世上!」

「那又怎樣?」他似乎有些不耐煩,「我願意,你管得著嗎?」

「韓不及!」單落紫嘶聲大叫,「你會後悔的!」

雀舌已經跟著他走到門外,單落紫的聲音卻像一條巨大的蟒蛇,緊緊地纏住她,讓她呼吸困難,動彈不得……

一出了客棧,他便放開她,一個人在前面疾步前行,雀舌身形本就嬌小,輕功又弱,便跟得格外辛苦。兩人一路沉默,一直出了市集,眼前一片漫無邊際的曠野,滿地的高草黃了,遍地蕭條。因為沒有阻礙,那風便放肆得無拘無束,狂野地奔著,打在她的臉上,辣辣地疼。

韓不及忽然停下,修長挺拔的背影堅若松岩,雀舌就這樣看著,只覺得心里說不出的安寧。

「很難過吧?」他忽然說。

「什麼?」雀舌怔住。

「我完全忘記你的時候,很難過吧?」他又說了一遍,「因為,如果你不再記得我,我會很難過。」

雀舌搖一搖頭,忽然想起他並未回頭,便道︰「不、不難過。」

「那是為什麼?」他的聲線依舊平穩,背影卻明顯僵硬。

「因為在那以前,我經歷了比這難過千萬倍的事——」雀舌苦澀地笑笑,「九律哥哥回到洛陽,他對我說,天人海閣被大火燒成灰燼,我听說的時候,覺得這個世界都破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不知道自己活著是為了什麼……」現在回想起那段時間,居然不知道自己是怎樣熬過來,「後來,我決定去找你,天涯海角,不管是什麼地方我都要去找你,只有這樣,我才能原諒自己。」

「你覺得對不起我?」他的背影僵滯。雀兒,你對我只有愧疚嗎?你的眼淚,只是因為對不起我?

雀舌心里千頭萬緒,一時卻不留意,便道︰「我確是對不起你,韓哥哥,你不會怨我吧?」

「我當然……不會怨你!」他心中悲憤至極,忽然發出一聲長嘯,拔身疾掠,雀舌大驚,還不及出聲喚他,只見遍地高草,風吹草動,哪里還有他的身影?

雀舌驚慌失措,拼命追出去,她的輕功本就平常,哪里追得上?只徒勞地喚了兩聲,兩行眼淚便不由自主地流下來,熱辣辣地流過冰冷的臉頰,刺骨地痛。

她就這樣一路尋去,明知無用,卻不肯放棄,不知過了多久,她只覺得天色昏暗,兩只腳像踩在棉花上一般,酸軟難當,再也無法支持,索性坐在那草地上,看著漫天的小雪緩緩飄落。

耳邊听到一聲低低的嘆息,雀舌一驚抬頭,兩條胳膊便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一般,緊緊環住他的頸項,什麼羞澀膽怯都顧不得了,萬般委屈一齊涌上心頭,「嗚嗚咽咽」地哭起來。

他又嘆了口氣,輕輕地擁抱了她,聲音滿是無奈︰「雀兒,你再這樣,就算明知你已嫁了人,我仍要帶你遠走高飛,你……」

「什麼?」雀舌顧不得滿臉淚痕,莫名其妙地瞪他,「你說誰已嫁了人?」

他別開臉,滿臉不自在,「你不是已經嫁給湯九律了嗎?」

「你——」雀舌又笑又氣,忽然頑心大起,忍不住便要逗他,「是,我已嫁給了九律哥哥……」他臉上神色仍舊未變,這一次,她卻瞧清了他藏在身後的那只緊握的拳,遂笑道,「怎麼辦呢?我已經嫁給九律哥哥,你得送我回王府呢,他在那里等我。」

「遲了!」他眼神陰郁,避開她的凝視,唇角微微下垂,露出固執的模樣,「我不會再放你走,我說過……」他用力握緊她的手,「這只手,我不會再放開……」

「胡說!」雀舌滿臉是笑,卻偏要裝出生氣的樣子,「你剛才就把我一個姑娘家扔在這里,萬一遇到壞人……」

「我根本就沒有走遠,是你自己武功太差,沒瞧見我就在你身後……等等,你是什麼意思?」黑亮的眸子放出熠熠的光芒,他粗聲問,「你願意隨我遠走高飛,從此浪跡江湖?」

「就算是要遠走高飛——」雀舌點頭,笑得眉眼彎彎,「也得先回王府跟舅舅辭行吧!再說,九律哥哥照顧我那麼久,我總該向他道謝才對。」

他眉心微蹙,露出不解的神情。

見他仍舊迷惑,雀舌急得頓足,「笨蛋!我哪里嫁過人嘛!真不知道你是從哪里听……」話未說完,身子忽然騰空而起,她毫無防備,嘴里發出一聲尖叫。

他抱高她,在她光潔的額上落下輕柔一吻,又笑起來,笑聲渾厚低沉,說不出的動人。

當晚,兩人便掉頭趕回京城,然而天色已晚城門緊閉,雀舌便寫了一張條子命守衛轉交王府,他二人卻不進城,只在附近的市集客棧投宿。

客房價格昂貴,自然極盡精美,韓不及見案上放著琴,便笑道︰「你那時一直嚷著學琴,彈一曲我听听?」

雀舌依言坐下,十指按在琴上,笑道︰「彈得不好,可不許笑我。」微一凝神便彈了一支。

韓不及听那曲子蒼茫悠遠,透著說不出的悲涼,竟是一曲《陽關三疊》,他心下狐疑,臉上卻不露出,一曲終了,問她︰「這是什麼曲子?」

雀舌有些怔忡,一時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彈它,見他不知曲名,終于松了口氣,笑道︰「不好听嗎?我另換一支吧。」重又彈了一曲《翠屏春曉》方罷。

她放下琴,門上忽然有人叫︰「楚姑娘住這里嗎?外面有人找。」

雀舌面露喜色,急急地往外走,韓不及拉住她,「是誰?」

雀舌見他眸中閃動著不安的神氣,忙笑道︰「我很快回來。」便下了樓,不多時上來,推開門時,韓不及斜倚在窗邊,燭光打在他臉上,說不出的蕭瑟,見她進來,那種蕭瑟頓時一掃而空,眸中滿是笑意,「手里拿的是什麼?」

雀舌展開包袱,露出一柄劍來,韓不及本來一直微笑,此時卻神情肅穆,似有無限感慨,嘆道︰「龍吟劍,好久不見了。」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它。」雀舌抿嘴一笑。

「天人海閣一戰之後,它便與我分離……」他手里握著劍,輕輕撫摩,「你從哪里得來的?」

「我在天人海閣遇到韓風,是她給我的。」

他兩手一分,龍吟劍便一分為二,他走到她面前,把滌光劍懸在她腰上,輕輕系好,柔聲道︰「從此以後,滌光龍吟再不分開。」

雀舌忽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甜蜜,身子向前一傾,雙手環住他的腰,輕輕地嘆了口氣。

他的身子驀地僵硬,一把拉開她,轉過身去。

「韓哥哥。」雀舌微感不安。

「我有點餓了。」他這樣說,「你去,再給我煮些臘八粥來,好嗎?」

雀舌望望窗外,「天氣這麼冷,吃這個正合適,只是煮這個費工夫,你若餓了,我去廚房拿些饃饃來。」

「我只想吃臘八粥。」

想不到他竟然也會耍小孩子脾氣,雀舌暗暗好笑,只好說︰「那你等著我。」

客棧廚房里材料甚多,雀舌不多時便收集齊全,一齊淘淨了放在鍋里,自己坐在灶前,望著那紅通通的火苗,只覺得若能每日這樣為他洗手做羹湯,真是說不出的幸福……

門外忽然傳來雜亂的腳步聲,她並不在意,一會粥煮好了,她用勺攪一攪,盛出一大碗來,正要出去,小二提著壺進來燒水,見她在里面,一副吃驚的樣子,「姑娘,你原來在這里!」

「什麼事?」雀舌正嘗著粥的味道,手里兀自拿著勺。

「你家相公得了急病,疼得滿地打滾,怪嚇人的,掌櫃的四處找你……」

「叮」的一聲,那勺從她手里落下,在桌上磕了一下,又落在地上,一時間瓷屑四濺,雀舌茫然地望著它,像是望著自己碎裂的心。

他說想吃粥,只是為了支開她吧……雀舌疾步沖到樓上,見房門緊閉,便用力去推,卻被人從里面鎖死,只好叩了叩,「韓哥哥,是我,雀舌。」

「你怎麼回來了?」他的聲音隱隱顫抖,卻故作輕松地說,「粥可煮好了嗎?」

「嗯,」雀舌知道他的心意,便不再勉強,倚在門上一動不動,「已經煮好了,我嘗了嘗,好吃得不得了,韓哥哥,你要不要吃一點?」

餅了許久,他才低聲回答︰「是嗎?可是我……我現在想吃一口酥,不想喝粥了。」

雀舌勉強笑道︰「那怎麼辦?一口酥只有五味居才有賣,城門又已經關了……我買桂花糕來好不好?」

他在里面輕輕地「嗯」了一聲,便不再說話。

她知道他正在受苦,里面每一絲細微的聲響都讓她如同身受凌遲,卻只能裝作不知,因為她知道,他是一個驕傲的人,自己在他身邊,除了讓他羞愧、痛苦、絕望,沒有任何用處……

這樣的煎熬不知過了多久,里面終于歸于寧靜。這半個時辰對她來說,像是一輩子那樣漫長,她支撐著站起來,已經汗濕重衣。推開窗欞一躍而入,見他蜷在地上已經失去意識,她失神地跪倒在他面前,忍耐許久的眼淚終于無法控制,一顆一顆地落在他冰冷慘白的臉上……

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不要怨我好嗎?我只是不知道該怎樣才能擁有那樣的勇氣,讓我可以親眼看著你受苦。

不要恨我,你對我的恨,會讓我寧願從來不曾活在這個世上。

所以,請你忘了我吧……

「你已經想好了?」單落紫輕輕微笑。

雀舌點頭。

「那就永遠不要再出現。」單落紫走到窗邊,望著窗外白茫茫的雪景,「只要你不再出現,我會讓他的記憶像這個被雪覆蓋的世界,干淨得沒有半點灰塵。」

「好。」雀舌這樣說。

「我原以為會來求我的人是他。」單落紫回過頭,「卻沒想到會是你。」

「那是因為你太不了解他,」雀舌淡淡地說,「也太不了解我。」說完便背起包袱,想了想,又道,「請你,在他醒來之前便讓他忘記,我不想他再受半點苦楚。」

「這個自然。」

「請你……」雀舌走到門邊,低聲道,「一定要讓他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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