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心玥妍 第一章
作者︰藍雁沙

梵音輕唱,香煙彌漫,莊嚴的佛像端坐在高高的堂座之上,神案堆放如山的素果和層層如雲似霧的鮮花;雙手合十三拜後,跪立在蒲團上的縴弱女子,閉上眼楮再次默禱幾句,黛眉微顰,在身畔的侍女扶持下,娉娉婷婷地轉進後院。一道清淨的假山流水,蜿蜒曲折地營造出寂寥的仙境般景物。

「小姐,丞相府又派人送了些瓜果素蔬盒過來,妳要不要先進膳? 扶著縴細的主人坐在房間里那張瓖金嵌玉的桌子前,那名有著微翹眉角的侍女,掀開了擱在一旁的茶幾上面,用五彩綺擷花綢覆蓋著的簠簋,露出里頭的各式珍奇果蔬,語帶輕快的告訴仍蹙緊眉頭的素衣女子。

「擱著吧,姬澐,來人有沒有提起阿裕?」

為難地搖搖頭,那位召喚姬澐的侍女,倒了杯仍不時冒著熱氣的茗茶,放在主子面前。

「小姐,倘若太子殿下及齊王爺未遭不幸,今日這李氏江山全都是妳父親建成太子殿下的,妳一位堂堂大唐公主,又何須受制于這小小的張丞相?」

看到姬澐那忿憤不平的模樣兒,玥妍,這位曾是唐高祖李淵最寵愛的小孫女兒,也是前建成太子殿下最寶貝的侍妃鐘氏所生的小鮑主,趕緊伸手捂住了姬澐的嘴,不安地左顧右盼,待看清附近除了幾位遠遠站在廊下打瞌睡的近衛,別無他人後,她才不以為然地橫了姬澐一眼。

「姬澐,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現今的我,只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雖有著祖父的護憐,但祖父重病不起,我們更要謹言慎行。況且,還要顧及到阿裕。」

想起了慘死于玄武門的父親及叔父,玥妍兩眼又迷蒙了起來。原本和樂的家,因為二叔李世民為奪權,于玄武門發動襲擊,令她的父親建成太子及三叔元古俱喪命于此。而世民更藉此擁兵進宮,逼迫高祖,也就是她的租父李淵下詔「諸軍並受秦王處分」。挾著強大的兵力,李世民很快地就以大開殺戒的做法,平息了東宮擁護建成,和齊王府的反抗勢力。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發生了玄武門之變後,在李世民的步步進逼之下,同年的八月初九,喪子之痛難平的李淵,即將帝位傳給了野心勃勃的秦王李世民。

世民即位為太宗,次年改元貞觀。至此,大唐天下的歸屬既定,他便展開整肅異己的工作。原東宮太子李建成和齊王李元吉的舊勢力受到圍剿,建成與元古的妻妾被充公為宮人,並授與如尉遲敬德之類,在玄武門兵變時助他且為之打先鋒的功臣。

至于子嗣,全都格殺勿論。一時之間腥風血雨,使整個長安城人人噤若寒蟬,唯恐被誤認為與建成或元古有牽連而被誅殺九族。偌大的長安街頭,百姓見面也只能對視搖頭,快步急趨。只怕話說多了,被無所不在的密探給逮到,項上人頭搬家不說,還要誅連九族。

在一波波的大屠殺之中,卻有了兩個漏網之魚,即彼時受宣進宮陪伴高祖的玥妍及她的幼弟李裕。按宮中禮制,諸親王公主非受詔不得進宮。但因玥妍是高祖最寵愛的小孫女兒,再者阿裕為建成太子的子嗣,倘建成太子即帝位後,小小的阿裕就是貴不可言的親王了,在巴結逢迎的情況下,宮內宮外的內侍護衛,便都對玥妍偷攜幼弟入宮的做法,睜只眼閉只眼了。

玄武門之變發生之際,高祖正帶著玥妍姊弟泛舟于宮城西北隅的海池。听到近侍們慌慌張張地來報噩耗,幾乎嚇呆了的李裕鑽到了桌子下,戰栗地說不出話來。從祖父那頓時似乎老了十歲的表情中,自幼熟讀詩書的玥妍,當下立即明白自己和幼弟的性命,正如蜉蝣般渺小,隨時都有面對死亡的可能。

隨著越來越多探子回報的消息,玥妍跟阿裕面面相覷。據報太子所居的東宮和元吉所駐的齊王府,已經是一片火海,佣僕四竄。至此,玥妍當機立斷地拉著幼弟,雙膝噗通地跪伏在祖父面前。

「爺爺,玥妍跟阿裕的命就操在您老人家手上了。」放聲大哭地引起已經呆若木雞的李淵注意後,玥妍抽抽噎噎地說著。而還懵憧未識事的阿裕,一心只想著藏在袖籠里的蛐蛐見弟弟大禍臨頭了還如此貪玩,玥妍立即在他大腿上擰了一把,使得阿裕也哭得涕淚四縱。

「唉,玥妍,妳二叔個性勇猛,寡人平庸,連這大唐江山都虧他多有建樹。我早已揣想以他的個性,必然會對皇位的傳承多起紛爭,只是沒料到事情會發生得這麼快……」沉吟了幾秒鐘,李淵以袖子掩著臉,哽咽地說道。

「爺爺,雖然二叔戰功彪炳,但我爹跟三叔罪不及死啊,更何況還連累了家中的僕役。

以二叔暴戾之性,倘使他殺紅了眼,必然要對玥妍及阿裕趕盡殺絕。普天之大,能救我二人性命者,只有爺爺您啊!」趴在李淵的膝蓋上,玥妍悲悲切切地哭訴著委屈。

「玥妍,好歹你們也都是我的骨肉之親,妳二叔他或許會念在手足之情,放妳二人一條生路。」

「爺爺,剛才公公已來回報,在東宮和齊王府,所有親王公主俱已遇害,假若二叔知道我姊弟在此,必然不會繞過我倆,求爺爺作主,救我們兩條小命!」听到外頭傳來雜沓的吆喝及步履聲紛至,玥妍情急之下,更是緊緊地抱著祖父的小腿,苦苦地哀號著。

「玥妍……」李淵伸手輕輕拍著孫女兒的肩膀。對這種兄弟鬩牆、骨肉相殘的慘事,他是看在眼里,心頭直滴著血。他私心里不間斷地希望建成、世民、元古三兄弟能效法古人兄友弟恭,享有棠棣爭輝之美,沒想到……還想不出什麼較妥貼的話來安慰玥妍,那廂殺氣騰騰的秦王李世民,已經在精壯衛隊的簇擁下,浩浩蕩蕩地將海池給重重包圍了。

望著那個邁著躁急步伐、虎背熊腰且聲若洪鐘的男子,玥妍姊弟嚇得連連打著哆嗦,緊緊相擁地蜷縮在祖父腳下,面無人色地盯著這位逢年過節,總是賞賜不少瓜果碎銀給他們這些子佷輩的二叔父。

「父王……」朝李淵拱手為揖地參見後,世民一轉身見到了瑟縮地盯著自己瞧的玥妍和李裕姊弟,他皺起了眉頭,微微舉起手,身後個個面孔凶惡的親兵們,立刻虎視耽耽地向玥妍姊弟靠近。

「爺爺、爺爺!」抱住李淵的腿,玥妍另只手緊拉著正被衛兵們按著要離去的阿裕,她發出了淒厲的吶喊。

「世民,你眼中可還有我這為父為王的存在?」震怒地看著年幼的阿裕在衛兵和玥妍的拉扯中嚎陶大哭,猛力一拍桌子,李淵大喝。「他二人都還是你的子佷……」

「父王,他們兩人俱是亂逆建成之子,兒臣今日所為乃是替天行道。」示意手下放手,世民仍然倔傲地站在那里,朗聲地為自己行為辯護。

「你說建成及元吉謀反,你有何證據?」

「父王,建成和元吉串通父王最寵愛的張婕妤,意圖在父王臨幸張婕妤所居的掖庭宮內玉華閣時,狙殺父王,辛虧他們事機不密,被兒臣所派密探得知。」

听著二叔如此編派著父親與三叔的不是,玥妍憤怒得忘了害怕,她緊握著雙拳地沖到世民面前。

「不,我父親與三叔到玉華閣是為了要與張婕妤共商為祖父暖壽之筵,決計不是意圖謀反……」

「後宮是何等重地,妳父親與三叔竟敢擅入,光憑這一點,即是對父王無禮。更何況是與父王寵妃私通,悖戾當道,實是罪無可逭。」世民說到最後,伸出手掌,五指疾抓,結結實實地箝住玥妍縴細的頸子。

掙扎著想要月兌離世民那如鷹爪般的手指,玥妍使盡吃女乃之氣,卻還是無法撼動世民的手指半分。困難地自喉間嚕嚕地發出些氣塞聲,她渾身如寒冬枝頭幸存的枯葉,漲紅了雙頰地瞅著一旁的李淵。

目睹姊姊痛苦掙扎的慘狀,任手里提著的她蛐蛐罐墜地而發出巨響,年方十歲的阿裕對著世民的腳,又踢又打。

「別欺侮我姊姊,叔父你別欺侮我阿姊呵!」

濃眉一聚,李世民舉起腳一踢,立即將阿裕如顆肉球般地踹得老遠。冷眼一瞪,他的貼身近衛如大膺攫捕小雞般輕而易舉地將小小的阿裕拎了起來。

「放開我,放開我阿姊!你們這麼欺侮我們,待我告訴我爹爹,必定要你們好看!」被架得高高地,猶兀自對空拳打腳踢,阿裕哭嚷道。

「哼,喪家之犬還敢說大話,好,今天本王就要斬草除根,以絕後患!」怒氣沖天地拔出腰際所佩之劍,李世民將已經奄奄一息的玥妍往牆畔擠去,掄起劍便往阿裕刺去。

「不!」尖叫著沖向世民,玥妍拉住他的手,張嘴便在其虎口上使勁兒一咬,頓時令世民虎口鮮血如注,麻震得將劍掉落地上。

「妳……」伸手連摑了玥妍幾巴掌,使玥妍重重地滾落李淵腳邊,怒意熊熊的世民正要持起劍時,一旁的李淵不得不開口了。

「世民,休得無禮。這宮內乃禁革兵器之所,今天你襲殺兄長及幼弟,本該論斬,姑念在你戰功卓著,寡人可繞你這拭兄拭弟的罪行。但若要依法論處,你無故攜械入宮,又是該當何罪?」

一頓話說得世民冷汗直流,沒有錯,依大唐律法,所有王公近戚文武百官,甚至是親王如他之流,在宮外即需繳械,方可入朝,違者尚可立時推出午門斬首示眾,以仿效尤。

今天是因為適才于玄武門與建成及元吉之近衛軍激戰,听聞還有漏網之魚,為求趕盡殺絕,他一時之間忘了父王的心頭大忌,未及時繳械,匆匆趕來追捕玥妍姊弟,才會鑄出大錯。

「父王,兒臣知罪,請父王恕罪。」當下立即跪于李淵面前,額頭在青石板上咚咚咚地連磕了數十下,不一會兒,世民已經血流滿面了。

眼看自己最偏愛的兒子和孫女,李淵重重地嘆了口氣,伸手扶起世民和嘴角含著血絲的玥妍。

「世民,這大唐江山總有一日會傳人你手里,為政者最需懼畏史官筆。你今日所做所為,已是難以回頭,倘若連這兩個稚齡小兒都不放過,可知後代世人又將如何議論你?為了你百年後的名聲,你……就听為父的勸吧!」

將父親的話想了想,世民這才悻悻然地盯著玥妍和阿裕。「兒臣謹听父王訓示。」

望著世民那稍微和緩了些的臉色,李淵心頭的重擔才敢微微卸下一些點。「明妍年方十四,阿裕剛滿十歲,現在俱成無依無怙的孤子。無論是要與你爭權,或是想要報仇,家毀人亡又無近親奧援。他們實在是礙不著你了。」

「父王的意思是?」緊緊瞅著李淵,世民步步為營地追問。

「依寡人之見,玥妍尚未及笄,現下若論及婚嫁亦太早。寡人想等玥妍及笄後,為她選配門好親事。至于阿裕,他可入宮伴太子為侍讀。倘若他日有成材,可為你分擔國事;不成材的話,封個親王也可衣食無缺。如此一來,可為我李家厚植國力,再者亦可彰顯你的仁德慈愛之心,你看如何?」李淵心疼地拉起袖子為玥妍擦去唇畔的血跡,阿裕此時也抽著長長的鼻涕,驚魂未定地擠在姊姊身旁,姊弟兩人慘白著臉,恐懼地盯著沉思中的世民。

將父親的動作盡收眼底,世民仔仔細細地打量著這個大唐皇帝最寵愛的小女佷。建成、世民和元吉三兄弟,納有妃殯無數,生下許多的皇太孫。各個親王府中壯丁滿滿,就是沒有孫女兒。

不是沒有生養女娃兒,而是一出生即夭折,或是未及周歲即猝死,令早已含飴弄孫的李淵常引以為憾。

「女子為好,如今寡人有子有女,空有這一大堆的孫子,就是沒有孫女兒,這如何湊得成『好』字哪!」不只一次,李淵在酒過三巡後,便要舊話重提。

初時世民根本不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因為比起男兒的出將入相,開疆闢土,墾荒興農,女兒除了傳宗接代外,似乎沒有多大的用途。

但他錯估了李淵的心態,孫兒固然可喜,但哪若女娃兒的嬌柔寧馨?征戰南北耗費了他大半生的時光,及至一統天下,他只想有舒適的家居生活。但男孩們的囂鬧紛亂,常常使他不得不避居內宮,或根本不詔他們入宮。

玥妍即是在這種情況下誕生于太子建成之家,彼時元吉寵妾張氏妊娠在身,世民之秦王府則剛誕生了位小親王。上報皇居之後,高祖皇帝僅賜以金銀布帛,但听到信差來報,建成太子家喜獲一位小鮑主後,平素不輕易出皇城的高祖,卻輦駕如雲地趕去探望,將建成太子的東宮擠得水泄不通。

賞封完受寵若驚的建成太子及呆若木雞的鐘氏後,高祖隨即要內侍去抱出甫出世的女嬰。

「快,寡人想看看這個孫女兒,快去抱過來給寡人瞧瞧!」興奮地捋著長須,李淵意氣風發地吩咐著左右。

「快!萬歲爺想詔見咱們的小鮑主,快去抱出來給父王瞧瞧。」催促著侍女,建成也感染到父親的興奮。

在陣陣囂鬧和器物乒乓夾擊後,被以一方素錦裹著的小女娃,在宮人和女乃媽的戰戰兢兢下,被送到高祖面前。

原已吸吮飽乳汁、正緊閉雙眼睡著的小鮑主,或許是因為人聲鼎沸和燈火通明的刺激,但高祖還是較相信左右近臣所說——為見龍駕之故,一被高祖抱到,立即睜開圓亮雙眸,目不轉晴地盯著她的祖父瞧。

包令高祖窩心的是,這出娘胎不過一時半刻的小女圭女圭,居然沖著他甜甜地笑了起來,不時手舞足蹈地想伸手去抓他的帽帶。

「好,好,如今寡人總算湊到了個「好」字。這小姓兒見著了寡人,不但不啼哭,反倒是笑得恬靜,可見是我大唐的瑞兆。建成,你為這孩兒取了名沒有?」

「父王,還未取名,兒臣想請父王為這孩子賜名。」

「喏,看這相貌清華,骨骼縴巧……」抱著孫女兒在室內踱著步子,李淵的才學並不淵博,充其量只能說略識之無之列,所以他苦苦思索著該取些什麼樣的字,一方面可以為這個盼了好久、得之不易的孫女兒命名;另一方面也可在滿室的文武大臣前,夸耀自己並非村莽野夫,那個靠武力取得天下的吳下阿蒙了。

「嗯,月圓……月圓……」一眼望見外頭那輪明亮如鏡的月時,李淵低下頭看著正滿足地吸吮著自己手指的嬰兒,月光灑在她臉頰,使得她看起來更是小巧可愛。

但腦袋空空如也的他,繞了半天圈子,嘴里叨念了許久,還是擠不出什麼東西來,胸無點墨的他只有為難地搔搔頭,氣餒地直嘆著氣。

這時幸好他平素十分禮遇的大臣姚績看出了他的窘狀,跨著大步地來到李淵面前,這位前朝在江南相當有名望,李淵立國後,幾番命人特地去延攬入朝的文人揖手為禮地替他解圍。

「玥妍,聖上英明。玥乃產于南海神異之珠,自不比于尋常珍珠,一如小鮑主,不只是太子殿下之掌珠,亦為聖上之掌珠,妍者,美好之謂。公主金枝玉葉,至尊至貴,睥睨群芳,玥妍之好,足見聖上詩學文采煥彰。」

在姚績這番大肆吹捧,又極力附庸掰扯的情況下,左右那些文武百官們,便也依樣畫葫蘆竭力贊揚,令原本有些赦然的李淵,不知不覺中颯飄然地以為自己才華出眾。

「好,那就賜名為玥妍,賞緋衣鳳輦,封為玥妍公主,封邑三千,金五千兩,帛彩絲絹各三千匹。」龍心大悅之余,李淵一口氣便出手闊綽地大加封詰。

「父王,這區區一介女娃,文王的賞賜竟勝過兒臣家的小親王。況且封邑三千,直比戰場立功的將領還多,這……」眼見父親對玥妍的封賞明顯地勝過自己的兒子,性急氣躁的世民,立即忍不住沖口而出地抗議。

「二哥,要封賞多寡是父王的心意,你……」在旁邊也頗不是滋味的元吉,故意扇風點火、添油加醋地道。

正在此時,齊王府的家丁來報,元吉寵妾張氏亦已生產,為一對雙生男胎。雖然已經有近打的兒子,元吉還是得意洋洋地向李淵討賞。

「既是男兒,那就依宮內規矩,賞賜金銀布帛即可。寡人頭風的宿疾又起,要回宮休息。」三言兩語地打發了興高采烈的元吉,李淵即刻宣布起駕。

悻悻然地送著父親到門外,元古臉上布滿了陰霾,而世民則是帶著落井下石的幸災樂禍表情望著他。

「建成,以後每旬帶玥妍到宮里給寡人瞧瞧,另鐘氏亦可隨玥妍進宮,寡人特準你府中女眷到御花園游賞。」臨踏出太子府前,李淵又如了這幾句,更是令世民和元吉嫉妒得臉色發青。

從此每隔十天左右,宮內執事的公公便會帶著由聖上發出的諭令,到太子府來接玥妍和一干女眷,浩浩蕩蕩地到御花園游玩。

進了宮城後,除了聖上賜輦的明妍,其余的人包括她的生母鐘氏,都必須下轎步行,唯有身著緋衣夾綠裳的玥妍公主,才能以輦代步,在宮禁之內長趨直入。

可以說這小小的女娃李玥妍,集三千寵愛于一身的玥妍公主,是李淵的心頭肉。別說想取她小命,即使只是傷她一根寒毛,聖上也要嚴加查辦。看著父親凝重的神情,世民垂下眼瞼,令人猜不透他在想些什麼。

待他重又台起頭時,臉上已然換了副和藹的面容,他趨向前執起玥妍的冰冷小手。

「父王訓示得是,我兄弟不忠不孝,離仁背德,我雖誅殺了他們,但仍感念自幼的手足之情。既然父王如此訓示,兒臣就遵照父王教導,將玥妍兩姊弟帶回秦王府撫養,待玥妍及笄,再為其擇一門好親家……」世民說著目光轉向正用眼楮四處搜尋著到處竄爬的蛐蛐兒的阿裕,但他的目光卻逐漸冷峻了起來。

「嗯,這樣的話,寡人也就安心了。」李淵所有的注意力全都放在玥妍身上,所以他放下輦上的垂簾,內侍們則準備將輦抬起,踏上歸途。

「爺爺,爺爺,求爺爺為玥妍作主。」看到了二叔的臉色,再看看已經肆無忌憚地玩著蝴蚋兒的弟弟,玥妍撲向前去,拉住了內侍們所抬著的橫桿。

「噢,玥妍,寡人已將妳們姊弟托付給妳二叔,妳還有什麼事?」面對這個水靈靈、最令他不舍責罵的寶貝孫女兒,李淵再次招手要輦夫們停住。

「爺爺,玥妍的父母驟逝,理應為他們服喪,這才是為人子女應盡之道。」感受到背後兩道如炬似針般的視線,緊緊地盯著自己,雖然難忍心頭恐懼,玥妍還是挺直了背脊,試圖以較流暢的言詞解釋著自己的動機。

「嗯,服喪是應盡的孝道。」

「但玥妍若寄居二叔府邸中,因居喪之人諸多不便,玥妍不願叨擾二叔父,所以…,所以……」

「所以如何?」

「所以玥妍想寄寓于城西的佛寺,暮鼓晨鐘為父母祈福,且可免去驚擾秦王府安寧。」

以最快的速度說出了心里的想法,玥妍緊張得握緊了拳頭地等著祖父的裁示。若得祖父應允而寄身佛寺,則一來可以在佛寺的護佑下逃過二叔父的追殺,因為即使是饒勇善戰如猛虎出押的李世民,還是無法抿滅對鬼神的忌憚。再者,佛寺內藏供有李民先祖的牌位,向來是宗廟重地,即使是貴如天子,亦不能隨意進出,需遵守禮制而行。

況且,依是前的情況看來,父親跟三叔死後,必然被排除在入宗廟族譜之外,若依她的辦法而行,則起碼可以確保父親跟三叔的牌位仍在宗廟之內,免得成了無主祭祀的孤魂。

「好吧!難得妳一份孝心可感,寡人明日一早即命人將佛寺整理好,讓妳住進佛寺。只是,玥妍,這喪期可長可短,妳要服喪多久?」

「爺爺,父母喪終生慟。玥妍想多做些法事……至少也要居喪至禫祭。」

「禫祭可就是二十七個月了,玥妍,寡人可是舍不得妳啊!」

「爺爺,玥妍到佛寺後必勤于禮佛,求佛菩薩保佑,讓爺爺長命百歲,永享富貴。」

「好,好,唉!那妳就去吧,在搬遷進佛寺前,暫且住在宮里,好好地陪伴寡人。」

在送走了祖父之後,玥妍才一回頭,就被二叔李世民那惡狠狠的目光,瞪得幾乎要尖叫了起來,但她強自忍著心中的懼意,將阿裕拉到自己身後,大著膽子地瞪回去。

「爺爺聖旨已下,二叔父還有什麼交代?」

緩緩地點著頭,李世民眼中帶著異樣的光彩。「玥妍,妳果然不同凡響,小小年紀竟想得出如此周全的計謀,父王悅妳身為女兒身,我卻要惋惜妳非男兒,否則前程無可限量。」

「二叔父過獎了,朝中天下有二叔父擅場,又豈有我後生小輩造次的份,況且玥妍身為女兒身,更是沒有干預朝政的道理。玥妍只想寄住佛寺,為爹娘祈福而已。」

默默地盯著玥妍姊弟瞧了一會兒後,世民即帶著他那一班鷹犬侍衛們離去,直到此刻,玥妍才發覺自己早已冷汗濕透全身了。

世民並沒有放松對玥妍姊弟的監視。第二天,在遷入佛寺的同時,玥妍即發現在佛寺的周圍駐扎了不少世民所謂戍衛玥妍公主安危的軍隊,她為此更加憂心忡忡。

丙然,在祖父李淵因為宿疾臥病之後,代掌朝政的世民,立即以希望將阿裕培育成股肱之材的借口,將阿裕自佛寺中強行帶走,送進他的黨羽右尚書張泉府中看管。

及至世民即帝位後,封賞了張泉之女為張貴妃,將張泉拔擢為丞相。張丞相之子張虎,不學無術,吃喝嫖賭倒是樣樣精。跟他日夜混伴的情況下,年幼無知的阿裕也沾染了一身的浮夸氣息。

每每見到靡奢失控的阿裕,玥妍便要揪著他到爹娘靈位前,涕淚四縱地痛陳他的不是,起初阿裕還算受教,但隨著睽離日久,阿裕對她的教誨已經是言者諄諄、听者藐藐的不耐煩,而後,更是找了一大堆理由,推諉著不肯到佛寺來見玥妍了。

包令玥妍膽戰心驚的是,父母喪滿一年的小祥,和滿兩年的大祥之祭,從未曾現身的二叔,也就是當今聖上太宗李世民,居然在前些日子誦經禮佛以除禫服的禫祭時出現,帶來個令她寢食難安的消息。

那就是待玥妍除去禫服之後,即刻舉行大婚。太宗要將她許配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他那仗勢魚肉百姓、強奪民女的小舅子張虎。

而那已經是三個月前的事了,近幾日宮中天天派遣公公官人到佛寺來,為玥妍裁制嫁衣,添置妝奩。

想到此後自己和弟弟的前途堪慮,玥妍不知不覺地又伸手到懷里,拿出那個經她日日佩戴,已是遍體通綠的碧璽,怔怔地淌著淚了。

***

將手里的骰子往桌面上一擲,史道洛朝左右使使眼色,那些狀似販夫走卒的青壯男子,不約而同地各自吆喝著同桌的其余賭客,瞬時間即將面前的賭資又提高了幾成,輕易地席卷了同桌賭客的銀兩。

穿越那道用油墨布所隔開的走道,在兩側擔任護衛的精壯男丁們恭敬的目光中,史道洛走上那個鋪著虎皮的大太師椅,目光精冷地盯著那位氣喘吁吁,剛自外頭風塵僕僕趕回來的男子。

「有什麼最新的消息?」以拇指和食指摩挲著下顎,望著虎口的那道月芽狀的瘢痕,史道洛面無表情地問道。

「主子,阿薩軻已經同意跟主子連盟,當初阿薩軻的母親孟奴懷他而在大漠中迷途時,是主子的父親所教,所以他為了報恩,願意與我為盟友。」

「嗯,這阿薩軻還頗有義氣。」沉吟了一會兒,看到仍直挺挺地立在一旁的貼身侍衛,道洛心中一動。「桑奇,還有什麼事?」

突然雙膝一軟,桑奇跪在地上不住地磕著頭。「主子,那阿薩軻他有個條件,奴才一時大膽便應允了他……」

「哦?桑奇,你我情同兄弟,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快些起來說話。」不以為意地想要去攙扶桑奇,這時幾個和桑奇一道奉他的命令去尋求盟友的衛士,突然也都齊齊地跪立在桑奇身後,這使得道洛直覺地知道事有蹊蹺。

「你們這是……」

「主子,阿薩軻那廝不知自何得到消息,知道主子的碧璽已失,他說要結盟可以,但要主子有碧璽才行,因為唯有碧璽者,才是我突厥欽應天命的可汗。」

想起那塊雖小,卻關系自己復仇大計的碧璽,道洛隨之面色一黯,坐在椅上久久不發一語。

「因為阿薩軻握有北地重要關卡兵權,部族牛羊又豐盈,如我們不與之結盟,致使他與現今朝中其它勢力結合,必將為害主子的復仇大事。所以……奴才斗膽地向阿薩軻謊稱,主子已重獲碧璽,今後起事是順天命而行。」

聞言自座位上彈了起來,道格三步並做兩步地來到桑奇面前。「我的好兄弟,你可知你做了什麼事?以前朝中傳聞我的碧璽已失,我們尚可以相應不理來搪塞他人的詰問,如今你公然地承認我曾失去碧璽,難保不引起朝中其它各派勢力的圍剿。況且,如今我到哪里去找回碧璽?」

「主子,你是突利可汗之子,理所當然即應是我突厥新立可汗,如今只因天理不彰,令那班叛逆亂臣竊佔帝位,等主子凱歌回朝,有誰敢不服?再者,曾見過那塊碧璽的老者已凋謝得差不多了。奴才已經派人去物色質地相近的玉材,延請最好的玉匠,重新為主子打造碧璽。」

彬在桑奇身後的其余人也不約而同地附和著他的話,但道洛搖了搖頭。

「你們這方法雖好,但有兩個破綻。其一,倘使有人拿出真正的碧璽時,我該如何自處?再者,朝中尚有我突厥部眾中最尊敬的秦泰國師,為人剛正不阿,若他說此碧璽是假,那我還拿什麼面目去治理族人?」提出這兩個疑問後,看到部屬們那面面相覷的模樣兒,道洛長長地嘆口氣,踱出了那間密室,走進偽裝成酒樓的前院。

轉眼閑在這熱鬧繽紛的長安城落腳已三年余,為了找回那方對他意義重大的碧璽,他隱姓埋名地窩居在這天子腳下,化身為賭坊老板,一面積極地找尋那塊缺之不可的碧璽。

說起史道洛的身世,可能使要令賭肆間那些習慣與他呼盧喝雉,酒酣耳熱後便跟他勾肩搭背、稱兄道弟的賭徒們活活地給嚇壞了。

因為自惰末以降,國勢日衰,北方強大的突厥部族即伺機而起,他們個個饒勇善戰,民性悍烈,即便如女子之流,也都是可以上馬騎射的女中英豪。在他們屢次寇邊大獲全勝,中原的隋室無奈之余,只有以大量的金銀布帛,甚至是宗室之中的公主下嫁和親,以換取短暫的和平。

道洛的父親就是突厥最強盛的突利可汗,他在即汗位後短短時日之內,整軍經武,將突厥的散漫游獵騎兵,訓練成一批令南人聞之色變的鋼鐵勁旅。而他也在迎娶隋室和親的海薇公主後,徑自地賜封為史國公。生下了道洛這位皇子不久,海薇公主即因水土不服,長期臥病後撒手歸西,而突利可汗則因傷心過度,久久未理朝政,任政權旁落到他的異父同母之弟︰詰利之手。

後來突利雖力圖振作,但朝中政事在詰利長期運作之下,滿朝文武已區分為明顯的兩派人馬。分別為以詰利為主的主戰派,他們認為南方中原王朝衰敗,自古強者得天下的觀念影響下,另一方面也是不滿足于隋室的成員,尤其在兩國邊境開放,人民互通往來之後,南方明媚風光,物產豐饒的印象,更便地處此界,常受旱潦之苦的北方部族心生艷羨。

所以他們強烈主張大軍一揮,即可直達京畿,並吞中原而為突厥今後萬代子孫的基業。

但以突利可汗為首的這一派主和派,卻期期以為不可。因為連年征戰,雖獲得最後勝利,但于突厥本身人馬,亦多有損耗,在他以為,最好是維持是前的和平均勢,讓百姓好好生養休息,畢竟過日子還是比較重要的事。

再說,南地遼闊且多水氣,摜于北地荒漠生活的突厥人,該如何統治又成一大難題,倒不如保持現狀,給百姓安居樂業的日子較實際。

太宗李世民即帝位,明年改元為貞觀,並于十二月令吏部遣使出訪四方諸部族。貞觀元年,突利可汗有感于唐室封賞豐厚,且禮尚往來的想入朝觀見太宗外,也想趁此機會,將他唯一的獨子道洛攜入京面聖,並且將之引見給太宗,希望能確保突厥與中土的友好關系。

在出國前,突利可汗,將權政委由其弟詰利,率領精壯親兵,沿著驛站,一路由唐室派遣的官員為伴,來到長安。

尚在驛館里啜飲南方有名的茗茶,已有親兵接獲飛鴿傳書來報,指把持權政的詰利欲自立為可汗,但因名不正言不順而受到權中大臣祇毀,忿而屠殺大半親貴權臣。至此,突厥國內已形成各派傾軋的內戰,民不聊生。

憂憤使得突利可汗,怒急攻心而猝死異邦。覬覦王位的詰利並不打算放過道洛。因為在臨去長安之前,突利已預寫密詔,指代表突厥世代傳承的信物——玄天碧璽——已傳授給他的獨子道洛。

為了取到那方碧璽以求能號令突厥百萬大軍,詰利派了一批又一批的殺手,甫來長安謀刺道洛。

三年前那一個瑞雪紛飛的夜晚,至今仍深深地印在道洛腦海里。被那些蒙面殺手追逐得四處竄逃的部屬,拚盡全力地護衛著他們的少主史道洛,在重重包圍中殺出一條血路——「桑奇,快帶著主子走,這里有咱們頂著!」被彎刀削掉了半邊臉,但那個父親突利可汗生前最器重的親衛隊長,張著圓突的眼珠子,在鮮血猶不停冒出的空檔,吆喝著要桑育和史道洛離開。

「庫平隊長!桑奇,快為他療傷止血……」推推身畔仍不斷以彎刀隔開那些紛來涌至刀劍的桑奇,道洛一面將手里的匕首刺進一個刺客胸膛,焦急地大吼。

「主子,庫平要追隨老主子而去服侍他老人家,主子,你千萬保重,為我突厥保重。」

喃喃地說完,忽然發出一聲大喝,庫平隊長有如神助般地以一擋百,在重圍中硬是闢出條通路,他朝著道格不停揮手。

「走!桑奇,主子就交給你保護了!」將道洛往桑奇的馬上一堆,庫平隊長用匕首在馬腿上猛然一拍,馬受驚,人立嘶鳴中幾乎將道洛和桑奇給摔下馬去,但桑奇雙腿挾住馬月復,兩手忙著砍退那些蜂擁而來的殺手,就這樣將說什麼也不肯離開那些部屬的道洛給帶走了。

在被火光映照得紅透半邊天的驛站外,道洛至今仍歷歷在目的是庫乎隊長那被七、八把刀劍給刺穿了的身體,他直挺挺地站在那里,臉上掛著奇異的笑容。

雖然有庫平隊長和他那些忠心的部屬,拚死餃命地為他阻擋了大部分的殺手,但過沒多久,就陸陸續續有追兵緊跟不舍。

雪,不停地加鵝毛般的往下墜,在道洛和桑奇的鼻尖唇畔融成一條條的冰漬。馬可能太勞累了,也可能是深及小腿肚的雲和著泥濘的濕路使之速度慢了下來。

在條幽靜的小徑外,人仰馬翻地被那幾個殺手堵上了。執著匕首,道洛和桑奇只能小心翼翼地閃躲著對手的長彎刀,不一會兒,饒是兩人武藝如何高強,仍免不了掛彩連連。

在躲避某個滿臉于思大漢的來刀時,道洛一時不察,被地上的枯枝絆倒,雖閃過了正面來的一刀,卻沒避過後頭來的那一劍,瞬時間他怔住地看著紅灩灩的血在胸口泉涌而出,而後渾身一軟即失去了知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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