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野佳人 第十一章

「起來,英格蘭佬!」

洛杰很快地爬了起來,將她的那只寵物豬嚇得逃走,它唧唧哼哼地發著牢騷,匆匆跑過房間。洛杰將頭發從眼前撥開,抬頭看到黛琳的微笑。用這抹微笑作為一天的開始,是不錯的方式。

他用一只手肘支撐著身體,自得地欣賞著她,從眼楮——其中之一還帶著一點淡黃色的瘀痕,但已經不再浮腫了——到她沒穿鞋的腳踝。

她就在不到一臂之遙,雙手插在腰上,用她那種驕橫的姿態站立著,一只光腳不耐地拍打著地板。「你就要把一整天當中最好的時間都睡掉了。告訴我,英格蘭佬,勇猛的戰士們都是在下午才打仗的嗎?或者騎士們只在特定的時間里,才為豐饒的土地和美麗的淑女拋頭顱、灑熱血?比如說吃完大約十道菜以後?」

「你這家伙一大早就這麼無禮。」他埋怨著,兩手互握著,然後越過頭頂伸直,很快地看了外面一眼。

地面被昨晚大部分的時間下著的秋雨打濕了,但現在雨已經止歇。陽光剛剛透過雲層,天空還染著粉紅和青藍的黎明色彩。他皺起眉頭,放松手,看向她。「天亮多久了?」

「沒多久。」她仍然站在原地等著。

他用手揉了一下眼楮,打了個呵欠。

她走離幾步,背向他,從木桶里舀了一些東西到木杯里,然後轉回身。「喏,」她遞出杯子。「喝吧。」

他接過杯子,低頭看著里面的清澈液體。「這是什麼?」

「雨水。」

他嗅了嗅,聞起來像是水。

「我告訴過你,我不是為了毒死你才救你的。」

「也許不是,可是上次你喂我喝的東西讓我昏迷不醒。」

「沒錯,」她臉上的微笑說明她贏得了那場勝利,並對此感到驕傲。「那時候,我認為你昏迷比較好,但是我今天有個計劃。」

臂察著杯里的清澈液體,看起來像是水。「我為什麼要喝這個?」

「雨水是最干淨澄澈的水。它是從天上,介于地面與天空之間的雲所降下來的,那使得它具有更多的力量,可以幫助你的聲音恢復。」

他朝她露出微笑,過了一會兒,嗆出笑聲來,並彎下腰,小心將重心保持在完好的腳上。

「什麼事這麼好笑?」

「那我為什麼不在下次下雨時,張開嘴站在外面,一邊把腳伸出去,這樣兩個都可以治好了。」

「既然你的嘴已經跟腳長在一起,我想就沒必要這麼做了。」她轉身,顯然對他感到很憤怒。

「黛琳。」

「干麼?」她厲聲說,背朝著他,假裝正忙著做某件事情。

「我只是在玩,開玩笑;我不是故意要傷害你的。」

「你沒有傷害我,英格蘭佬,」她轉過來面對他,下頜驕傲地抬高,背靠著架子,手緊抓著架子邊緣。「我必須對你的想法足夠在意,你才有能力傷害我。」

他又做錯了。他伸出手抓過頭發,做了一次長長的深呼吸。「我很抱歉。」

她站在原地,沒有回應,似乎想從他臉上找到某種東西,某種她的真實感受。然後她斂起眼神,瞪著地板,但他已經看到那里面的傷痛了。「你嘲笑我。」

「嗯,我的確是笑了出來,而且我對此感到抱歉。」

「要是我不相信自然,不相信藏在大地、天空和風中的力量,我就不會相信你可以活下來。是這份信仰讓我相信自己能夠救你,相信你能活下來;而你真的活下來了。信仰是構成現在的我們,以及未來的我們的一部分。」

他思索著她的話。所有的男人都相信著某件事︰戰士相信自己的力量和戰技,還有為何而戰的理由;農民相信領主能保衛自己的安全;大多數人也相信著國王,而神職人員則相信上帝。他問自己︰為什麼女人不能像男人一樣,對某些事有著強烈的信仰;這是他以前從未想過的問題。

她用受傷的表情看著他。「你一定有一套立身處世的信仰吧?」

「嗯。」傷害了她,讓他再次感覺到自己像個傻瓜。不管她的威爾斯咒語和水的魔法听起來有多愚蠢,他那樣做都是不對的。

但他道歉了,不只一次,而是兩次;他不會再道歉了。

她由對面牆上的架子拿下一個籃子,掛在手上。

他安靜地看著她僵硬的動作,改變了談話的方向。「你說你今天有個計劃。」

「嗯。」她用難以判定的表情仔細地看著他一會兒,一手靠在糾纏的籃子邊緣。

他等待著,但當她沒有回應時,他又試了一次。「你說話的時候帶著一種興奮,告訴我什麼事使你這麼高興。」

她直直地看著他,似乎想從他的眼中或表情里找出某種東西,而她看見的東西——無論那是什麼——讓她僵直的肩膀松懈了下來。

休戰,他想著。

她頓了一會兒,說道︰「既然我看到你不停地吃著,我想你一定很喜歡蘑菇?」

「蘑菇?」他毫無意義地重復了一次。「嗯,堡里的廚師常煮那個,只要聞到那令人垂涎的香味,就可以讓人從夢鄉中完全清醒過來。」

「怎麼煮?」

「磨菇、洋蔥加上培根。」

她的豬發出一陣尖銳的嚎叫,突然從角落沖出來,跑進里面的房間,顫抖地鑽進床底避難。

「什麼鬼……」洛杰搖搖頭,耳朵嗡嗡作響;那是他听過最恐怖的聲音。

黛琳露出一抹明了的笑容。「你不能在小豬附近說那個字。」

「什麼字?」洛杰皺著眉,用手指的底部踫踫耳朵,然後抬起頭,想了想,重復一次。「培根?」

房間里傳來另一聲恐怖、冗長而痛苦的嚎叫聲。

她打了個冷顫。

洛杰彎著腰,咬緊牙關,等到聲音退去,才瞥了她一眼。

「嗯,就是這個字。」她點點頭說。

他身體傾左。從床底下,他可以看見那只豬警戒的眼白正瞪著自己。這只圓滾滾而奇怪的動物,可能發出那種幾乎貫穿耳膜的聲音嗎?顯然可以。

「別理它,等一下它就會出來了。」她靠近低聲說道,彷佛那只豬可以听懂他們的話似的。「不過盡量別再說那個字了。」

再說一次?天……除非他想要讓某個人變成聾子。

「既然你喜歡蘑菇,」她仿佛沒發生過什麼奇怪的事似地繼續說︰「我想我們可以一起出去采集。我們兩個人,應該可以找到更多的蘑菇。」

他點點頭,似乎完全理解了她的話,但事實上,他一點也不懂。

「昨天晚上你有听到雷聲嗎?那表示森林里會有蘑菇。「

雷聲和蘑菇?她以為閃電會劈開大地,讓蘑菇從草地上長出來嗎?天,他還以為雨水的魔法已經很好笑了。他站在原地,瞪向窗外,外面陽光正破出雲層,天空開始變成清澈的藍色。他轉過身,用非常練達的外交辭令說︰「我不懂蘑菇,你得告訴我怎麼做。」

一抹遲疑的微笑在她臉上擴散開來,她的身體也不再僵硬了。「我會教你,英格蘭佬。」她越過他。「抓緊拐杖,我們出發吧,一天都快過掉一半了。」

一半?他跟著她走出去,進入金黃色的陽光之中。見鬼了,現在才剛剛天亮,但洛杰睿智地保持緘默,跟著她越過石橋後的草地,這時她的豬也追了上來,安靜地跟在後面。

他們走進草地時,沒有人說話,但他低頭看了一會兒,然後看向身邊的她。她是個美麗的女人,但是以一種奇異、狂野的方式。

洛杰對美女已經習以為常,那些美女都有著雪白的肌膚,波浪秀發上裝飾寶石,身上穿著用上好衣料做成的衣服,服裝的鮮艷色彩或是襯托她們的肌膚,或是強調出眼楮的色彩。

她的肌膚閃耀著金褐色的光芒,頭發飄散在風中,但他在她身上所看見的美麗是非常不同的︰原始而不受控制的美。當她移動時,帶著一種混合著純潔而急切的感覺,一種她特有的姿態,讓他感覺似乎可以看到生命力就從她的體內深處涌出。

某些時候,一些偶然的機會里,當他發現她正在看他,或是她在微笑的時候,在她身上除了生命力以外,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無論那是什麼,他所感覺到的這股奇異力量,似乎以一種強大而不尋常的方式將她和他聯結在一起,仿佛她的某一部分也是屬于他的。而在這以前,他連這些部分的存在都不知道。

他繼續看著她;她依然用旺盛的熱情前進著,但現在她將腳步慢下來以配合他,雖然他用拐杖前進並沒有什麼困難,甚至可能不需要它都可以走動,她還是保持在他身邊,既沒有超前,也沒有落後,亦步亦趨地跟著他走。

他忍不住微笑了起來,因為不用多久就可以發現︰配合著他的腳步的她,也是用跛行的方式在走。那並不明顯,他想可能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

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前方,臉上帶著一絲微笑。在他眼前的是一片森林的色彩︰長青木的綠色,和秋葉的金紅。葉片落在從草地邊緣延伸到森林中的小徑上。

夏天的痕跡猶在,尚未消失,但在幾天之後,它們將消失無蹤。當他一邊走著,一邊左顧右盼的時候,一個清晰的想法忽然出現,嚇了他一跳。要是周遭的世界可以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改變——夏天迅速地轉變成秋天,他的生命也可能這麼快就變了模樣。

他現在身處在一個陌生的奇異環境中,但感到十分適得其所。他和一個並不熟識的女子在一起,但不知為何,他卻感覺到對她的了解可能比他對自己的了解還深。

他突然看見一些他甚至不記得看過的東西,一些以前從未注意到的瑣碎事物︰天空和葉片的顏色、風和雨的聲音和一個女人走路的方式。

他變得不同、改變了。他的思路、視野都起了轉變,仿佛突然間開始從另一個人的角度看這個世界。

而他懷疑生命是否真的可以這麼簡單。

接近森林邊緣時,黛琳在一叢沾著新鮮雨滴的鵝草旁蹲了下來,放下籃子,手肘放在膝蓋上,然後搜尋著周圍,當眼楮看到一抹白色時,她停了下來。

「看。」她一邊告訴他,一邊輕輕地分開草叢。一小堆有著圓胖蕈傘、看起來像是小月亮的白色蘑菇就藏在那里,看起來非常完美,似乎剛剛從陰暗的土壤中冒出頭來。

他將拐杖靠在樹上,輕易地在她身邊蹲下,肩膀幾乎踫到她,身體的溫度非常地接近,然後她發現他把身體的大部分重量放在健全的那只腳上。

當他看著那堆磨菇時,她則瞪著他彎著的腿。他的大腿被褲子遮蓋著,但腿上的肌肉緊繃地鼓起,整條腿上都布滿了粗壯的肌腱。這是一雙戰士的腿,精壯而有力,她曾經在馬兒的月復部看過同樣強壯的筋骨和肌肉。

難怪他可以這麼迅速輕易地將她舉起來。

「現在怎麼辦?」

她嚇了一跳,迅速地抬起頭,感覺到血潮涌上臉頰,趕快將頭轉向新發現的蘑菇,專注地看著它們。「抓住睫的部份,這里,像這樣,看到沒?然後輕輕拿起來。」

她頓了一下,然後補充道︰「記得有一次,我發現一個被風吹斜的籬雀巢。其中一個鮮藍色的鳥蛋掉了下來,但沒有破。它們是這麼精巧——我指籬雀蛋,而且蛋殼又薄︰我不敢相信那顆蛋竟然沒有破,不過我也知道要是蛋沒有放回巢里,鳥媽媽不會孵它。我必須非常溫柔而且小心地將蛋放回巢里。」她笑道。「我記得在那整個過程中我都不敢呼吸。」

她抬頭看著他,微笑著說︰「當你摘這些蘑菇時,一邊想著一些嬌弱的東西,英格蘭佬,什麼東西是你必須用最輕柔的手來踫觸的?」

「女人。」他毫不猶疑,而且極度認真地說。

她的呼吸停了一下,然後很快地避開他的眼楮,繼續說︰「你必須溫柔地對待這些白色的磨菇,因為它們很脆弱,不過它們也是你所能吃到最美味的東西。」她摘下一朵,然後朝草叢里的那堆東西點點頭。「試試看。」

他照她所說的做,但心里懷著恐懼,畢竟他的手很大,而那些睫既短小又縴細。

「不,不是這樣。」她將手放到他的大手底下,引導著他的手指。「像這樣。」

他近到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就像他的體溫一樣溫暖,她看到它在早晨的空氣中凝結成霧氣,和她的呼吸混合在一起。他們的手一起放在磨菇下面,她的關節踫觸到濕涼的草地。

但她幾乎沒有感覺到雨水的濕意。他的掌心非常粗糙,武器的握柄和韁繩的皮革所形成的一些小繭,讓他的皮膚變得干硬。

她抬起頭,看見他正盯著她的嘴看,她回敬他毫不掩飾的目光。「你想吻我。」

「嗯,我想吻你。」但他並沒有采取行動。

她等了一下,但沒有多久,便滑著跪了下來,讓自己更靠近他,正跪在他的雙腿之間。她沒有將手移離他的手,依然放在草地上,只將另一只自由的手滑上他頸背,將他的頭拉下來,貼近她。

當他們的嘴唇踫觸到彼此時,她閉上眼楮,張開嘴,吐出一聲輕柔的嘆息。他迅速地加深這個吻,差點讓她跌倒,但他並沒有粗魯或是強迫性地吻她,也沒有佔她的便宜,雖然他很顯然可以這麼做。

他慢而溫柔地吻著她,就像舉起籬雀蛋一樣地溫柔。她張開眼楮,發現他的眼楮正睜大地看著她,表情緊張而急切;但那個吻,那個美妙溫暖的吻卻是輕輕柔柔的。她不知道當他的眼楮充滿著猛烈而緊張的情緒時,怎麼還能這麼溫柔地吻她。她不知道要怎麼稱呼那些情緒,只感覺到它和在她雙腿之間燃燒著的魔幻感受是相同的東西。

?熱情?疼痛,渴望的疼痛?妖精的舞蹈?

「黛琳。」他低喚著她的名字,溫暖而親昵的氣息踫觸她的臉頰和耳朵,並刷過臉上的發絲。他的嘴移動到她的臉頰,然後蓋上她的眼皮。

「我喜歡你的吻,英格蘭佬。」

他說了些什麼,但她沒有听見。他的手移過她的背,滑下去托住她的臀部,上下摩挲著,讓她衣裙的布料摩擦著肌膚。

她將雙手滑上去,環住他的脖子。他們的身軀從嘴唇以下開始緊貼著彼此︰她的腿在他彎曲的兩腿之間,她的小骯抵著他的月復部,他的堅硬正好嵌進她雙腿頂端的濕潤地帶。

他用掌心將她緊壓向自己,用雙手將她的臀部稍微托起,分開她的雙腿,讓她抵著他,用一種自然而緩慢的韻律動著。

他的吻變得堅定、深沉而充滿,讓她感覺到彼此似乎只剩下唇舌和狂野、邪惡的強烈感官。那些吻感覺起來是這麼的好,因此當他放慢舌頭,然後撤出,只用嘴唇輕踫著她時,她幾乎要哭喊出聲。

他慢慢地拉開身體,吻著她的鼻尖,然後將她放下,遠離他。

她震驚地眨眨眼楮,因為他停止的速度太過迅速。她想要更多的吻,但自尊不允許她開口要求。

兩個人都沒有開口,呼吸急促而粗重,視線鎖住彼此。

最後黛琳拉開視線,瞪著自己的手,然後皺起眉頭,張開拳頭攤在兩人中間。他做出相同的動作,兩人的掌心里是兩朵珍貴磨菇被壓碎的殘骸。

餅了一會兒,他們倆突然都爆笑出聲。

「脆弱。」他微笑著說。

「脆弱。」她同意道,回報一個微笑。「我們可能已經毀了我們的下一餐。」

他搖搖頭。「還會有更多。」

「好像你很懂的樣子,英格蘭佬。」

「我懂的事很多。」由他看著她的方式,很顯然他並不是在說蘑菇。

他對發生在彼此之間的事的了解嚇壞了她,但同時她自己也想要了解它。發生在男女之間的事並不是她所了解的,但她想知道,至少想知道和這個叫做洛杰的英格蘭佬一起探索。

他頓了一下,低頭看著草叢,拉下一朵黃色的蘑菇,然後舉起來給她看。「這是什麼?有些是不是有毒?」

「這是酒杯磨菇,還有,沒錯,有些菇類是有毒的,通常是最丑的那些。」

「棕色的這朵呢?」

「馬菇。」

「這個呢?」

「頭菇。」

「全部都可以吃嗎?」

她點點頭。

「那麼我可以找到一大堆蘑菇。」他吹噓道。

「哦?」她偏著頭,手插在腰上。「那是個挑戰嗎,英格蘭佬?」

他迅速地點點頭,朝她眨眨眼。「沒錯?」

「等等,我們說的是蘑菇吧?」

他沒有回答,但當他低下頭時,卻在偷偷地笑著,然後馬上從草叢里摘了一朵漂亮的馬菇,傲慢地微笑著將它丟進空籃子里。「一個……」

他摘下另一朵。「兩個……」

她連忙彎腰搜尋著草叢,然後丟了兩朵蘑菇到自己的籃子里。「三個、四個。」

「五個、六個。」他伸出長長的手臂說道。

她往另一個方向爬過去。「七、八、九個!」

現在,他正在撥開草叢。「十、十一!」

「十二、十三、十四、還有……十五!」她大笑道。她從來不是個有風度的贏家。

他們倆瘋狂地在森林里爬著,先是這邊,然後那邊,把蘑菇丟進籃子里,然後喊著數字;這漸漸變成瘋狂的競賽。

「二十五!」她大叫。

另外五個蘑菇從他的方向丟過空中。「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她開始將蘑菇放到裙擺里,一邊喊著數字,一邊四處瘋狂地爬著,撥開草叢,粗魯地把蘑菇塞到裙子里︰折斷睫、弄碎蕈傘,她都不管;她要贏得比賽!

她轉身,裙子里裝滿了蘑菇。他和她一樣,都離籃子太遠了,大手里疊滿了一堆蘑菇。

他們的視線相遇,比賽的意味充斥在兩人之間。

「這是比賽。」他的聲音自信到她難以忽視。

「嗯。」她斷然地點點頭。沒有英格蘭佬能贏過她。

「跪下來?」他問道,和她一樣,她可以看到他也在衡量到籃子之間的距離。

「跪下來!」她同意道,然後傾身向前。

他們馬上都開始往籃子的方向迅速前進,抱著滿懷的蘑菇。

她的膝蓋短而急促地撞擊著地面。她看到他移動得比她更順暢。

他的頭和胸膛沒有像她一樣,隨著每一個步伐劇烈地起伏著。

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而粗重。

然後突然間,他領先了她,因為沒有裙子的關系,移動的速度比她快上許多。

「你沒有裙子妨礙!」當裙擺鉤住腳踝時,她朝他大叫。

他的一些蘑菇掉了下來,使得他必須停下撿起來。「你說的是我沒有裙于可以裝蘑菇來作弊吧!」

「作弊!」她大笑著加速前進,一邊將裙子里的蘑菇倒進籃子里,一邊像只公雞一樣咯咯笑。

事實上,他們同時抵達那里,然後一起大笑著仰躺在草地上,雙臂張開,胸膛劇烈起伏著呼吸。

餅了一會兒,他抬起頭看著她,帶著一抹微笑說︰「我贏了。」

「我贏才對。」

「贏的人是我。」他堅持道。

「好吧,英格蘭佬。」她嘆口氣,依然平躺著,眼楮望著藍天。「算你輸。」

「嗯,一個勇于承認失敗的輸家。我——」他頓了一下,皺起眉頭。「等等……」他轉身看著彎腰發出格格笑聲的她。

當她的笑聲消失時,她躺回原來的姿勢,變得像他一樣安靜地思考著。她閉上眼楮休息,然後突然坐了起來,快到眼冒金星。「你的聲音!」

他看著她,似乎模不著頭緒的樣子,然後說道︰「我的聲音怎麼了?」

「你的聲音不再那麼低了,听起來很清楚,英格蘭佬。它不再沙啞了。」

他的表情突然變成一片空白,然後模模喉嚨。

「一開始我沒有注意到,可是現在想想,你在叫出數字的時候,聲音就已經很清楚了。」她抬高下頜,自以為是地挺直肩膀。「或許現在你會相信雨水的魔力了吧!」

他閉起眼楮,靜靜地躺在原地。

看到他的表情,她的微笑慢慢地消失了。她審視著他緊繃的五官,還有嘴唇抿緊的線條,試著了解他的感覺;他正試著控制住一股非常非常強烈的情緒。

「你並不相信你的聲音可以恢復。」她安靜地說道。

他不發一語。

「對一個剛剛找回聲音的人來說,你非常地安靜。」

他還是保持著緘默,和一些內心的惡魔作戰著。

她等了一會兒,用手指摘著雜草。「要是我恢復了失去的聲音,我會唱歌、朝天空大喊大叫。」

她看著他困難地吞咽,就像他第一次從高燒中清醒過來時那樣,那個時候,他的喉嚨浮腫而且布滿了勒痕。

「若我是你,英格蘭佬,我會哭。」她補充道︰「我不會害怕表現出內心的感受︰我會恣意地流下眼淚。」

最後他不帶一絲感情,也不看著她地說道︰「你是女人。」

「那又如何?我是女人,所以既軟弱又愛哭?所以如果我抽抽搭搭地哭泣,沒有人會認為我是懦夫?」她瞪著他。「你侮辱我。」

他躺在原地,搖搖頭,擠出幾聲干澀的笑,然後轉過頭看著她說︰「我每次和你說話,幾乎都侮辱到你,那已經不算新聞了,黛琳。」

她試圖在他臉上找尋他真正的感受。她看不到隱藏的痛苦,也看不到即將奪眶而出的眼淚,她知道他的內心充滿著澎湃的情緒,必須費盡全力才能壓制下去。無論他感覺到的是什麼——快樂、釋然或是痛苦——它就像出現時一樣地突然消失了,所以他才能這樣若無其事地躺在原地。

她也一樣躺在草地,往上望。「我很高興你的聲音恢復了,英格蘭佬,即使你有時候會用它來說些蠢話。不過我想那是你腦子的問題,不是你的喉嚨。」

他起而靠著手肘,轉身看著她。「你總是有什麼說什麼嗎?」

「不是,」她頑固地瞪著藍天。「我想的比說出來的多很多。」

他大笑了起來,然後她听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不知道他這麼做是出于釋然或是安逸,但她很高興他好多了,也對自己能讓他分心感到欣慰。

周圍變得安靜,兩個人都沒有開口,只是躺在濕潤的草地上,享受從靜止不動的高大樹梢上照射下來的陽光。附近有幾只小鳥在啁啾,一隊野雁成一直線飛過頂上,刺耳的鳴叫聲就像皇家傳令官的喇叭聲一樣響亮。

「告訴我你在想什麼。」他問道。

「我在想我喜歡這些森林的聲音,也喜歡這樣比矢車菊還藍的天空。我往上望,想著高高掛在天上的月亮。」她舉起手,指向還掛在西邊天空尚未消失的月亮輪廓。「隨著每個夜晚的過去,它會變得更大更圓。」

她停下來思索一會兒,然後將手臂放到頭底下,往上看。「在白天你可以躲開星星,但你無法躲開月亮,雖然它沒有夜晚那麼明亮。月亮非常地固執,連白天都不肯回去,就像現在這樣,掛在白天藍色的天空上,無視太陽早就已經出來了。月亮低頭看著你,仿佛在說︰‘我看得到你,你躲不掉的。’」

她瞥了他一眼。「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帶著柔和的微笑搖搖頭。

「你躲不掉,因為月亮正是上帝的眼楮,當它變成滿月時,只要你仔細看,就可以看見他的臉就藏在里面。」

她抬頭看,並往上指。「那里,看到了嗎?現在是白天,所以你只能看到一半。那張臉就在那里,我們只要一抬起頭就看得到。」她嘆口氣。「那是不是你所見過最美的景象?」她沒再多說什麼,直到大部分的月亮都沉到樹梢底下,再也看不到了,才將視線拉離月亮,看向他。

他並不是看著月亮,而是用最奇特、最深沉的表情看著她︰「沒錯,這是我所見過最美的景象。」

她這才了解他所談的並不是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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