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歸何處 第五章
作者︰暉蘭

醒來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失身了……開玩笑的。

我發現自己躺在床上,我自己的床上。當然不是從前公寓里那張九十公分寬的小單人床,而是雷家客房里的queensize席夢思。所謂客房,即是不久前成為我個人臥室的那一間。

銀色的月光灑滿窗帷,窗紗上晃動著無形的陰影,恍若夜幕中的鬼魅魍魎……

幾點了?現在起床會不會早了點兒?我想翻身坐起,卻意外地發現渾身癱軟的使不出一點力氣。

這完全不像平時醒來時的感覺,很……不舒服,我病了麼?還是昨天發生了什麼?

嘗試追溯記憶的源頭,不料卻換來一陣劇烈的頭疼。

Ohno……腦袋里仿佛在進行第三次世界大戰,炮火連連,震天撼地,灰飛煙滅……

「啊……」我禁不住申吟出聲。

不適感從頭頂向下蔓延,喉嚨仿佛被火點燃,頓時燒成焦土一片。

水……我要水!只有水能救我!再不僅會死掉的!

強忍著頭疼和嗓子冒煙的辛苦,我掙扎著爬下床,扶著所有伸手可及的東西朝門口挪去。

廚房在樓下。

我雖然也懷疑自己能否順利走下樓梯,但口渴終于還是戰勝了畏懼。不就是一道樓梯麼?沒問題的。

撐著半人高的扶手,我一步一停地往下蹭。

「還有一點兒……就快到了……多五步……勝利在望……」我口中喃喃自語,一方面給自己打氣,間接也想靠說話來忘記身體的不適。

安全抵達一樓,我松了口氣,轉向廚房的方向……

「啊!」我被面前巨大的黑影嚇得驚叫起來。

雖然不信什麼鬼神之說,但那是從沒踫到過的緣故。一旦這種「東西「真的出現在面前,嚇一跳自是難免的。

就在我心里發毛,還沒作出任何反應的時候,那「東西」說話了。

「你想把別人都吵醒麼?」

這是……雷……的聲音?

原來站在我前面的是雷,不是什麼可怕的「東西」……已經提上喉嚨的心總算平穩落地。

「你嚇死我了。」我小聲抱怨。

「是麼?」

黑暗中看不見他的瞼,但我听出他口氣不善。他在氣什麼?難道喝水也籌到他了?

「你讓讓好麼?」我困難地問。每多說一個字難過的感覺就加深一重。好辛苦……

可是他仍舊一動不動地杵在那兒。沒辦法,我只好啞著嗓子繼續解釋道︰「我渴得厲害,想去廚房倒杯水喝。」

「想喝水何必下來?」

「呃?」我不懂他的意思。

「……算了。」他好像想說什麼,可最終以行動取代。他拎著我走進廚房(我一點兒沒夸張,他真是用「拎」的!),「啪」一聲把燈打開。

我連忙用手擋住眼楮,一時無法適應突來的明亮。待眼球刺痛的感覺慢慢退去,我才把手指微微分開,透過那道細縫,我看到雷站在冰櫥前彎腰取水的背影,更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坐在了一張折疊椅上。

那一刻,廚房出奇的安靜,一種莫名的氣流在室內涌動,我的頭更暈了。

「喝吧。」一杯冰水遞了過來。

我接過,迫不及待地灌下兩大口,喉嚨里火燒船的疼痛總算暫時舒緩了些。

「把這個放頭上。」雷又丟過一個冰袋,命令地說。

我一面照辦一面低聲說了句「謝謝」。

「我想听的不是這個。」那不善的口吻又來了。

「我不懂你的意思……」

說實話,從醒來到現在,我還不曾真正清醒過,他莫名其妙的問題只讓我的大腦更加混亂罷了。

「別告訴我今天的事你全忘了。」

「今天?」我抬頭,這才注意到牆上掛鐘所指示的時間。

十二點?現在是午夜十二點?我還以為已經早上了。難怪外面這麼黑……

那麼,是白天發生什麼了?為什麼我會這個時候醒來?而且這麼辛苦……我努力回憶著。

也許是冰袋的功效吧?頭疼減弱了不小,腦海中斷續的畫面亦逐漸連貫起來。

對了,學倫!放學後我和學倫一起到展覽中心……我畫圖,學倫去拿飲料,然後……然後……我遇到了丁隻!當時我並不知道她是誰,但是後來知道了,她說我畫得不錯,還給了我名片!我好激動,于是拉著學倫去喝酒慶祝……是了!我喝了酒,所以

「我喝醉了?」

「很好,你想起來了。」雷拉過一張椅子坐在我對面。

「之後呢?我怎麼回來的?」對醉後的事我一概不記得,心里不禁發慌。

「我接你回來的。」

「你?你為什麼會在那兒?」我奇怪地問。這未免也太巧了吧?

雷並不回答問題,反而朝前逼近一步,緩緩開口︰「想不想知道你喝醉後都干了什麼?」

我們之間只剩下一尺不到的距離。

我緊張了。他是什麼意思?莫非我……做了不該做的事?還是說了不該說的話?天!為什麼我什麼都想不起來?

「你竟然……竟然靠著一個男人就睡著了!」

原來只是這樣……我松了口氣。

「他是……」

「我不想知道他是誰。」

「不想知道就算了。」

就在我張嘴打呵欠的時候,一聲爆喝在頭頂炸開︰

「別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你知不知道有多危險?!不會喝酒還唱那麼多,你當自己酒仙啊!?一點兒自知之明都沒有,你……你真是白活了二十年!」

我小心地、盡可能把動作壓到最不明顯地抬起眼皮,但在接觸到他陰沉的目光後又連忙把頭垂下。已經來到舌尖的辯解也硬生生咽了回去。

完了!他這麼生氣,一定是我說醉話罵了他!都說「酒醉三分醒,醉後吐真言」,我會罵他什麼呢?倘若我真的很討厭他,對他恨之人骨,說的話一定很過分。但……真是這樣嗎?我不禁問自己,長久以來頭一次問自己——你討厭他麼?

答案竟然是否定的!

會把他比作自大、賜道、專制……都是因為早上那段插曲的關系。

哦,又想到那件事了!想起來就頭痛……我重新抓起冰袋貼住額頭。

「又頭疼了?」頭頂上方飄來雷的聲音。怒火依然旺盛,卻掩不住擔心。他在擔心我麼……

喜歡你,所以吻你……這是他說過的話。現在,他坐得這麼近,難道又要吻我嗎?我的臉熱了起來。

「你怎麼了?臉紅得這麼厲害?別告訴我你發燒了!」

我除了搖頭什麼也說不出來。

此時此刻,無數個聲音,無數個畫面穿插在我頭腦里,攪作亂麻一團,千頭萬緒不知從何理起。

突然,雷低下頭,他的臉孔在我眼前放大……

不要!不要在這時候吻我!我想後退,想躲開,可是後頸被他的大手捉著。完了,逃不掉的……我只有認命地閉上眼楮……

餅了許久,他的唇卻不曾落下,反倒是額頭傳來一陣溫熱。

怎麼回事?我疑惑地睜開眼楮……哇!嚇死人!他的臉就在前面不到一公分的地方……額頭正貼著我的。

原來他不是要吻我,而是檢查我是不是發燒了……

但,他靠得這麼近,我可以聞到他的呼吸,觸到他的體溫,听到他的心跳……和我自己的心跳。

「還好,熱得不厲害。」雷放開我,松了口氣似的說,隨後又用怪怪的聲調加了句,「真是麻煩……」

他說「麻煩」,想必我一定給他添了不少麻煩吧?也許,我的出現,本身就是個麻煩……

我一向不是多愁善感的人,但他一句「麻煩」卻帶給我不小的沖擊。

我「麻煩」,那麼是不是該自動消失呢?當這個念頭閃過腦海時,我感覺胸口猛的一抽,就好像什麼東西在繃緊的皮筋上彈了一下似的。一

「我沒事……」我輕咬著下唇說。

「最好沒事!否則我不會原……」

見他突然把話頓住,我耐不住好奇問︰「不會什麼?」

「沒什麼……現在給你兩個選擇,自己上樓或者我扛你上去。明天早上九點下來等我問話!」又是惱羞成怒的聲音。但……為什麼我覺得那是怒火在掩飾某種尷尬呢?

問話?好像我是犯人……雖然心里多少不滿,但我還是乖乖答應道︰「好的。」然後站起來準備回房間。

「等等!」

「什麼?」我差點兒又坐回椅子上,勉強扶著椅背穩住身體。

「你……自己走行嗎?」

「沒問題,已經清醒多了。」

「那麼,晚安。」

「晚安。」我轉身朝廚房外走去……

「等等!」

我又是渾身一顫,回過頭小心翼翼地問︰「還有什麼事麼?」

「別忘了吃藥!抽屜里有班納杜膠囊。」

「哪個抽屜?」

「自己不會找嗎?!」

「好的……」我有些委屈地垂下頭,躊躇地站在那兒,不曉得他還有什麼吩咐。

「沒事了,你回去吧。」

我像逃亡似的跑回房間,把自己丟進軟綿綿的床鋪。但翻了幾個身後又坐了起來,了無睡意地靠在床頭。

這也是正常的,從下午到現在,我早已睡足六、七個鐘頭。雖然現在頭昏腦脹的,大概是所謂的「宿醉反應」,但即使再躺下去也未必睡得安穩。倒不如趁此夜深人靜,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心境。

把枕頭抱在懷里,我翻身下地,倚著床沿兒坐在地板上。

地是硬的,更能讓我清醒起來。

我沒開燈,就這麼靜靜地坐在黑暗中。有那麼一會兒,我什麼也沒想,只單純地感覺著黑暗中的氣息。

記得有本書提過,「夜」是有味道的,所以盲人可以憑嗅覺區分白天和用夜。

是真的嗎?我吸吸鼻子,好像真有種說不出的味道彌漫在空氣里似的!

我笑了,笑自己的矛盾。明知是心里作用,卻依然為這個小小的「發現」而興奮,像小孩子似的……

真的,認識雷之後,我好像變小了。

除了「小」之外,還有軟弱。

記得初識雷的那個晚上,我和他針鋒相對、不卑不亢的一番爭執,仿佛已經是非常遙遠的事了。那時的我多堅強啊……哪兒像現在……那股倔強的韌勁兒仿佛從體內消失了。如果再給我一個和雷爭辯的機會,我恐怕連站起來直視他的勇氣都沒有。

難道真被他說中了?我有著「弱小」的天性,只是一直沒發覺罷了?

怎麼會呢?學倫不是說過,我是他認識的「最堅強,最理性,最有能力」的女孩麼?我不會是弱者的!

可是,當我面對雷時那種下意識的瑟縮又怎麼解釋?

我愈來愈不懂他,也愈來愈不懂自己了……

這般的猶豫和迷惘,也是從前不曾有過的啊!

我覺得自己像一個不會游泳的人沉浮在海水中——愈是向水面掙扎,愈是沉向更加深不可測的海底……

哦……我的頭……又開始疼了……一定是想太多的關系。

吃點兒藥吧。雷不是說抽屜里有麼?那就找找著好了。

擰亮床頭燈的同時,我呆住了。

出現在燈光下的,是一杯水和一盒班納杜膠囊……

※※※

我做夢了。

一個亂七八糟,卻又格外清晰的夢。

我奔跑在N大校園里,邊跑邊回頭。身後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但我知道有人在追我,所以唯一的選擇是朝前跑。

跑著跑著,我撞上天台的護欄,沒路了。(分明一直在平地上跑,為什麼會突然跑上天台?)

惶恐地轉身,面前突然出現很多人,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大家都朝一個方向聚攏。

我忘了自己正被人追的事,跟著人群向前涌去。

人越聚越多,我依稀看到幾個認識的人穿插在人縫里,陶麗好像也在。

「陶麗!」我喊了一聲,但被周圍的喧鬧蓋了過去。

我不甘心地推開擋在身邊的人,打算擠到陶麗那邊去。可是愈來愈多的身體壓向我周圍,前後左右到處都是人,擠得我完全動彈不得。

好辛苦……要端不過氣來了……我拼命推著前面的人,仿佛這樣就可以挽救最後一點可移動的空間。

「別心急,慢慢來。」一個聲音從頭頂上方傳來。「當作散步好了,你會發現曾經錯過的風景是很美好的,而出口就在柳暗花明的地方……」

學倫?是學倫嗎?我抬起頭來尋找。前面的人轉過身來,正是學倫!

「大哥!」我驚喜地叫。「你怎麼把我一個人丟下就走了?」(莫名其妙的問題,但在夢里我卻問得理所當然。)

「有人來接你了……」學倫在我頭上亂胡一把,我的頭發亂了。

「誰?」我拉著他的胳膊不放手,唯恐他被人群擠散了。

「是我。」

學倫的聲音變了,臉孔也變了。我揉揉眼楮……那不是學倫,是雷!我緊緊抓住的竟然是雷!

奇怪的是,我除了嚇一跳外,沒有太多的驚恐。

「把這個喝了。」他手里突然多出一杯深褐色的東西。

「姜汁葛根茶?」我接過。

「還有這個。」一盒班納杜膠囊成拋物線落在我手里。

「謝謝……」我抬起頭說,卻發現和雷之間的距離不知什麼時候拉遠了。他站在護欄旁邊,而天台上只剩下我們兩個。(人都跑哪兒去了?)

「磊……」我朝前走了幾步,裙角卻被什麼東西勾住了。

我回身,看見了穿著藍色睡袍的寧寧。

「孟老師,吃蛋糕麼?」她笑盈盈地把托盤伸向我。那蛋糕的形狀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好像是水滴形。

「好的,謝謝。」我捏起一塊……

「啊!」手指仿佛被什麼扎了一下。蛋糕掉在地上,一滴血從食指指尖滲了出來。

「這是……」我盯著露出蛋糕外的半根針,恐懼再度從心底涌出。

我一步步後退,直退到護欄邊上。

雷呢?他剛才不是在這里嗎?我四處張望,卻尋不到他。而那抹藍色的影子漸漸朝我逼近過來……

那真是寧寧麼?我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但心底一個聲音正發出警告︰「危險!快離開!」

沒時間了,我不假思索地躍過護欄跳了下去。

奇跡般的,我並沒把骨頭摔散,感覺就好像原地撲倒一樣落在草地上。

翻身坐起時,兩束強光照在我身上。一個高大的人影背著光朝我走來……

「雷,是你嗎?」我問。直覺告訴我那是他。

「我送你去醫院。」他抱起我,又命今地說︰「以後不許再去諾亞!」

「為什麼?我又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我頂撞回去,掙扎著想離開他的臂彎。

突然,我的身子向下墜去。雷不見了,燈光不見了,周圍的一切都不見了,我尖叫著沉向無底的黑暗……

※※※

我在尖叫中醒來,心髒「評怦」亂跳,後背一片透濕。

那麼離奇的夢境,卻又真實得仿佛剛剛發生過一般。

幣鐘的時針指著六和七之間。

窗紗上透著薄薄的曙色。

遠方飄來微弱的雷聲。轟隆……轟隆……轟隆……像野獸垂死時的悲鳴。

看來,這不是個晴朗的早晨。雨很快就要來了……

我翻身下床,慢慢走到窗前,「唰——」地拉開窗簾,又把玻璃窗推開。

一股濕潤而微冷的空氣迎面撲來。我瑟縮了一下,但隨即挺起胸,張開雙臂,深深吸進早晨第一口清涼……

和昨晚比起來,我清醒多了。可能是吃過藥的關系。

縱然清醒,但仍有些不知今昔是何苦的錯覺。

那個夢太混亂了。即使現在,倘若我閉起眼楮,仍能憶起那種墜落中的虛浮。

我從不看解夢的書,因而對夢境種種一無所知。不過「夢實則虛,夢虛則實」的說法倒是听過,即是說夢大多數都與現實相反。既是反的,就別去操心了吧。我有些自欺欺人地笑了。

不管如何,這是新的一天。新的一天將有新的開始,但願也有嶄新的心情……

換好衣服來到樓下,時間是七點正。

廚房里靜悄悄的。我有些驚訝,本以為會看到元嫂的。

就在猶豫著要不要自己動手弄早點的當兒,元嫂從通往花園的側門走了進來。

「孟老師,今天好早呵!」

「您早。」我禮貌地點頭,同時有些好奇地瞧著她懷里那一捧掛著露水的白薔薇。

看出了我的疑問,元嫂主動解釋道︰「這是要放在小姐房間的。」

「花園里有薔薇?」我驚訝地問。我知道院子里有不少花花草草,但薔薇倒是不曾見過。

「不,這是後山采的。」

「後山?」我更好奇了。自從在那場暴風雨中迷路後,我就沒再接近過那里。那麼偏僻的地方竟然有薔薇?

「是啊。孟老師,你看這花開得多好!」元嫂把薔薇捧到我跟前,笑呵呵地說︰「雷先生每天都去親自料理一番,我只負責把花放進小姐房里。」

「雷先生照看薔薇?」我呆了呆,不太相信自己听到的。「什麼時候?」

「就是早上這時候啊!雷先生吩咐我把花剪好就先回來準備早餐。孟老師餓了吧?你稍等,我馬上弄個熱湯給你喝……」

「等等,元嫂……」見她轉身往樓上走,我連忙叫住她,有些遲疑地問︰「雷先生他現在……還在那兒麼?」

「是啊!不過待會兒就回來了。」

「元嫂,不用忙著幫我準備早餐了,我想去散散步。」

「那也好,不過多穿點兒衣裳才好,外頭挺涼的呢!」

「不用的,我一會兒就回來,而且走走身體就熱了。」我嘴里這麼說,其實是不想浪費時間回房拿外套。

「孟老師是要到後山走走吧?」元嫂突然問道。

「是的……也許……」我尷尬地回答,臉有點發熱,就像心事被截破了一樣。

「把傘拿上比較好。」元嫂從牆角的傘架上抽出一把紅色的雨傘,不由分說地塞進我手里。「這種天氣說變就變,說不定什麼時候雨珠子就打下來,沒傘可不行啊!」

「那……謝謝元嫂。」我只有道謝。

「還有啊……別忘了早點兒回來,元嫂煮好熱湯等你們。」

「知道了。」我邊走邊應聲道,走出側門才想到,元嫂說的好像不是「你」,而是「你們」……

※※※

漫無目的地走了幾步,我發現自己對四周的環境一點兒都不熟悉。換句話說,除了通往公車站牌的那條林蔭道外,我還不曾有過機會好好欣賞附近的景致。從後門出來,也是第一次。

後山……後山應該是在……我猛然意識到一個問題——我根本不曉得怎麼走去後山。

雖說上次雷帶著我從後山回來,但當時那種情形,任誰也記不住的吧!

現在,我該往哪兒走呢?

眼前倒是有幾條可以稱作「路」的東西,明顯是被人踩出來的,不難看出雜草再生的痕跡。

包糟的是,起霧了。十幾步外的景物皆蒙上薄薄的白紗,更遠些的則完全藏起形跡,只依稀剩個輪廓。

回去問元嫂麼?我立刻否決了這個提議。說好出來走走,如果沒走兩步就折回去,元嫂不笑我才怪。

那麼。就交給運氣和感覺吧!我不再猶豫,信步朝斜下里走去。

想不到,在霧氣里踏草而行的感覺還蠻不錯的,宛若置身雲霧繚繞的神仙居所。距離的感覺變遲鈍了,明明出手可及的樹啊、草啊,仿佛永遠也走不到跟前;而本來不在視野中的東西——樹杈啦、石頭啦——倒時不時毫無預警地冒出來。

當視覺不再主導身體時,听覺和嗅覺開始靈敏起來。我听到了鳥鳴(偶爾也有幾聲烏鴉叫),听到了樹葉抖動的「沙沙」聲……仿佛還有水聲?空氣中飄來談談的……淡淡的……香味兒……是花香?

多麼驚喜的發現!我找對地方了麼?來到有薔薇花的地方了?

不知哪兒來的一股沖動,我突然對著迷蒙的霧氣大喊︰「雷!你在附近麼?如果你在,回答我!」

為了不讓濃霧隱沒我的存在,我把傘撐了起來。紅雨傘,夠醒目了吧?

又走了幾步,我看到花叢了。白霧里的白薔薇,有種說不出的朦朧和神秘。

然後,一個模糊的人影出現在眼前。

說是「眼前」,其實還有二十幾米的距離。所以我看到的根本只是個輪廓,但我已知道那是誰了。除了他,還能有誰?

他正從幾叢薔薇中站起來。

那身水洗布工作眼的打扮,不是我平日里認識的雷。若不是親眼目睹,我也絕對想象不出他手持鋤頭和鐵鍬、滿頭汗水、渾身泥土和草屑地為花田施肥除草的畫面。

雖然這樣的雷是陌生的,但同時亦是平和而有溫度的。如果可以選擇,我會比較喜歡接近此刻的他……

這樣的距離,他該看到我了。可為什麼不說話?不回答我的呼喚?不想回答?還是不屑回答?

我遲疑了,腳步也變得猶豫。直到還有十來步的地方……

「別過來!」他突然喊。「站在那兒別動!」

我愕然駐足,對他的反應完全不理解。我已經能看到他的臉了,雖然仍有一絲模糊。難道,同樣的距離,他竟看不出是我麼?或者,他知道是我,所以不想我靠近?為什麼?

就在我疑惑的當兒,只一眨眼的功夫,雷不見了。也不知是怎麼不見的,反正就是突然從我的視野里消失了,像被濃霧一口吞沒了一樣。

他到哪兒去了?走了麼?我忘了他的警告,不知不覺朝前走去……

「不是叫你別動麼!」一只突然出現的大手猛地把我扯向一旁,與此同時,我听到了泥土陷落的聲音。

就在我剛才幾乎踏過的地方,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道深溝。這麼說可能很奇怪,因為溝一直在那兒,並不是突然出現的,只是大意的我沒有發覺罷了。溝並不寬,但一步絕對跳不過去;也不太深,只不過倘若我真的掉進溝底,想靠自己的力量爬出來是不大可能的。

好險!我倒吸口氣,這才開始覺得後怕。

此刻,雷正從後面摟著我,摟得死緊。

「你可以放開了。」我說。「我不會傻到知道有溝還往里跳。」

「不是讓你好好睡一覺麼?為什麼這麼早起來?」他問,手臂沒有半點兒松動。

「你先放開我。」

「先回答我的問題!」

「你總是這樣……」我輕輕嘆了口氣,放棄了和他爭執。「我醒了,所以起來了。這難道不夠正常麼?」

「元嫂告訴你我在這兒?」

「是的。」

「為什麼來找我?」

「誰說我來找你?」我失口否認道。「我散步,走到附近只是踫巧。」

「你說謊。」

「我沒有。」因為背對著他,我不怕被自己的眼楮出賣,所以決心否認到底。不為什麼,只是本能地不想迎合他。

「知道我最恨什麼?」他突然問道。

「我怎麼知道,我又不是你。」

「我最恨人不說真話!」

我被他聲音里那強烈的氣息嚇到了。那不是一星半點,而是仿佛扎根于記憶深處的痛恨。對,那不僅僅是恨而巳,還有痛,是一種徘徊于痛和恨之間的情緒……我好慶幸自己此刻不是面對著他的臉。

「如果你在恨著什麼人,請不要遷怒我。」

我在拔虎須。這句話一定戳到他的痛處了,因為我感覺到他身體剎那間的僵硬。

「如果你一定要听實話,我可以告訴你。我是想過找你,可元嫂只提到後山和薔薇花,我沒來過,根本無從找起。能走到這兒來,我自己也很驚訝。所以,剛才說的,井不是謊話。」

他不語。但手臂有松動的跡象。

「你還要問多少問題才肯放開我?」

「永遠……」他喉間發出低沉的聲音。

「什麼?!」我不懂他的意思。

「永遠不放。」他突然扳過我的身子,直視著我的眼楮說︰「听到嗎?永遠不放!懂嗎?永遠不放!」

我呆了,震動了,也迷惘了。

這……不像表白……這簡直是宣誓!

「懂嗎?你懂不懂?別光用這種懵懂無辜的眼神看我!我要你告訴我你懂不懂!」他搖撼著我,瞳孔中噴出的熱情和渴望讓人難以招架。

「我……」仿佛一口氣梗在喉嚨里,我發不出聲音。

「說啊!大聲說出來!」

「我不懂……我要好好想想……」我把頭垂下,不願、也不能正視他的眼楮。

「想?你還要想什麼?我再說一次,你懂也好,不懂也好,我、都、不、會、放、開、你!」

「那你要我怎樣呢?我好亂……我不懂……我真的不懂……」我被他搖得發暈,忍不住用力按住太陽穴。

「我要你說你明白我的心意!我要你說你願意和我在一起!我要你說愛我!」

「可我根本不懂什麼是愛……」

「傻瓜!愛是不需要懂的!」他再次把我擁進懷里,聲音突然放柔了。「感情不是方程式,不是公理定理,是沒有標準答案的!倘若你什麼都想弄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那麼你不是低能就是冷感。你是麼?」

「我不知道……」

「可是我知道。你既不低能也不冷感,你只是不肯正視我的感覺,也忘了正視自己的感覺。」

「正視……自己的感覺?」

「沒錯,你內心深處的感覺。當我看著你的時候,當我跟你說話的時候,當我擁抱你的時候,吻你的時候……告訴我,你的感覺是什麼?別告訴我你一點兒感覺都沒有!」

「我有!」我月兌口而出。好像……說得太快了點兒……我臉龐發熱地把頭埋進他懷里。

「什麼感覺?」他追問道。「把你現在的感覺告訴我……」

「我……耳朵好癢……」不只癢,還酥麻得發燙,都是他呼出的陣陣熱氣在作怪……

「還有呢?」

「還有……呼吸困難……你抱得太緊了……」我如實道出此刻的感受,因為我真的快喘不過氣來了。

「抱歉。」他松開雙臂,但兩只手仍搭在我肩膀上。

「告訴我,你討厭我這麼抱著你麼?」

「我……」

「別說不知道。」

「你又知道我要說‘不知道’?」我納悶地問。

「回答‘是’或‘不是’,我只要一個肯定的答案。」

「雖然你總是弄得我好緊張,但我並不排斥,也不討厭這種感覺。」我緩慢地、小聲地說了出來。

「真的?」

「是真的。」我終于抬起頭來,坦蕩蕩地看回他。「我不是沒說過謊,但我從不以說話傷害人,更不會惡意欺騙。」

當我說出這些話時,心中竟剎那間一片清明起來。

為什麼我會緊張,為什麼我會胡思亂想,為什麼我會有如此大的改變,都是一個原因。那就是……我喜歡他!

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已經喜歡上了這個闖入我生命的人。

是在他吻過我之後麼?還是把我從雨中中救回的時候?或者,當初那場戲劇性的相遇,已埋下了蠢動的種子?

「雷……我喜歡你。」我不自覺靠向他,頭倚著他結實的胸膛,感受著他有力的支撐,心中涌起說不出的踏實。「你相信麼?」

他沒有做聲,卻用一個再溫柔不過的吻代替了回答。

這就是幸福的滋味麼?我終于嘗到了……

這幸福會持續多久?我並不知道。但至少這一刻,我是幸福的。

愛一個人……被一個人愛……彼此相愛……上天何其眷顧著我,讓這三種幸運同時降臨在我身上。

學倫說對了,出口就在那柳暗花明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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