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河(下) 第三章
作者︰黃昏

與屠征的示好抗爭不是難事,只要月向晚對他視若無睹,他的耐心一告罄便會拂袖而去,然後她便會有幾日的清靜安心。

在無人敢笑鬧生事的小洞天打發日子也不是難事,無聊之間寫畫吹笛,累了便小睡,消極地將日子挨過一天又一天。

只有肚里的孩子才是她的「最難」。

她不知道她的娘親懷她的時候是否也有這樣的辛苦。

一夜睡睡醒醒,天將明時才剛泛進漸沉定的氣息,她又在難受中掙扎醒來。

門外等候的婢女還未來得及捧著溫水進來,便听到房中的嘔吐聲。

再一折騰,回神時天已大亮,她病怏怏地靠著水盆,水波中有她破碎憔悴的臉。

「你們別忙了。」她阻止婢女端上餐點,「退回去!」

那種氣味讓她還想再吐。

「這些都是清淡小點,一點兒也不油膩的。」

「我不想吃。」

「夫人昨日便沒有吃下什麼東西,現在多少還是吃點吧,不然宮主會怪罪下來的。」

她折著布巾去擦拭戈石城的靈位,婢女忙道︰「夫人,我來吧。」

「別踫他。」

婢女嚇得縮手,不小心將靈位帶到了地上,發出「砰」的一聲。

月向晚拾起,抬頭冷眼看她。

「夫人——」婢女訥訥。

「出去吧。」她淡淡道,「把飯菜也撤掉。」

婢女不敢再不從,領著姐妹退出房門,只听背後關門上閂聲和月向晚拋來的一句話︰「我不是你們的夫人,我丈夫姓戈。」

「真難伺候。」婢女們嘀咕著,忽見前方人影來,趕緊噤聲。

「宮主!」

屠征掀了掀盤中瓷蓋,未動分毫的湯點仍舊燙熱,他的目光投向房門。

「你們下去。」接過婢女手中托盤。

他走到房門口,不輕不重地叩了叩。

「開門。」

房中無聲無息。

他皺眉,本想一腳踹開門,忽然看到敞開的窗,于是輕輕在廊欄上一按,只手托著盤子,從窗口躍了進去。

窗後正要收關的手縮了回去,月向晚微踉蹌地避開了他的來勢。

「想關窗不讓我進來,嗯?」他眉開眼笑。

她盯著他︰「你進來做什麼?」幾日的安靜又要被破壞掉了。

他將未濺出一滴水的盤擱下︰「這幾日出宮不在,我都不知道你念著我已經到茶不思、飯不想的地步。」

她不理會他,轉身對著戈石城的靈位發怔。

「思念夠了沒有?」他在身後道,「思念夠了就來把湯喝下。你光憑想就可以活,你月復中的孩兒可挨不了餓!」

她的手下意識放在凸起的小骯上,他這句話已入了她的心。關于對他的反抗與月復中的骨肉,她只能找到妥協的平衡點。

他挽起一袖,替她盛了一小碗湯。

然而三絲魚翅的氣味一傳出,她便捂著嘴,沖向水盆不住吧嘔起來。可肚中早已空空,哪還有什麼東西可以吐?

半晌,她喘息按著胸口,才覺得月復間的翻騰止下了些。眼角出現一方潔白的濕帕,轉過頭便對上了屠征淡淡帶笑的臉。

「擦一擦吧。」他道,伸過另一只手想拂開她垂落在盆中的長發,卻因她防備的目光而定在半空。

她不領情地直起身,以袖就嘴擦拭。

他不以為意地隨手擱下巾帕︰「很難過吧?」嘖,女人懷孕就是麻煩。

她低頭要繞開他。

他自懷中掏出一只巴掌大的盒子,薄薄木片上散發著幽幽梅香,吸入心脾,周身都漫開清新。

「走開。」她瞪著他攔著的手臂。

「把里面的藥丸含在嘴中,你就會好一點。」

「我不稀罕。」她一手揮掉了遞到眼前的東西。

他眼疾,一腳將快要落地摔壞的盒子踢回到手中︰「我知道你不稀罕,可是再怎麼討厭我,也別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

他捉起她的手,將盒子塞過去︰「我辛苦尋來的藥,不是拿來糟蹋用的。」

她任憑盒子由她手中滑落在地上,抬頭道︰「那是你的事,你的東西——我不要。」

他耐著性子,笑道︰「這麼些年,北天公主任性的脾氣倒還是很足哪。听聞月重天將你從小當成王子來養,養出的性子真是不討人喜歡。你想惹我生氣趕我,我偏就不走。」竟在桌旁坐了下來,自顧自地舀了碗湯喝起來。

三言兩語緩和了氣氛,她的掙扎倒成了跟他鬧脾氣似的。

她冷淡地轉回屏風後去,眼不見為淨。

「待在小洞天不出去,日子不好打發吧?」宮中事務之繁多,令他無法抽出太多時間來與她「消磨」,而普通的婢女也根本近不了她這座冰山的身。

她依舊不言不語。

短笛清亮的音自他唇間溢出,悠然一旋卻嘎然而止。他將笛輕輕一擲,正好插入書案上筆筒之中︰「書畫琴棋,有心境、有知音的時候,才體會得到清靜觀達;坐困之時,只會更讓人寂寞孤單。」

她微微一怔,他竟然明白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的感受。

他似感到了她心中的疑問︰「子非魚,安知魚之不樂乎?」紫微垣宮宮主也只是個有血肉之軀的人,怎麼能免俗?

她掩著耳朵,厭煩于再听他蠱惑人心的話語,但他的聲音卻清清楚楚地鑽進來。

「在這兒無聊,我替你找了個伴兒解解悶。」

「去!」

一團雪白的東西滾跳了進來,她一看——竟然是只胖乎乎的兔子。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動起來肥肥的一扭一扭。

「喜歡吧?」

她的臉微微沉了下來,抱起兔子扔到了屏風外︰「不喜歡,你別白費心機了。」

他用兩根手指拈起兔耳朵,端詳著兔子受驚掙扎的模樣︰「真的不喜歡?」

她轉回里頭去。

「物盡其用,既然你不要,它只好回到廚房去變成一鍋炖兔肉了。」

她的腳步頓住,知道他不會對這麼一只兔子起憐惜之心。一想到活蹦亂跳的東西成為一堆死肉糊,她就想吐。

轉身倚靠在屏風邊,她冷道︰「給我。」

兔子安全到了她的懷中,剔透如紅寶石的眼珠子與她對看,一只小小的前腿抹了抹臉,仿佛人擦去驚嚇後的冷汗——她的表情不禁緩了下來。

「你的心腸還是不夠硬。」他似嘲諷地道,「同是世間物,對死的這樣糟蹋,對活的卻有這樣疼惜——而兩者的區別,也不過在于一是天設,一為人造。你既然不肯辜負天,為什麼要對不起人?」

「這世間不是誰都值得對得起。」

他只淡淡道︰「藥師煉藥,是為了能治療病痛,藥若不能盡其用,就是他的失敗。你浪費藥丸,對不起的人不是我,是辛苦煉藥的人。」

「詭辯!」屠征的這門功夫真的已經是爐火純青,只要他認為對的,怎樣他都能有理由來自圓其說——就如強留人在小洞天,原因也是為她好。

但是——她咬住了唇,很不情願地在心底承認四年前的屠征與今時的屠征已經不一樣了。收斂了下流蠻橫,除卻強留人的過錯,她幾乎已無法在他身上找到令人厭惡的特質。

陰影未曾淡去模糊,卻更加突顯他改變的巨大。

四年前的他是灘濁水,雜質分明,而現時的他渾濁沉澱,水色慢慢清揚起來,殘存的惡感遮著眼楮,但她卻已經忽視不了他隨時日漸顯露的沉穩。

也許是紫微垣宮的重任迫他改變,她想,只遺憾這改變還未徹底。

——喜歡的東西沒得到手就不會安心。

這句話依然是寫照;就如同任性執拗的孩童有著莫名其妙的佔有欲。

而她心中有石城,她不喜歡屠征,她不想變成那個讓他安心的「東西」。

這幾日來,常常想到母親,她臨死前的話不住在腦中回響。當時寶姿覺得絕情,她也不能理解——世俗為什麼容不下失了清白的女子。

四年前情急之下自盡時,她沒想過;四年後,這樣的心境處境下,她終于明白︰女子的身心是相連的。男子可以為欲逞歡一晌,就如屠征,而女子卻只願為情給出自己,第一容不下「骯髒」的是自己的心——就算錯不在于她。

欲情,才是真正的男女之別。

☆☆☆

在紫微垣宮的日子就這麼拖過。

豐秋之後蕭條冬日才是預計中臨盆的時間,屠征卻早早地在小洞天安排了穩婆,準備妥善得讓初來乍到的老婆子們以為月向晚這個「夫人」前面還有「宮主」兩字,直到她翻臉,她們才在婢女的竊竊私語中明白真相,懼于屠征的權勢,鄙夷欣羨皆藏在心里。

月向晚對此哪有不知,只是胎動讓她驚奇于生之奧妙,忙于向亡夫訴說喜悅,對這些個閑言碎語自然懶得理會。

她越沉默難近,傳言暗地里也越囂狂。

初八小雪晚,婢女收了碗筷下去,她拿了葉青菜喂兔子。兔子開始兩月長得很快,後來卻仿佛停止了長大,只是白白厚厚的一團一直臃腫起來,到現在連眼楮也藏在毛中不得見,走路更是一跳三滾,活像個毛球,可以被踢著玩兒。

「嚓茶——」

她一扯葉子,兔子便不高興地咬住它往自己這邊拉。

啃得菜只剩下梗時,無論她怎麼逗,它都不肯再吃了。

「連紙都吃,就是不愛吃菜梗。」她微笑著在它小腦袋上敲了一記,看著它挪著從矮幾上跳了下去。

門口的聲音打破安靜,兔子動了動耳朵,膽小地滾到了她的椅子下。

她沒回頭,人與兔子的默契讓她知道進來的人肯定是屠征。

「宮主,饒了奴婢吧——」門口一聲慘叫。

隨即門被關上,隔絕了聲響。

「好好坐著,別多管閑事。」屠征淡道。

相處這麼久,她听得出他的不悅,也不是刻意與他唱反調,只是那聲慘叫讓她心神不寧,讓她打開了門。

正被拖下去的婢女哭得淒慘︰「——夫人、夫人——求您求求宮主——」

「怎麼回事?」她問。

然而周遭人全部低著頭,無人敢答一個字。

身後靠近的溫熱吐息令她頸背上起了小絆瘩,她連忙往旁側開一點。

「多嘴的毛病,第一次有人犯,第二次便沒人再敢。」

原來是有人碎嘴,剛好倒霉地被他逮到。

「你怎麼處置她?」砍頭?割舌?還是斷臂?

他反問道︰「你不是不屑于管這些嗎?這次為何這麼多事?」

左劍婢女的教訓還在心潮激蕩不止,若設身處地為他人想想,愧疚、憤怒便不可遏止。

「若要將她割舌、斷臂,你還不如殺了她。」一死是百了,一殘一廢卻是痛苦百倍。

「你想人家死得完整人家還未必想死!」他笑出聲,強行把門合上,「你以為我會怎麼處置她?」

背貼在門上,她整個人被困在他的雙臂之間。她的身量亦高挑縴長。平視所見便是他青湛胡碴微生的下顎︰「你的毒辣手段,我又怎麼會知道?」她推他,「走開!」

他紋絲不動,目光停留在她滾圓的肚子上︰「慌什麼?我又沒對你怎麼樣。」

雖然懷孕生子是天經地義的事,但一想到這蚌無瓜葛的男人掌握她所有的生理變化,她就覺得羞恥︰「你先把人留下來。」她改了話題道。

「你一一在求我?」他微笑,「一宮之主朝令夕改,你想讓他的威嚴置于何地?」責問近乎調情。

「威嚴不是暴虐堆砌出來的。」

「哦,那我倒要請教你了——高人?」

他在嘲笑逗弄她,她知道。不服好勝的一半心想讓她反駁,而消極退守的另一半心卻讓她不要再交淺言深。牽扯胡纏下去,刺激的是他,為難的卻是自己。

偏過頭,她不去迎視他炙熱的眸光,冷道︰「宮主請讓開,你我如此不合時宜。」。

「不合時宜?」他朗聲笑道,「那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更是沒有了禮法——規矩是人訂的,守不守也是人自己做主。」

「那就請宮主守自己的規矩。」強迫她住進小洞天,他自己移居到塵天宮室,這七個月時常來探,卻也未顯一點侵犯之意。

「如果——今日我不想守呢?」指尖劃過她額上的淡淡疤痕,「你怎麼辦?」。

「亡夫在看,請宮主自重。」听不出他的口吻似玩笑,她身體僵住;只感到肚子也緊張得痙攣了一下。

笑聲低沉,他俯下瞼,扣住她的視線︰「別像你那只兔子一樣緊張,它見了我躲無所謂,你這樣可不行。」荏弱的樣子讓他想抱住她,可是——說句像笑話的實話——他不敢造次。

痛!她的臉色發白。

「怎麼了?」他終于察覺到不對。

「一一走開——」她的聲音顫抖,眸光似穿過了他。

他低頭看到她的的手在襦裙上揪著,那麼用力,連指節都發白了。「你——」他也呆住了。

她弓起背想忍下疼痛,可是他用力圈住的雙臂阻住了她愚蠢的動作︰「你別動、別動!」他似乎比她更為緊張。

她想推開,但是那陣陣襲來的疼痛讓她的身體無力支撐,雙手背叛意志地抱住了他,指尖隔著衣衫深深陷入他的臀肌中。白日時亦有幾陣疼痛,她未加注意,因為極為短促,但此刻,怕是——

「我……我好像……要……」她羞慚地低吟。

要生了?他的臉色一下子也變了︰「來人,快來人!」

暴吼引起了門外的大喧嘩。

穩婆、婢女涌入之時,他已一把抱起她放到了床上。

「宮主、宮主——勞煩您先出去——」穩婆尷尬又害怕地勸拉待在床邊忘了走的他。哪有女人生產男人站床頭的?

屠征生平第一次被人趕出了門而不得施詭計。

房中傳來混亂的聲響,他一動不動地釘在門外,其態如山。

門扇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婢女們出了又進,進了又出,帶血的水換出了一盆又一盆。他只能看到屏風後晃動的人影,她和孩子的生死都懸在空中。

等了大半夜,身旁隨侍的奴僕已經偷偷打了無數個哈欠。

房中傳來的聲響中卻從頭到尾沒有月向晚的痛呼。

屠征閉上了眼,深深吐出一口氣,再吸進,再吐出,紊亂鼓動的心髒才稍稍在胸腔中鎮定下來。

「生下了沒有,啊?」奴僕攔住一端著水盆出來的婢女悄聲問。

婢女猛搖頭,疾疾避走。

四更的鼓聲都已經響過。夜色中浮游著的清寒冷氣,讓人的衣服都變得濕漉漉的,身上更是雞皮疙瘩頻起——在房門外等待實在不怎麼好受。

屠征的指在回廊欄桿上輕輕敲叩,聲聲急促如催魂。

已經五個時辰了,里面還是沒有動靜,會不會——

他猛地轉身,揪住一個剛出來的婢女︰「怎麼了?」

「稟宮主,」婢女神色倉皇,「生不下來,產婆說、說夫人的腰身那里太窄了,是難產。」

房中傳來忍耐的哀號。

「該死!」他臉色一變,一掌揮開婢女。

「宮主,您——」

他踢門進去。

一穩婆大驚失色︰「女人生孩子男人怎麼可以進來?」

他一把將身旁勸攔的人推開,大踏步跨到屏風後面。

濕氣、熱氣。

絳紅色的床鋪上已經分不清哪邊是汗水,哪邊是血水。月向晚像是被綁縛在人間煉獄的刑柱上,濕透的長發散亂,因痛楚顫動在被上旋出黑色的渦。她的眉糾結著,眼眸半閉,嘴上咬著的軟木血跡斑斑。

無法掙月兌的痛苦只能極力忍受,她在這漫長一夜中恨不得早點死去。

「啊——」痛呼的氣力都仿佛被抽干。

石城,石城……

那樣的痛苦,偏生又是那樣的孤寂無助。

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全部是陌生的面孔,像是已經掉落在陰暗的地獄里,擁擁擠擠、擦身而過的人隨著陰森的聲音指引,茫茫無主地朝前行,只要渡過奈何橋,生死苦痛便都一筆勾銷……

石城在霜白長河的那一邊︰「向晚,過來,過來——」

餅來便是一家團聚……

「月向晚!」

耳畔的暴吼稍稍震住了她,回頭,終于有一張熟識的臉孔出現。

「石城——」她喊。

可是石城的笑容緩緩退去,身形也淡走、淡走……

「我認識你嗎?」她對著那張臉孔,似乎听見自己遲疑的聲音。

一股怨氣直直撞進她的心底,他像是恨又不是恨的奇怪表情讓她不解,卻本能地要反抗、要掙扎。

「月向晚,只要你沒事,我什麼都答應你。」他許下承諾。

「不——」她不要死。

手上被自己弄得破皮出血的地方已經覺察不到痛,堅決的力量打開了她自虐的掌心,她本能地向那溫熱尋求支持。

「月向晚……」

她口中的軟木也被取走,她狠狠咬著塞進的手指,唇間盈滿腥甜。

她劇烈地喘著氣,絲毫不敢放松用勁。昏眩中,推擠已經成了無意識下拼命的動作。

「看見頭了,看見頭了!」穩婆尖叫。

「好,再用點力氣……」

手也被握得更緊。

只覺到撕裂的劇痛伴著某個東西滑出了體內,肚子整個空了。她松開嘴,精疲力竭地閉上了眼楮。

「她的手怎麼這麼冰?」屠征蹙眉,雙手合捂著她的手,卻感覺不到一絲溫度。

「女人生完孩子,手腳當然會發冷,沒關系的,氣緩過來就好。」

看著穩婆熟練地倒提起小小的嬰孩,在上輕輕一拍,屠征的瞠目結舌與嬰孩響亮的哭泣形成對比。

穩婆解釋道︰「這第一聲哭,哭掉前塵往事,哭來新生。」

「孩子……」月向晚虛弱得幾乎張不開眼。

「什麼?」屠征只見她的唇瓣蠕動,忙俯耳過去,指輕輕撥開了她汗濕粘在額上的發。

「宮主,她是想見孩子呢。」穩婆抱了嬰兒過去,討好道,「夫人,您瞧,是個千金。」

唇角的勾動細微得讓人覺察不到,她看了一眼,然後才放心地昏睡了過去。

☆☆☆

悠悠醒來時,房中有些陰暗。

窗上的簾子全放著,夕陽斜照透過青色紗質,流溢渲染了一室醉人紅。雖然身上空空洞洞的痛仍有余波蕩漾,但此情此景讓她感到了久違的溫馨和安逸。

婢女輕輕柔柔的笑聲纏繞。

「宮主,您小心點。」

屠征望著小小的嬰兒不知該從何下手。

「哪,您抱這兒,輕點、輕點。」婢女指點著。

小小的嬰孩有幾乎比他拳頭還要小的頭,全身軟軟的,仿佛沒有骨頭,就算包著重重的衣布,他也怕自己稍微一用力便掐壞了她。

「呵,怎麼長得這麼丑?」他微皺著眉不滿道。

嬰兒的小臉紅通通、皺巴巴的,眼楮也睜不開。

「剛生下的小孩子都是這樣子的嘛。」一個婢女大著膽子道,伸手到嬰兒的頰邊踫了踫,「宮主您看,這鼻子、嘴巴長得都像夫人,以後肯定是個美人胚子。」

「是嗎?」他低頭研究。

嬰兒嘴一扁,吐出一些東西來。

「宮主,有點髒呢,還是讓奴婢來抱她吧。」婢女有些忐忑。

屠征卻只是笑笑︰「拿巾帕來替她擦一擦。」越看,越發覺得嬰兒的五官輪廓酷似月向晚。

他在嬰兒的額上親了親,慈愛的表情讓婢女發懵。

「啊,夫人醒了!」

他轉過頭去,對上她第一次不帶一絲戒備的眼光。

她躺在那兒不知已經默默看了多久,他抱著嬰兒開始覺得有絲不自在,但還是走過去,俯身將嬰兒擺到她的旁邊。

「醒了?」他若無其事地問道,「女乃娘剛剛已經替她喂過女乃了,我吩咐下面炖了點湯來。」

她的目光從他烙著深深齒印的指轉到他的臉,再到他的眼楮。

四目相對,他怔忡。

她微微一笑,低道︰「多謝你了。」

女兒稚子無邪,容貌通紅褶皺,神情卻純潔如雪,半點不知世間險惡仇恨,一切污垢到她面前都淨化似水。突生的柔情融化了冰山的一角,心似乎整個都柔軟了起來。

產子時的毀滅性痛楚讓她的一只腳邁入了鬼門關,醒轉時生還的淡淡喜悅使她靈魂清淨,有著分大徹的解月兌,連厭惡的情緒都消散無蹤了。初生與死亡便在這一線之間,她徘徊了一次,深刻人心中的是性命的可貴,而非劇痛的可怕。

危急關頭屠征不加掩飾的關心亦微妙地發酵,釀成了她初醒時所見的眼波——有著長者的溫柔與稚者的好奇。嬰兒第一聲啼哭哭走的是她的前塵夢魘,現今的屠征如此,過去還有什麼好計較的?

她雲淡風清的神情使得屠征仿佛想起了什麼,臉色整個都變了變。

「你和顏悅色,我倒覺得不自在。」

「她還沒有取名呢。」她撫了撫女兒的臉頰,「女孩子姓氏太帶戾氣,名字就不好取了。」

「我倒想到了一個。」他淡然道。

「啊?」

他微微邪氣中帶著幾分嘲弄︰「她一到世上,周遭人都待她如珠如寶,‘愛’之名合她其誰?」

——戈愛。

——割愛?

月向晚沒有听出他話中別有含義,只道他是玩笑一句,微微蹙眉。

「戈……」她低念著,「本有‘哥舒’為復姓,順口又易記,舒字從容伸展……就叫戈舒……」

蝴蝶般的睫輕盈飛起︰「她就叫戈舒。」欣喜的模樣帶點急于向他詢問的意思。

「她是你女兒,你說什麼便是什麼了,何必問我這個外人!」

她一怔。

他似乎也察覺到自己話中酸意泛濫,恰逢婢女端了姜棗藥湯上來,便輕輕一笑掩去︰「先溫溫身子吧。有什麼事情,等過幾個月你好了再說。」

她什麼話也來不及說,他已經甩門而去。

她的注意力被女兒的哭聲拉走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多,月向晚幾乎沒有見到過屠征的身影。他總是趁她熟睡之時悄悄地來,將醒之時靜靜地離開。自然她想跟他提什麼事情也無從說起,而她心里很明白,他的用意也正是如此。

但是,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

☆☆☆

精心調養下來,她的身子恢復得極快也極好。女人的很多病謗都是在月子時落下的。倘若不是在紫微垣宮被照料著,她恐怕會恢復得倍加辛苦。

瓣舒的眼一張開,就仿佛天生帶笑,褶皺通紅的臉開始漸漸平滑白皙起來,果真顯出了純美的輪廓。

只是小嬰兒畢竟還是小嬰兒,除了睡覺、拉撒,就只知道吃。擦拭的指尖才到她嘴邊,她便不安分地伸出小舌。

「嗚哇,嗚哇——」月向晚的手一收,她便哭,哭得淡淡的眉毛和大大的眼楮都皺成一團。

「乖,不哭、不哭……」月向晚輕哼著,起身慢慢在房中走,來回搖著她。

黎五娘湊了過來︰「夫人,她大概又是餓了,讓我來吧。」

雖說為人母有天性,但月向晚第一次照顧嬰兒難免生疏,尤其是喂食方面,因為乳水不足,不得不依靠女乃娘。

丙然,一到黎五娘的懷里,戈舒的小嘴一張一合,便貪婪地吸吮起來,滿足得連眼楮都閉上了。

月向晚暗暗嘆了口氣。

正在此時,門外有女子聲音傳來。

她走了出去。

「上苦奉宮主命來請夫人到塵天宮室一敘。」來人看似冷漠平板,但一雙細長的眸中卻滿是審視。

屠征要見她?

「請姑娘稍待片刻。」

回轉入內吩咐幾句,她拎了件大氅便出來。

隨著上苦到塵天宮室,她們從左側門的長拱橋過。百米遠處的正門道上眾人正從內大殿散出,有幾張眼熟的面孔轉過來,她忽覺寒風一惻,微微打了個寒噤。

「夫人很冷?」上苦漠然地問。

「天很冷。」她淡淡地答。

入宮室,又是寬長廊道與重重關卡,青銅圖騰雖然華麗精美,卻更增添了沉厚凝肅的危險氣息——

「請。」

踏進玄鐵門,一眼望到的便是四周高達兩人的書牆兵器架,正前方是書案,案後正放置書冊的屠征轉過身,目光投了過來。

月向晚吃了一驚。

近兩月未見,他方長的臉更為瘦削,臉色有點蒼白,甚至連眼都微微陷入,是疲憊痕跡與淡淡病容。

相形之下,她倒顯得容光煥發,尤其是在殷紅大氅的映襯下,雖粉黛不施,卻是膚如白雪,唇若含丹,瘦弱中更有清麗嫣潤的韻致。

「听說這幾日你在找我,有什麼事?」他召喚下人生爐上茶,又指向爐畔的椅子,「坐。」

她注意到宮室中服侍的都是少年、小童,沒有一個婢女。

「你——近來似乎很忙?」她忽然不知說什麼好。

「嗯。」他道,有些冷淡,「外面出了些事情,我前幾日都不在宮中,昨夜才回來。」

「我——」

他打斷她︰「戈舒還好吧?」

「她很好。」

「你——的身子似乎也好了很多?」

她點點頭︰「其實,我們母女能夠平安還要多謝你,這幾日找你也便是為了這件事——」她低下頭,不安地將手交握在膝上,「還有——打擾這麼久,也該是我們向宮主辭行的時候了。」

他好半天沒有吭聲。

「這便是你謝我的方式?」話一出才覺嗓音暗啞。

她抬頭,看著他按捺怒火的模樣,不禁微微發抖,但仍堅決︰「是你自己許下承諾,只要我不死,無論什麼要求你都會答應。」

「我還道你會把這句話當成是在夢中听到的。」他嘲笑。

「生死關頭,怎麼會是夢?」她溫和道,「我惟一的要求便是想請宮主放過我們。」

「我放過你,誰來放過我?」他置下書冊,踱了過來,身影以一種凶煞的姿態覆住了她。

「宮主是一諾千金的人。」

他笑,眼中卻全無笑意︰「這千金,我不要。」

她站了起來︰「你想反悔?」

「我不能嗎?」

「你不能。」她凝視著他,「原本我是感激你,但你若要強留我在這里,失掉的不僅是感激之情,還有我對你一輩子的信任。」

承諾隨口說出,又隨口反悔的人,她怎麼能給予信任?

然沒有信任,人又怎麼相處一輩子?

他默然。

她已經給出了選擇︰留下,形同陌路;離開,海闊天空。

「你——」望著他突然之間伸來的手,她偏頭要避開。

手自她發上掠過,他緩緩將掌心攤開在她面前。

一片枯葉。

「冬天到了,樹上便留不住葉子了。」他笑了一聲,「是我自己說過的糊涂話,我能怪誰?你想走,便順了你的心意吧。」

「謝謝。」兩字難以描繪她的感激與喜悅。

「你在紫微垣宮先住幾月,開春後我再替你安排下山。」

她微愕然。

他拾起她的一絡長發在指間把玩撫摩,發順滑柔軟如黑絲,光澤濃麗。他微微笑道︰「冬日山中冰封積雪,下山是很費工夫的事情。況且,戈舒才出生沒多久,斷不了女乃,最怕乏人照顧。你過些日子再離開,等天暖和起來,她的身骨養壯了點,你們謀生計也容易些。」

她想想使點了點頭。

瓣舒的女乃水也的確是件麻煩事。

「宮主若忙的話,容我先告辭了。」她不著痕跡地扯回自己的發。

他嘲道︰「目的一達成便要溜走,你也太不講情理了些吧?」

她臉上有些紅,因為不願與他牽扯,她抱的的確是這種心態︰「宮主事務繁忙,我自然不敢多叨擾。」「月重天的後人,應該也精通五行八卦之術吧?」

「稍有涉獵而已。」只不過是略知皮毛,她哪敢自稱精通。

他笑了笑︰「閉著眼楮走水迷宮,自詡高人的傲氣呢?」

這一提又難免讓她想起不快的往事︰「那只是運氣。」

「既然這樣,你的運氣倒能讓我借用一次。」他走回到書案後,朝她招手,「你過來瞧瞧這兩處地勢。」

案後竟有一個巨大的沙坑,凸凸凹凹堆砌成山河縮影。

「這是遠州西南地貌,藍絲線代河流,綠絲線為密林……大霜河從遠州西部千里流淌到紫微垣宮北山後野林草場……這里——你看兩地有什麼相同之處?」

她搖頭︰「我對地勢構築一竅不通。」

「無妨。」他看她一眼,「你只要告訴我,如果要你在這兩處布陣,你會怎麼做。」

她沉思半晌,接過他遞來的木枝石子,在沙上擺弄起來。

不一會兒,兩處出現了兩個生死門恰恰相反的迷宮。

「怎麼會這樣?」她怔了怔,自己也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他卻朗聲笑了起來,興沖沖地拉她到案前坐下,一手掃掉了所有雜物,將一軸圖紙抽開,軸骨碌碌地滾向另一頭,一張長達十來尺的地圖盡現在她眼下。

「啊?」

「這就是你在遠州布下的陣,只不過你的一根木枝、一顆石子都是十倍,乃至百倍千倍的兵力。」

「哪北山後的呢?」她嚇了一跳。

他淡淡地哼了一聲︰「只是幾個跳梁小丑,憑借陣法攪得宮外十幾日不得安寧,一旦破了他們的陣,他們的遠州老巢也難保了。」

「這陣不是不能破,而是不好破。」

他轉眼向她。

她咬住了唇。這辦法她見父親月重天用過,當時只是演練兵法就死傷難免,如果真的動了刀槍,怕要死尸成山、血流成河。

「怎麼,有什麼為難的?」他問。

她遲疑。

「嗯?」

「宮中能人異士應該不少,破此陣對宮主而言應該不是難事。」

「這不難事倒累得人好幾日沒得安睡。」他嘲笑,「若有人破得了,我何必求助于你月向晚?」

「那宮主倒是過于看重我了,恕我也無能為力。」

「不準走!」他一把撈回她的腰肢,「我最恨你這一點,撩撥了人卻游移不定,好像世間最無辜的人就是你。明明胸有成竹,卻該死地裝模做樣一副心軟模樣!破陣是遲早的事,晚一日破,死的人便更多。」

「我不是不忍心破陣,而是破這個陣我能想到的只有下下策。」她嘆一聲,「下下策,你還要听嗎?」

「沒用過,怎麼知道不是好策?」

「破它——要用人作盾、身為刃。」她道,「這種死法是最沒價值的,而且百人中能生還的只有一個。」

他眉眼間波瀾不興,支手按在圖上,塞給她朱砂筆︰一破了陣就是價值,解!」

她悚然回眸;「像你這般人,從來不當人命是人命。」

「那是因為我當更多人的命是命。」他的唇溫柔地踫觸了下她雲般的的發鬢,沒讓她發現,「死人是為了征戰,征戰是為了野心,野心是為了百姓安居。」

她看著圖不應聲,室內陷入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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