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面相公 第一章
作者︰華甄

扁陰荏苒,轉眼十二個春秋過去了。

東北冬季的天空既高且藍,青翠的松木與枯黃的雜樹,使得山林色彩斑駁,幾只山鷹從高空俯沖而下,掠過樹梢,尖銳的鳴聲在空寂的山間顯得格外淒厲。

突然,寂靜的山崗上,一隊剽悍勇猛的人馬搖旗吶喊地狂奔而來,山林頓時為之呼嘯顫動。

黑壓壓的隊伍前,領頭的正是遼陽總兵──人稱「猛將軍」的彭峻猛。

歲月在他身上刻寫了滄桑,卻也替他增添了成熟的魅力。此刻的他身著雄獅二品武將官服,頭戴鐵盔,駕馭著高大雄健的駿馬在山麓中狂野飛奔。身下那匹與他默契極佳的赤色雄駒,長鬃隨風飄舞,昂首闊步,更襯托出他剛烈豪邁的性格。

彭峻猛自康熙二十四年雅克薩之戰擊敗羅剎國受封參將後,十二年來,他多次奉詔率軍參與平定準噶爾部叛亂,尤其在烏蘭布通、昭莫多等戰役中,數次率軍成功地擊敗和攔截叛軍,並在守護被稱為朝廷「王室祖陵」的遼陽城時,擊退叛軍對王陵的侵犯。其後,他再次受到朝廷褒獎,授二等總兵職,駐守遼陽城。

他率先奔上山坡後,輕提韁繩,撥轉馬頭。

未得盡歡奔馳的駿馬半身直立,仰頭長嘶。可彭峻猛傲然挺身馬上,面色絲毫未改,全身散發著一種不怒而威的氣勢。

駿馬終于向頑強的主人妥協,嘴里噴吐著白色長氣,踢踏著四肢乖乖站定。

彭峻猛輕拍愛駒以示安撫,然後抬眼往山下眺望。

如山呼海嘯般奔騰而來的大隊人馬逐漸在山坡上集結,各營佐在佐領的號令下迅速排列成整齊的方隊,馬蹄聲由急轉緩,終至平靜。

滿山滿谷的軍隊轉眼間除了戰馬吐氣、輕踏碎步外別無人聲,足見將士們訓練有素,軍紀嚴明。

看到旌旗獵獵、將悍兵勇,彭峻猛冷峻瘦削的俊臉露出了贊許之色,令他威儀不凡的容貌更增豐采。

今天他親自督軍排陣演練,自去年皇上再次御駕親征,徹底擊敗噶爾丹後,朝廷就沒有太多戰事了,他還有點擔心天下平而軍心散呢,可是今天看到將士們的斗志依然高昂,這確實令他甚感寬慰。

「大人,今天的訓練很不錯吧?」策馬追來立于他身側的衛士中,一名身著皮革甲衣、頭戴紅纓盔帽的年輕衛士難掩興奮地說。

「是不錯。」彭峻猛平靜地看看他,指著天空說︰「龍兒,射下那只鷹。」

「啊?你不是從來不準射殺飛鷹的嗎?」彭峻龍驚訝地看著大哥。為了趕赴明年開春舉行的武舉殿試,數月前他剛從少林寺回來。

爹娘希望他像三哥那樣在科舉考試中拔得頭籌,晉升仕途,他也想試試自己的能力。可是鄉試完後回到家,炕還沒捂暖,就被父帥指派到大哥身邊擔任侍衛,說要他赴殿試前先在軍中「歷練歷練」。

彭峻猛看著天空,嚴厲地說︰「當然,射殺山鷹軍法處置!但你在少林寺待了十來年,難道還不能射下活鷹嗎?」

「哦,大哥是想考我啊。」彭峻龍了然一笑。「那你看著。」

他取出箭矢,仰天彎弓搭弩,氣沉丹田,指頭一松,但听天空「咕咕」叫聲,一只飛鷹倒頭栽下。

「哈哈,射中了!」彭峻龍難掩興奮,其他士兵也紛紛為他的神射喝彩。

「大人,您看,還是活的!」一個侍衛將那只落地的鷹送來。

彭峻猛接過來看看,臉上總算有了一絲笑容。「嗯,內力不錯,震暈了牠。」

他輕彈鷹穴,喚醒了牠,再將牠托在手指上舉起,那山鷹展開巨大的雙翼撲騰著飛向藍天。

這時,身著紋豹盔甲的參將洪籌壽策馬來到彭峻猛身前。「大人,今日將士們表現不俗,回城前讓大家進山打點獵物,慰勞慰勞,您看可行否?」

彭峻猛看看天色,對他的副將點頭道︰「好主意,今日訓練到此結束,打獵一事就由洪大人負責調度,各佐領協助,申時回營。」

「末將遵令!」喜好打獵的洪參將和其余十幾名佐領將官一听請求獲準,都十分高興,欣然允諾。

彭峻猛將馬頭略轉,雙腿一夾,縱馬往另一側的九連洞而去。

身為他的隨身侍衛,彭峻龍和其他數人自然也緊隨其後。

終于不受約束的駿馬得以昂首放足疾奔,那清脆的蹄聲彷佛一首鏗鏘起伏的旋律回響在冬季的山嶺間。

騎在馬背上的彭峻猛心情也隨之開朗,這是他的最愛──縱馬飛奔!

來到一處岩石林立、風光險峻的山坡,展現在他們眼前的是起伏的翠峰石崖和曲折回繞、風光旖旎的太資河。

河水兩岸山崖峻峭,峽谷幽深,這是一片廣袤的原始森林。

彭峻猛收緊韁繩,緩緩停住了馬。

盡避是初冬,但這陣疾奔仍令他出了汗。于是他解開衣襟迎風而立,習習涼風拂面而來,令他感到十分愜意。

他回頭對身後的侍衛們說︰「在這歇會兒吧。」

隨後他跳下馬,摘下頭上的綴纓盔帽掛在馬鞍上,又月兌上的軟甲錦袍,立即有個士兵走來接了過去。

「我上去看看。」他指著右側的山崖對峻龍說。

「我隨你去……」彭峻龍立即跳下馬想跟上。他知道大哥一向喜靜,又因身懷絕技,所以在休息時通常不讓侍衛貼身保護。

彭峻猛一擺手。「不用,這里水草還行,你照顧馬,我上去看看。」

彭峻龍不再堅持,從大哥手里牽過馬韁,連同自己的坐騎一起走到山坡上,讓馬兒遛吃草。

回頭看看走上岩石,大哥那孤獨瘦削的背影,峻龍心里很難過。

從小他就敬佩大哥。大哥武功好,會打仗,又十分關心和照顧他們幾個弟弟。過去十年來,他雖然遠在少林寺,但卻沒少得到大哥的關心,大哥甚至還抽空親自去嵩山看他。

可是除了至親外,誰都不知道大哥每天都承受著無人能解的痛苦。按娘親的說法,這個多年來折磨著大哥,無人能治的病叫做「失眠癥」。

「唉,可憐的大哥!」彭峻龍嘆息著模模頸子,這是每當想起那恐怖的一日,他就免不了的習慣動作。

就是從那該死的迎親日後,他的大哥便得了那個莫名其妙的怪病,而他自己也得了「恐女癥」。

「呿,女人!大哥都是被那個瘋女人害的!」他咒罵著為大哥叫屈,又情不自禁地嘆息道︰「這世上為什麼沒像娘這樣既美麗又聰明的好女人呢?」

他再看看佇立在高高岩石上的大哥,搖搖頭隨著兩匹馬往水草多處走去。

漸漸地,山風轉寒,日頭西沉,彭峻龍沒看見大哥的身影,便上山去找。

可是等他上了山崖,卻奇怪地發現大哥竟沒在這兒。

想到大哥可能出了什麼意外,彭峻龍十分焦急,當即與其他衛士分頭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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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上石崖的彭峻猛迎著陣陣涼風,欣賞著夕陽下閃著白光的太資河及兩岸原始森林蒼郁的景色。

看著蜿蜒流淌于山崖下的河流,他佇立于山崖上,興起了無窮的思古幽情。

約兩千年前,這里是燕國屬地。為抗擊秦軍,太子丹欲以弱旅之燕抗衡虎狼之秦,曾在這里派出壯士荊軻前去刺殺秦始皇,也曾在這里率軍抵抗秦軍,最後又是在這里被其迫于秦國壓力的父王斬殺。

民間百姓悼念為國捐軀的太子丹,遂將此河也稱為「太子河」。

蕭瑟的寒風拂面,彭峻猛耳邊彷佛傳來荊軻當年的慷慨悲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想當年荊軻為義舍身,前去刺殺秦王;燕太子丹以弱抗強,那都需要多麼大的勇氣啊!兩千年過去,山川依舊,英雄壯士的氣概早已融入了這天地之間,為後世所景仰。

沉思中,他忘了這里是有名的礁石林立、暗洞相隱的九連洞。

當踏上一塊方石,感到腳下松動時,還來不及做出反應,他整個人便墜入了一個又陡又深的黑暗山洞,小腿骨踫到凸起的石塊,傳來劇烈的疼痛。

「踫!」就在一抹光亮出現時,他的頭撞到了堅硬的石壁,暈眩與疼痛中,他只覺得身子一空,便被狠狠地擲入一個綠色世界,鼻息間充滿淡淡的清香。

尚未從暈眩中恢復,突然眼前一亮,覆蓋在他臉上的植物被扒開,他迎上了一雙他所見過的最漂亮有神的眼楮,而此刻那對黝黑的瞳子里充滿驚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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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的河岸蕭瑟而荒涼,除了偶爾飛過的幾只水鳥外,便只有在寒風中婆娑起舞、滿坡滿灘的席箕草。

此時,在齊腰的雜草叢中,一點明亮的紅色不時移動著,顯得突兀而美麗,更為這死氣沉沉、單調枯燥的景色增添了一絲活力。

「好啦,該回家啦!」

隨著一聲歡快的輕語,那紅色身影立起,原來是個年輕美麗的女孩。

她抱起剛割下的席箕草,走向放置在山崖下的木板車。

看著已經堆得像小山似的草葉,她臉上揚起笑容。

將懷里的席箕草小心地放在草堆上後,她先在板車一側的前後分別系上兩條繩子,準備將這些她花了大半天時間辛苦割下的草葉捆綁在車上。

可是她的繩子還沒來得及繞過另一側時,突然一道白影卷著勁風掠過她的臉。「踫」地一聲落在她的板車上。

罷剛堆放好的草葉,隨即飛散開來,同時也將她嚇得不輕。

她錯愕地抬頭看看頭頂的山崖,並沒有發現什麼異常。

她戰戰兢兢地撥開覆蓋著那「由天而降」物體上的席箕草,更加驚訝地瞪大了眼楮──那里竟躺著個半邊腦袋被血染紅的男人!

「啊!天、天上掉下個──人?」受驚的她小嘴半張,驚問道。

她實在不明白怎麼天上會掉下一個頭上流著血的大男人?

「我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是從該死的山洞里!」彭峻猛忍受著疼痛和暈眩說道。

「啊,你的腿也受傷了!」當他推開蓋在腳上的草時,女孩再次驚叫,並放下手里的繩子,蹲在他的身邊,將草葉從他腿上拿開。

「不要踫我!」他討厭女人,尤其在他頭暈目眩時踫上這種大驚小敝的女人!

「可是你受傷了,看起來很嚴重。」女孩好像沒有看到他惡劣的態度,只顧著伸手拉起他的褲腿,想查看他的傷。

她的「違令」之舉可是惹惱了彭峻猛。

「走開,女人!」他眉頭一擰,猛地起身推開她,將她推倒在地上。並抹去額頭流下遮住眼楮的血,看清自己正坐在一個堆滿席箕草的平板車上。

他將沒受傷的腿跨出板車,努力地支撐起身子想站起來,可是一陣暈眩阻止了他的行動,而他受傷的腿因用力而流出更多的血。

「你不能走路!」女孩被他推倒,又見他如此固執,不由得也生氣了。

她跳起來一把將高大的他推倒在草堆上,嚴厲地說︰「你如果想流血而死,就不要掉到我的車上來,既然來了就得听我的!」

她粗魯的動作令彭峻猛氣得想揍她,可是看到她剛才還因受驚嚇而蒼白的臉,現在又因憤怒而變得紅通通的,倒令他覺得新奇了。

「妳要做什麼?」他冷冷地問,已不再試圖站起來。

見他老實地坐在草堆上,女孩收斂起怒容。「得先替你止血。」

她扯下頭巾小心翼翼地替他擦去臉上的血,確定臉上沒受傷,傷口是在頭頂,而且不是很嚴重後,她又轉頭去檢視他腿上的傷。

當拉開他的褲腿看到傷口時,她的秀眉聚成了小山。

「喔,你摔得可不輕啊……」說著,她伸手從板車前的籃子里取出一個瓶子,將里面的白色藥粉撒在他的傷口上,再用頭巾小心地包起來,然後又抹了點藥粉在他頭頂的傷口上,同時還不忘安慰他︰「不要怕,這是止血消炎的靈藥,很管用的喔。」

她輕柔的踫觸和哄孩子似的語氣令彭峻猛很不習慣。

放下藥瓶後,女孩站起身看看他,皺著眉說︰「你得躺下。」

「為什麼?」

「因為我得將你拉上去……」

「妳拉我?別作夢了!」彭峻猛不屑地說著又想站起來。

可是女孩已經將那條原來要用來捆草葉的繩子繞到他的身上,但由于他身子高大,繩子沒拋好,打到了他的眼楮。

彭峻猛氣得一把將那條繩子扯掉,厲聲說︰「妳干嘛?」

「車邊沒有擋板,山路不平,不捆住你會滾下來……」女孩解釋。

「不要,拿開這該死的繩子!」彭峻猛不耐地阻止她。

「躺下!」

已經抓住繩頭的女孩並沒有被他的怒氣嚇到。她果決的神態令峻猛有一剎那的迷糊,畢竟,從來沒有人敢這麼大膽地命令他,可這個女孩……看起來頂多十七、八歲吧,竟敢這樣「粗暴」地對待他!

就在他怔愣間,女孩已經再度用力地把他推倒在車上,同時將繩子纏繞過他的身子,手腳俐落地拉緊,在車梁上打了結。又抓過另一截繩頭繞到他的腿部,捆綁他的腿。

從她沉著老練的舉止中,彭峻猛確定她很擅于此道。

繩子在移動間突然擦過他的傷腿,鑽心的疼痛令他脾氣更加火爆。

「笨女人,妳到底在干嘛?」他煩躁地大吼。

「干嘛?你以為我在干嘛?」對他的壞脾氣女孩也煩了,于是毫不示弱地吼回去︰「把你綁在車上,拖回家去殺掉煮來吃!怎樣?」

「滾開!」彭峻猛用力掙月兌雙手將女孩推開,他這一輩子還沒被人捆綁過呢,憑什麼讓這個野丫頭將自己捆住?!

可他這麼一生氣用力,不僅扯動了傷腿使疼痛加劇,更是頭痛欲裂,令他不得不重重地倒在車上閉著眼楮喘氣。

被他猛力推開的女孩毫不氣餒,站直身子後繼續勒緊繩子,打上結。

「該死的笨女人!」他因無法克制的疼痛和暈眩而感到憤怒,也因這個自以為是的女孩而怒氣勃發,可是除了咒罵外,此刻的他也無法做其他事。

「你才是該死的笨男人!」確定將他捆牢後,女孩站起身,拍拍衣裙毫不客氣地說。「你若想以後走路不瘸的話,就給我老實點!」

她凶狠的話令彭峻猛一愣,睜開眼楮。

接下來,更令他驚愕的是──她居然毫不在乎他的傷痛,竟將那些散亂的、長著淡綠色小花的草收攏來捆在一起,重重地放到他的身上,理直氣壯地命令道︰「抱好!」

「那就解開繩子!」彭峻猛黑著臉說。

「你的手不是很自由嗎?打人可以,抱東西為什麼不行?」

那捆草被硬生生地塞進了他的懷里,他正想將它丟得遠遠時,女孩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厲聲說︰「這是我的飯碗,你要是敢把它砸了,我跟你沒完!」

說完將一些零散東西收拾進籃子里,往河邊走去。

彭峻猛看著她的背影好奇地想,這個小女人似乎很野,也很有個性。

她為什麼不像別人那樣怕他呢?

看著她凶悍的態度,他既生氣,也覺得有趣,如果她知道了他的身分,還敢這樣粗魯地對待他嗎?

想到這兒,他倒是真的很想看看她那時的反應。也許,他應該給她一點苦頭吃吃,算是對她的一點教訓?

一邊想著,他一邊打量著周圍。暗忖著︰看來沒有她的幫助自己真的上不去。

這是條他不熟悉的河谷,身後高聳的懸崖上長滿荊棘和低矮的灌木,也看不出自己到底是從哪里摔下來的。前面緩緩流淌的河水旁長著成片的席箕草,山崖上的樹林一片干枯凋零。涼涼的風中,偶爾能听到一兩聲水鳥的啾鳴。冬天到了,蟲子鳥兒都不再光顧這個荒涼的河灘。

再看看身上身下一大堆的席箕草,他知道這是生長在河灘草地里,喂養牲畜的好飼料。

難道她家是養牲畜的?

一陣腳步聲,那個女孩回來了,她身後跟著一頭又瘦又瘸的驢子。

「花花,今天就辛苦妳拉這頭倔驢吧。」女孩對老驢說著,開始套車。

呿,該死的女人,竟敢將自己歸入了驢類?真是豈有此理!

「喂,妳說話小心點!」彭峻猛冷冷地說。

「你才該小心點!沒見過你這麼粗魯又不知好歹的男人!」女孩回瞪他。「說吧,家住哪里?否則就讓你爛死在這里。」

家?這字眼提醒了彭峻猛,他可不想讓峻龍看到他這個樣子,否則絕對會驚動到在奉天的母親。

想到他美麗聰明又慈祥豁達的母親,彭峻猛的心里充滿了歉疚感。母親已經為他的事操透了心,他又如何能再增添她的煩惱和憂慮呢?

見他愁苦的樣子,女孩動了惻隱之心,口氣緩和地問︰「難道你沒有家?」

彭峻猛不語,雙眼注視著藍藍的天空,太陽已往西緩緩地移動。

見他不答,女孩也沒再問,看看他瘦削的模樣和身上的破衣爛衫,心想他一定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算了,你先跟我走吧。」

她牽起老驢往山崖另一頭走去,並不時回頭看看他,以確定他依然平安地躺在車上。

瘸腿驢子走得很慢,沉默中,只听到車轂轆「咯嘰──咯嘰」碾壓著崎嶇山路的聲音。車子搖晃顛簸得很厲害,果真如她所言,如果不被捆住的話,他就算不滾下去,那傷腿也有得受的。

「妳叫什麼名字?」彭峻猛突然問道。

「周雁翎。」女孩對他突然開口有點吃驚,但還是回答了他。「你呢?」

現在彭峻猛後悔自己多嘴問她的名字了,只得很不情願地說︰「猛子。」

看出他的勉強,女孩爽朗一笑。「別擔心,我不會用你的名字找你麻煩。」

她落落大方的神態,自然純真的笑容吸引了彭峻猛,他看著她陷入了沉思。

對女人,除了她們的身體,他了解得不多,也從不想去了解,他不知道女人也有像雁翎這麼開朗直率又有勇氣的。當然,他的母親盈盈夫人除外。

老驢子在雁翎的協助下,拉著這沉重的推車穿過狹窄的山谷,上了一道很長的山坡,終于在日頭西落時,氣喘吁吁地進了一個石頭堡似的院子。

「喔,花花,辛苦妳啦,以後三天妳都不用干活……」

就在雁翎忙著安撫已經累得不行的老驢子,並為牠松套時,彭峻猛打量著眼前這個雖然小,但很整潔的院子。

整個院子最醒目的就是用巨石砌成的高大院牆和厚實的木門。很顯然,它的功能不僅是用來防御敵人,也是防御野獸的。

院門口有棵麻葉樹,光禿禿的枝椏有力地張開直指天空。

樹下有個大水缸,靠馬廄處有一副石碾,看來院主常用它來碾米磨麥。

還有那幢式樣簡單但結實牢固的屋子──那是典型關東「口袋房」的開式,屋門開在東側而不在正中。草坯砌牆,泥沙抹面,粗大的煙囪從厚厚的牆頭伸出,其下有個方正的木格窗子,屋檐下順著牆腳是一排整整齊齊的柴薪。

「來吧,我扶你進去。」

雁翎來到他身邊,將那些壓在他身上的葉子搬開放在屋檐下,再將纏在他身上的繩子解開,拉著他的手。

當他們的手指相觸時,兩人彷佛被火炙了似的同時縮手。

「呃──」雁翎臉紅地看看手對他說︰「要不,你、你搭著我的肩膀吧。」

看看眼前的台階,彭峻猛伸出手。「妳攙著我就行。」

「逞強!」雁翎翻了個白眼,攙著他的胳膊慢慢地登上台階,往屋里走去。

進門是一間小房間,一道山牆將其與里面的房間隔開。

「妳家里其他人呢?」走進沒裝門,甚至也沒掛門簾的里屋,彭峻猛看著這空蕩蕩的房間問。

雁翎將他安置在炕上,為他月兌掉鞋子,低低地說︰「我家沒別的人。」

「什麼?就只有妳獨自住在這里?」彭峻猛大驚。他記得剛才一路走來除了樹木岩石外並沒有看見任何一戶人家,那麼說這一帶就只有她獨自居住嗎?

雁翎沒好氣地看他一眼。「這里是我的家,我不可以獨自住在家里嗎?」

「不,我是說妳的爹娘呢?妳沒有與他們生活在一起嗎?」

听他問這個,雁翎的臉色更難看了。她下了炕,走到炕角蹲下點火燒炕,一邊簡單地說︰「我沒有爹,我娘兩年多前死了。」

沒有爹?那是什麼意思?彭峻猛想問,可見她神情冷淡,便沒有開口。

雁翎燒好炕後,點上一盞燈放在炕桌上,就出去了。

等她再進來時,手里捧著一個木盆。

她將盆放在炕沿,上炕跪坐在他的傷腿旁,將他的褲腿卷至膝蓋上。

「忍著點。」見他皺眉,她輕聲說︰「這是熬煮過的草藥水,能收斂傷口。」

她用干淨的布巾浸上溫熱的草藥水,小心又仔細地為他清洗著傷口。

「妳是郎中嗎?」再次見到她熟稔的動作,彭峻猛忍不住問。

雁翎笑道︰「不是,不過我常常替那些受傷或摔斷腿的牲畜包扎治療的。」

「希望妳不會將我治成跛子!」想到那頭瘸腿驢子,彭峻猛擔心地說。

「不會,沒傷著骨頭,只是傷口大了點,血流得較多。少走路,靜養一兩天後就會好的。」雁翎從炕頭取來藥罐安慰著他。

看著她重新為他敷藥包扎,彭峻猛郁悶地想︰她好像對將陌生男人帶進她獨自居住的家里並不覺得不妥。為什麼?難道她常常這樣嗎?

就在他為這個念頭感到不快時,小腿傳來的劇痛令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對不起。」雁翎抓住他下意識縮回的腿,動作迅速地用布條將上了藥的傷口包好。一邊說︰「你要讓這條腿多休息,這樣傷口愈合才快。」

「誰教妳的?」身為武人,他受傷無數,對這點傷並不在意。但眼前這個小女人似乎越來越引起了他的興趣。

「沒人教。是我經常受傷,還摔斷過腿,看到鐵大叔和我娘都是這麼弄的。」

「鐵大叔?」

女孩將包扎好的腿平放在炕上,又轉到他身前,為他額頭上的傷口做同樣的處理,微笑著說︰「鐵大叔是上河屯的族長,他人可好呢,大伙都听他的話。」

她的靠近令他呼吸到她身上那股獨特誘人的草葉香氣,不由得深嗅了幾口。

雁翎毫無所覺地托起他的頭,讓他仰靠在牆上,以避免藥汁流了下來。

彭峻猛趕緊收斂心神,將注意力集中在他們的談話上。

「上河屯?」他不記得在他的轄區內有這麼個地方。

「那是個很小的屯,沒幾戶人家。幾天前鐵大叔帶著大伙兒打獵去了,不過這一兩天就會回來。」雁翎簡單地告訴他,用白布將他的頭包扎好。

「好了,你歇會兒,天要黑了,我得先去照顧花花。」說著她下了炕。

「花花?」峻猛做了個厭惡的表情,看著她走出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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