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辭 第6章(1)
作者︰秦巔

歷史上是這麼說的,最起碼司馬遷是這麼說的。

司馬遷說,趙姬與嬴政被接回秦國後,趙姬繼續與呂不韋勾搭,但呂不韋政事纏身,不勝其擾,便想了個辦法。

他讓?鶤誘惑趙姬,然後幫助趙姬將?鶤送進宮里當宦官,可是卻沒有讓他真正成為一個太監。

掩人耳目,不過為了苟且之事。

司馬遷這麼寫,可朱麗妍已經不信司馬遷好多年。

盡信歷史,不如沒有歷史。

秦莊襄王死,嬴政即位。尊呂不韋為仲父。

那個孩子終于當上了王,呂不韋明顯地繁忙了起來,陪著朱麗妍的日子也少了很多。朱麗妍也已經學會心平氣和,最起碼表面上如此,所以她不會為秦始皇的事有何驚動。

懊來的總是要來的。

這幾日,呂不韋早出晚歸,或是根本不歸,朱麗妍終日無所事事,便吃吃喝喝,彈琴睡覺。每日幾乎有一半的時間都沒有起來。所以,她已經有好幾天都沒有見到呂不韋了。

可是每當她在明媚的陽光中醒來的時候,鼻腔里他的味道縈繞不絕,身邊還殘留著他的溫度。

如此,她就更加不想起床,懶懶地窩著,直到那些遺留的漸漸消散去。

日子久了,她不甘心再懷抱著他的味道。帶著這樣的不甘心,一天夜里,她幽幽地轉醒,身邊依然空蕩蕩。他還未回來嗎?

披了衣服,走出門,立即有侍女上前。

「夫人有何吩咐?」

「你家主人還沒有回來嗎?」

「老爺已經回了,現在在書房。」

朱麗妍聞言就往書房走去。侍女也不攔她,只要不出這個宅子,她還是自由的。

來到書房,也不打招呼,推門就進,看見呂不韋在燭光下看著東西,極為專注,連她進來都不知道。

燭火映在他臉上,他垂著的眼眸里,有著溫潤的磷光。

朱麗妍一下呆住了。

她很少從他的眼里看到這種會溺死人的目光,心里有些酸澀,竟嫉妒起他所閱讀的東西來。

然後,他笑了,看著他手里的東西笑了。

朱麗妍迅速轉身,閃到門外,貼著牆,心怦怦地跳。

呂不韋被驚動,起身走了出來,看到門口的朱麗妍,笑道︰「你怎麼還沒有睡?」然後疑惑道,「生病了?」說著,就伸出手按住朱麗妍的頭。

朱麗妍緋紅著臉,飛快地搖搖頭。

呂不韋像是想到了什麼,笑著牽著她進了書房。

抱著她坐下,拿起一塊木板,對她說︰「你還記得這個嗎?」

朱麗妍看了,笑笑,「當然記得。」這是她最後一張人物畫。

木板上,吊著眼的Q版小人一臉狐狸相,正臭臭地看著她。

用指尖細細模索著小人,胸口被一種很詭異的東西所充滿。漲漲的,但是卻很幸福。

被他捏著下巴轉過臉,又看到了那溺死人的目光。

主動獻上傳說中的香馥紅唇,他明顯的有絲驚訝,但仍接受了。

于是,本來就不涼快的夜,溫度節節攀升。堆在牆角的竹簡,散發著腐朽的味道,只是在那陳腐中,隱隱的有淡淡的竹香。

月光從窗外爬進來,攀上她溫潤的肩,下一刻,卻被他嫉妒般地用唇趕走了。

書房刻板的氣氛被打破,幽柔而甜蜜的蘭桂的香氣,在月下,彌散開來。相交的目光不再有逼迫,單純地軟和起來。

而那塊木板,靜靜地躺在地上,那小人,也是一臉月光。

餅了幾日,朱麗妍又恢復到見不到呂不韋的情況,但再過幾日,他來到她面前,扔下幾捆竹簡,說︰「幫我的忙。」

她挑起眉,說︰「你居然會開口讓人幫忙?!」她看看窗外的天,問,「太陽啊太陽,你今天是從西邊升起的嗎?」

他輕輕拍了下她的頭,引來她不悅的瞪視。他笑了出來,說︰「只有對你我才會說這樣的話,別人我還不放心。」

她模了模下巴,做出感興趣的樣子,老氣橫秋地說︰「那倒要看看是什麼事了。」

即便是穿著女裝,卻也總是做出女子不該有的動作,她骨子里還是那個平原君啊。

呂不韋攬過她,親了她一口,然後說︰「我想你能幫我打點幾樁生意。」說完之後,就看著她,神色間竟有絲小心翼翼。

以朱麗妍的心高氣傲,怕是會拒絕吧。

「好。」她說。

「……是嗎?」呂不韋倒是有些意外。

她拉開竹簡,飛快地瀏覽,然後道︰「都是些挖牆腳的事,怎麼?你需要錢?」她若無其事地問,「錯了,應該是秦國需要錢。」

呂不韋笑笑,「對。」

「不能問原因?」

呂不韋搖搖頭。

朱麗妍合攏竹簡,放在手里掂掂,「那也無所謂,反正我手癢了相當長的時間,剛好送幾個冤大頭來給我玩玩。」

她眼眸里的戲謔與精明的光,他一度非常熟悉。

她還有另外一個名字,叫做趙勝。

宛如這個名字一樣,她其實是很高傲的人。她應該站在眾人之上,而不是被關在這里。是他虧待了她,可他不知道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

或許方法不是沒有,比如可以放她走,但他做不到。

他向來缺少那種叫做「成全」的優良品質。

朱麗妍迅速地專注到那幾件生意中去,呂不韋撥了幾個人給朱麗妍,朱麗妍從他們那得到情況,然後又給他們指示,足不出戶便維持了秦國三個商隊的運營。

呂不韋以前手段婉轉,做生意圓滑,即便自己是強勢的一方,也要維持公平交易的表象。可朱麗妍卻一改這種作風,蠻橫無理,幾近土匪作風,不放過一絲可貪圖的利益,利用秦國國勢的強大,脅迫諸國商賈。

外人不知背後的朱麗妍,只道呂不韋心狠手辣。

「你倒是把我為數不多的良好形象毀之殆盡了。」呂不韋對朱麗妍道。

朱麗妍笑笑,「這就是我與你的差別。我是為官出身,而強取豪奪向來是官宦愛做之事。」

呂不韋譏諷一笑,「那倒是。」

「且‘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這是你告訴我的。追名不如逐利,現在秦國強盛,不用看諸國臉色,此時不一鼓作氣,聚集天下錢財為一統天下做好準備,又更待何時?」

呂不韋想不到她會說得如此直白,問︰「我以為你會顧及你是趙國人。」

朱麗妍笑笑,「那又如何?」

呂不韋當年離開之時,本來就帶走了趙國的大量錢財,此時朱麗妍逼迫趙國冶鐵輸送往秦國,給了冶鐵商還算豐厚的利潤算是撫慰,可趙國卻不肯了。朱麗妍便找呂不韋要了軍隊,看守運輸線路,趙國不敢挑釁秦國士兵,只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鐵礦的鐵運到了秦國。

有人指責,這哪是做生意,明明是搶劫。朱麗妍笑著回答,我又不是沒有給錢。

從來沒有見過這麼囂張的生意人,可呂不韋又是秦相,嬴政年幼,秦國朝政呂不韋一手遮天,眾人敢怒卻不敢言。

呂不韋任憑外人議論,卻不阻礙朱麗妍一分一毫。

這般以後,呂不韋手上確實多了許多錢。

可是每每朱麗妍賺到錢,往往又會被迅速花光。朱麗妍笑言︰「你這里是個無底洞,永遠也填不滿。」

呂不韋只是笑,也不說為什麼。

是什麼如此費錢,秦國又要做什麼?

不久,朱麗妍就看出了端倪。無意間看到他書房的竹簡上寫著「水」、「田」等字,再加上與她打交道的幾個人總難免露出口風,朱麗妍終于知道了呂不韋在忙什麼。

「鄭國渠對不對?你在開鑿鄭國渠。」一日,朱麗妍靠在呂不韋懷里,說出了答案。

呂不韋一愣,繼而有些惱怒。

朱麗妍哈哈大笑,「莫惱莫惱,不是有人偷偷告訴我的,是我自己悟出的。」

呂不韋一臉不相信。

朱麗妍笑著親親他,「我通曉古今,你不知道嗎?」

呂不韋不理會她的胡言亂語,只是也開始追逐她的唇,手也不規矩起來。

「喂。」朱麗妍紅著臉拍下他的手。

他一本正經道︰「你這通曉古今的神人,我自是要多親近些。」

從嬉笑到臉紅心跳,有句話說得好,叫芙蓉帳暖度春宵。

懶懶地玩弄著他的手,懶洋洋地窩在他的懷里,幾乎不想再起身。

而他一直在親吻她的頭發。

握了他的手,沉沉地想睡去,卻听他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明明如此貼近,可又遙遠又難以捉模。

「我跟你講我小時候的事好不好?」呂不韋沒有得到回應,仍是徑自說著,「呂家世代經商,錢財無數。所以,我有個很有錢的爹,也有個很美麗的娘。

「我爹與我娘很恩愛,我娘又美麗又溫柔。娘出生書香之家,小的時候常常抱著我教我念詩文,她說莫染了你爹那一身銅臭氣。娘身上天生帶著蘭桂香,抱著我,也將那香氣燻到了我身上。」

朱麗妍已經閉了眼。

「可惜紅顏常常遭天妒,娘的美貌被衛國一位高官看中,爹送了不少的錢,希望可以打消那個人的覬覦。那人倒是大方地收下錢,就在爹以為娘已經安全的時候,那人派人來,生生從家里拖走了娘。

「我那時小,害怕又不害怕,哭著問爹為何不去救娘?爹只是蒼白著臉,踉蹌地回到屋里,關上了門。我死命地敲門,求爹把娘帶回來,可爹沒有應聲。我就大罵爹是個懦夫,可爹還是沒有反應。我氣急,便自己跑去那官的宅子前大喊大叫,被侍衛打了半天,卻死也不肯走。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官終于出門來。我現在還記得他那時的樣子,臉色紅潤,衣襟不整,一副饜足的樣子。他命人按住我的手腳,把我摁趴在地上,取來鞭子,抽我的背腰。一邊打,一邊哈哈地笑。他說,小小的商人之子,還想忤逆官?懂不懂工商末業,你就是那最低的一等。」

一切心結,皆有其源頭。當一點一點地追溯歷史的時候,對旁人來說,無非是好奇心的滿足;可對當事人來說,卻是椎心刺骨的痛。

傷口即使用最好的傷藥料理,沒有留下任何疤痕,可其實,都從未愈合。

血無法代替淚,因為血能肆無忌憚地流出,可睜大的眼卻早已干涸。

「我被打昏了過去,後來听說是那人將我與娘送回家的,反正等我醒來的時候,娘已經上吊了。」

身邊的呼吸既輕且淺,他無聲地笑笑,支起身子,看她無邪的睡顏,輕輕落下吻。

「你可知道我有多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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