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浮燈 第5章(1)
作者︰桑楚

寧小夏低著頭,望著面前那杯李則臨走時刻意端上的康寶藍咖啡。

沉默就好像一張網把兩個人都密密地包住了,裹得緊緊的,幾乎不能呼吸。

寧小夏小心地抬起頭,看著對面那張不知道在記憶中勾勒了多少次的臉,在歲月的沖刷中磨去了稜角,少了年少時的堅毅,卻多了一份歷練的積澱。還是習慣格子襯衫外面罩一件簡單的運動外套,蓬松的頭發三七開,黝黑的皮膚總是襯得牙齒好白。

宋劍庭也用心地打量著她,前兩次的見面都是遠遠地望著,又因時間緊迫,看得不甚清晰。中學時經常扎成麻花辮的長發剪成了俏麗的短發,以前常戴的眼鏡似乎已經改成了隱型眼鏡,蜜色的皮膚,不變的是依舊執著紅色的衣裳,左手上套著鮮紅欲滴的瑪瑙鐲子。她的變化很大,如果不是已經把她的影像深深地鐫刻在腦海里,或許某一天他們在某個街角擦身而過,也不一定可以認出對方吧。四年的大學生活讓他們的生命基本上沒有了交界,感覺就像是一組相交線,在經歷了某一點的餃接之後延伸開去的是無止境的分道揚鑣。

「對不起,你臉上的傷是我哥打出來的吧。」目光落在他嘴角的淤青。

「沒關系,這是我應該承受的。」

「你沒有錯,我們只是沒有緣分,不能強求什麼。」她幽幽地說,端起的咖啡杯,刻意地往胸口挪了挪,貼近心的位置,熨平心里因為這句話而揪起的褶皺。

「不,是我該說對不起的,當初我說那句話的意思並不是想刻意地傷害你,真的。」他慌忙地解釋著,當時說出口時就後悔了,他至今還記得她那痛苦的語氣。

難道你說這個就不知道會讓我傷心嗎?

對不起,我以為你很堅強……

難道我的堅強就注定我必須受傷嗎?

「我們都不要再說對不起了,或許感情的事情根本沒有一個衡量的標準。我沒有想到你會開一家這麼特別的店……」

「這是你當初的創意,你忘記了嗎?」他急切地問。

怎麼可能忘記?所以她第一次走進這家「流水浮燈」時那泉涌而上的驚訝與傷懷,讓她在接下去的幾天總是魂不守舍。初一那年的六一兒童節,是他們人生中最後一個兒童節,戴紅領巾的日子在曾經無數次的厭煩之後,要解下來了又仿佛不舍。五月的最後一天,他們奉命布置教室,停電了,于是點著蠟燭,燭光里那一張張朦朧的臉,帶著少年的稚氣,卻屢屢在夢中看不清。

那時很迷《青蛇》,總是看了一遍又一遍,喜歡那迷離綺麗的色調,沉醉那纏綿悱惻的樂曲,更多的喜歡那個握著竹竿挑著荷花燈的粉衣少女與彼岸那個白衣書生之間欲言又止的暗生情愫,就像那時的她,也有太多說不出的話。

于是笑著,說如果有一天開了一家咖啡屋,那麼就一定要叫「流水浮燈」,篆書的大門,浮著紙燈的小水池,椅子要像秋千一般蕩來晃去,音樂也一定要是那一曲不變的《流水浮燈》。最好的話,有個穿著鳳仙裝的服務生小妹。那時在場的同學都笑她,說咖啡屋都應該像傳說中的外國城堡或者是宮殿,她怎麼想得像個茶館,只有他點點頭說也許對比之下,會有更與眾不同的氛圍。

沒想到,那時的一席戲言,今天會變成一個真實的存在。

嘆了口氣,記不記得,或許都已經不重要了……

「不記得了,都過了那麼久了……忘記了,人才能輕松點。」她刻意漠視他的渴望。伸手把桌上的匣子取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努力地讓自己翻騰著的五髒六腑平靜下來。打開小巧的木匣,里面是一疊讓宋劍庭眼熟的信件,還有一個精致的錦盒。

寧小夏小心地把信件從匣子里掏出,微微顫抖的手隱約可以透露著她的在乎。

「這些信是你寫給秦姐的,她送給了我,我想了很久,始終覺得還給你比較好。畢竟這是屬于你的回憶,由你自己來保管比較好。」

宋劍庭死死地瞪著寧小夏手上的信,無意收回。

「雖然沒有經過你的同意,就看了你的隱私是我不對,不過我需要更多的理由讓我相信放棄是一個正確的選擇。」寧小夏艱難地解釋著。

「我寫了這麼多,難道就是為了讓你放棄嗎?」宋劍庭覺得一切都變得不可思議,明明這些信里都是寫著自己的後悔和希望挽回,為什麼在她看來,只是讓她更加地死心了呢?

「我想了很久,老實說,我開始相信如你所說,我們的確是沒有緣分,不然為什麼我們總會那麼湊巧地錯過了?我們總是只能看到對方的背影,無論是誰先回頭,都一直延續著同樣的錯過。」她好累,在無數次的珍惜與放棄之間掙扎著,她真的很累,很累。

她的心灰意冷讓他紅了眼,「我真的讓你覺得厭倦和疲憊了?」

寧小夏偷偷地用拳頭頂住自己的心,想汲取一點力量來支持她不想繼續的決心,「從以前開始,你就是這樣一次又一次任性地闖入我的生活,而我只任性一次,就是抹殺你的存在,我再也不願意見到你,再也不願意听到一切關于你的事情。你曾經說過尊重我的決定,那麼就請你從此消失在我的生命中。」

這些話是兩年前她匆促地逃離他的生活時說的,而如今一字不漏地重復,她的決心,他再也不能假裝自己沒有看見。

「我明白了……你是個好女孩,我希望你能早日找到你的幸福。」忍痛說出祝福的話。

兩個人相互凝視著,都紅了眼,縱然有千言萬語,卻只能張著嘴,無法吐出任何字句。

餅了好久,眾人估計兩個人應該談完了,于是躡手躡腳地蹲在吧台後面的走廊里小心地張望,卻只聞到一股濃烈的煙味。

「咳咳!」穆梓梨被煙味嗆得受不了,夏振寧連忙小心拍著她的背。

「小夏呢?她去哪里了?」余魚直接沖到低著頭猛吸煙的宋劍庭面前。

「走了。」他抬起頭,可是眼中卻看不到任何焦點。

「走了?去哪里了?」余魚緊張地問,「你們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怎麼現在她就走了?」

「她讓我從此消失在她的生命中。我還能說些什麼呢?原來真的無法挽回了……」他閉上眼楮,回憶起她說這話時的決絕和那隱隱顫抖的唇角,覺得心痛得難以抑制。

「你就這樣讓她走了……」余魚看他一臉的痛苦,又氣又憐。

「你是個傻瓜,正宗的傻瓜,她說什麼你就相信什麼……」穆梓梨含著淚,打開木匣里那個精致的錦盒,「你自己看看,這是什麼?」

宋劍庭打開那個被精心用綢帶扎的卷軸,遲疑了一下,緩緩打開。

破舊發黃的毛邊紙,上面用鉛筆畫著一個漫畫少女,用淺色的彩筆繪上的衣裙,讓他有著陌生而熟悉的感覺。突然他的手激烈地顫抖著,手指不規則地張開,輕輕地撫摩著畫上的某條斷痕。

他想起來了,那是他第一次畫漫畫時隨手臨摹的草圖,因為身材的比例超出了預計,紙張不夠長,所以就另外撕了一截紙粘上,畫好之後第一個想送的人就是寧小夏,畫上的女子不是她,她有著少女寧小夏所沒有的成熟,可他有一種沖動,想把這最初的作品給他生命中一個最特殊的女孩。可惜那時的他沒有發現那就是一種認定,他傻傻地以為年少時對她的好感只是一時的興起。

「過去的十年,都是小夏在主動付出,而沒有做過努力的你,沒有資格說放棄。」李則語重心長地拍著他的肩膀。

合德經濟電台

「寧小夏,我希望你以後能夠注意一下你的工作態度,如果你認為自己不適合做這份工作,我想你可以早點告訴我,免得老是給我制造這種低級錯誤!」每日經濟在線的當家主持趙桑寧把一疊報告丟在寧小夏的辦公桌上,甩動的力氣之大,震得桌上其他的材料飛得到處都是。

敖近的同事誰也不敢做聲,趙桑寧的壞脾氣在台里早就出了名,身為她的助理編輯,挨罵基本上都快成為寧小夏的每天必做的功課了。再加上她這幾天確實精神不太振作,所以讓趙桑寧更有理由來斥責她。

「這是干什麼呀?弄得到處都是材料,對了,趙主持,你的節目快要開始了。」導播王純安笑嘻嘻地幫寧小夏拾著地板上的材料,順便狀似提醒趙桑寧節目時間將近。

等趙桑寧氣呼呼地如暴風過境般離開,王純安立刻就湊到寧小夏的面前,焦急地端詳著她臉上濃重的黑眼圈,「你最近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呀?總覺得你老心不在焉。」

「沒事。」寧小夏木然地整理著資料,不想做出任何回答。

「你……為什麼就一定要讓關心你的人放不下心呢?」王純安對寧小夏回避的態度又氣又急。

「對不起,純安,我知道你關心我,可是我真的沒有什麼事。我先去送資料了。」

王純安望著寧小夏縴細的背影消失在辦公室的拐角處,只能無可奈何地苦笑著,自己付出的感情永遠都不會有任何回應。或許寧小夏從來都沒有發現過。這世界真是奇妙,每個人都好像在前世欠了別人的債,可是卻總是有人在今生再努力也償還不清。

有人輕輕拍著他的肩膀,扭頭一看,對上秦淮那雙蘊含深意的眼楮。

「讓我們靜靜地等小夏回來吧。」

「我只希望在那之前,趙桑寧不要先一腳把她踢出電台才好。」

王純安幽默地說著自己的擔憂,順便借此掩飾自己的失落。

「我會跟台長先借一下她的,我想不在狀態的小夏,趙桑寧應該不會跟我搶吧。」

「希望如此吧。」

「知了也睡了,安心地睡了,在我心里面,寧靜的夏天……」正整理東西準備下班的寧小夏,從包里抽出手機,「你好,我是寧小夏。」

「小夏,是我啦,明天又周末了,早上有沒有空呀?我們出去晨跑好不好?」電話那邊余魚努力地想在嘈雜的環境中保持聲音的清晰。

「好呀!」

「那我們明天早上六點見?」

「好。」

寧小夏掛上手機,壓根沒有認真听清楚余魚說的內容。

「天哪!看來她的情緒真的差得好厲害,我告訴她要晨跑,她都答應了,虧我還想出了那麼多理由來說服她。這麼快就答應了,真沒成就感呀。」余魚邊收手機邊抱怨著。

「還好她沒認真听,我還擔心她萬一不肯來的話我們要怎麼辦呢?」穆梓梨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反正現在她是同意了,那麼成敗與否就看明天吧。」余魚笑著說,「虧我還那麼辛苦地把她七八年前寫的廣播稿翻出來,萬一找不到,麻煩才大了呢。」

「現在關鍵還是看明天大家的現場發揮,器材我也借好了。」李則打著OK的手勢,「還有某人已經一把年紀了,還發揮得出當年的矯健身手嗎?」

宋劍庭苦笑著,「也只能死馬當成活馬醫了。」

周末的清晨,六點的天空,灰蒙蒙的一片,風呼呼地在耳邊席卷而過。

寧小夏覺得自己大概是犯暈了,居然答應余魚在這麼冷的天氣里大清早起床。她裹著厚實的大衣,圍著圍巾,戴著手套,努力地用手捂著凍紅的臉。

「小夏,你瘋啦?穿這麼厚去跑步?」相比之下,穿著一套輕便運動服的余魚看起來專業多了。

「跑步?這種天氣?」寧小夏瞪大眼楮,「魚,你瘋了,我最討厭跑步了。不要,我要回去繼續睡覺,難得的周末……」

「昨天就跟你說了呀,是你自己沒听清楚的啦。」余魚連忙拉住急著往回走的寧小夏,「反正都出來了,你陪我走走啦,早上的空氣新鮮,你也可以透透氣嘛。」開玩笑,好不容易把人騙出來了還讓她逃回去,她一定會被等著的那幾個人給痛扁一頓的。

「好啦好啦,你別拉人家袖子了,都變形了,很難看的。」

面對余魚的死纏爛打,寧小夏只好無可奈何地答應了。

「這就對了嘛,你呀,就是老蹲在房間里不見天日,才會盡想些有的沒的。」目的達到,余魚的嘴要多甜就有多甜。

合德體育場其實就在合德中學後門方向,因為離得太近,每年合德中學開運動會的時候總會順便利用這「天然」的條件,搞得轟轟烈烈,沸沸揚揚。

不過在更多時候,合德體育場都是冷冷清清的。橡膠的跑道所環繞著的草地因為冬天的緣故,都著沙地,顯得蕭條。在這空曠的空間里,風的呼嘯顯得格外肆虐。或許天氣太冷了,連通常晨練的老人也不見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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