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書 第四章 心晴(2)
作者︰利語琦

靶受到她的雀躍,他低笑起來。「你很喜歡畫畫?」

其實他很好奇她是在哪里學畫的。據他所知,她大學只念了一年就輟學,在補習班是從助理導師做起,轉跑道來到弘風後,在這人多事繁的環境下也能吃得開。

她一直做著與繪畫無關的工作,看似單純的外表,卻包裹住令人意想不到的能耐,尤其當他見識過她的畫作後,對她更泛起了濃厚的探究興趣。

她對于繪畫的熱愛,豈止用「喜歡」就能形容。繪畫,早就成了她的生命,如果沒有繪畫,她不可能熬過那段黑暗無助的少年時代,沒人明白她有多感謝繪畫給她帶來了希冀,讓她在那段痛苦的日子里不至于發瘋……「我告訴你一件事,但你不能笑我哦。」她表情神秘而羞澀,卻吐出堅定的話語︰「我想當畫家。」

他笑了,為她這孩子氣的模樣。「人活著就要有夢想,那樣才活得有意義。我認識很多過得渾渾噩噩的人,下班後不是去飆歌就是到處混,與其庸庸碌碌地過一生,倒不如早早訂下目標,朝著目標去努力打拼,這樣才不會浪費生命。」

「說得真好。」她由衷道,暗暗動容。當夢想太難實現,便會被視為白日夢;別人都覺得她不切實際時,他卻能一針見血地道出她的想法。

她就是不要活得像行尸走肉,才會一直堅持夢想,沒想到……他懂呢,害她亂感動的,頃刻間有種覓得知音的奇妙感受。

「我不會笑你,反倒替你感到高興。有夢想就有希望,太多人活了半輩子都不知道自己在干嘛,所以啊,有人生目標也是值得感恩的事。」至此,他終于明白她為何要擅入檔案室了,原來全為了偷師。

她垂眼,苦笑說︰「是啊,人都是靠希望活下去的。」做人太苦太累,倘若連個希望都沒有的話,還能靠什麼撐著活下去?

「你呢?是從小愛畫才踏上創作主路?」她抬眼,覷向他英挺的眉眼,對他的心路歷程也不乏好奇。

「我是到了要考大學時才決定念美術。高中念的是理科。」

她很驚訝。「那……你不就是創作界的白先勇了?」

沈書行笑出聲。「真貼切的形容。當初我報台藝大也是先斬後奏,但我比白先勇慘,後來我被爸媽罵到臭頭,他們還跟我嘔氣嘔足半年,朋友都以為我瘋了。」

以他的成績,就算要考上醫學院也非難事,可見當年父母對他的決定有多憤怒了。

「哇,家庭革命大抗爭喔。」棄理從美又誓死維護自己的理想,酷!

「對,真是場大革命。」他憶述︰「他們認為讀理工將來才有出息,我卻覺得他們的想法膚淺。上大學後,我除了忙課業,還到處跑廣告公司自薦作品,後來終于有公司固定給我案子寫了,他們還是很無奈,不過倒是加快了他們接受現實的速度。」感謝父母的激勵,不然他之後哪來的資金跟兩個老友合伙開公司?

「你的故事是堅持夢想的好例子呢。」真是個好榜樣,她立志向他看齊。

「但我的叛逆不是為了夢想。」她眼底透現的崇拜教他失笑,若然被她知道了原因,會很失望吧?

「嗄?」

「我真正愛上創作其實是上了大學之後的事。」他看著她訝異的小臉,忽然一陣心血來潮,問她︰「想听故事的前傳嗎?」

還有前傳哦?她連忙頷首,期待他更勵志感人的拼搏經歷。

「我在高一時才真正學畫,之前我連蠟筆和粉彩筆都分不清楚。有這麼突然的興趣,是為了要追我家附近那所女中的校花。後來我不顧家人反對,堅持上台藝大,也是為了她。」回憶年少時的幼稚,他汗顏了,事情根本沒她想的那麼偉大嘛,「不愛江山愛美人?」好老梗喔,但不能否認這是打動萬千少女的最佳劇情。

「你是在暗諷我貪逸美色?」他瞥她一眼,看吧,就知道她會這麼想。

「那很浪漫呀!」她笑得好無辜。「後來呢?」她期待更浪漫的下文。

後來?他躊躇了起來。要不要把那些不堪娓娓道來?但,看進她澄淨的雙眼,又說不出「就分手了啊」來敷衍她;而且,他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還在介懷過去的事。

「做了同學,自然就跟她交往了。畢業後我去當兵,我們的感情還是很穩定;直到有一天,我開始听到同學圈內的一些流言,我不信,覺得那是跟她共事的同學造謠中傷她,而她也否認了;最後是我的好朋友證實了謠言,她才肯坦白一切,然後就分手了。」說完,他如釋重負,四年來心里的芥蒂似乎在這淡然口氣間煙消雲散了。那次,是蘇恆親眼看到她跟知名富商上飯店。事情揭發了後,她沒有再像上回那樣大哭否認,只是平靜地對他說︰「我渴望成功,只有他能帶我去法國。」

將近十年的感情就這樣告吹。

雖然他沒道破分手的原因,但想也知道是被劈腿了,溫報晴不知該說什麼,本以為就算他恢復了單身,也該是段美好情事,誰知……「枝上柳綿吹又少……」呃,怎麼把浮現心底的喟嘆說出來了?她在干嘛?

他微笑。「天涯何處無芳草。」真是至理名言啊,他不就遇上她這株小草了?

她傻笑。「你中文不錯喲……」那麼冷門的上片詞,他居然接得下去。

「小時候,我爸會逼我背詩詞。」如果她肯正眼看看他的表情,就會發現他根本沒有她想像的那麼難堪。

「是喔……」繼續傻笑,她目光四竄,剛才真不該追問下去的,害他回憶起那些不愉快的事,她好內疚咧。

這時候,翟爸翟媽終于端出了午餐,夫妻倆熱絡地招呼沈先生,他也很健談,從道地菜肴聊到附近的特色餐館,長輩口沫橫飛地介紹著,他一貫笑笑地接收,暗自計劃這幾天要和她一起去吃喝玩樂個痛快,樂融融的氣氛讓溫報晴松了一口氣,她真希望這里的簡樸人文能令他愜意快樂。

「愛吃干面呀?晴晴,有空記得帶沈先生去阿英面店喔。」

翟媽媽熱切地吩咐著,而她也毫不猶豫點頭了,還很義薄雲天地跟沈先生擲下豪言︰「你有什麼地方想去又不知如何去的話,一定要告訴我,我會帶路。」

他听了心里暗爽。他不只會變身路痴,還會制造很多問題請她幫忙,老實不客氣地將她的熱心榨個干干淨淨,順道把她拴在自己身旁,培養愛情。

「好,一定告訴你。」一定要追到你。

怎麼也沒想到她居然願意犧牲時間帶沈書行到處走,即使被打亂了休假計劃也無所謂,還跟他玩得很開心。

除了游山玩水、嘗盡美食外,他們最常做的,還是畫畫。她越來越喜歡看他畫,偷師的意圖十分明顯;而他也不藏私,不僅對她的疑問悉心解惑,還用心指導她每一幅實驗性的作品。

她在他身上學到了很多很多。

在咖啡廳結帳後,沈書行把所有畫具往自己身上扛,只讓溫報晴抱畫紙,步回月眠之時,他問她︰「明天什麼時間出發?」

「呀?」她輕叫了聲,記起後天就要開始上班了,立時垮下雙肩。

「中午吧。」唉,時間過得真快,好想留下來喔。

看她垂頭喪氣的模樣,他抿出笑痕。「不想上班?」

「也不是。」想想待在弘風的好處,她一掃沮喪,握拳自勵︰

「我要加油,多待一年就多一天年假,肯定一年比一年開心!」

「這麼不愛上班啊?」他大笑,看她在公司可勤勞了,原來滿腦子都是放假。

誰會真心喜歡上班呀!她哈哈笑。「你不懂啦,以前在補習班就只能放暑假,都不能選其它日子的,害我每次回來都不能跟爸爸過生日。」

「爸爸?」他疑惑了,怎麼都不見這號人物出現過?

「喔。」她笑了笑,感覺心口揪了揪,但已習慣笑著帶過那陣痛楚,「他走嘍。」眨眨大眼,她用力眨走眼眶涌起的酸澀。

走了?沈書行听不太明白,正想問。卻被她接下來的道歉驅走了疑問,「這星期辛苦你了,害你一直被老板他們誤會。」流言被長輩們用力宣傳,現在連月眠的客人都誤以為他們是一對,她真的感到好抱歉。

「不會。」他哪里辛苦了?被誤會了,還樂的咧。「老板只是太關心你了。我看得出來,他們都很疼你。」連帶他也一並得寵,老板幾乎把他當女婿看了。

她笑笑,不說話了,心忖這真是個特別的假期,特別有壓力和假期,唉。

不知她抗拒的心理,他繼續說︰「做長輩的,當然希望你能找到好伴侶,老板只是想你幸福。」

「有男友就幸福了?」她還是掛著微笑,眼底卻漸現不耐。

「那當然。父母不可能跟著你一輩子,你總要有個人在身邊——」

「真是幸福的話,哪來那麼多的家暴問題?」她打斷他的話,怎麼又是這種千篇一律的訓言?真刺耳。「就算不結婚,光談個戀愛也能搞出人命,你有看新聞報導嗎?台灣每年差不多有四十萬人次墮胎,虐待女人的男人更是不計其數,這樣也叫幸福?」

他皺了下眉,不禁停下腳步,望向一臉憤慨的溫報晴。「你不像想法這麼負面的人。」

「我不是負面,是實際。」她強調,也不忘回敬他︰「你也不像想法這麼老古板的人。」

「我剛才說了,我指的是好伴侶,不是你講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人。」

他眉頭緊攏,不解她哪里來的偏激想法。

「看來我舉錯例子了。」她看著他,深深地看著他糾結的眉宇。「我沒有要討伐或批判些什麼,只是覺得愛情不是女人唯一的出路,戀愛也不見得是必要的,我一個人也能過得很好。」他並無惡意,她實在沒道理在他面前亂發脾氣的。

她當然明了長輩的好意,但她能照顧好自己,這麼多年來,她不是都辦到了?

會有這樣獨立的思維,她實在不像只有二十二歲。

一直不太明白自己為何會喜歡上一個跟自己相差快十歲的小女生,此刻,他總算弄明白了。

「就當我沒說過那些話,你別生氣。」惹怒她,非他本意。

「沒生氣。」只是覺得有點煩。

「對不起。」

她忍不住笑了。「都說沒有了嘛。」干嘛給她認錯?她受不起咧,「可以問最後一句嗎?」

「什麼?」

「真的不想有個人照顧你、疼愛你?」他眸光炯灼,開始覺得事情棘手了。這幾天才覺得自己前途一片光明,怎麼突然告訴他原來天快黑了?

般什麼東西!

雖然不太明白他為何要咬著這問題不放,但她還是思考了下,才回答︰「那樣很可怕咧,萬一哪天他不想照顧、也不再疼愛我了,那怎麼辦?」沒什麼比人心更善變,她又不是愛作夢的十八歲少女;再說,她十八歲時也不曾有過什麼戀愛念頭。

總為生活奔波的少年時代,那些風花雪月的浪漫自然是無必要的東西;她習慣了獨身,也安于現狀,真的,一個人也可以過得好快樂。

面對她的疑問,他眼底凝起深緒。「听起來,你滿缺乏安全感的。」沉聲下了結論,他不解到底是什麼讓她變成這樣?外表朗笑連連,內里憂懼重重,好矛盾。

「是喔。」被看穿了,她也直認不諱。「可是,沒安全感也不是什麼壞事呀,那樣不是更能推動自己去爭取想要的?听起來像壞事,但反過來想一想,就知道也有它的好處。」這世界擁有太多色彩,哪個顏色最好最美,向來沒有絕對的定義。

「我該說你樂觀嗎?」當以為她悲觀,其實不盡然;說她樂觀?想想又不對,看著她,他總有些茫然。這女生,是個大難題大考驗,倘若「女人如書」的說法成立,那麼,她就是他遇見的群書當中,閱讀起來最為艱澀的一本了。

「哈,才不,我只是看得太開嘍。」她笑了笑,凝望他嘴邊的苦笑,竟沖動地問︰「你呢?還為那件事不舒服嗎?」話一出口,她就後悔了,覺得自己對他……好像關心過度了,會不會太雞婆了?

她習慣充當勸說員,但別人要不要听隨他們便,她不會再說第二遍,怕煩到別人也累到自己,但是沈書行……下意識地,她希望他快樂,不要他被那件事螫到知覺麻痹;很反常,也很奇怪,但她告訴自己,這只是她仗義的性子使然。

「你不是說過要看看那片白?」看她瞬間笑眯的眼楮,他勾起唇,微笑說︰「沒有她,我就不會發現自己真正的志趣。這些年來,我並沒有損失。」

他真的想通了,也看開了。感情事,本就不能勉強,強求回來的愛情是瑕疵品,有他一輩子都修補不回來的嫌隙,與其作繭自縛,不如放開過去。

「有在听課喔。」好乖的學生,沒把她的話當耳邊風。

他皺眉。「你把我當成學生了?」他成年很久了耶,「哪敢,我要叫你師父咧!」她笑,心中很是滿足,真的幫到他了呢,覺得好欣慰。「你看,好藍好藍喔,你看要怎麼樣才能調出這種藍?」他仰首,遼闊蔚藍得無一片浮雲的晴空,像柔風撫向他的眼,並細密包圍他所有的感官,這是他看過最簡單、也最舒服的顏色;這片藍,讓他連心都澄淨了起來。

這女孩啊,總讓他看到常被匆匆忽略的美好,教他學習在平凡里觀察出不凡的風景;和她在一起,他有種安穩的溫暖,讓他不由自主地想要抓緊這份踏實的感覺,垂眸凝望她臉上那抹恬淡而滿足的笑靨,他嘴角揚起了笑痕,她,果然是來給他報告晴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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