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不悔 第1章(1)
作者︰金妍

四年前——

听說,他是個聲名狼藉的王爺。

听誰說的?呵,還不就是她那最愛打探京城趣聞的爹所說的。

夕陽即將西下,湖風又涼又寒,她本該回家了,卻始終躲在矮樹叢後窺探他,對他非常好奇,想知道傳說中「聲名狼藉」的王爺到底長什麼樣子?

此刻的他,獨自一人坐在湖邊,連個小廝都沒帶,沉默地對湖飲酒,那郁愁難解的側臉,根本就和聲名狼藉搭不上邊。

他長得很好看又年輕,听說今年才二十四,面如冠玉形容的應該就是他吧,五官俊雅,又帶有皇室渾然天成的尊貴氣質,就算隨興的仰頭灌酒也如此好看,有種說不出的超然灑月兌。

丙然是從京里來的王爺,風采就是與在地的土豪之子截然不同,可惜呀可惜,居然會因為做了「傷風敗俗」之事,被皇帝一怒之下趕到黎州吃苦受罪。

但她不管怎麼看,都不覺得他是個會傷風敗俗的人,她與那些土豪之子混得多了,知道哪種人貪欲、哪種人揮霍嗜賭、哪種人會是仗勢欺人的紈褲子弟。

和那些人不同,他身上一絲靡爛氣息都沒有,雖然此刻極為消沉,還是如此坦然瀟灑,讓她不禁萌生好感,想和他交個朋友。

但人家是王爺,她算哪根蔥呀?

「哼。」她自嘲一笑,算了吧,說不定他還不屑與她有所往來呢!

「是誰躲在那里?」湖邊男子敏銳地察覺後頭矮樹叢出現不明聲響,即刻低斥出聲。

「嗄?」她心一驚,暗叫一聲糟,本要起身溜走,沒想到才剛站起來,一顆石子便快狠準的砸上她的額頭。「哎呀!」

她痛得仰頭倒地,腦袋嗡嗡響,頭暈目眩得不知天南地北,頗有一翻白眼昏過去的沖動。

但她不能昏呀,要是他沒良心的將她給棄置在這兒,她不就要吹一整夜的寒風,就算不死也會去掉半條命的。

保持清醒、保持清醒……但她的腦袋真的該死的痛呀……

曹世典真沒想到,自己刻意遣開小廝,想一個人好好的靜一靜,卻還是有不識好歹的閑雜人等來擾亂,就是要他不得安寧。

本就郁結的心此刻更是多了一股惱意,他起身來到矮樹叢前,往旁一繞,居高臨下的瞪著倒在樹叢後低聲哀號的家伙,原本還想再多補一腳,卻在見到那人的身形時錯愕的一頓,雙眉微擰,倒是不知該如何是好了。

偷窺他的是個小少年?這少年又瘦又干,寬松的衣裳下沒幾兩肉,黑發簡單的在腦後高高束起,粗略估計,恐怕只有十五、六歲而已。

一見到是個不懂事的小少年,曹世典再惱也只能隱忍著不發,他可沒那種欺負弱小的興致。

這個小少年連他所丟的石子都躲不過,一點威脅性都沒有,肯定只是個普通百姓,與刺客搭不上邊,他的警戒也降低不少。

「還好嗎?能起身嗎?」

閔初央勉強掙扎坐起身,一直捂著額頭的手感覺到些微濕意,放下一看,頓時驚呼出聲。「哎,流血了!」

糟糕,怎會傷到額頭這遮也遮不住的地方,回去要是讓爹瞧見,肯定又會被念一頓的!

「這算是給你一點小小的警惕。」曹世典可一點都不覺得愧疚,冷哼一聲。「什麼不好學,竟學這種不入流的偷窺之舉。」

「我也只是好奇罷了。」她憤憤不平的辯解。

「好奇就能偷窺?哪一日你好奇去偷窺姑娘更衣沐浴,那姑娘還要不要活?你若是被人逮到,你又活得了嗎?勢必會被當成采花賊給亂棒打死。」

她沒事去偷窺姑娘沐浴做什麼?她看自己就好了呀!雖然不懂他為何舉了一個如此奇怪的例子,她還是辯解。「我偷窺又不是為了想做壞事,就只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何模樣,有沒有三頭六臂,這樣也不行嗎?」

「看我做什麼?我有什麼好看的?」他再度不以為然的一哼。

「你當然好看,和我原本想的完全不一樣,一點都……」

曹世典嗅出一絲不對勁,蹙起眉頭。「你知道我是誰?」

他才來黎州沒幾日,知道他身分的也就只有幾位本地的官員而已,這個小兄弟真認得他?

「你是從京城來的‘靖王爺’,我沒說錯吧?」閔初央得意的仰頭一笑,但這一動卻不慎牽動到腦後的腫包,害她痛得齜牙咧嘴。

她毫不造作的言行舉止讓曹世典輕笑出聲,被偷窺的不悅也消退不少,反正她已經吃到苦頭,受到教訓了。

知道他是王爺的人,對他不是極度有禮,就是逢迎諂媚,不過這名小兄弟不同,對待他的態度就有如對待尋常百姓一樣平常,讓他不禁感到有趣,也對這個小兄弟的來歷好奇起來。

曹世典在她身旁盤腿坐下,從懷中掏出一方白色巾帕遞給她。「小兄弟,你叫什麼名字?」

「呃?」閔初央伸出的手頓了一下,原來他將她誤認為男的,不過她也沒糾正他的打算,毫不客氣的將巾帕接過來,折好壓上額頭。「我叫閔初央。」

她平常就是以男裝打扮在城內四處游走,大家都見怪不怪了,不認識她的人誤認她為小扮兒也是常有的事,他算不上第一個看走眼的人。

誰教她要身材沒身材、要臉蛋也沒臉蛋,生得一副平凡的路人樣,就連名字也取得雌雄難辨,再加上幼時沒了娘,沒人教她如何當個有教養的閨女,等忙碌的爹驚覺時為時已晚,她已是這副大剌剌的性子,改不了了。

「閔?黎州刺史閔紀謁與你什麼關系?」

「他就是我爹。」

原來是閔刺史的小鮑子!曹世典來到黎州的當日閔紀謁就已經拜會過他,不過當時的他因為旅途疲累,早早便歇息了,沒與閔紀謁聊些什麼,也就不知閔紀謁的身家狀況。

「你對我很好奇?為什麼好奇?」

「還不就是傳聞你聲名狼……」她心直口快,講到一半才猛然想到那傳言不好听,怎能當著他的面講,只好硬生生的趕緊住了嘴。

「聲名狼藉?」她不敢說,他倒是替她說完了,還自嘲一笑。「你都听到了些什麼?說來听听。」

沒想到他的「惡名」連與京城遙遠的黎州都有人耳聞了,這就是所謂的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嗎?

閔初央一臉狐狸的瞧著他,不懂他到底在想什麼。「你真想听?」沒人喜歡听自己被批評的,而且還批評得很難听。

「你不敢講嗎?」曹世典倒是反過來挑釁她。

「有什麼不敢的?」果然她性子單純,一被激就即刻上鉤了。「其實我听到的也不多,差不多就是你膽大妄為,連當今皇上的妃子都敢調戲,不顧倫常……」

曹世典,天圜皇朝靖王爺,是當今天子曹示擎的五弟,三年前先皇駕崩時,曹示擎以嫡長子的身分登基為新帝,曹世典則是新帝極重要的左右手。

但誰料到,曹世典卻因此而愈加驕縱狂妄,曹示擎有一楊德妃,美艷無雙,某日曹世典在皇室家宴中見到楊德妃,驚為天人,居然乘機調戲楊德妃,無禮至極,楊德妃備覺恥辱的向曹示擎哭訴,曹示擎一怒之下,將曹世典貶至黎州思過,未來沒有曹示擎的旨意,曹世典是不準回京的。

曹世典听著閔初央述說她所听到的傳聞,臉色沉了下來。

其實外人如何說他他都知道,只是他選擇沉默不語,任由眾人一傳再傳,定了他膽大妄為之罪。

他瞧向閔初央,語氣盡是自嘲。「現在你見到傳說中聲名狼藉的王爺了,有何感想?覺得鄙夷,或是不齒?」

閔初央眨了眨眼,那一雙澄澈的瞳眸不見任何鄙夷之色。「我覺得你不像傳聞中的那種人。」

曹世典訝異一愣,眼光一凝,銳利的直盯著她,努力想瞧出她說這話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

沒人敢在他面前說他什麼,甚至口是心非說不信謠言的也大有人在,但他們卻總是掩飾不了鄙夷的眼神,就算只有一點點,還是會被他發現,認清那些人的真面目。

但此刻的他無論怎麼瞧,都無法從她眼中瞧見任何一丁點異樣,她的眸非常純淨,真實而無邪,反倒是他的心邪惡多了,多麼希望能抓住她一絲一毫鄙夷之色,這樣他就可以嘲諷她一番,說她虛偽,那丑陋的一面與其他人沒什麼兩樣。

「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畢竟那流言從京城傳到咱們黎州這兒,都不知經過幾百幾千個人的口,恐怕油呀醋呀都加到天邊去了,要是能信,路邊的小石子都能當飯吃下肚了。」她打趣的笑道。

然而她的笑話卻一點作用都沒有,兩人間的氣氛還是無比凝重,曹世典那銳利的眼神緊盯著她不放,像是想在她身上盯出兩個大窟窿,讓她備感壓力,卻搞不懂自己到底是哪里得罪他。

她只是照實將自己心底的話說出來,到底哪里有問題了,他為何要用那種冷厲的眼神瞪她?

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

曹世典瞧著閔初央的神情由困惑不解,轉而忿忿不平的回瞪過來,不甘示弱的舉動孩子氣到了極點,忍不住大笑出聲。「哈哈哈哈……」

真是個有趣的小家伙,喜怒哀樂都顯現在臉上,毫不掩飾,就像一潭清澈見底的池水,池中有多少魚蝦都見得一清二楚。

多麼坦率無心機的一個人呀,也就只有純樸的黎州才養得出如此純真的人吧,干淨到沒沾染任何顏色,不像他,身上早染了五顏六色,髒得一塌糊涂,對人總是存著三分戒心。

閔初央這下子又傻眼了,不懂他的脾氣怎麼說變就變,上一刻還凌厲的直瞪著她,下一刻就爽朗大笑。

是京城來的人都這樣,還是因為他是王爺,所以脾氣古怪了些,說變臉就變臉?

曹世典狂笑了好一陣子,之後才慢慢收起笑意,眸中又浮現剛才在湖邊飲酒時所顯露的郁愁之色。「我與她……本是青梅竹馬。」

「啊?」閔初央再度一呆,發生什麼事了,怎麼他開始說起不著邊際的話?

或許是酒意作祟,也或許是忍得太久,此時此刻,他什麼都不顧了,只想將心里積壓已久的話全都吐出來,不管她是什麼身分,不管兩人才初次見面,連朋友都算不上。

「她的確生得很美,又溫柔婉約、聰慧靈敏,咱們倆情投意合,我一直以為她會成為我的王妃,卻沒想到……她入宮了,成為我皇兄的妃子。」

閔初央錯愕的睜大雙眼,終于听懂他在說什麼,所以他現在的意思是,那個楊德妃,原本是他的……青梅竹馬?

「家宴的那一日,是她成為皇兄妃子後我頭一回見到她,因為一時氣憤難耐,我將她拽到皇宮一角,質問她為何拋下我,她只是一個勁兒的落淚,說父命難違,她無能為力。」

她的父親在朝為官,頗有野心,會將女兒送入後宮倒是不令人意外,因為這的確是許多官員向上爬升的慣用方式,希冀女兒受寵,他們就能在朝中擁有更大的影響力。

「所以你們是硬生生被拆散的?」閔初央替他打抱不平,有些生氣。「皇上怎能這樣奪人所好呢?」

「皇兄原本並不知情,直到家宴那一日,他才知曉我和她原來早就已經認識。」曹世典哼笑了一聲,隱隱咬牙切齒。「她表面上說得好听,父命難違,但她若是真的無意入宮,可以來找我商量,而不是讓我直到封妃的聖旨都已賜下才後知後覺,如遭雷擊。」

她的確聰慧靈敏,所以衡量過形勢後,她選擇听從父親的建議往高處爬,成為皇帝的妃子,將來就有可能成為國母、帝母,得到無上高貴的地位。

閔初央听了萬分震撼,原來事實的真相竟是如此,真正受了委屈的人其實是他!「所以皇上就為了她將你趕來黎州?連兄弟之情都不要了嗎?」

她真替他感到不值,還有那個什麼楊德妃的,也真是太勢利眼了,簡直是禍水!

「其實是我自請外放的。」看著她那義憤填膺的模樣,好像是自己受了多大委屈,曹世典心里舒坦了些,拋去剛才的怨怒,淡淡一笑。「在那當下,我實在無法再繼續待在京內,只想離得越遠越好,便求皇兄將我外放,皇兄顧慮到我的感受,允了我的要求,不過還有個附帶條件。」

曹示擎性子溫文,若事先知道曹世典與楊德妃的事,在顧念兄弟情誼的情況下,是不會讓楊德妃入宮的,但既然木已成舟,他也只能要皇弟看開些。

曹世典知道問題不在皇兄身上,所以並沒有多加怨懟,只能吞下這口氣,就當自己是「遇人不淑」吧。

「什麼附帶條件?」

「他要我來黎州,接管‘定西軍’。」

黎州位于皇朝國土西方邊境,與西鄯國緊緊相鄰,而定西軍則是長年設置在邊境的軍隊,與西鄯軍互相對峙。

其實皇朝國土邊境本來不是黎州,而西鄯國也早在多年前就被他們滅了,但沒想到五十多年前一名西鄯王室遺族卻突然以復國為名義起兵,引起一陣動亂,天圜皇朝西邊有三分之一的國土被佔領,已滅的西鄯國又復國,現已成為天圜皇朝邊境最不可輕忽的勁敵。

這五十多年來兩國邊境時有戰火,掌管定西軍的統帥年事已高,早已向皇上表示過辭官之意,曹示擎遲遲無法決定接替人選,正好曹世典自請外放,曹示擎就決定把這項重責大任交給曹世典,讓前任統帥得以卸甲歸鄉,安養余生。

曹示擎如此安排,一方面也是希望皇弟不要持續失心喪志,為了一個女人而毀了自己的大好前程。

「所以,我就這麼被‘趕’到黎州來了。」曹世典輕笑幾聲,將積壓已久的心事一口氣吐出來,果然暢快,他已許久沒感到如此輕松過。

「剛才那些話,都是我的醉言醉語,你听過就忘,別跟誰嚼舌根。」曹世典拍拍閔初央的頭,起身獨自離去,走得灑月兌,毫無牽掛。

閔初央模模自己的頭,轉身瞧著他,突然覺得那背影還真是……落寞、惆悵,帶有濃濃的孤寂感。

真可憐,原來是個受了情傷的王爺,不但被人誤會,還來到如此偏遠之地療情傷,連個能安慰他的人都沒有。

「他該不會把我當成孩子了吧?」她喃喃自語。「別看我干巴巴的就以為我年紀小,其實我已經十八了……」

知道真相之後,她的好奇沒了,內心倒是感到有些沉重,甚至該說是……不忍。

她心腸很軟,最禁受不住的,就是這類可憐之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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