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 現場 硯青葵
作者︰喬克天使等

一切得從再次遇見她開始說起……

我記得是一月,剛過年的那段時間。太陽看似溫和卻沒有任何溫度,高高懇掛的火球,像是假的。

護士唱過號之後,她推門進來了。我抬頭的瞬間,一定露出驚訝來了。自從她上次出院之後,我再沒得到過關于她的任何消息,有人說他們一家遷去了外地,因為沒有人再在她家附近看見過她。

她回來了?我的第一個想法。

☆☆☆

長發整潔,長得有些過了,一身白衣,身體瘦得讓人皺眉。我打量她,她的變化太明顯,若是在街頭隨便踫見的場合,我一定不敢確定這就是她。

是她,她看著我,漆黑的眼珠,與我對望,當然是她。

「好久不見了。」她的聲音並不陌生,只是我剛剛想起來。

「哦,請坐。」我說。

「請問,你……」我遲疑了一下,「先前的病歷帶來了沒有?」

「我以為那麼久遠的病歷對我已經沒有任何幫助了。」她說話的神情極自然,就好像過去我們天天見面。

「喔。」我有些尷尬,不得不調整一下坐的姿勢。

兩個人坐著,忽然都沒有說話。我清了清喉嚨,「那麼給我講講你現在的狀況。」

「還是你問吧。」她偏了偏頭,一點綠色吊墜耳環在我眼前晃了晃,她的模樣讓我記不得兩年前,她說,「我還是比較習慣听你問的。」

我抿了抿嘴,她鎮靜得看不出來有任何異樣,這樣的她對我來說是陌生的,對身為大夫的我來說,是特別棘手的。

幸好這是精神科,而我是專業的心理醫生,同病人談天說地本就在行。

于是我問︰「還在上學嗎?家里人都好嗎?出院之後,過得好不好?」

她點頭,表示答案都是肯定的。

「現在回來,你想做什麼?」

「來看看這里,看看自己曾經呆過的地方,也看看你。」她眯著眼,稍稍地微笑。她長大了,她一向美麗。

「你遇見了什麼事?」我堅持。

「沒有,我沒有遇見什麼事,我每天的經歷都很普通。」

「包括我在內,都很普通。那麼,為什麼會想來看看這麼普通的人和物?」

她停下來,停頓著。我等待。

「會不會是因為,厭倦了?」

輕輕啟齒的一句話,我仿佛又看見了兩年前那個無助女孩蒼白的臉,那一雙黑白分明卻茫然失措的大眼楮。

我仍是盯著她,心中難免不安。

「這樣的自己,你又覺得乏味,覺得無聊了,對不對?」

「我……不能這樣想。」

「對,你不能,你也這樣對自己說。但你已經想了,真實的你,已經成長了。」我忍不住在心里嘆一口氣,有這種想法的人其實很多,天底下有幾個人敢無時無刻地直面真正的自己?只是單純地有這種想法不能稱之為病人。

或許,我們應該換個地方談談。

☆☆☆

我看一眼鐘表,下班時間差不多到了,門口應該已經沒有病人。我站起來對她說︰「願意邊吃邊聊嗎?」

她看著我,十秒之內點頭。

我很快地換上了灰色的兩裝外套,把月兌下來的白色制服掛起。我感覺在做這一系列動作時,她的眼神分外明亮,甚至後來臨出門前我不得不叫她一聲,她看著我的白大褂出神了。

咖啡的香味好聞,但是太苦,即使加了糖和女乃,似乎還是不夠。我吸一口氣,端起來灌一大口下去。

她在一旁坐著,靜靜地,很安分。她手中甜茶的香氣彌漫著,讓我感覺到溫暖。她比在診療室里的時候松弛了許多,當然我也是。

但是她接下來的話讓我更加難以回答。

她說︰「任大夫,結婚了嗎?」

未等我開口,她又自己接著說︰「你每天都這麼忙,一定沒有時間顧家的,但是如果想結婚的話,再怎麼忙都會有個家,不是嗎?」

我只好說︰「工作是自己要做的,再忙也是自找。」

她溫柔地看著我,「人不一定要這麼孤單。」

「是啊,但目前的我就是這麼孤單。」我應付地笑一笑,她還太小,談婚論嫁這個問題,即使是與同齡人我也極少及深入地談。

「排隊候診的時候我可是听說,僅這家醫院就有好幾位護士小姐都願意照顧你哦。」她邊說著邊笑起來。

「她們只是想嫁人,而我,剛好是個不錯的對象。」

「誰說的?」她忽然放下杯子,雙手交叉放在桌上,正經的語氣,甚至嚴肅。

我不做聲,看著她的眼楮。

「你不同,嫁給你,一定會被你照順……一輩子。」她緩慢的語調,說到最後竟然有些哽咽。

「你對我評價很高。」我小心地回答,但內心的震撼難以形容。這個曾經是我最關懷備至的病人的女子,這個消失兩年又重新出現在我面前的人。在她心中,我究竟是何種存在?

她微側著臉,似笑非笑的表情,她問我︰「任大夫,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結婚有什麼意義?」

在我的心中,我的職業算不上神聖,但是它讓我感覺自己是有用的。有人認為我的病人們其實根本與正常人沒有分別,他們只是看到的,感覺到的與我們不一樣,這樣就被判為有病,或者干脆關進瘋人院,實在說不準是殘酷還是明智。

綠涵是一個二十歲的妙齡女子,她雖然曾經一度抑郁過,但從如今成長的跡象來看她已經治愈了自己的心靈。她這麼年輕,她的生命里,應該更多的是美好的東西。

我應該指給她一條明路。

☆☆☆

這時候我應該露出最標準的職業笑容說︰「婚姻,是一生的事業。」

這樣她很可能就會順著我說的方向去努力,她這麼正直乖巧的女生,一生的事業若是經營一場婚姻,幸福應該會很簡單。

這是應該,我想的應該,但是我連應該說的話都沒有說。

我是一個心理醫生,卻不知道她現在的心境,我想我不可以太武斷地說什麼。

她認真地凝視我,一動不動,薄唇緊抿,她在等我的回答。

我在開口之前,先笑了一下,但那種笑容,我想,一定比我口中余下的咖啡味道更苦。

「我並不喜歡把婚姻說得過于神聖,兩個人在一起並不是什麼天大的事情。即使是,也只是對將要相處的那兩個人而言。彼此願意分享自己的小天地給另一個人,是信賴,獎勵,也是一種冒險。願意把這樣一個機會給某一個人,是因為她身上有我需要的東西,我可以把感情交換出去。對婚姻的期望來自于對那個人的夢想,就像很小的時候,我們也曾經對自己懷有那樣的夢想。因為有那樣一個人,所以才願意給自己婚姻。」

她認真地听,也在獨立思考,她說︰「只有快樂,只有夢想,這樣的生活會不太單調?會不會夠?會不會……要有足夠的痛苦與快樂參和在一起,那才是對的?」

「要把快樂和痛苦混在一起,快樂有多少,痛苦就伴隨多少,這或許是一種平衡,但不是我想要的。痛苦是體驗,但人們活著更多的是想讓自己快樂。」我簡單地說,我並不理解那些所謂極端的追求。

「有那麼多失敗的婚姻,難道一開始,他們都只是弄錯了?」

「婚姻在行進過程中會遇到各種可能,如果不能適應,此水已非前水,在經歷了或長或短的沉重之後,實在無法負荷了,只好選擇背叛。」

「此時的背叛,是對的還是錯的?」她的神情過分淒楚,聲音仿佛隔著霧。

有些不安,但我仍然接著往下說︰「這是一種選擇,不存在對的或錯的。或許對別人而言是一種傷害,但對自己是解月兌,那麼,一個生靈與另一個生靈之間,我們能責備哪一個?」

我始終看著她,她的每一個表情變化,我都想觀察,她的心中藏著極深的結,她的眼楮告訴我,她不堪負荷。

她為什麼不說?

似悲似喜的復雜,她的眼中,還有一抹盈光流動。她想說什麼,但終于沒有說,我其實很想听她告訴我,但她什麼都沒有說。

她只是率先站起來,對我說︰我們回醫院去吧。

☆☆☆

她走前面,我跟在後面。她想靜一靜,我讓她一個人想一想。過馬路了,我看見不遠處的紅燈亮著,停下腳步。前面的她停在一群等待的人的最前面,一動不動。我掏出手機想看看日程安排,卻听見身邊的人驚呼,抬頭一望,手機順勢掉下去了……

她不知何時竟走在斑馬線上,忽然呼嘯而來的一輛車,她沒有一點躲閃的跡象。尖銳的剎車聲之後,我看著她倒下。

我跳起來,卻是神志模糊的,有幾個人沖過去圍住了她,他們對她做什麼?我屏住呼吸,還是看不清周圍任何人的臉,似乎有熟悉的場景在交替著,混淆著我的視听。我看見飛揚起的長發,有兩個……一樣倒下去的身影。我費力地扒開人群,地上的人明明是血染的白衣,為何我會看見另一個墨色的身?那個不是她,不是,不是——

那個人不在了……這個念頭初來時像閃電一閃而過,腦海中又有片段如潮水般漫上來。腦中有各種聲響,逼著我跪下來抱著頭去听去看……在經歷了渾身的顫抖與巨大的創痛之後,我終于記起來了。

恐懼再次被強迫暴露在日光下,這也許是她故意要給我的場景。好讓我記得,現在地上這個昏迷不醒生死難料的女子,白綠涵,同時也是我結婚五年的妻子。

而那個隨畫面在我腦中呈現,因車禍而逝的黑衣女子,則是我一年前外遇中的情人。

☆☆☆

事故發生的時候我也是這樣看著她倒下,她甚至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沒留下任何遺言。那個時刻,我的心思正處于異常混亂的狀態,因為我看見了街對面站著的綠涵……于是一個瞬間,我的世界在模糊中凝固。

事發之前我是一家醫院的精神科大夫,而這一年以來,我不過是一個每天都在失憶的病患,一個需要心理治療的心理醫師。我可以為別人分憂解難,卻唯獨對自己束手無策。由于之後投入了太多情緒在里面,我所記得的綠涵,永遠只是七年前那個無助到讓我心疼的女孩。

而綠涵,她每天扮演著與我重逢的戲碼,一遍又一遍。

太荒唐,事實上,她盡了一切可能來陪我荒唐。

她一心一意地想喚醒我,卻發現自己只是日復一日一無所有的失敗者。

如此明確,又如此混亂。

這就是人生,這就是愛情。我們明明都在現場,卻如此混亂。

她終于絕望了,在她絕望的一搏中,我卻醒了過來。

這還要怎麼繼續?我該怎麼做?將十指插入發里,我無盡地問自己。

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你可願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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