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心獨愛 第6章(1)
作者︰伽葉

三更天,明軍帳營靜謐一片,除去崗哨士兵,所有人都已臥榻休息。而朱皞天帳內卻出現一個人影。只見那人影晃晃悠悠走出自己的帳間,步子重得仿佛恨不得吵醒整個明軍營的人,時而還罵罵被自己踢到的障礙物。然而到了外堂,卻輕手輕腳得仿佛貓行,小步挪至幾案之前,那人小小地燃了燭火,那火光細小得幾乎無法照亮整個幾案。

是瞳。

她坐在案前,輕輕地翻動著。不出片刻,便翻出一個黃色絲卷。展開一看,邊上幾條黃色的龍……

瞳抿唇一笑,點燃了聖旨,看著它燒成灰燼。然後,她將地上的灰燼聚集起來放在一張紙上,碾成碎末,再輕手輕腳地起身將這這些隨風而逝的東西倒在帳門口。一夜寒風而過,想必留不下任何痕跡。

做完這些後,她大搖大擺地走回自己睡處,和來時一樣大聲。

朱皞天的听力她清楚得很,與其輕手輕腳引他懷疑,不如走得人盡皆知來得安全。她這樣光明正大地在帳內來回,睡在隔壁的朱皞天最多以為她半夜出去方便。即便是听見她燃了燭火,也會以為她用來照路,相信自己之前碎碎罵的話已經傳進朱皞天耳朵了。

先前听說上官靈是獨自傳的聖旨,在場的最多只有清夜七帆,只要關住清夜的嘴,就可以當作沒接到聖旨。她這麼做,于公于私都好。大敵當前,朱皞天走不得;回京于她,能避免就避免。

于是,這個聖旨她燒得很干脆。況且,她先前說過周卓兒會還他人情,而卓兒又求她助他一臂之力。反正已犯死罪,何懼再加一條?全當好人做到底。

回到床上,她很快便合了眼。

第二日。

瞳起得很晚,起來時朱皞天已不在帳內,連那死小子清夜也不在了。

閑閑沒事做的她再次坐到案書堆滿的幾案前,隨手翻了起來。突然,她目光一亮,正欲細讀之時帳簾已被人掀開。

「竟敢坐王爺之座!你好大的膽!」冷雲豐進來一愣,繼而厲聲喝道。

瞳抬眼一看,立刻起身。雙手交握放置身前,微微低頭,同時怯怯地退了一步。

「再有此舉,定不輕繞!」冷雲豐狠狠地說道,「主帥可在?」

瞳使勁搖頭,顯得惶恐。

冷雲豐冷哼一聲便拂袖而去。

瞳看著他走出帳門,撇嘴一笑,繼而拿起方才看的名冊接著看。

不讓座?那她站著好了,他可沒說她不能看。

這本名冊便是冷雲豐前幾日呈交的軍士名單,小至馬前卒,大至張李郭三大將軍,除了朱皞天這個假不了的王爺,其他所有人的籍貫出生都在此。若僅是名冊,怕不會引得瞳如此的好奇。這名冊上做了不少標記,有紅有黑,想必有其用途。瞳好奇的是朱皞天做的這些標記,究竟是何用意。

她仔細對比了很久,看得很專注,專注到連朱皞天進來也未能發覺。

「看出來了嗎?」

「嗯,好像是……啊!」她驚得一跳,手中的名冊掉在地上,「你!筆意的!」想嚇出人命嗎?

朱皞天揚眉,並不回答,唇邊含笑。他彎身撿起地上的名冊,拍了拍,遞給瞳。意思是讓她繼續研究。

「哼!我不看了!」瞳說著轉身,走到一邊坐下。

朱皞天依然不語,唇邊的笑意深了些。

他這種表情讓瞳有些懊惱,她思考著自己是不是又被耍了。

「小日本呢?」她涼涼地開口問道。

「有任務派去了,找他有事?」朱皞天說著開始收拾幾案上的書籍。

「沒事,我隨便問問。你做什麼?」

「回京。」

「不打仗了?」她眯眼。

「不是,我獨自回去。」朱皞天想了一夜,只有自己回去請命,才有可能讓皇上明白情勢。雖說朝內亦有可用之人,但現在聖旨已下,要天子收回成命只有自己親往。

「不用了,」瞳即刻便明白了他的意圖,她擺擺手說道,「我們沒有接到聖旨。」

朱皞天頓時一怔,繼而拿出裝聖旨的匣盒打開看。

「聖旨呢?」朱皞天不溫不火地問道,看不出神色。

「王爺,只有上官靈會說,有聖旨。不是嗎?」瞳嘴角含笑。

朱皞天靜靜地看著瞳的眼,說道︰「你在玩火。」

「是。是否會自焚,要看王爺的決定。」瞳依然笑著。

朱皞天坐在椅子中,十指交叉撐住下巴,目光落在那份軍士名冊上。軍情已和三位將軍細細商討過,不出意外,當不會失利才是。但……

「呼……你贏了。」朱皞天長噓一口氣,抬眼看著瞳說道。和上官靈講信用,似乎是件愚蠢的事。「你昨夜起來,便是偷這聖旨?」

「偷來做什麼,燙手山芋自然是毀掉。」瞳笑得很開心。

朱皞天嘆息道︰「你生為女兒家,倒是可惜了。」

「你生為男兒家,也是可惜。笨成這樣,當個女子倒是幸事。」瞳揚起下巴,擠眉弄眼地說道。

「……嘴損會尋不到婆家。」朱皞天無奈道。這丫頭膽子是大,連他這個王爺也敢戲耍。

「昨兒個沒睡好,補眠去。」瞳說著起身走開。婆家,那是周卓兒的事。

「瞳,回京是遲早之事。」朱皞天緩緩說道。她會如此費心,總不至于因著憂國憂民。

「所以?」瞳回頭,挑眉冷聲道。

「你若不願,可以留下。」朱皞天說這話時,語氣有些生硬。

「我去哪里干你何事!哼!」瞳狠狠說道。一跺腳,轉身快步走入內間,那步子重得仿佛泄憤。

朱皞天垂下眼簾,獨自靜靜地坐在幾案前……

另一邊,趴倒在床上的瞳,因他一句話,鼻子竟有些發酸……

什麼是動心,她沒有機會知道。在來到這個世界之時,看到的便是丑陋的一切。周卓兒受傷了,逃避了,她便出現了。她替周卓兒承受苦難,承受周卓兒不願承受的一切!她究竟是什麼東西?為什麼要因一個人的逃避而出現?

而等周卓兒平靜了,安心了,她便消失了。只能通過周卓兒的眼,看這個世界。已經不再想公平與否的問題,只想知道自己到底是什麼?這一切,到底為什麼?

已許久不曾落淚,上一次,是什麼時候?上一次……

「嘻嘻,周卓兒呵周卓兒,你早晚是本王的妻,又何懼提前行了房事?」那聲音不大,卻清晰得仿佛世間獨此一音。仿佛魔鬼的嘶笑,沙啞而曖昧,沉重而巨大。籠罩在這聲音之下的她,無處可逃。

不要不要……不要啊……

她的聲音,仿佛鎖在喉嚨,只有心听得見,知道自己喊過、哭過。

魔鬼的指尖冰冷得如霜似雪,滑過她的肌膚,卻留下灼燒一般的痛楚。

放手放手!你是誰……

「好生可愛的周小姐呵,你知道本王是誰呢?」

她聞到那魔鬼的氣息,耳際的呼吸讓她陣陣犯嘔,胃里翻江倒海般難過,口中一陣酸氣。

周……誰是周……我不是,我不是啊……

淚水無聲肆虐。

「哈哈哈……記住本王吧,你未來的夫婿,九皇子朱翰韜!」

九皇子……九皇子,周……我不是,不是……

瞳倏地睜開眼。

汗水浸了一身的涼。她緩緩坐起,目光呆滯地看著被褥。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了。久到讓她懷疑那只是個夢,夢中那個無聲哭喊的人,是誰?是她,還是周卓兒?

但她清楚地知道,這是真實。她來到這個世界看的第一眼,听的第一聲,痛的第一次,都在那一夜。

什麼是無助,什麼是痛楚,在來到這世間的那一刻,她了解得徹底。

黑暗中的魔鬼,他說他是九皇子,他說她是周卓兒。

她若是周卓兒,便好了……

「瞳,你做噩夢了。」

「我知道。」

「對不起……」

「你說過很多次了。」

「可你還是會做噩夢……」

「你期望道歉後就消失一切?」

「不是。」

「卓兒……」

「嗯?」

「那是夢嗎?」

「……」

那是夢嗎?是夢,多好,多好……

「咳咳咳……」瞳突然一陣干咳,咳得五髒六腑都移了位一般。咳了半天,口中竟有血腥,好不容易停下來,拿下捂著口的手一看,竟是一汪殷紅。

這是怎麼回事?

瞳怔怔地看著手中鮮血,她什麼時候生病的?

腦海中一閃而逝的竟是上官靈的臉!難道……那顆毒藥竟沒吐干淨?定是入口便融了些。

呼……

半晌後,瞳深呼一口氣,低下頭,半閉著眼,握了掌悠悠地說道︰「卓兒,別說話了,我想靜靜。」

三日後——

「瞳,一會兒收拾一下行裝,返京。」

「噗……咳咳!你說什麼?」瞳驚訝地將一口湯噴了一半,另一半卡在喉嚨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差點噎死。

「返京。」朱皞天一邊重復一邊拍她的背。

「你發燒?」瞳挑眉說道。

朱皞天但笑不語,依然優雅地吃飯。看他如此自若,想必有了萬全之策。

「你想做什麼?」瞳好奇地盯著他看,將臉湊到他面前。

「五日之內,你自然明白。」朱皞天夾了青菜給她,「你這幾日氣色不好,多吃些。明日便上路了。」

「切!明天上路,現在多吃能補得什麼回來?」擺明了賣關子,算了!有什麼了不起,本姑娘不會自己猜?哼……瞳如此想著,一口吃掉他夾的青菜,仿佛吃的是他一般。

朱皞天笑著搖頭,根本是個孩子舉動。

這丫頭,有時聰明活絡得近乎精明,有時卻好像不諳世事的孩童。

「瞳,你多大年歲?」朱皞天突然問道。

瞳瞬間一怔,繼而說道︰「三歲!」

朱皞天失笑道︰「戲言,何時才能听得你正經說話。」

「下輩子!」瞳嬉笑著放下碗筷,「我收拾行李,你慢用。」

不拘的笑容,在轉身的瞬間消失得徹底。她出現,確是三年。何來的戲言?連自己究竟是何物都不知道的,會有下輩子?下輩子,她又會是什麼東西?

寒冬已過,漸漸听不見那曾經叫囂的風。春回之日,亦不會遠。

回到朱皞天身邊已有十來日。這些日子以來,她時常會想,為何要留在這里。身體不是她的,但至少目前屬于她。卓兒本是個沒主意的人,即便現在離開了,將來周卓兒也斷然沒有回頭的決心。她何必伴在他身邊?況且皇室朱家本就是她能避則避的人物,究竟為何,遲遲下不了一走了之的心?

瞳輕輕抬眼頓了頓,繼而將手中的衣服件件疊好折齊,置于包袱內。

「咳咳……」瞳咳了幾聲,喉嚨頓時火燒一般燥熱。她輕撫頸間,抿唇咽下淡淡的血腥。這幾日,咳嗽得愈加頻繁了,然而除了干咳倒沒見其他不適。

若上官靈所言不虛,一個月後便可歸天了。

如此想著,她反倒輕笑出來。這個身體,活著是周卓兒的。那死時會是她的。一體兩魂的命,命盡時是否兩魂皆可升天?又或者,她這個骯髒的魂體被踢下地獄也說不定。畢竟,周卓兒的魂潔淨得如同初生嬰兒,未沾得半點污漬,因為有她呵……有她,周卓兒會干淨到死!

咳咳咳咳……不能再胡思亂想了,會遭報應。瞳拿起床邊桌上的茶水一飲而盡,口中這才消失了濃郁的腥臭。

「你怎麼了?」朱皞天走進來說道。

「喉嚨不舒服。」瞳笑著回答,並未抬頭,手中不停地收拾衣物。

「可有找大夫瞧過?」他皺眉。明日就要上路,雖說天氣即將回暖,現在卻依然冷得緊。

「瞧過了,小風寒罷了。」她依然沒有抬眼,臉上笑顏不改,說得從容。

朱皞天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讓她正視他。

「臉色難看至此,僅是風寒?」他靠近她說道,一雙眼定定地看她略顯蒼白的臉頰,「看看,現在又緋紅一片,還道是風寒?」

「離我遠點!笨蛋!」瞳一把揮開他擒著自己下巴的手,心里暗喝道︰該死的周卓兒,你再臉紅我就殺了你!

看著她臉上的嫣紅及逃避似的神態,朱皞天微微一怔,這才想起自己方才行為有些逾禮。

「呃……我去傳大夫。」朱皞天說著就要轉身,卻被她一把抓住衣袖。

「不必了。明日要上路,不要驚動太醫。等安頓下來再診治不遲。」她微微掠了鬢邊的頭發,淡淡地說道。語氣中,竟是難得的沉穩。

「要安頓下來,少說也是三日後的事,拖著病體如何受得顛簸。」朱皞天皺眉道。

「死不了的。即便現在診治,不能安然修養也無濟于事。你別管我了,軍中無事讓你操煩了嗎?」她口無遮攔,眉間輕皺顯出不耐。

「……罷了,你這丫頭倒是伶牙俐齒。既是如此,今日就早些休息。」朱皞天如是說道,似是看出她抗拒的堅決,便也不強制。繼而轉身離開房間。

看著那白衫消失,瞳的眼,死寂得如同干涸的井。

也許,自己是求死的。

瞳這時才明白自己所想,拒絕診治就是拒絕生存。原來,自己是想死的……怪得很,她竟也是個逃避之人。一直以為自己和周卓兒最大的不同,便是她的堅強和無謂,現下卻有了死的念頭,她是怎麼了……

翌日清晨,明軍啟程北上。

上下軍士初聞此令,皆驚訝不已,猜測不斷。

有人說天子誤信佞臣,有人說朱皞天听信讒言,更有人說主帥臨陣縮頭。兩日後,連因著紅粉知己性命要緊而棄戰的傳言都冒了頭。听得朱皞天苦笑連連,三位將軍更是有苦難言。何時,他們手下的那些強兵猛將的想象力豐富至此,想必是因無功而返,心里憋悶了。

盡避如此,大軍依然有條不紊地退離戰線,好在謠言並未躁動軍心,全當兵士們飯後消遣便罷。

這一路上,朱皞天和周卓兒乘坐馬車而行。趕路的幾天來,每日都是殘星未落,大軍未動之際便進了馬車。待到夜幕之時,眾人皆安頓妥當他們才進賬休息。以至于鮮少露面于人前,大抵因此才傳出那無聊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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