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掩著唇，我輕咳了兩聲。

「感冒還沒好？」李尋一邊在電腦上玩連連看，一邊抽空問我一句。

「嗯。」我應她一聲。

想起幾天前的那場災難。不過邢克杰還算有腦子，知道以我丟垃圾被鎖在門外做理由拿到李尋手里的鑰匙。盡避如此，李尋還是因他住在我隔壁而大大驚訝了一番。最後導致的結果依然是將我與邢克杰湊成一對，或者說，要盡量湊成一對。用李尋的話來說，就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即使她得不到，也要作為她好友的我得到才行。她完全不考慮那種「東西」到底算不算得上肥水。

邢克杰來到這所設計院已有一個月了。就這段時間看來，他那日在酒吧所言恐怕全是真的。因為他的確有讓人想將他踢到別的單位去的潛力。無論對下屬還是對上級，他清一色地使用高壓政策。真不知該說他表里如一還是太自信。古怪的是，老狐狸對他的行為竟也是睜只眼閉只眼，對那些不斷前來抗議的部門主管們也都只是笑呵呵地敷衍而過。

「院長，對于邢副院長的這個審批意見，你覺得沒問題嗎？」規劃部經理站在老狐狸的辦公桌前說道。

我剛好要去打印室，路過老狐狸的辦公室時听見這句話。停下腳步，我站在門外翻看手中的資料，順便豎起耳朵。

「呵呵呵呵……什麼審批意見啊？」

老狐狸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和藹可親，想象得到他端杯茶水笑眼眯眯的樣子。

「博信房地產開發公司的企劃，這一片商業區的開發設計案，已經被邢副院長駁回了。我想知道，難道開發商的設計案不是由規劃部門審核的嗎？邢副院長是否有這個職權決定開發項目。」

唔哦……好義正言辭的語調。嗯，以前在副院長一職空缺的時候，的確是規劃部說了算。看來習慣這種東西，還真不是這麼容易就能推翻的。

「哦哦，這個啊……呵呵呵呵，邢副院長也是一片好意嘛。」

牛頭不對馬嘴的回答，讓人覺得這老頭已經進入老年痴呆的狀態。

「院長，原先邢副院長的職權定位不是管理設計部的嗎？為什麼現在他可以決定規劃部的事？」規劃部經理的音調開始提高。

「對啊……為什麼呢？」

噗，我忍不住笑出來。老狐狸開始裝傻，而且裝得很沒水平。哈哈哈……真是太搞笑了。看來老狐狸也因邢克杰而頭痛不已，連這麼沒品的手段都使出來了。短短一個月，邢克杰幾乎將整個設計院的人事分配結構刨了個遍。作為基層的我們，自然獲益良多。工作量更為合理，且減少了重復工作的機會，但相對的責任也更為重大。

以前，設計稿的審核程序就有好幾道，甚至連規劃部都可以在最後關頭說聲「不行」就把我們一個多月的成果變成垃圾。而現在，設計稿的審核只需在工程部預算結束後經他一人審批就行。責任自然由設計者和他肩負。

其他部門他做了怎樣的變動我就不是很清楚了，不過顯然，以前最有油水的規劃部被他整合得「兩袖清風」了。否則，規劃部經理這大如天深似海的怨氣是哪來的？

按照常規，工程預算部應該是最容易出問題的部門，但有童雲飛這個鐵面神坐鎮，基本上沒什麼大的財政問題。而設計部就更不用說了，只有埋頭工作的份兒。因此，支持邢克杰「政變」的，也只有這兩個部門而已。

「院長！請你認真一些。」

「呵呵……你啊，太性急了。」老狐狸語重心長地說了這麼一句。

我立即湊到門口，因為他們的聲音似乎變小了。

「邢克杰要怎麼做都隨他，不過一旦出了問題……就可以萬事大吉了。畢竟他是上頭派下來的人，我們不能明著和他唱反調的。」

靜默了幾秒鐘，听見規劃部經理笑著說道︰「我知道了。」

我立即走開去。

來到打印室，開了機器打印東西——

我好像听到不該听的東西了……嗯，當作沒听見好了。我只是個無名小卒，能做的就是上班工作和回家抱貓。這種權力之爭，不適合我這種人插足。歷史上幾乎所有的改革者都沒什麼好下場，商鞅被車裂、晁錯遭腰斬。用黃仁宇先生的話說，那些改革者不是身敗就是名裂，或者是身敗兼名裂。不過他沒他們那麼偉大，也不會有那麼淒慘的下場……頂多辭職回家吃自己。嗯，沒錯，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我用不著有負疚感。

Ok！打印好了。

我回到自己辦公室，看見李尋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

「唉，秋華啊……你說，邢克杰這樣下去沒問題嗎？」她看向我。

「嗯？」我笑著。

連遲鈍如李尋都有了危機意識，邢克杰應該不會笨到勇往直前不做迂回才對。

「你偶爾也關心一下除了那只貓以外的東西好不好？」

李尋嗔怪著埋怨道，然而她的下句話卻差點令我噴出口中的咖啡。

「他好歹是你未來丈夫啊！」

我呸——這從哪兒得來的結論？！我才不要即將下崗的丈夫，又不是饑渴到只要是個男人就可以帶回家養的地步。

「放心，我會撮合你們的。」李尋眯起眼楮，一臉媒婆樣。

「不必了。」我拿出紙巾，擦唇邊的咖啡——剛才不小心噴出來的。她似乎已經完全忘記之前那個三個月僕人的賭約了……

「你們很相配。」

謝你這麼看得起我！從外表看，他的自信和強勢的確很適合我這種半天不放一個屁的安靜型女人，但他的內在實在讓人不敢恭維。

叩叩——門口傳來敲門聲。

「林秋華，跟我來一下。」邢克杰站在門口，一手插在褲子口袋里一手敲在開著的門上。

「有事嗎？」我站起身。

他瞥我一眼，然後往右邊走。如果我沒記錯，那個方向是他的辦公室。

走進門，我順手將門關上。

「這個，要重做。」邢克杰扔了個文件夾在桌上。

我拿起打開一看……是永盛的設計圖。

「為什麼？」

不是修改，是重做！如果不是特大技術問題，要人重做是不可能的。自從來到這個設計院，還從來沒有人要求我重做過設計圖。感覺得到心中有股怒火在漸漸燃燒。

邢克杰點起一根煙，深吸一口。

「公攤面積太大了——永盛的負責人看過預算報表後這樣說的。」

原來如此，經常遇到這種狀況，一開始獅子大開口隨便我們設計，設計完了再拐彎抹角說不合適。終其理由大多是預算問題。但……公攤面積，這的確不是只修改就能搞定的。我不禁嘆氣……算了，只要給夠時間，重做也無所謂。原本以為是技術上出錯，這樣一來就不能說是我的問題了。

「走道和樓層大廳，縮為現在的百分之七十。時間是一個月。」

「……不好意思，再說一遍。我剛才好像有點耳鳴。」

「一個月。」邢克杰泛起笑意。

真不知該用怎樣的詞語形容我此刻的心情，我抬頭看向邢克杰身後的窗戶，外面的天空藍得很刺眼。真好，我下個月應該可以減肥二十斤……

回到辦公室，講明一切後迎來李尋目瞪口呆的臉。嗯，不知道我剛才的神情是不是和她一樣這麼呆。

「開什麼玩笑！」李尋拍案而起，原本美麗的臉在此時變得猙獰，好似要沖出去殺人似的。

「呵……算了，盡力做吧。」我立即安撫她。

李尋的個性是這樣的，如果是她的錯，她會謙卑地認錯且改得毫無怨言。但若不是她的錯，她很難乖乖就範。

「我去找永盛的人！欺負人也不能這麼過分！姐姐，當我們神仙啊，一個月重做一份設計稿？我變給他們啊？！」

啊……果然怒火中燒了。那聲「姐姐」明顯表達了她的憤怒，等同與MD。

「好了好了，不要這樣。」我急忙拉住跑向走廊的她，「以後記得提前確定客戶的預算，不給他們留空子就行了。」

啪——她甩開我的手。

哇啊，這家伙力氣大得嚇人，拍得我手背開始隱隱作痛。

「姐姐啊，下個月十一大假啊！如果不把這件事爭取回來，我的假期就泡湯了啊！我原本打算回家的嘛，過年和五一都被迫加班。我都兩年沒見家人了啦！」李尋說著說著竟開始帶了哭腔，最後那句話出口時，她的眼眶紅了。

對哦，差點忘記了。李尋是北方人，家鄉距離這個城市很遠，回家一趟得等放大假才行。相較之下，距離家里只兩個小時車程的我，好像有些不識好歹——因為很少回家，即使放大假也要家長大人勒令才會動身。

啊，那丫頭趁我發呆之際跑了！

「李尋！」我立即去追。

得罪了邢克杰不要緊，得罪了老狐狸也不要緊……得罪了永盛的人就麻煩了。在這個法制不夠健全的社會，每一步都得走得小心翼翼，一不小心就會使一件平常小事弄得對駁公堂。

「放手啦！我又不是去打人，只是去爭取時間而已嘛。」李尋推我的手，轉身想下樓梯。

樓下就是邢克杰和老狐狸的辦公室。

真是的……會放開我剛才就不追你了！當我沒事鍛煉身體啊。

「你冷靜一點。」

怎麼可能爭取得到，邢克杰又不是傻瓜。如果時間上能寬余一些，他不會無聊到這樣整我們。大概吧……

「不行。至少要再爭取一星期時間讓我回家嘛。哎呀啊……你放手啦！」

咦？

「啊！秋華……」看見李尋沖我伸出手，但那只手卻離我越來越遠。

不會吧——我緊緊閉上眼楮，等死。

啊啊啊——嚕嚕——腦海里最後出現的畫面是我的貓。

好痛！

「……你們干什麼，練摔跤嗎？」

這聲音有點熟悉。我睜開眼楮，眼前是深藍色的條紋領帶，雪白的襯衫。

「秋華！你怎麼樣？」李尋三兩步跨下樓梯。

茫茫然轉頭，看見李尋的臉，她的眼中帶著焦急和緊張。微微仰起頭，頭頂上方是邢克杰的臉，他有些疑惑地看著我。「腦袋撞壞了嗎？」他伸手拍我的頭，而且很用力。

不過這一拍倒是把我拍回魂了——對了，剛才被李尋不小心推下樓梯，然後被邢克杰救了一命。

「喂……你別嚇我。有沒有哪里痛啊？」李尋蹲在我身前，一把抓住我的手。

好痛！

「呵，不要緊。」我趕緊說道，順便撥開她的手。然後站起身，對依然坐在地上的邢克杰說道︰「謝謝。」

我的手腕，好像扭傷了。邢克杰接我的時候是攬住我的腰，但我的右手則條件反射地撐在地上。唉，不幸中的大幸了。「真的不要緊嗎？還是去醫院看看吧？」李尋眨眨眼，好像不怎麼信任我。

「呵……真的不要緊。」我笑著回答她，「邢副院長說不定重傷呢。」

「啊？真的嗎？」李尋這才將注意力放在地上那個人身上，「邢……」

「我沒事。」他站起來，似乎在笑，「應該說，有事的不是我。」

說完這句話，他便上了樓，沒有回頭。

「李尋，這件事我幫你去談。可以交給我嗎？」看著她那股沖動勁兒有點退，我趕緊趁熱打鐵。

「啊……你去談？和誰談？」

「呵，我會在放假前搞定的。放心。」我笑著說道。和誰談？我還沒想好。

「嗯，謝謝你……對不起啊，剛才我推你。」

不利用你推我一下的那內疚感，你又怎麼可能將這件事交給我呢？雖然我的信譽度不低，但這種明擺著不會成功的事，既然答應交給別人那就無異于放棄。李尋自然知道這個道理，不過是多一個從希望到失望的緩沖而已。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李尋的確已經很久沒有回過家了。和我不同，她是個很戀家的人。每隔兩三天就會打電話回家，時不時還寄點東西回去。雖然她表面上看起來整日活潑開朗地笑著，但偶爾可以看得見她露出寂寞的神情。她從沒在我面前提過她想家，于是我將她那偶爾的寂寞劃歸為沒有戀人的結果……原來，她是一直想回家看看的。

還有一個星期就到十一了……

十一大假，沒有哪個企業單位可以公然抵制政策制度不放假的。但放假的方式有很多種，像我現在這樣被規定了一個月搞定某個東西後，依然可以享受一周時間不用去上班的待遇。其實不過是把工作地點從設計院的辦公室轉移到家里的書桌上而已。

永盛的設計稿需要更改的是數據和比例結構，計算部分並不多，也不需要思考什麼。純粹的體力勞動——依照新的參數重畫設計圖。

「喵嗚——喵喵嗚——」

嚕嚕在抓我的褲管，肥爪子撓啊撓的，真是可愛。我笑著彎子抱起它，軟綿綿毛茸茸……模起來很舒服。

「喵喵——」嚕嚕睜著大大的眼楮看我，同時撓我衣領。

啊，原來它肚子餓了。我抱著它往廚房走去，打開冰箱才發現沒有牛女乃了……

「嗯，吃面包和開水好不好？」我笑眯眯地拿面包出來。

「喵喵！喵喵嗚——」嚕嚕死命撓我衣服表示抗議。

唉……我這是在養貓嗎？我自己都吃了兩天面包和泡面，卻要專門為你準備牛女乃，簡直養了個祖宗嘛。

算了，出去買。剛好儲備糧食和咖啡也不多了，去超市多買一點，然後這幾天就不用出門了。

我一邊想著需要購買的東西一邊換衣服，鑰匙、錢、手機……嗯，該帶的都帶了。

走出家門，我將門反鎖上。撇過頭，眼角余光看見邢克杰打開了門。

嗯，還是假裝沒看見好了。我往電梯方向走。

「林秋華。」

唔，能不能也假裝沒听見……

我停下腳步，確定自己在笑著後才轉頭看去。

「呵，邢副院長。」

邢克杰依然一身西裝，穿得正經八百。

「要出門嗎？」他問得面無表情。

我出門關你什麼事！還是說你在隔壁听見我開門的聲音才跑出來的？呃，他沒這麼無聊吧。

「嗯。」我笑了笑回答道。

他走近我身旁，微微低下頭看我，「去哪？」

呃……這是干什麼？不自覺地後退一點，難道我去哪還要和他報告嗎……又不是在上班！

「呵，去超市買點東西。」盡量讓自己的嘴巴不要抽搐。

「很好。等一下。」

他轉身回到他的房子，片刻後拎著兩袋東西出來了——兩袋垃圾。

「幫我丟。」

兩個袋子伸到我面前。

我忍住張大嘴巴的沖動……這人，竟然真的是听見我開門所以沖出來找我幫他丟垃圾？！而且一臉面無表情把「幫我丟」這幾個字說得這麼天經地義！

我無語地接過垃圾袋。好吧，為人下屬，丟丟垃圾沒什麼。

「還有這個，幫我買。」一張紙和兩張百元大鈔送到我面前。

靠！當我是你僕人啊！

我在心底怒吼——神啊，你怎麼造這麼個「東西」出來？難道你在創造邢克杰的時候不小心指頭抽筋了嗎？！性格扭曲到這種地步……

「呵呵……好啊。」我干笑著。

「走好。」

說完這兩個字，邢克杰很干脆地回自己家去了。

深呼吸兩口，決定一會兒去買個草人回來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