琵琶誤 第7章(2)
作者︰一兩

小廟就在眼前。

的確很小,不比那個小鎮上的送子觀音廟大多少。

進出的都是附近的居民,看到這樣華麗的車馬,再看到馬車上下來兩個碧綠眼楮的人,忍不住圍觀。

記憶如同如風吹開的畫卷,一點點在面前展開。

苞唱來的時候,人們看她的目光也是這樣的好奇。

她踏進大殿,過門檻的時候輕輕一躍。

霎時之間,感覺到自己與當初的自己重疊在一起,時光恍惚倒回到那一天,她輕輕一躍,他在後面飛快地扶住她的肩,「小心。」

「這有什麼?我從城牆上跳下來都不會有事呢!」她回眸一笑,心情真是好呀,整個人好像要飛起來。

「在菩薩面前,舉止不可失儀。」他說著,拉她跪在佛前,「不然菩薩會怪罪。」

她吐了吐舌頭,「唔,這又是什麼?現在你又成了一個‘盡職的信徒’,對不對?」

他認真地瞪她一眼,眼楮里卻不小心泄露了些許笑意。

「閉上眼楮,菩薩會听到你的願望。」

「真的嗎?」

「真的。」說著,他拜了三拜,閉上眼楮。

他閉上眼楮的樣子,那麼虔誠,英氣的面目多了一絲靜謐,那麼美。

唱,你不用去拜什麼神佛,在我的心中,你就是唯一的神祇。

只听他輕聲道︰「請菩薩保佑我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她整個人震了震——他從來沒有說過什麼甜言蜜語,卻在此刻許下這樣的願望——她的眼眶有些酸澀,原來歡喜到了極處,竟然會化成眼淚。

她飛快地拜了三拜,身子起伏得太厲害,耳旁似有風聲,抬起頭來,望著高高在上的菩薩,一字一字清晰地道︰「請菩薩保佑我們生生世世永不分離。」

大殿里的空氣,仿佛是去年的。香燭的味道亙古如此吧,廟宇的味道亙古如此吧,還有什麼東西能比它們更加亙古不變呢?

空氣里細塵飛舞,每一個顆塵埃都听到過他們的諾言吧?它們附帶了她的記憶,輕輕沾附在她的發上、臉上,于是記憶由皮膚滲入心底。

她看到他們牽著手走出廟門。

那個時候是黃昏,晚霞多麼美,將兩個人的臉映得通紅。他們在附近的一家面館里吃面。

他說︰「過生辰要吃面,這是大晏的習俗。」

「我知道!還要吃那種一根吸到尾的長壽面,是不是?」她睥睨他,「你忘了我也是半個大晏人嗎?」

他笑。

吃完面,天已經黑了。夜色下人影稀少,他忽然問︰「你記得那天嗎?」

「唔?」

「那天,我要你帶我去將軍府救莫行南。」

「呵,你說到這個,我都手都痛起來了。」

他輕輕握著她的手,他的掌心溫熱,動作輕柔,她的心軟軟地一動,悠悠蕩蕩。

「還會疼嗎?」

「沒有啦,騙你的。」

他似松了一口氣,忽然背對著在她面前蹲下來。

「干什麼?」

「背你。」

她甜蜜地爬到他的背上。

他解下外袍的束帶,將兩個人的身體綁在一起。

她明白了,就像那天晚上一樣,他要這樣帶她回去。

在月氏,他們這樣去明月將軍府。現在,他們要這樣去哥舒將軍府。

「抱緊我。」他低聲說,身子隨即一旋,落在旁邊的屋頂上。

她驚呼出聲,歡喜又驚訝,「我們要從屋頂上過去嗎?」

「是。」他的聲音響在耳畔,「我要帶你飛過去。」

晚風吹過來,帶來花的香氣,盞盞燈光是一雙雙溫柔的眼楮,看著他們在連綿的屋頂上起伏,漸行漸遠,變成一個淡淡的影子。

淡淡星光灑下來。

如同那次在從陷阱里升起來一樣。

她閉著眼,心中被汪洋一樣的幸福充滿,整個人變得透明,一絲晚風,一抹星光,就可以讓她生出翅膀。

「唱……」

「嗯?」

「謝謝你,我從來沒有這麼開心過。」

「以後每年的生辰,我都這樣背你。」

她抱著他的脖頸,聲音如夢︰「嗯,你要背我一輩子。」

他的聲音就在耳邊,這麼近,仿佛響在心里︰「一輩子!」

慢慢從蒲團上站起來。

「哈路,謝謝你。」她的眼中有瑩瑩淚光,「謝謝你幫我找回這些記憶。」

炳路微微皺眉,「你記起了什麼?」

她笑,「記起了,一些原本一輩子都不該忘記的事。」

「你記得哥舒唱怎麼對你嗎?」

「記起了。」她笑得如此美麗,碧眸璀璨,勝過春水,「而且,永遠都不會再忘記。」

炳路看了她半晌,道︰「不,你沒有記起來。」他忽然拉著她的手臂,把她推上馬車,「你跟我去一個地方。」

「去哪里?」

「去你把記憶埋葬的地方。」

「埋葬記憶的地方?」

不解,然而萬萬沒有想到,這個地方,居然是大晏與月氏的邊境交界處。

經過大半個月的行程,他們到了邊城,無垠的沙漠隱隱在望,風中帶來沙塵的氣息,這氣息多麼熟悉,就像嬰兒熟悉母親的氣息一樣。

腦海里像是一重重的門,次第被推開,她隱約想起母親美麗的面龐……母親……美麗憂傷的母親……不停地在燈下做針線……一箱子的漢人衣服……

「就在這里。」

炳路的聲音打斷她將記憶的門推得更遠一些,把她拉回現實,他們站在一座墳墓前。

碑前簡單地刻著幾個字︰明月蒼之墓。

炳路吩咐︰「開墓。」

吃了一驚,「干什麼?」

炳路面無表情,「挖開你就知道了。」

墳墓里沒有棺材,也沒有尸體,塵沙掩埋的,是一副黑色盔甲,還有一副銀色兵器。

很奇怪的兵器,像槍,又比槍細些短些。槍尖五寸處有一抹月牙形的弧形刀刃,槍尾連著細鏈。

炳路把它拾在手里,遞到她面前,「還記得它嗎?」

搖頭。

炳路冷笑,「是不記得,還是不願意記得?」

的頭隱隱作痛,奇異的兵器遞到她面前,她發現自己不敢去接。

異樣的情緒涌上心頭,對它有莫名的恐懼,還有一絲壓抑,卻無由地覺得熟悉。

她慢慢伸出手,握住了槍尾。

它是冰冷的,然而手掌的肌膚踫到它,卻仿佛要燒灼起來。

這是個靈物,它有自己的生命與意識,它牽引著她的手,用力——一擲——

這一擲的感覺,多麼熟悉,好像已經擲過無數次——啊,那一天,她擲向莫行南的樹枝,就是以這種手法,這種角度。

這不是樹枝,它帶著奇異的嘯音,插在沙土間。她將左手上的銀鏈往里一帶,它以一種詭異的弧度飛回來。

鏈子這麼長,它又這麼鋒利,她隱約恐慌它會割傷自己,然而更多的感覺是一種篤定,一種冷酷的篤定。

她可以接住它。

這樣的自信。

森森然。

篤。它安然地回到她的手里,就像孩子回到母親的懷里。

「飛月銀梭……」

這四個字像是有了生命似的自己飛出了她的嘴,眼前是一張威嚴又冷酷的臉。她眷戀他,又害怕他,他躺在床上,流了那麼多的血。她跪在他面前,听他道︰「我把它交給你了——你要用它割下哥舒家的人頭,用他的血寫我的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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