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般皆下品 第四章
作者︰針葉

夕陽懸在屋頂,躡手躡腳地探看廳堂的人影縮回腦袋,皺眉想了想,又正巧看到有人從廳內走出,不由趕緊追上去。

「伐檀,你過來。」鬼鬼祟祟地拉過伐檀,施家五少爺悄問,「三哥今天很高興哪,做上什麼大買賣啦?」

「與真臘、高麗的商人談了十萬兩新印書籍的買賣。」這是第一件大買賣。

「哦──」他這個弟弟豈不是又有大把銀子可以敗啦。

「去年的雕版,以八萬兩賣給日商。」第二件……

「哇──」會不會敗得他心慌慌呀。

「《金剛艷》雕版的樣已經出來了,三少爺很中意您配的畫,準備將畫加插到三印的活字本中。」

「耶——」他的嘴合不攏了。

「……還有一件小事。」施伐檀低頭,開始訥訥。

「說吧、說吧,一並告訴我。」施五少爺臉上全是笑——敗家的笑。

「三少爺答應趙老爺,讓您參加今年五月初五的‘一點飛星賽’。」這是小事。

「哈……等等。」笑臉僵住,他求證,「你剛才說什麼?」

「三少爺讓您參加今年五月初五的‘一點飛星賽’。」施伐檀抬頭,臉上是偷趣,剛才就是為了掩飾才低下頭。

「三哥讓我參加書會的踢鞠?」被人賣了的施五少滿眼戒備,變臉,「伐檀啊──」

「在。」

「我記得你剛才說,這是小事?」

「對。三少爺隨口應了趙老爺,沒有考慮太久。」對于不用主子思考的事,施伐檀一向歸為芝麻類。

恨恨瞪他一眼,施龜書氣悶,「趙老爺答應三哥什麼了?」他家三哥不是那麼沒兄弟情的人哦。

「什麼都沒答應,好像說也會請其他三家的公子組隊。」

「其他三家?」

「周梅林三家。」

「你的意思……那三個家伙也會參加今年的飛星賽?」他們可是慶元有名的四大敗家子耶,若是同隊踢鞠,想必會……嘿嘿,惹來許多姑娘家的青睞吧。

「依趙老爺的意思,應該是。」

「也不錯嘛……」自得完後,施五少爺回神,「等等!你說……三哥沒從趙老爺那兒得到什麼好處,就這麼干脆地把我給賣給蹴鞠隊啦?」

「是。」

「我就這麼不值錢?」被無償售出的人又開始眯眼。

「您在三少爺心中是最寶貝的兄弟,三少爺又怎會拿您與外人做交易。」馬屁偶爾還是要拍的,雖說敗家子沒什麼脾氣,發起火來也讓人受不了。

「嗯,這還差不多。」眯緊的眼松開,笑容又回到施龜書臉上。

看來,這馬屁拍得挺對地方。見他掩著嘴要出去,施伐檀突又道︰「五少爺,還有一件大事。」

晃向大門的人頓住,側首,「什麼?」

「三少爺說——郗姑娘是他的人。」

定定定,用力地定!听了他的話,施龜書半側半歪的懶腰就那麼定在院子里,在施伐檀眼中,成為夕陽西下前的人雕剪影。

消化完他的話,施龜書倒跳三步來到他面前,「你听得可清楚?三哥真的用了‘我的’二字?」

「小的就在三少爺身後,三少爺的話小的听得一字不漏。」

「真的?」施五少懷疑。除了自家親爹和他們四個兄弟外,他家三哥從來不說「我的東東我的西西」之類,會在某物前冠以「我的」,只表示三哥對此物看得很重。今日的物件……不對,似乎是個人──「三哥真的說……西什麼啊的,是他的人?伐檀你沒騙我吧?那西什麼的是男是女,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是真的。」施伐檀嘴角含笑,「想必您前些日子听到傳聞,說三少爺‘情不自禁’地輕薄了一位姑娘。」傳聞的始作俑者就是施老爺。

「啊!你一提我倒想起來了。」施龜書拍手。

「那位姑娘就是郗姑娘。」施伐檀頓了頓,正要說那郗姑娘目前正暫居後院時,眼角瞥到院門拐角走出來的一排人,出口的話不由一轉,「五少爺,您今兒只怕出不去了。」

「什麼出不去的?」面對施伐檀的人看不到身後走來的一群人,也沒看到為首的那張臉上閃著不滿。

「老爺。」施伐檀低頭。

「嗯。」微白的頭發在夕陽下泛出金光,施老爹對身後抱著畫卷的數名下人揮了揮手,示意他們拿進前廳,「龜書,你進來。」

語氣很嚴啊!他最近忙著為三哥畫稿,似乎沒惹什麼風流爛賬?不會又是哪家姑娘在爹面前哭訴他三心兩意地負了人吧?忐忑不安地隨著施老爺進屋,施龜書不忘幽怨地瞪一眼不提醒他的人。

「五少爺,老爺在瞪你。」施伐檀這次很好心地提醒。

哼!扭開頭,施龜書想起廳中看書的人,忐忑之感微微緩了些。

邁入廳中,下人已經一字排開,每人手中提著一幅美人圖,施老爹坐在椅上,施龍圖放下手中的書,打量的眼中含有趣味。

「爹,我讓伐檀告訴您了,別費心。」施龍圖勾起溫和的笑。

對對對!趕緊點頭,施龜書無聲附和。他爹沒事就開個「賞美會」,也不知在哪里尋得這些小姐美人圖,真是精神啊!一邊贊同自家三哥的話一邊仍興致有加地欣賞畫上美人。正看到第六幅,廳外又邁進一人,正是滿身算盤的施鳳圖——

「爹,你找我?」

「對!」重重地咳了咳,施老爺炯炯有神的眼掃過三個風采各異的兒子,「你們也不小啦,想我三十年前醉里挑燈看劍的時候,是何等的意氣風發,把你們兩個娘迷得芳心大亂。如今有了你們五個小子,可憐我白發早生,只能取紅巾翠袖,抹一把英雄老淚。」

「爹最近是不是讀辛棄疾的詞太過火了?」施龜書小聲地詢問三哥。

「可能。」以書敲打他的頭,施三少爺點頭。

「你們有沒有听我說啊?」拉過婢女的衣袖拭了拭眼楮,施父瞪向ど子。

「爹,你是擔心孩兒們的親事吧?」為了順著親爹的意思免被家法處置,施龜書討好道,「您放心,只要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成親後,孩兒我也會成親的。」緊要關頭,死和尚不死貧道。

臭小子!瞪他一眼,施鳳圖撥著手中的算盤,道︰「爹,等大哥二哥三哥成親了,孩兒自會娶妻。」

施老爹的嘴角輕微抽搐了一下,懷著微渺的希望看向三兒。他既然說不讓費心,是不是對住在後院的小頑……

「爹!」施龍圖動了動唇,微笑。

「在在在,爹在這兒。」就差沒將耳朵貼在他三兒的嘴上了。

「等……大哥二哥成親,孩兒自當紅繩迎親。」

「咚——」施父直直地倒向地面。

嘔血八升,不知道能不能將這三個兔崽子塞回他們娘親的肚子重新來過?老大老二全野在外面,怎麼找得回來?家中三子你推我,我推他,存心想氣死他。氣死他啦!

「爹!」三聲驚呼合成一道,響在施父頭上。

哼哼哼,心急了吧!若是他這老骨頭受不起氣病倒在床,看這三個……不,還加上外面那兩個兔崽子,會不會順他的意快點成親?

「管家,爹醒了告訴他,我今晚不回來了。」一陣急促的腳步遠去。

「管家,別讓爹受涼了,不值得。」 里啪啦的算珠踫撞聲後,又一陣遠去的足音。

……

「老爺,三少爺已經走了。」老管家的聲音響起。

成親啊……呵呵!

漫步在回廊上,施龍圖對福身的下人一一回以微笑,腦中浮現一張艷紅的棗兒臉。

二十七了,也的確是該娶妻生子的年紀。不是沒想過會娶怎樣的女子,在他以為,能讓他喜歡、心動,甚至愛上的,必定是個才色雙絕的女人。所謂才人愛色色貪才,指的就是他這種人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算得上聰明,但不笨。

經營墨香坊,開書鋪做書商,不代表他是書痴書癲,不會終日手不釋卷,非謂「書窟」;不是無書不記,更非蠹書蟲。總的來說,他算不得文人,應該是個重利的商人,諸如掉書袋、學究、書生之類更不能套在他身上。只是,他覺得,書本中記載的東西,無論是故事還是帝王紀事、厚黑技、農工家醫等,很有用。書本身並無價值,有價值的是其上承載的學識和……前人勾心斗角的智慧。讀得多,看得多,心思往往會試著去揣摩那些智慧和心思,他喜歡如此。故,他認為能伴隨自己一生的女人,必定是有才有心計的。

他的野心不大。自大元開朝以來,世祖忽必烈廢了科舉,輕視漢人劃分族類,讓諸多讀書人沒了入朝的途徑。想入朝為官的人只有通過蔭敘、推舉,他那二哥正是因機緣巧合救了位蒙古族高官,被那官硬是引入朝中,從每月的書信看,似乎玩得挺開心,既然如此,他當然不會再趟渾水。不值一文的正義感也與他無緣,有個大哥混江湖就行了,不少他一個。不過,人生在世得吃喝拉撒,得賺錢讓自己衣食無憂。他只覺得書挺有用,也就順便做個書商,努力賺銀子讓自家人生活得舒服。

他愛才,也愛色,所謂才色相連思不開,但他討厭蠢蛋。千萬別告訴他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那是放屁……呃,不是罵人。當朝者喜愛遠征,據說版圖已經很大了。但一個只攻不守的皇帝能擁有江山多久?讀書?哼,那是笨蛋才會做的事!

萬般的確皆為下品,讀書卻絕對不能清高。他讀過的書不可謂不多,卻絕對不高——虛假是他的面具,詭計是他的手段,陰險狡詐、惟利是圖是他的目標。即便對妻子,他也如此要求。否則,依爹時不時抱來二十八幅畫像的熱情,他隨便挑一個就能娶了,何必等到現在?

對城中隨時可見的女人,他沒興趣。三個月前他曾想過,若是再無心動女子出現,不介意娶飄香樓的綺心為妻,因為她夠美,也夠有才氣。就算日後再出現令他心動的女子,他亦不介意娶作二房三房。最好的榜樣就是他爹,娶了兩個,大哥二哥是大娘所生,家中三個則同出一母,他與施二的年紀相差只在月份上。幸好兄友弟恭,沒什麼東牆西牆的隔閡。

如今,似乎不太想娶綺心了。太多太多的心思,竟然全放在了那抹灰影身上。

以他愛才的習慣,她一手獨特的字確能引來他的欣賞。除開欣賞外,心中似有個奇怪的東西,一把將欣賞踢得老遠,獨自在心上打轉,勾得他心癢不已。每每看到她,胸中不僅升起愛才之心,更有愛色之意。

對她……愛色?唉——重重地一嘆,施龍圖不覺已踱回院,坐在梅樹下長噓短吁起來。

明明不是張艷麗的臉,眼楮很亮,偶爾會流露些許的自卑,對上他的時候卻堅定而固執。身上沒什麼香氣,多數時候是墨味;手腕白皙而縴細,運筆時格外靈活。

但是,她,特別的聰明。

腦中描繪著橢圓笑臉,唇角升起一抹笑意,不同于一向的溫和之笑,夾了些溫柔隱隱地浮現。

她的讀書面很狹隘,繞著書堂走了一圍,經史子集瞟也沒瞟一眼,農醫技類模也不模,只挑些曲本故事,再不就是才子佳人的話本翻閱,翻得不認真,隨意瀏覽便放下。她喜愛書法,卻絕對不喜歡讀書——這是他的發現。別人是「漫卷詩書喜欲狂」,她是「手倦拋書午夢長」,看得昏昏欲睡。

呵呵……輕笑出聲,腦中的棗兒臉越來越清晰。

優雅地張開五指,舉過頭頂慢慢收攏形成虛空的拳,將半輪月色牢牢地定在拳心——不管是什麼目的讓她來到墨香坊,他總會找出緣由。但,既然來了,也就沒那麼容易走掉。

「郗、頑、洛!」沉緩輕吟,如草露滴水,輕悠叮當地打在他心上。

院外——

廊門邊躲著——不不,此人光明正大地看,只能算蹲。施伐檀抱著賬簿跑來,見到蹲在灌木中拔小草的人,不由月兌口輕叫︰「老爺?」

「噓——」連忙拉低他蹲下,施父瞪眼,「今天我見著龍圖與小頑一同回來,你成天跟在他身邊,有沒有看到什麼?听到什麼?」

「老爺,三少爺今天說了句很重要的話。」學他含著聲音,施伐檀覺得說話很辛苦。

「什麼重要的話?」施父兩眼發光。

「三少爺說……」壓著辛苦的聲音,施伐檀輕道,「說郗姑娘是他的人。」三少爺吐出此句時,負手傲立,背影全打在身後的姑娘身上,流露著絕對的佔有。

「真……」「喀嚓——」灌木枝不小心地被折斷,嚇得施父捂嘴噤聲。靜了半晌,確定院中人仍在對月長嘆,方拉起施伐檀狂奔。

「老爺、老爺!」喘口氣停下,施伐檀不解。老爺怕被三少爺發現趕緊逃跑可以理解,那他呢?他跑什麼?他有什麼好怕三少爺發現的?

瞧著手中的賬簿,施伐檀皺眉。他是做正經事的,跑什麼呀?!

慶元城海運發達,商賈各異,內有廣東珠玉、蜀中清茶、洛下黃醅,特色錫器漆盤應有盡有;外來之物如象牙犀角、玳瑁鑽石、豆蔻檀香。入了夜,各地往來的商賈游人全出現在夜街上,尋歡作樂,听戲吃茶無所不有。

城里的夜市真熱鬧啊,很繁華呢,與《東京夢華錄》中寫的一樣!

左顧右盼,郗頑洛溫婉的臉上全是笑。剛才出門若不是跑得快,定會被施宅的婢女跟著一塊。不是不想與新交的姐妹逛夜市,只是……今夜私事,不便帶人。

邊看邊走的灰衣裙衫在滿街的綠衫紅綃中並不顯眼。走過無數個食鋪雜攤,她拐進一條漆黑的小巷。熟門熟路地模到後門,輕叩三下,隨即門被打開,一個布衣老婦看了她一眼,側身迎進屋。

「你隨我身後,別亂跑。」老婦聲音沙啞,卻透著一絲慈愛。

「嗯,我會的,薔婆婆。」郗頑洛乖巧地點頭。

被喚薔婆婆的婦人輕聲一笑,嘆息回頭︰「你這丫頭啊,別讓人太操心就好。可惜你那……」一邊說著一邊引她從少人的道上樓,轉眼便來到一間香氣撲鼻的華麗房內,「你等等。」

任她掩門離開,郗頑洛的眼珠骨碌碌地一轉,眉頭皺了起來。

房內燈燭煌煌,輕紗輕款;房外,就她剛才瞧到的,也是珠簾晃耀,濃香郁鼻。靜下心仔細听,可以听到有人展喉輕歌關漢卿的《西廂寄寓》,那一聲「嬌滴滴小紅娘,惡狠狠唐三藏」听得她眉心皺更緊,嘆氣聲更長。

唉!這兒……是妓院啊!

慶元瓦欄妓院不下八十間,獨飄香樓與章柳閣居當紅之首。這兒,正是位列雙紅的章柳閣。她來這兒,只想與那人說清楚,別再沒事生閑找麻煩。

等啊等,等到紅燭化了一半,仍未見有人來,那薔婆婆也不知跑哪兒去。搖搖坐麻的身子,她站起來,決定出去找找,若那人忙得沒空,她自是樂得趕緊開溜。拉開房門前,特地跑到水銀鏡前照了照,嗯,不錯,灰衣灰裙灰臉蛋,怎麼看都是後院打雜的,絕對不會引來尋歡客的覬覦。自我滿意了一番,心中不由感嘆海外商人運來的鏡子,照得……好清晰呀,就連額上那顆小黑痣也瞧得一清二楚,銅鏡真是比不上呢。

對鏡俏皮地皺了個鬼臉,她輕輕拉開門,廊中無人。郗頑洛提裙跳過檻,本想順著樓道往人聲最雜的地方走去,在章柳閣人最多的地方,那人一定在。剛走過一間雕花門,房內傳出的聲音倏地令她停腳。

「大人既然喜歡,待第一版印出來,在下一定送大人一份,小小禮物還望大人不要推辭。」

施龍圖?他怎麼會在這兒?

想起五天前的糖丸和糖酪櫻桃,眼楮彎成新月,縴巧的身子「蹭蹭蹭」,蹭挪到門外,順便將門紙捅個窟窿,眯眼看去——哇,這人在香艷美人堆里還能掛著溫和的笑。與他相比,身後施伐檀的臉就有些臭了。

那位大人背對著門哈哈笑了幾聲,左擁右抱得好像不知道自己是誰。隨即,就見施龍圖回頭沖施伐檀舉了舉茶盞,低聲說了一句。

說什麼呢?將耳朵貼在門上正想听仔細,不妨花門「吱」地被人從內拉開。郗頑洛趕緊站正,看到一臉震驚的施伐檀。

「呃、呃……」被一群目瞪口呆的姑娘盯著,她勉強一笑,「三、三少爺,我只是路過,路過而已,不打擾您談生意。」無視銀袍公子微變的臉色,郗頑洛順著原路沖下樓,顧不得施伐檀在身後的叫喊,也顧不得撞到一位花枝招展的半老徐娘。

跑呀跑,給她用力地跑!

跑過街市小橋,跑進施家後院,直到坐在床沿上,憋在胸中的一口氣總算呼了出來,「哇,嚇死我了,檀管事的耳朵真靈,站在門外都能知道。」

「他沒听到。」

「是嗎?沒听到怎麼——哇!」她遲鈍地跳起,才發現伸手不見五指的房中坐了一個人,「你、你是人是鬼?」

靜了靜,施龍圖輕笑泛開,「頑洛,你听不出我的聲音?」

「三、三少爺?」她不信。

「茲!」燭火點亮,燈邊正是滿身香氣的施龍圖。

「你、你變回來的?」舉手扇了扇香粉氣,緊張的雙肩緩緩放松。不可能啊,她可是馬不停蹄地一鼓氣跑回,明明他應該穩坐章柳閣,尋花問柳好生快活,為何比她先一步回來?

「你真的是一鼓作氣跑回來?」嬉笑中聲音中含著不可輕聞的無奈,施龍圖問,「在你眼中,我應該穩坐章柳閣?你確定不是穩坐中軍帳?」

「啊?」棗兒臉微微泛紅,听他戲語才明白將心中所想念了出來。

「頑洛,你怎會去那地方?」直觀明了,他要听解釋。

將市舶司丟給伐檀和女人解決,他這次可是一路追在她身後,一舉一動看得一清二楚。這丫頭明明是逃命模樣,卻停在街邊買了一包水晶角和紅絲干脯。越看越有趣,差點當街大笑。

「這個……我去……找一個兒時的朋友。」郗頑洛飛快覷他一眼,趕緊移開。

撒謊!不用過多猜測,她心虛的樣子根本就不適合說謊話。

斂眸盯著油燈,他收回笑容,當再次抬眼看她時,眼中閃著令人毛骨悚然的異亮——當時不覺得的郗頑洛,直到三個月後才明白自己听了一個多麼大的秘密。

「頑洛,墨香坊被人燒了,你可記得?」

「記得,三少爺。」不然她也不會暫住這兒。見他轉開話題,小嘴上彎,解開水晶角和紅絲干脯的線包,放在桌上,「你……要不要嘗嘗?」

「不。」他搖頭,「你應該看到,水行軍到的時候,官尹府尹市舶司也一並到了。他們還認為西印街私印寶鈔。」

「嗯。」咬著晶角,她听得不太認真。

「本朝鈔銀共用,朝廷中統元年(1260年)實鈔法,你可知,用油墨紙張印出來的鈔永遠抵不得金銀,想造假很容易。近年來朝廷加印紙鈔,每年達到百萬余錠,寶鈔已是名副其實的虛鈔。世祖忽氏(忽必烈)時,兩淮轉運使阿剌瓦丁監守自盜,私印闢鈔二萬一千五百錠。如今的皇帝不過爾爾,怎會沒有官員私印寶鈔?」

「嗯。」她只顧著塞晶角,點頭聊表自己有听。

「我今日在章柳閣,正是與市舶司談論假鈔一事。商官素來不分家,他能赴宴,也不吃虧。」

「嗯。」她用力地哼,以表達听得多麼認真。

瞟了眼見光的晶角,他突地伸手扣住她的臉,「頑洛,這是我今日去章柳閣的原因。你呢?」

「唔……」他的手勁不大,只是輕輕地抬著她的下巴,卻足夠嚇得含在嘴中的食物滑下肚,好死不死滑到一半,卡在喉間,「咳咳!」

他、他想謀命!狡猾的男人,先說出自己的秘密,然後以物易物逼問她的秘密,見她抵死反抗就心生殺機,想讓晶角嗆死她。

「喝水!」冰涼的觸覺在唇邊,是他送上的茶。

「咳咳……你……你想害死我,想殺人滅口,想……」一口水灌進來,阻止她的胡言亂語,成功讓卡在喉中的食物滑下肚,也成功讓她傻掉——他吻她。

柔軟的唇未留戀太久,將水灌進她口中後便抽離。輕拍她的背順氣,漆黑的眸子閃過不解的。

「你、你……」終于咽下該死的晶角,除了臉紅,她實在找不到第二種表情。該死的,以後絕對不吃晶角!

「頑洛,你罵人。」

溫和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知何時,他抱起她放在腿上。

「三少爺!」回過神的人開始掙扎,「你、你……請你放開我。」

「不放!」他非常賴皮地圈緊肘臂,俊朗的臉上再次浮現令她頭皮發麻的微……不,獰笑!一如那天行酒令。

「可……我們這樣,不合禮數的,三少爺!我不是章柳閣的姑娘,你若是想調戲姑娘,我想……城中大把的姑娘小姐希望成為你調戲的目標,她們可是萬分地景仰你。」掙扎半天,不只掙不開,反倒讓男性的氣息竄入鼻間,擾亂了她的呼吸。不得已,她只好乖乖坐在他腿上。

「你呢?」看她半晌,他問。

「我怎麼了?」好在只是抱住她,讓她沖上頭的火焰暫時回落在心口徘徊。

「你是否也如那些姑娘小姐,景仰我?」他要的可不是一個只會景仰的妻子。

對視一眼,她點頭,「是是是,三少爺龍姿鳳采,的確為萬人所景仰,小女子對你也是景仰有加,佩服佩服!」

「撒謊!」她的話明明是應付,卻讓他心情愉快起來。憶起方才胸口突涌的,他不再追問她為何會出現于章柳閣,僅以指月復摩擦她飽滿的紅唇,輕問,「頑洛,你可許配人家?」記得她說過自小寄住舅舅家。

「許配?」恣意的輕撫引來她陌生的顫抖,只吐兩字便不敢開口。因為每說一字,好像在親吻他的手指一般。

「有嗎?」指月復停在唇角,輕輕一拭拭去剛才沾上的芝麻。

芝、芝麻?又羞又氣地看他迎著燭火萬分優雅地彈飛小小的白芝麻,郗頑洛頓時氣鼓了雙頰,「沒有。」

什麼溫和的三少爺,什麼對工人極好的三少爺,什麼才華滿月復的三少爺,哼,根本就是輕浮狡猾、心機深沉,惡劣到讓她想踹上三腳的人。

「甜脯很好吃嗎?」這丫頭似乎不覺得氣鼓鼓瞪人的樣子,在外人看來應是含情脈脈。

「好吃。」她瞪、瞪、瞪。

「那……我想嘗嘗。」勾起溫和的微……不,獰笑,柔軟的薄唇低伏,如願吻到殘留的果脯味,也如願讓她消了氣鼓的頰。本想驚叫的唇微微一抖,讓他借機加深這一吻,濡沫相融。

「轟——」徘徊在心口的火焰如月兌韁野馬,去勢無回地沖上腦門,除了僵硬,還是僵硬。等到野馬回欄,她發出一連串低啞的驚呼時,已是第二天晌午。此時,施家三少爺吻了她的事,早被昨晚躲在後院窺探軍情的家僕傳遍施宅。

敝她,全怪她,若是昨夜跑得沒那麼急,也不會一路引來僕人的關注,當然也就不可能讓他們發現施三少爺跑進她的房。拉拉雜雜地說了一大堆,他何時走的她都不記得。只知道、只知道……完了完了,柔軟的唇觸感好像剛發生過的事,時間怎麼一下子就跳到第二天晌午啦?

唉——再次仰天輕嘆,棗兒臉在听到「隨意路過」的施家僕從們非常「大聲」地竊竊私語時,皺得比苦瓜還苦。

她是我們的三夫人啊!

老爺昨天會朋友去了,今兒一回來伐檀管事就把這件喜事告訴老爺听,我親眼看到,老爺興奮得頭發全豎起來了。

……

吸氣吸氣,別讓人破壞了自己溫婉的形象。她性格溫婉,與世無爭,只要抄字混口飯吃。對對對,她和氣,她性子柔,她絕對不會發、脾、氣……氣呀!

調整表情轉身,看到遠處奔來的華服老者後,抽搐的笑臉完全破功——施龍圖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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