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丫頭 第二章
作者︰陳馡

「唉唷,妳這賤丫頭,走路看不看路呀!」趙嬤嬤在後院轉角處不適巧地撞上一個女孩,女孩跌坐在地上,一時站不起身來,手中的木柴散了一地,矮小肥短的趙嬤嬤雖禁得起摔,但口中仍叨念個不停。

氣無可氣,她只好伸出手指掐住女孩的手臂使勁地扭轉,看見女孩臉上吃痛的表情,她才稍稍消了一點氣。

「對不起啦,嬤嬤,我不是故意的!」童詠璦挨了痛,只好開口求饒,要是不求饒,不知道趙嬤嬤還會使出什麼招數來對付她。

「妳看妳,都十五歲了,怎麼還瘦得跟支竹竿一樣!妳吃飯都吃到哪去啦?真是白白浪費我供妳吃又供妳住的,都這麼些年了,竟然還不多長點肉!怎麼,是嫌嬤嬤待妳不夠好呀?」說完,火氣不自覺又上來,肥手又扭緊根本沒多少肉好扭的手臂。

那晚要不是天色太過昏暗,她又忙著張羅要開門做生意的事,一時忘了查看山賊用麻袋捆來的貨色,待她想起打開袋口時,才發現里頭竟然是個又髒又丑的丫頭!可惡的是那幫山賊早已走遠,無處可退貨,她一氣之下將里頭的丑丫頭丟給一旁的管事,然後轉身頭也不回地離開,連驗身的程序都省了。

真是白白糟蹋了她的糧食,搞不好拿去喂豬都還比喂這丑丫頭有用!畢竟豬還會多長點肉給她看,而且豬肥還可以宰來吃或拿到市集上賣錢,哪像養到這種既不會肥又不會攢錢的賠錢貨,真是虧大了!

「求嬤嬤饒了詠璦吧!」看著已經發紫的手臂,童詠璦吃痛地皺緊了眉。

「哼,記得多學學跟妳一起進來的小春,多長點肉,這樣才能引起客人的注意!長得丑就算了,不能當嬤嬤我的搖錢樹我也認了,但總不能連半個子都賺不到啊!」想到那些白白浪費的米飯趙嬤嬤就覺得心一陣絞痛。

「是,詠璦知道了。」童詠璦小小聲地應答著。

「知道最好,哼!」得到保證後,趙嬤嬤滿意地放開童詠璦,肥厚的大一扭一扭地往另一頭走去。

童詠璦蹲撿起散落一地的木柴,她根本沒空理會手臂上的疼痛,因為這些柴是等會伙房要用的,必須趕緊送去才行,遲了恐怕又會挨廚娘的罵了。

「剛剛被嬤嬤罵了?」有個人蹲來幫她撿木柴。

「是呀,自個兒不長眼撞到嬤嬤了。」童詠璦對著蹲的柳小春苦笑道。

柳小春溫順地笑了笑,「自個兒要小心點。」她那張鵝蛋臉,再加上一對靈巧的大眼及適中的豐唇齒貝,看起來就像個小小的美人兒,所以趙嬤嬤一直都偏心地待柳小春極好,甚至還費心地把她安排在現今院內紅牌宋嬿的身邊當貼身丫鬟,除了讓她貼身服侍宋嬿外,也順便讓她學學那些花錢也買不到的技巧。

「痛嗎?」柳小春問道,柳眉不自覺皺了起來。她看著童詠璦手臂上發紅的指痕,心想那一定很痛吧?于是她伸出手輕輕替她揉著。

「不會啦!小春,妳別為我操心,平常這樣的小傷我早就已經習慣了,不會疼的。」童詠璦試圖安慰她,不想讓溫順的小春為自己擔心。

「這樣就好。剛剛嬿姐姐派我上街去替她買些胭脂水粉,我多買了些,這給妳。」柳小春自懷中掏出一包胭脂遞給童詠璦。

童詠璦笑道︰「我這麼丑,這些東西用在我身上恐怕也是白白浪費而已,我還是像嬤嬤說的,趕緊長點肉比較實在吧。而且這是妳用好不容易攬下的錢買的東西,我怎麼能收呢?妳還是拿回去吧。」她的臉上完全沒有一絲自卑的感覺。

「不,詠璦,妳一點也不丑,真的。」柳小春舉著手保證道。

「好啦,我看妳還是趕緊回去吧,晚了怕嬿姐姐會不高興;我也還有一堆活要干,慢了怕又要挨罵了。」童詠璦將地上的木柴全撿起來,站起身恰好高出一旁的柳小春一個頭。

這幾年她的身材只管往上抽長,卻完全長不出半點肉來,難怪趙嬤嬤總懷疑她是在浪費食糧。

「好吧,那我先走了。」柔順的柳小春小跑著,沒多久便消失在後院。

夜晚。

紅花院大廳里,燈火通明,人聲鼎沸。

一群女子正在悠揚的弦聲中緩緩地舞動著身軀,在昏黃的燈火中,院內女子個個千嬌百媚、柔情萬千、眼眸含笑。來往的客人,一一在院中搜尋自個兒喜歡的女子,取下牆上木牌,付了趙嬤嬤銀兩後,便可買來一夜春宵快活。

婬笑穢聲,每夜每夜不停充斥在紅花院內的每個角落,這是讓男人墮落的地方,也是讓女人出賣身子的地方。除了用換來溫飽外,紅花院內的每個女子倒也看得開,十分明白歡場無真愛的道理。男人,都是花錢來買樂子,而不是來買真愛的,有錢才有愛,有錢才能買歡愛。

包有許多遠地尋歡客是慕名而來的,他們都願意奉上大把大把的銀子,只為一睹長安城內的紅花院的第一紅牌宋嬿的真面目。可惜紅牌規矩多,非有緣人不見,非有心人也不見,但每日外頭仍排了成串的尋歡客,他們都等著能跟佳人共寢一宿,了償心願。對于這樣一個神秘的紅牌,眾人都只能好奇地听著別人談論著那個如天仙一般的美人。

宋嬿獨居的紅廂坊,今夜木門依舊緊緊關閉著,到底今晚是哪個幸運兒能見上美人一面,一親美人芳澤?誰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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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長得丑,再加上全身又黑又髒,所以趙嬤嬤安排童詠璦在後頭廚房內打雜,不讓她到大廳前頭幫忙。不過這倒是挺合童詠璦的意,因為到前頭幫忙,有時還會被客人毛手毛腳的,那種心里上的不舒坦,是不管洗了幾次手也洗不掉的。

只要負責把後院花圃努力打掃好,偷懶休息時不被趙嬤嬤抓到,把伙房大爹交代的命令老老實實的做完,日子倒也過得很簡單,只不過每天都得忙得昏頭轉向,累得跟條牛一樣就是了。

童家莊的印象漸漸離她愈來愈遠,遠到她已經快回想不起來那些傷心的往事了。不過她仍堅信有一天她一定能和家人再重逢,為了那一天,她就算忍氣吞聲也要好好活下去。

這天伙房大爹準備了幾樣點心,要童詠璦送去紅廂坊。

一踏進獨門獨院的紅廂坊中,適巧踫到宋嬿正在排練新的舞蹈,碎石花徑上,只有她與紅花院的專屬琴師瞎眼婆婆二人。

只見瞎眼婆婆低頭撫著琴,曲調低低幽幽,帶點溫柔又似有些幽恨般地詭異,宋嬿正專心地把肢體的律動巧妙地與這曲調融和在一起。

童詠璦看痴了,粉紅色的桃花花瓣飄落在宋嬿的臉上、身上,想不到世上竟有人可以舞得如此的美、如此的好看!她的雙眼像是被吸住似,牢牢地移不開視線;她的情感不自主地受到曲調的牽引,眼中緩緩落下淚水。她想起了娘的每個溫柔微笑,還有哥哥及爹爹的笑聲,那些她只能靠回憶才能見得到的人,現在竟全涌上腦中,讓她的淚不知不覺愈落愈多。

「妳怎麼了?」宋嬿的臉出現在她潤濕的眼框前,柔聲地問道。

童詠璦搖搖頭,直覺想伸手拭淚,但因雙手正端著盛有糕點的盤子,沒有多余的手可以擦去淚痕,只好尷尬地笑了笑。

宋嬿拿出手絹替童詠璦拭去臉上的淚。「想家?」

童詠璦點了點頭,與宋嬿四目交接。她眼中的溫柔就像娘一樣,好溫暖、好溫暖!她讓她想起娘懷中的熟悉味道,真的好想好想再見娘一面……心一酸,淚又不自覺地落了下來。

「可憐的孩子。」宋嬿溫柔地自童詠璦手中接過點心,放在桌子上,然後拿出另一條干淨的手絹順手包了幾樣點心拿給她。

童詠璦看著白淨的手絹上繡有鳳舞飛翔的圖樣,看得出是出自名師之手的昂貴手絹,但宋嬿絲毫不在意,順手就拿它包了點心給她。

「大爹的點心做得極好,難得他興致好做了這幾樣,妳就拿點去嘗嘗吧。」宋嬿伸手輕輕撫著童詠璦的頭發。

「謝謝!」童詠璦涂得黑漆漆的臉上,露出天真的微笑。

「不會。婆婆,我們繼續吧。」宋嬿對一旁的瞎眼婆婆道,並調整好準備的姿勢,就算只是排練,她也依然十分認真。

看著她努力的舞著,桃花花瓣在她身旁不斷落下,形成一幅奇異的景象。童詠璦振奮起精神,手中的點心傳來陣陣的暖意,她嘴邊噙著微笑,開心地離開了紅廂坊。

「詠璦?」剛巧從外頭回來的柳小春,叫住了正要往外走去的童詠璦。

「小春,妳怎麼了?」童詠璦看著柳小春一臉驚訝的表情,不解地問道。

「剛剛妳進去紅廂坊了?」柳小春問道。

「嗯。大爹做了幾樣點心叫我送來給嬿姐姐。」

「妳就這樣進去,有沒有被罵?」柳小春懷疑地看著童詠璦。宋嬿一向不喜歡她在排舞或練舞時有人在一旁觀看,所以每日到了這個時候,她總會溜到大街上逛逛,或者在紅花院中四處晃晃。

「為什麼會被罵?」童詠璦有些不解。

霍地,柳小春看見她手中裝有點心的手絹。「這手絹怎麼會在妳這兒?」宋嬿的手絹向來都是由一位京城有名的手絹師傅親手縫制的,手工不僅細膩,圖樣也以華麗著稱,價格十分昂貴,她有好幾次開口向宋嬿要,但屢屢遭她拒絕,現下她竟然送了條手絹給初次見面的童詠璦,叫她怎能服氣!

「小春?」童詠璦滿臉疑惑地看著表情有些氣憤的柳小春。

柳小春不語,只是雙眼牢牢地盯著她手中的手絹。

童詠璦了解地道︰「妳喜歡這手絹,那就給妳吧。」說著就把點心連同手絹一同交到柳小春的手上。

「不可以,這是嬿姐姐要給妳的!」柳小春回過神,有些不好意思說道。

「沒關系啦,這麼漂亮的手絹也不適合給我用,我相信我轉送給你,嬿姐姐也不會介意的。」童詠璦笑著說道。她看得出小春對這手絹的渴望,而且這樣美麗的手絹,也合該配上她那樣的美人,才能相得益彰。

不待柳小春推托,她接著又說︰「我先走一步,免得伙房大爹又生氣罵人了。」童詠璦腳長,三兩下就跑遠了。

柳小春看著手里還包著溫熱點心的手絹,臉上先是閃過一絲難為情,但轉而一想,反正手絹是詠璦自己要送她的,可不是她開口跟她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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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廂坊內,笑聲不歇。

四名男子正輪番地對宋嬿現殷勤,趟嬤嬤隨側在一旁,熱絡地替大伙斟酒。

「宋嬿,這幾條手絹是京城師傅近日來完成的新品,我知道妳一向偏愛那位師傅的手藝,所以一次買了五條,相信妳一定會喜歡的。」男子說完後,拍拍掌,外頭的僕人立即端著一個錦盒恭敬地走進來。

錦盒內的手絹的確是手工精細,連鳳麟的層次也縫制得唯妙唯肖。宋嬿伸出手,在手絹上頭輕輕地撫過,那精細的層次感果然是出自名師之手,她滿意地對男子微笑致謝,趙嬤嬤趕緊接過錦盒,將它放置在另一頭的木櫃上。

「既然余兄大方贈手絹,那麼小弟我也不能太失禮了。前些日子我在雲南一帶找到一條稀奇珍貴的夜明珠項鏈,我一直在想到底是怎樣的美人才配戴上這條稀世珍寶,結果怎麼想都覺得只有妳才能與這樣的珍寶搭配,于是我今日特地將它帶來,希望嬿嬿會喜歡。」男子由懷中掏出錦盒,打開盒蓋後,透明潔亮的成串夜明珠隱隱透著白光,看來的確是件稀世珍寶。

宋嬿點頭贊許,並讓男子自背後親手替她戴上項鏈。

「余兄送手絹、沈兄送夜明珠,那麼我可不能被比下去。那日有個遠房親戚下了杭州一趟,我托他幫我帶回一匹布,據說是杭州布匠的得意新作,名為碧黃玉晶,相信嬿嬿穿上由它縫制而成的衣裳,一定會更閃耀動人的。」男人說完便拍拍手掌,外頭僕人隨即端著一匹布恭敬入內。

布色呈藍田五色,但拉開布匹仔細一瞧,藍田五色下又隱約透著光,上頭縫制的芍藥花如真花般地均勻分布在布身上,看得出是屬于上等的蠶絲布料,當手指輕撫過布身時,還會有股滑溜的觸感。

宋嬿贊賞地笑了笑,命在外頭候著的柳小春進來接過布料。

柳小春緩緩地走進房內,雙手接過布匹,但在接觸到布匹時,卻被手中那細致滑溜的觸感給吸引住了,她從小到大都沒模過這麼昂貴的布料呢!

她呆立在一旁,深深為手中的觸感所著迷。她的雙眼不自覺流露出若隱若現的嬌媚,粉女敕的雙唇微微噘起,開心地不斷以手模著布匹,忘我地陶醉著。

年方十六的柳小春已隱隱顯出屬于女人特有的嬌媚,加上她凹凸有致的身段、柔順標致的臉蛋,一出場便緊緊吸引住眾人目光。她雙眼微瞇漾笑著的模樣,讓包廂內的男子全都不自禁地醉倒在她的美麗中。

宋嬿及趙嬤嬤察覺出不對勁時,眾人的目光早已被柳小春牢牢給吸引住了。她那純真中又帶著幾許小女人的柔媚,絲毫沒有煙花味的純真處子味道,一下子就擊倒了年屆二十六的宋嬿。

「退下吧,小春。」宋嬿故作鎮靜地道。

「我說趙嬤嬤,這樣美的姑娘,還要繼續私藏著,不介紹給大伙認識認識呀?」其中一名男子道,雙眼還不時盯著柳小春凹凸有致的身材。這小姐長得可標致,細皮女敕肉的!

其余男子聞言都笑著附和。

「唉呀,不是嬤嬤私心不介紹小春給大伙認識,是因為小春年紀還小,我怕她服侍不夠周到,會惹得大爺們不開心。不過既然你們都這麼說了,嬤嬤我一定會燼快把小春給準備好,改明日再慎重介紹給大伙熟識一下。」趙嬤嬤走到柳小春身旁,一手輕搭在她肩上熱絡地說道。

「那嬤嬤動作可要快點呀,大伙可是想趕快認識這位小泵娘呢!」

「是是是是是!」趙嬤嬤看著眼前眾人的反應,更加確信柳小春是可以成為下一個紅牌的,屆時,她就又多了一株搖錢樹了,呵呵呵!

錢,當然是愈多愈好。

柳小春走後,紅廂坊的氣氛一下子降到最冰點,男人們全都沉浸在柳小春那花一般的姿色及曼妙的軀體里。

而趙嬤嬤站在一旁,也不安撫一旁臉色相當難看的宋嬿,只在心中暗暗盤算著該如何才能讓柳小春幫她賺進大把大把的銀子。

宋嬿雖氣卻不能發作,她的十指緊握到泛白,沒想到一場酒席竟改變了她在紅花院多年來屹立不搖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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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趙嬤嬤的特別教下,柳小春日趨成熟嫵媚,身材也在細心照料下愈見豐腴,白女敕的肌膚彷若可以掐得出水般地動人。

現下趙嬤嬤自是不會再讓她去服伺宋嬿,而這項差事自是落到同年又不受重用的童詠璦身上。

宋嬿知道大勢已去,往日眾人排著長隊只為見她一面的風光局勢已不再,她除了每天不飲不食外,連紅廂坊都不踏出一步,成天悶悶不樂地將自己封閉起來。看著花圃外依舊綻放的花朵,她的心非但不能得到半點平靜,反而愈想愈不服氣,她怎能甘心服氣就這樣白白讓出她苦心經營多年的客人給柳小春那賤人!

當童詠璦推開那道厚重的木門,即看見憔悴瘦弱的宋嬿正半倚靠在窗欞前,兩只眼楮空洞得像個活死人似,坐在那一動也不動,憔悴得讓人心憐,她不忍地向前為宋嬿拉緊身上單薄的外衣。

「天冷,小姐會著涼的。」

半晌,宋嬿才慢慢轉過頭看向童詠璦,那又丑又黑的臉龐,彷佛是在嘲笑她現在落拓的處境。

「是嬤嬤派妳來服伺我的?」宋嬿兩眼直視前方,從前她風光時,服侍她的丫鬟要多少有多少,怎麼現下落到這般田地,趙嬤嬤竟隨手派了個丑丫頭來服伺她!

「嬤嬤說,小姐身子單薄需要人服伺。」拉妥她的外衣,童詠璦便走到銅鏡前拿起木梳為她梳頭,那頭又黑又直的長發,看得出是長期細心照料下的成果。

「怎麼嬤嬤不親自來看我,反而派了個丑八怪來?」宋嬿語氣中充滿了怨懟,她不甘願把一切就這樣白白地讓給那個賤丫頭,她辛苦了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才有這樣的地位,如今卻敗在柳小春的青春笑容中,叫她怎能吞得下這口氣!

童詠璦笑了笑,這些年來大家總是被她涂得黑黑的臉給嚇著,丑八怪已經是很客氣的說法了。

「妳怎麼不生氣?別人說妳丑妳不生氣?」

「詠璦本來就丑,丑人本來就該安分。」童詠璦未曾改變手中木梳的速度,仍維持一貫的速度及力道細心地為宋嬿梳頭。

「嬤嬤倒是聰明,知道現在如果派了個貌美的丫頭給我,一定會惹我厭惡,派了個丑丫頭給我,倒是讓我無處挑毛病。不過,我看妳這丫頭倒也挺聰明、識趣的。」宋嬿回頭看了童詠璦一眼。

「可惜啊可惜,老天真是不長眼,偏偏給妳生了個丑模樣,不然以妳的聰明要打倒柳小春那賤丫頭坐上紅花院的紅牌,是絕不成問題的。」

「是老天不給詠璦這個福分。」童詠璦笑得倒是很坦然,當紅牌決不是她的願望,她的願望是能夠找到親人,然後一起回童家莊過著自在的生活。

看著童詠璦,宋嬿一陣默然。

「不過,容貌不行倒是可以用別的來掩飾。」宋嬿對于自己突來的想法,滿意地笑了。她伸出略瘦的雙手捧著童詠璦的雙頰,是的,可以用別的來彌補容貌上的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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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個月後。

柳小春的開苞夜,以五百兩賣給了長安城中的富商沈大爺。

當夜,紅花院擠滿了想目睹剛出爐新紅牌的真面目的紈桍子弟。趙嬤嬤把柳小春打扮得像要出嫁的姑娘一樣,不僅為她穿上一身紅衣,連頭飾都選用大朵的紅色牡丹配上純白色的珍珠垂飾。

在趟嬤嬤的攙扶之下,柳小春首度出現在眾人面前,她略略地低著頭,像嬌羞的黃花閨女似的,成功地吸引了眾多豪門公子的目光。當沈大爺穿過現場擁擠人潮到她跟前時,她更是害羞地紅了雙頰,那姿態不僅惹人憐愛,更令人心動著迷不已。

沈大爺呵呵大笑,得意地一把橫抱起柳小春,直往二樓廂房走去,在眾人帶著嘆息又惋惜的聲音中,大力用腳砰地一聲關上房門,接著眾人又是一陣嘆息。

一進房,柳小春慢步輕移的走到桌旁。

「沈大爺要不要先喝杯酒?」她熟練地端起酒杯遞給他。

沈大爺接過酒杯豪邁的一口喝完,然後隨意地扔下酒杯,兩只肥手開始老練地往柳小春的胸口探去。她低呼了一聲,嚷了句討厭,卻還是柔順地將身子迎上前去,眼中還帶著勾魂般的引誘,教人心癢難耐,惹得沈大爺更是得意地笑了起來。

沈大爺心想,趙嬤嬤果然是教有方,將柳小春教得既柔順又懂得如何討男人歡心,人家說春宵一刻值千金,看來這五百兩銀子果然是沒有白花--

他抱起柳小春往紅色的床墊走去,鮮紅的床墊中擺著一塊潔淨的白布,以證明她的處子之身。看著那塊白布,又看看一臉急切的沈大爺,柳小春順從地倚進沈大爺的懷中,嬤嬤說初夜男人難免會猴急了些弄痛自己,但一切要忍耐。只要想到她可以月兌離那些日日夜夜做不完的雜役,從此平步青雲,她就覺得再苦都是值得的。

她閉緊了眼,嘴邊噙著笑,想到榮華富貴的日子,硬是咬牙裝出享受的模樣,好討那壓在她身上的肥壯身軀的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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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知道嗎?女人一但被開了苞後,身價便只有往下跌,沒有再往上攀的一天了。」宋嬿輕靠在花窗前說道。今夜紅花院上上下下全都忙翻了,只有她們兩人像沒事般地清閑優哉。

童詠璦從書中抬起頭來,這些日子宋嬿不僅教她琴棋書畫,更教她習字,現在簡單一點的字她都能認得了,也可開始看懂一些簡易的書籍了。她學得快,而宋嬿也不吝教她,或者該說宋嬿是別有用心地在教她。

「妳這孩子什麼都不懂吧?我在你這年齡時也是如此,當年我母親狠心將我賣入紅花院時,我怎會想到自己有成為紅牌的一天,又怎會想到自己竟會落拓成這樣?老天真是不長眼,不長眼呀!」話末,又開始怨起老天的不公。

這一兩個月來,宋嬿的情緒十分不穩定,不僅會罵起老天爺,也會罵她,可能是怨氣積壓過多又無處發泄,只好用言語來宣泄。童詠璦知道宋嬿只是心中不平,並不是故意的,所以也就任由她罵。

「妳知道嗎?每當晚上接客完後,第二天嬤嬤一定會假慈悲地端藥湯來,說什麼要幫妳補補身子,那賤丫頭一定不知道,那其實是墮胎的藥方,是嬤嬤親手調配的,藥性不僅烈還傷身骨。妳瞧瞧我,我就是最好的證明,自從不喝嬤嬤的藥湯後,我縱然吃再多,皮肉也撐不起來,因為那是烈毒呀!炳哈哈……那賤丫頭一定什麼都不知道,還自以為是嬤嬤的善心,搞不好還會感動得給嬤嬤磕頭謝恩呢,其實最狠心的就是嬤嬤,哈哈哈……」宋嬿仰天大笑,笑聲不止,直到末了喉頭像是梗住了什麼似地猛咳了起來,童詠璦見狀急忙放下手中書本奔了過去。

「嬿姐姐妳怎麼了?」看到宋嬿狂咳的駭人模樣,童詠璦著實嚇著了,她用顫抖著的手輕拍撫宋嬿的背。

宋嬿咳得很用力,力道大封幾乎快讓她整個人癱倒在地了,持續了好一陣子的狂咳後,終于嘔出了鮮紅血水。

童詠璦先是一愣,同宋嬿二人一起看著她手上鮮紅的血。

教人怵目驚心的血︰.︰.

「詠璦,妳去把瞎眼婆婆找來。」宋嬿平靜地站起身說道。

瞎眼婆婆是紅花院請來專門為宋嬿跳舞時伴奏的老婆婆,她雖年事已高,但不僅精通各項樂器,還能自行編曲,平日被趙嬤嬤安排住在紅花院的東側。想不到宋嬿在嘔血之後第一件事竟是找瞎眼婆婆來,童詠璦不解地望著宋嬿。

「快去!」宋嬿大聲催促,又咳了下。

童詠璦不敢耽誤,她急忙往東側瞎眼婆婆住的廂房奔去,沿路還不小心差點撞倒幾個已經喝得醉醺醺的尋歡客。

拉著瞎眼婆婆急忙奔回來時,只見宋嬿已換上緊身艷紅的衣裳,腰間系上了成串的鈴鐺,烏亮長發挽成了馬尾,雙眼在刻意的勾畫下,黑白分明且帶了點蠱惑的媚態,眉心問點上一個紅點,整個人看起來既艷麗又帶點邪氣的誘人。

童詠璦看傻了眼,這就是宋嬿正式跳舞時的模樣?

「婆婆!」宋嬿向前握住瞎眼婆婆的手,淚已奪眶而出。

想不到多日不見竟是人事已非。

「嬿姑娘氣若游絲,應該好好歇息。」瞎眼婆婆靠聲音、力道辨別,發現宋嬿身子極虛,勸她該好好休養。

「婆婆,我大概時日不多了,在走之前,我想把我畢生所學全教給這丫頭,好讓她替我、替我報仇!」宋嬿咬牙切齒的說道,語末忍不住又咳,血絲慢慢穿透她的十指落到地面上。

童詠璦急忙向前輕拍宋嬿的背。

「嬿姑娘,冤冤相報何時了?」

「我不甘心呀!婆婆,我就算是死也會下瞑目的!」那可恨的人,她死了也不會饒過她的!

瞎眼婆婆嘆口氣搖搖頭,這一切都是業障……

「嬿姑娘今天打算跳哪一曲?」

「我想先讓這丫頭學舞月光。」

瞎眼婆婆點頭坐在椅凳上,雙手抱著月琴,錚縱地開始試起音。

「詠璦,我知道我大概時日不多了,所以妳仔細看著,這些都是我畢生心血,希望妳學了它以後,能夠替我報仇。妳千萬記著,柳小春那賤丫頭絕不是妳的朋友,而是敵人,對待敵人千萬不可心軟,否則傷的絕對是自己。」宋嬿異常認真地交代著。

童詠璦听得模模糊糊,只好似懂非懂的點頭應道。

宋嬿站在月光照得到的地方,開始依著瞎眼婆婆的樂聲起舞擺動,輕妙地舞手擺姿,艷紅色的衣袖,在輕盈地擺手間成了連綿不絕的水波紋,縴縴的細腰在恰到好處的擺動下,成了誘人的姿態,曼妙的舞姿在淡黃色的月夜中,紅亮得像團灼人的熱焰。

舞動時腰間上的鈴鐺也隨著舞動,持續不斷的聲響,伴著月琴的節奏,宋嬿愈跳愈狂放,整個人就像團火般地狂燒不休,眼中帶著一股熊熊的烈火,不停地燃燒再燃燒,每個節奏都像有生命般地活躍了起來。

童詠璦張著嘴,眼楮眨也不眨地全神投注在宋嬿舉手投足的魅力間。

最後瞎眼婆婆的月琴唰地一聲,止住。

宋嬿定住不動,只有眼神還是勾魂般地直盯著眼前的童詠璦不放,緊緊扣住她那顆狂跳不已的心髒。

「嬿姑娘辛苦了。」瞎眼婆婆放下月琴。

「婆婆的琴聲仍是一流。」宋嬿臉上仍有掩不住地激動,她走向前握住瞎眼婆婆的手,「婆婆,這孩子還請您以後替我多多教導。」

「瞎婆子一定會盡全力教導姑娘的。」

宋嬿得到瞎眼婆婆的允諾後,臉上浮現滿意地笑容。「詠璦,妳先送婆婆回去歇息,明日再請婆婆過來。」

童詠璦領著瞎眼婆婆往東廂房的路上慢步走去。「孩子,妳真是好福氣能夠得嬿姑娘的真傳。嬿姑娘的舞藝可是獨一無二的,就連趙嬤嬤也無法教出這項技藝,妳可得好好用心學習。」

童詠璦在暗夜中默默不語,腦中又浮現出那雙帶著烈火的雙眼,以及那些夜夜日日的怨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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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在宋嬿及瞎眼婆婆的教導下,童詠璦像是塊海綿般吸收得極為迅速,就連宋嬿也對她稱贊有加,相信自己絕對沒有看錯人,她只是塊欠缺磨練的璞玉,日子愈久將愈現光芒。

每日早起,她還是在臉上、身上抹上黑炭,雖然宋嬿對她有再造之恩,但她仍不敢忘記當初哥哥對她的交代--千萬不可以真面目示人,所以宋嬿至今還以為她是個丑丫頭。

這天,她依舊在宋嬿的教導下認真習舞,站在一旁觀看的宋嬿起初只是輕微地咳了一下,後來克制不住地猛烈狂咳,就像那天夜里一樣,不能控制地狂咳不停,咳出的大量鮮血快速地染紅了宋嬿翠綠色的裙襬。

宋嬿不停地咳著,讓童詠璦和瞎眼婆婆都慌了手腳,瞎眼婆婆不停地替宋嬿輕拍背部,希望能暫時舒緩她的咳嗽;而童詠璦則快速地拿來一塊干淨的白布,但布身很快就被染成鮮紅色了。

「婆婆,我想我是不成了。」宋嬿虛弱地癱倒在地上,像朵枯萎地花朵,生命力正逐漸離她而去,把她帶往死亡之路。

「詠璦,妳知道我為什麼這麼煞費苦心地教妳吧?」宋嬿握住童詠璦的手,她咳出的血也沾染上童詠璦的手,鮮紅色的血跡看起來格外地怵目驚心。

童詠曖在慌亂中猛點頭,眼里含著淚。

「妳說,我非要听到妳說,妳一定會替我報仇。」宋嬿突然用力抓著她的手不肯放,硬是要一個答案。

「詠璦會替嬿姐姐報仇。」童詠璦不住地點頭,淚已慢慢溢出了她的眼眶,一向那麼溫柔的嬿姐姐就要離她而去了。

「別哭別哭,能夠有妳這麼好的傳人,我是該高興的。」宋嬿又回復了她往日的溫柔,親耳听到童詠璦的承諾,她那怨恨的心漸漸平靜下來了。她就要離開這個世間了,再也沒有什麼好牽掛的了,她安詳地微笑著,看著童詠璦成串的淚珠,她伸出染了血的手,替她拭掉淚滴。

「婆婆,這孩子還請您照顧了。」宋嬿流下兩行清淚,她望著大門,兩眼像是看到了無窮盡的遙遠路途,是的,她有好長一段時間都不曾好好歇息了,現在,也該是她歇息的時候了,她實在好累好累啊……

耳邊傳來詠璦的吶喊聲,听來遙遠又不切實際,像在作夢般。

她在哭什麼呢?

孩子乖,別哭了……緩緩地,她合起了雙眼。

宋嬿死亡的消息並沒有震驚紅花院,也沒有驚擾太多人,因為當家紅牌柳小春正紅透半邊天,那光芒萬千的氣焰,早掩蓋了宋嬿曾有過的光環。

趙嬤嬤將宋嬿的尸骨草草裹著草席,然後在墳場隨便挖了個洞,就這樣很草率將曾經紅極一時的紅花院紅牌給埋掉了。

幾日後,柳小春便迫不及待地搬進紅花院中唯一一棟獨門獨院的紅廂坊,象征著她從此以後就是紅花院的當家紅牌了。

童詠璦被趙嬤嬤派去照顧當家紅牌,柳小春早忘了她們曾經同甘共苦過,只當她是普通丫鬟般的大聲使喚,態度傲慢又目中無人,還定下規矩要童詠璦在她起床時不準出現在她眼前,免得她黑漆漆的丑模樣嚇著了她。

她默默地忍受一切屈辱,將白天的委屈化為晚上的力量,讓她在跟瞎眼婆婆習舞時跳得更好。瞎眼婆婆待她極好,就像親人一般地關心她、呵護她,不僅每晚在她自己的廂房內為她彈琴,更教導她一些進退之道,取代了宋嬿死前未教導完的部分。

瞎眼婆婆常伸出布滿皺紋的雙手輕撫著她的臉,然後直說她一定是個美人兒,因為她的臉蛋和五官絕對是美人才有的標準比例,但她都只是笑笑,並不刻意提起自己故意將臉涂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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