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吊的男人 楔子二 第一天
作者︰E伯爵

必于阿托斯莊園,我在第二天才算是真正認識了。

忠于職守的鬧鐘在早上六點叫醒了我,我仔細地梳洗一番,到大廳里乖乖地等著貝克特先生。他7點鐘準時出現,我可以從他微笑的神情中知道,他對于我的守時非常滿意。

「昨晚睡得好嗎,艾貝爾?」

「很好,謝謝。」我跟在他後面滿臉笑容,但只有上帝才知道我是多麼不喜歡那張過分柔軟的大床,它讓我整夜都覺得自己陷在羽毛堆里,呼吸困難,不停地滾來滾去。

但我暗地里的抱怨並沒有繼續多久,當我走出大廳時,一股撲面而來的清新空氣掃淨了我一夜的郁悶︰

這才是真正的阿托斯嗎?

優雅,精美,一無瑕疵!平坦的草坪像碧綠的絨毯似的環繞著宅子,庭院平台傾斜著伸向花園,花園的另一頭就是蔚藍的大海。我走下正門那寬大的石階,打量著這幢雄偉大宅,相信它就是我小時侯在童話書上讀到的王宮,它滿足了我對于「巍峨」這個詞的全部想象!看著那些已經被雨水和風霜洗刷過的浮雕,雖然粗糙卻有著老式氣派的石料,還有那些窗子的豎框上纏繞的長青藤,我心里為自己能在這里工作而激動起來!

我知道貝克特先生一定在旁邊為我的土里土氣而暗暗發笑,但我覺得對阿托斯做出這樣的反應一點也不可恥。

他耐心地等我看夠了,又領著我去參觀里面的房間。

「大廳的右邊是藏書室,也就是書房,伯爵大人辦公的地方,而我們將在對面的那間晨室里工作,如果大人有需要,就會搖鈴,我們有時也會直接到書房里去。」

我一邊听著他的解說,一邊努力記下那幾扇氣派不凡的門各在什麼位置。

「大廳里的樓梯通向二樓和長廊,如果你沿著樓梯旁的石築甬道一直走,就可以看到花園,那是個放松一下的好地方。」

是的,我絕對相信,因為我可以嗅到海的氣息,里面還夾著石楠花的香味兒。

「您現在住的地方是東側樓,伯爵和我都住在西側樓,佣人們在主樓外另有住處。當然,當值的會待在他們的崗位上,以便听到繩鈴的響動。」

啊炳,這就是屋子太大的問題了,你無法知道人們究竟在哪兒。

「還有幾間收藏室……」

在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我快速地吸收了所有關于莊園的情況,最後我們在東側樓的三樓樓梯面前停了下來。

貝克特先生臉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看著我,指指幽黑的樓梯盡頭︰「有一件事我必須提醒您,布賴恩先生︰三樓有些地方是不能去的。您也許知道,貴族家里的很多東西是秘密,每個名門望族都是這樣,總有一些禁忌。所以,我希望您沒有事就多到花園里逛逛,千萬不要亂跑。」

說實話,他剛才說話時的表情給我很大的威懾作用,我忙不迭地點點頭︰「我記住了,其實我比較喜歡室外的空氣。」

「很好。那麼我們去餐廳吧,我好像听見大座鐘打了八下。」

伯爵坐在主位上,看著今天的報紙。他抬頭望了我們一眼,隨意地做了個手勢︰「坐吧,先生們。」

我向主人問了早安,坐到昨晚那個位置上。

雪白的桌布上擺滿了誘人的食物;兩只大茶壺里盛著熱茶和咖啡,金黃的面包和橙紅的果醬放在小瓷碟里,香腸在小火爐上茲茲地冒著熱氣,一個雕花的木盤中裝滿了切好的新鮮水果,盤子旁邊是幾枚一窩生的雞蛋,此外還配著女乃酪、燻肉……

我想即使三個大男人不可能吃這麼多東西,剩下的該怎麼辦呢?我不敢開口問,只好努力想象著廚房外站著一些衣著貧寒的婦女和老人。

「艾貝爾!」

「唔……」一個悅耳的聲音打斷了我的胡思亂想,我抬起頭,伯爵已經折起報紙看著我。

「我可以這麼叫你嗎?」

「啊,當、當然可以!」我為自己剛才的出神有些臉紅。

「你還喜歡這里嗎?」

「非常喜歡。」我回答得真誠而熱烈,「能到這里工作是我的榮幸!」

伯爵勾起嘴角,我想他是在笑。

「太好了,那麼——」他轉向貝克特先生,「哈里森,你們9點鐘到書房來。」

他得到秘書的回應後,對我微一頜首,出去了。

「怎麼樣?閣下是一個很好相處的人吧?」貝克特先生笑眯眯地看著我,用修長的手指靈巧地給面包涂上果醬。

我含糊地點點頭。說實話,我真感覺不到他身上有什麼能讓人親近的東西;雖然有一副完美的外表,但總是一股冰冷淡漠的神情,仿佛告訴我︰可以走近他,但是絕對不可以踫觸他。

早餐之後,我正式開始了自己的新工作。

在伯爵大人的書房里,我和貝克特先生知道了各自一天的任務︰他先生核算一大堆令人頭腦發脹的帳目,而我則翻譯一摞希臘文原件。

因為都是伯爵急需的東西,所以我們都得趴在書房里的兩張小桌子上馬上完成。

我偷偷看著這間像個小型圖書館一樣的藏書室︰地上鋪著長毛波斯地毯,三面牆全是書,甚至還有一扇通向一間側屋的小門,我從門縫窺見了︰里面也全是書。伯爵就坐在凸肚窗前的辦公桌上,月兌去了外套,正在文件上寫東西。他的懷表打開,放在面前,每過十分鐘便向貝克特先生詢問一個結果。

讓我大吃一驚的就是我旁邊的秘書先生。

他簡直和中國人神秘的算盤一樣︰一張密密麻麻全是數據的文件,他用兩分鐘看完,然後默算兩分鐘就可以得出答案,再報出原先的帳目有無差錯;而那種東西我得在紙上花二十分鐘才能得出結果。

天吶,這就是一流大學高才生的水平嗎?

于是我只有埋頭苦干,不敢再多想,用我汗顏的筆跡不停地記下譯文。好在希臘語是我的第二母語,我翻譯得很流利。當伯爵叫我時,我剛好把第一份原件譯完。

他接過我手中那一疊略有涂改的東西,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真不錯,真不錯!艾貝爾,你做得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好。」

「您過獎了。」端詳著他的臉色,我知道自己還算爭氣,牢牢地保住了這份工作。

門口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

「進來。」

一個高高瘦瘦的女僕站在門口︰「閣下,菲利托斯•埃涅克先生求見。」

「知道了,請他過來。」

伯爵放下放下文件,啪地一聲合上懷表。

貝克特先生也停下了工作,走過來,晃著手里的鉛筆。如果允許我不恰當地說,我覺得他的表情在突然之間顯得有些輕浮。

「看樣子老埃涅克頂不住了!」他把左手撐在伯爵的辦公桌上,雪白整齊的牙齒咬著鉛筆,「閣下,我們還是對他仁慈一點兒吧。」

「我相信艾貝爾會把我的意思準確地傳達給他。」伯爵又對我說,「這位埃涅克先生是我在希臘的生意伙伴,不過他的英語很糟糕,等一下你得幫我們溝通。」

這種工作我想我可以勝任。我點點頭,回到自己的小桌子旁,而貝克特先生卻站到了伯爵身後。

女僕把一個矮小而肥胖的男子領進來。他的尊容和辦公桌旁那兩位比起來差了一大截,不過銀白色的頭發、蓬松的絡腮胡子、滿是皺紋的眼角和胖胖的臉頰都顯出一種長者才有的慈祥。正是因為這個(還有他是我1/4個同鄉的關系),我一見他就不由自主地產生了好感。

主人站起來︰「請坐,埃涅克先生,要喝點什麼?」

我原話譯了過去。

老人有點驚訝地看了我一眼,隨即說了句「不用」。我發現他兩道眉毛微微皺起,雙手也緊緊抓著手帕,不時揩著腦門兒上的汗珠兒。

「埃涅克先生,考慮得怎麼樣了?」伯爵靠在桌沿上,點燃了一支雪茄。

「閣下,這個……實在是太強人所難了吧!」

听到我的轉述,伯爵不悅地皺起眉頭︰「我想您得明白,埃涅克先生,5萬英鎊不是個小數目,我已經允許您拖欠了一年,如果再拖下去,連我的流動資金都不夠了!」

「可是……現在我的公司就算賣出去也只值三萬英鎊,哪來錢還給您呢?」

「您的意思是不還了」

「不、不!綁下,我絕對不是這個意思!」老人急忙擺手,「請您千萬不要誤會我。只是……看在咱們好歹合作了這一年……」

「埃涅克先生,我想您還沒弄懂伯爵大人的意思。」貝克特先生突然走上來,臉上仍然是那副美麗的微笑,「您的航運公司已經完全跨了,再撐下去也沒有什麼意義,現在閣下願意用高出實際兩倍的價格收購,還免去您的債務,這可還是看在大家曾是合作伙伴的份兒上呢!」

我轉述了這段話,老人白胖的臉漲紅了,他突然站起來,指著貝克特先生大聲詛咒起來。我嚇了一大跳,緊接著被他的用詞駭變了臉色,我偷偷看了一眼不明就里的另外兩個人,猶豫著要不要讓他們知道老先生的憤怒。

不過我立刻就明白自己的躊躇是多余的.伯爵哼了一聲,抱起雙臂沒有開口,但我卻感到脊背一陣發涼;而貝克特先生也依舊笑容可掬,我懷疑他是在裝傻──白痴都看得出埃涅克先生對他有多不滿!

好容易等老先生結束了那一串可怕的發泄,又坐回沙發.他臉上的紅潮還未褪去,像跑了遠路的老馬一樣氣喘吁吁.

我有點不知所措;真是太尷尬了,竟然第一天就踫上這種事.

「艾貝爾!」那個悅耳的聲音在下一刻提醒了我自己的工作,」告訴我埃涅克先生說什麼?」

「啊……那個……」我囁嚅著,」他說……貝克特先生……嗯……無恥……詛咒他……這個……淹死在那條水道里……〞我的聲音低得像蚊子叫.

伯爵看了一眼神色自如的秘書,反而笑了︰〞哈里森,你自己跟埃涅克先生解釋吧!〞

〞好的.〞貝克特先生的笑容一點也沒有褪色,他走到老先生身邊,看了我一眼,但那眼光中一點笑意也沒有;看來我得一絲不苟地把他的話翻譯過去了.

〞埃涅克先生,您可能忘記了某些事情.〞他用最溫和的語氣對老先生低語,〞最雖然開始是我說的阿克那斯水道很安全,可是我也提醒過您,過去安全以後就不一定了;而且伯爵大人為您墊付保金時也勸您再考慮一下,是您說商機難得,一定要接那筆生意的.現在怎麼怪到我頭上來了?您自己當時也太過于頭腦發熱了吧!〞

說真的,我實在是不想把這一大段夾槍帶棒的〞解釋〞說給那個面臨破產的可憐的老人听,特別是那句讓我想不到貝克特先生也會說的刻薄話.

但那雙漂亮的藍眼楮就這麼直直地看著我,我只好漲紅了臉,絞盡腦汁搜羅最沒有刺激性的詞語轉述過去.

老人的臉色由紅潤轉為死灰,肥胖的身子瑟瑟發抖.

我于心不忍地轉過頭,卻好死不死對上伯爵嚴厲的目光.他像是看出了我的心軟,意味深長地笑了.

〞好吧,埃涅克先生.〞他在銅制的煙缸里捻熄雪茄,站直了身子,〞我再給您一次機會考慮.您不要讓我失望啊.哈里森,請替我送埃涅克先生出去.〞

我懷著無限同情看著老人比剛來時更衰老的背影,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為一個多麼冷酷無情的人工作.

〞艾貝爾!〞

〞哦.〞我畏懼地看向我的雇主,〞您有什麼吩咐,閣下?〞伯爵綠寶石一樣的眼楮就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他重新坐回大皮椅,打開懷表.

〞你頭發的顏色很漂亮!〞

〞?〞我完全沒有回過神來,什麼跟什麼嘛,在剛剛做了那麼殘酷的事情後,居然說出這樣的話.

〞謝謝,閣下.〞

〞你信教嗎?〞他指指我半掩在胸口的十字架.

〞我是新教徒.〞

〞啊.〞他點點頭,〞有一顆仁慈的心對于平常人來說是接近上帝的最好方法.〞

我從他的語氣里听出了一股諷刺的味道,這更加深了我的不快,在我幾乎忍不住要小小地反擊一下時,貝克特先生回來了.

〞閣下,他走了.〞

〞嗯.〞伯爵把注意力轉向他的秘書,〞哈里森,給我起草一份給檢察官先生的信,我想老埃涅克還是不會想通的,我們得盡快了結這件事.〞

可憐的埃涅克先生,他得上法庭來解決債務問題了,看樣子最後他還是會失去自己的公司.

〞艾貝爾,別發呆了,繼續工作吧!〞

大廳里那個古老而精確的大座鐘鐺鐺鐺地打了七下,我拖著酸痛的右手回到自己的房間.

我早該明白,有豐厚的酬勞就會有艱苦的勞動︰整整一天,我除了吃午飯以外幾乎沒有踏出書房半步!一百多份希臘文原件全部譯完了,我也把那瓶墨水寫干了!

伯爵大人和貝克特先生也緊跟著吸收了我全部的工作成果,看完以後仿佛還覺得少,特別是貝克特先生,居然還惋惜地嘖嘖有聲.拜托,我可沒有他那種上了馬達似的的腦袋!

我把自己扔進那張羽絨大床,伸直了僵硬的四肢,疲倦的眼皮直往下垂.難道這麼大的工作量會一直持續下去嗎?我懷疑自己是否還有可能長期撐下去!我的手會斷掉的……

就在我以為自己迷迷糊糊將要睡著的時候,一種奇怪的感覺突然像電流一樣從我的脊背上竄過去.

我一下子睜開了眼楮,猛地坐直了身子︰站起來,坐下去;站起來,再坐下去,接著使勁按按床墊.

沒錯!床墊變薄了!

我記得昨晚躺在這張床上,我半個人都陷在了柔軟的床墊里,蓋著厚重的被子,憋得氣都快沒了!而今天這張大床雖然依舊很柔軟,被褥卻薄了許多!

我驚疑地撫模著身下舒服的布料,猜想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沒有向任何人抱怨過吧?那麼……

〞布賴恩先生,您要在房間里用餐嗎?〞門外傳來一個女僕的聲音.

〞啊?〞我開了門,有點模不著頭腦.

〞伯爵大人和貝克特先生已經去餐廳了!〞

我這才想起來,七點半到八點是晚餐時間,我竟然忘了!早上貝克特先生才跟我說過的!我慌慌張張地抓起梳子刮了刮頭發,用力拉直起皺的衣服就往外沖!

那個女僕忍住笑,待我出了房間後,為我調暗煤氣燈.

我突然想起什麼︰

〞對了,那個……哦?〞

〞我叫愛麗,布賴恩先生.〞

〞愛麗,你今天為我換了被子嗎?〞

〞你房間里的被子是冬天的,因為本來沒人住,我們一直都忘換了,今天才想起來,真抱歉!〞

〞哦,沒關系,謝謝.〞

原來是這樣,我心里堵塞的角落一下子疏通了,〞很簡單的事嘛,〞我埋怨自己的多疑,〞真是自找罪受!〞

我甩甩頭,向餐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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