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夫 第6章(1)
作者︰千尋

二○○一年五月二十五日十八點二十四分。

他們回到符家,屋里黑漆漆的,原本熱熱鬧鬧的一樓診所和二樓住處,變得很安靜,靜得听得見滴水聲。

符昀說,梨山的房子蓋好了,爸爸媽媽住在那里的時候變多了。

她還說,梨山的天氣偏冷,她每次去住幾天就會帶著感冒病毒回台北。但是那里的隻果很好吃,那里的空氣很新鮮,那里的居民很熱情,那里的風景很美麗……那里有千百個優點,唯一的缺點是,那里沒有阿揚和阿權。

一百個優點比上唯一的缺點,比例懸殊,于是孫家揚問她,她想不想搬到梨山跟爸媽住,這種事哪需要考慮,她直接回答,「不會。」

「為什麼不會?」

「那里離阿揚和光頭伯家很遠,以後就不能不見不散了。」

這種事不需要勞煩腦細胞就能回答,因為她的腦細胞數量稀少,物稀為貴有沒有听過,這麼貴的東西當然不能隨便亂用,所以只要和阿揚有關的,她都靠直覺反應。

「你多久沒吃東西了?」一進屋,孫家揚就問。他口氣不好,但符昀能理解。

她歪歪頭,想半天,想不起自己的上一餐是什麼時候吃的。「我有吃啦,阿希的蛋、李醫師的炸蝦都被我嗑掉了。」

「胃痛還吃炸的,嫌命太長嗎?」

他一面念、一面進廚房,打開冰箱,里面空空如也,連基本的冰開水都沒有。

這家伙到底會不會照顧自己?他很無奈,繞過她,進客廳打電話給小方,要他在半個小時里把食材送過來。

半個小時是過分了點,不過小方很行,永遠有辦法滿足他所有不合理的要求,因此,他們合作愉快。

「你要煮飯?好啊、好啊,我快餓死了,現在給我一頭牛我都吞得進去。」符昀細心觀察他的表情,一邊在心底暗自忖度他的態度。

他二進廚房,又繞過她,孫家揚彎腰淘米煮飯,雖然臉色還是超臭,不過肯煮飯給她吃,是不是代表他們之間已經雨過天青?

對啦,她是不知道這場雨是怎麼來的,又沒鋒面、又沒雲,可是雨下都下過了,她向來不是追根究底的麻煩人物,只要他的陰天快點過去,她很樂意讓艷陽高高掛起。

孫家揚抓住勺子攪動鍋子里的米粒,胃痛的人不能吃太硬的東西,這是他對胃痛唯一的理解。

若是阿權就不同了,知道符昀胃痛,他可以變出一百種東西送到她面前,對符昀的用心,他承認,阿權比自己更認真。

「喂,最近很忙厚,忙到沒時間接見老朋友。」她用腳尖踢踢他的小腿肚,企圖把氣氛弄得輕松些。

他在忙,不回她的話,對于她的腳尖攻擊,只是輕描淡寫地向右橫跨。

又不理人,他干麼啊?更年期到了哦,脾氣爆爛。

她走到他身邊,攀住他的背。「是踫到奧咖導演還是奧制作?要不要我去幫你修理他?」

他不說話,低頭專心攪動鍋里的米粒。

厚,又不是煮給皇帝吃,干麼那麼認真,她也不計較,反正煮得透不透,她一樣吞進肚子里。

放開手,沒趣。

她的挪到餐桌上,懸空的兩條腿很無聊地東撞西撞,撞得桌腳叩叩響。他看都不看她,她索性把兩條長腿盤到桌子上,支著下巴,靜靜觀察他。

欸,光是這樣看他寬寬的背影都會引人遐想、叫人臉紅心跳,難怪會有那麼多的女生迷戀他。

心上人帥就是這點麻煩,你喜歡、別人也喜歡,剛剛好這又是個沒什麼道德倫理的時代,謙讓的德行不流行,人人崇尚想要就搶的偏激做法,她的愛情路怎麼能夠不比別人辛苦。

時間在沉默中流逝,很多年後,符昀想起這個下午、想起阿揚背對她的晚上,心還是忍不住會抽痛。從來……從來就沒有過,沒有阿揚背對著她,兩個人靠得那麼近,卻找不到話說。

「你知不知道阿權要去美國念書?」他當然知道,符昀只是沒話找話說。

他仍然想著心事。

「你老是大陸、香港、美國亂飛,阿權也要出國了,以後只有我一個人在台灣,我一定會覺得很寂寞。」

她在嘆氣,那是她不常有的情緒,可最近出現的頻率多到讓她心慌意亂。

孫家揚攪動湯勺的手頓了下。

她接著說︰「我覺得你和阿權很像那種奧運的長跑選手,你們有目標、不斷往前跑,留下我一個人待在原地,想追都追不上,想跟你們這種人並駕齊驅,一定要很強,對不對?」

搖頭,他苦笑,他一點都不強,他永遠也無法和阿權並駕齊驅。

「你們的世界離我越來越遠,慢慢的,我們的想法、立場、觀點都會越來越見差別,漸漸地,說不上話了、談不來心事、朋友關系疏遠了……討厭,長大真的是件大爛特爛的鳥事。」

她的話沒說完,門鈴聲響起,孫家揚看一眼手表,出廚房、下樓、拿菜、上樓。

符昀沒跟,她靜看著熱氣蒸騰的稀飯,水在米粒上面打滾,小火慢慢熬著、滾著,噗噗噗噗的米下時跳出水面。

她跳下桌子,拿起一旁的湯勺,木頭制的柄上還留著阿揚手心的溫度,握了握,甜甜笑開,然後學他的動作,輕輕翻攪那些逐漸脹爛的米。

她不是沒有想過,「關系」和熬過頭的粥米一樣,時間越久便越失去味兒,慢慢地,水乾了、米爛透了,圓潤飽滿的米粒爆開、糊在一起,再也尋不出原來的模樣。

他們的情誼是不是也終會讓光陰的文火煮壞了最初的純粹,這個念頭在阿揚正式踏入演藝圈的第一天,她就存著、隱隱不安著。

孫家揚回來,手里拿著一袋食材,他從里面翻出幾樣菜,拿到水槽里沖沖洗洗、切成小塊,逐一放入粥里一起熬。

符昀攪動湯勺,說︰「上次啊,杜爸的公司辦跨年晚會,我去當阿權的舞伴,在那里,我看見很多光鮮亮麗的上班族,我听他們談論著我听不懂的話,他們每個人看起來都很能干,害我覺得自己超笨,真想挖個洞把自己活埋。

「阿權跟我說︰『你不需要自卑。』我呵呵大笑,拍拍胸口說︰『我哪有自卑?將來他們生病,還得靠我幫忙咧。』」

她不說自卑,卻是貨真價實地自卑著,孫家揚心底清楚。

「那個時候,我就在想啊,我和阿權、阿揚的世界是真的不一樣了呢。如果阿揚的戲辦慶功宴邀我出席的話,我一定也會格格不入吧?

「這樣天差地別的我們還可以當好朋友嗎?我們之間肯定要越來越疏遠了吧?可是,我也下定決心,不管阿權、阿揚變成怎麼不同的人,我、符昀,在這里發誓,我不會變,我會像小時候、像現在一樣,這麼喜歡你們。」

孫家揚抿緊嘴角,把佔據胸口的心疼擠壓出去。

他接過她手上的湯勺,關掉火,用隔熱手套把小兵子端到餐桌上。

「去拿碗。」他下令道。

「遵命。」大姊頭歸順山大王,乖乖拿碗筷,然後坐回椅子上,像幼稚園小朋友,幸福地等待老師發點心。

他舀了兩碗粥,坐在符昀對面,在心中醞釀了老半天的句子,緩緩出口。

「光頭伯家的帳我去結了,我已經交代過,以後你想吃什麼盡量拿,我會去處理。」

符昀看他,笑開心。

阿揚是笨蛋,他不去光頭伯家,她哪會去?她又不愛抽獎、不買小玩具,連汽水可樂冰棒都不能多吃了啊,她從來都不愛光頭伯,她愛的是他們之間共有的那句「不見不散」。

何況前陣子,她才弄清楚自己有多討厭光頭伯家前的路燈,那盞燈,會把她照出一道孤零零的黑影。

「你不是很想知道,我最近在忙什麼?」

「你打算告訴我了嗎?」她放下湯匙,熱切的看他,她最愛和阿揚分享心事了。

「吃飯。」他說。

「哦。」她挖起一匙稀飯,吹兩下、放進嘴巴。

「你知不知道康以臻?」

「知道,她紅翻了,她演的偶像劇創下很高的收視率,听說最近要開拍一個大卡司的電影,是好萊塢出資……不會吧,你要跟她合作?」

這就可以解釋為什麼他忙成這樣了,符昀松口氣。對不起,小方,她不應該仇視他,不該主觀認定他說謊。

「對,這部電影將在大陸西藏和南美洲取景。」

「哇,那你要多久才能回家?」

「至少要半年。」

「好吧,要是你真的忙到不能接手機,就收收Email,不必寫太多,回一句『我很好』就行了。」

「這不是重點。」

「那重點是什麼?」

「我愛上以臻了,她是我人生中第一個真正讓我心動的女孩子,我決定要用各種方法,務必把她追上手。」

符昀猛然抬頭,他自信的笑臉洋溢,灼灼的眼光閃爍,那是戀愛中男人的表情……湯匙上的紅蘿卜掉回碗里。

心被哪個不知死活的人拿球棒K個正著,痛得她張嘴卻喊不出救命,痛啊,痛到她想拿大管針筒刺進別人的里面。

嘶……真的超痛,被砸的心髒爛成泥巴了,一坨一坨,堵住她的呼吸道,害她喘不過氣。

她沒哭,因為淚腺被火燒到,她沒尖叫,因為喉頭被胃液梗到,她沒表情,因為顏面神經被扯成碎片。她要死了,死得支離破碎。

她心痛,他也沒有比她好過一點。但他是個還算成功的演員,這種戲,難不倒他。

「以臻沒有學音樂,也沒有一頭直溜溜的長發,可是我就是愛上她了,沒有道理和原因,她不符合我的擇偶條件,可是……我就是愛上她。

「我吻她的時候,天雷勾動地火,我突然明白,愛情不是架構在條件說上,愛就是愛了,身不由己。」

說得好好哦,就是「身不由己」啦。

她也是身不由己才會愛上他啊,所以拚了命想符合他的條件,誰想得到,她努力朝目標跑,他卻轉過頭來說,目標不重要,重點是,他不愛她,就算她緊緊跟在他身旁。

心越嗆越凶,大火從淚腺一路延燒,燒掉她物以稀為貴的腦漿,燒掉她很自豪的強健心髒,還一並燒掉她的自以為是的屌……

符昀,你會不會寫白痴這個詞啊,英文拼不出來沒關系,至少要會寫國字啊……

胃痛加劇,沒痛的腸肝肺都跟著抽起來,一陣一陣,痛得她牙齦緊縮。

「飯不好吃嗎?」孫家揚假意沒發現她的不對勁。

「哦!」她回神,趕緊拉出一臉笑。「好吃啊,阿揚煮的飯最好吃了。」

她是個爛演員,把痛苦演得那麼深刻,連笑容都沾上芥末。

她低頭,顧不得粥還燙著,一口口撥進嘴里,咬兩下吞進去,滾燙的粥燙了她的喉舌,也燙了她傷感的食道和哀愁的胃。

「好吃耶,好好吃哦,來,再多說一點那個康以臻的事來听听。」她語調刻意輕松,心卻異常沉重。

他輕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我們互看彼此不對眼,我們都覺得對方要大牌,後來一次次對峙、一次次溝通,我才發現她的好。

「是她先低頭跟我說對不起的,厲害吧?以前我交往的那些女明星都說,女人可以做錯事,但絕不能跟男人低頭。

「可是,她居然先開口跟我說對不起,粉撲撲的臉龐上帶著羞赧,就是那個表情,讓我深受吸引。

「然後,我們開始聊天,聊對方的家庭、對演藝圈的看法、聊未來……第一次我發現,自己居然可以和一個女生那麼有話聊,而不會只想剝光她的衣服。」

說對不起很了不起嗎?她都不知道跟他講幾千遍了,害羞會讓他深受吸引嗎?她可以裝啊,他們也很有得聊啊,他也從來沒剝光她的衣服……

「我們也很有話聊啊!」她塞了滿口粥,說話含糊不清。

「你敢說自己是女生?」他笑睨她一眼。

符昀乾笑兩聲,「說的也是,我們是哥兒們嘛。」她硬生生把自己擠到男人那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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