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財奴 第10章(1)
作者︰綠光

天色微亮,濃霾蔽日。

尹少竹一夜未眠,回想著這三年來的點滴,才驚覺兩人之間的緣份有多薄,待他終于肯說出愛意時,為時已晚。

如今,想要亡羊補牢,要從刀下救命的機率微乎其微,但他還是不肯放棄也放棄不了。

「二哥,你找我?」丹禾從垂花拱門走來,便見尹少竹神色憔悴,坐在亭內不知想什麼想得出神。

緩緩地凝回心神,睇著她。「丹禾,我有件事要拜托你。」

「發生什麼享了?」她微皺起眉。

二哥從未用這種嚴肅的口吻向她請求過什麼,可想而知,必是出了大事。

尹少竹將近來發生,包括朱文奕欲除朱宓的事說了一遍。

丹禾听得一愣一愣。「所以,二哥是打算要朱宓去送死?為何不干脆跟公主杠上,直接告訴她,她要膽敢胡作非為,就把皇上謀朝篡位的丑事散布出去,讓百姓去評斷!」

他疲憊地閉上殷紅的眼。「丹禾,你以為這麼做,救得了朱宓,救得了尹府所有人?你清楚尹府上下有多少人,就該知道我的掙扎。」

丹禾想說什麼,卻只能無奈地閉上嘴。

「我眼下能做的,就是送她。」沉吟了下,他下定決心的道,「我打算送她回京城,所以這段時日,尹府上下就交給你暫時打理。」

「可是二哥,你這麼做有什麼意義?公主要是真打算殺她,你能護她嗎?你要真能護她,也無須忍到這一刻。」

「至少,有我在,公主不敢莽撞行事,只要我在,朱宓就可以多活一天。」

「但要是公主沉不住氣,還是下手了呢?」

「那我剛好可以趁亂救走她,或是制造其他假象,又或者……」尹少竹說著,盡避希望渺茫,他卻不想太早放棄。「也許,到那當頭,便有了轉機。」

「如果公主趁亂,連你也除去呢?」丹禾冷聲道。

皇親國戚,大權在握,要一條人命,哪里需要大費周章?

聞言,他不禁低笑。「聰明的丹禾,正因為這樣,我才要把尹府交給你。」這是最後,他的決定。

如果他真救不了朱宓,那麼黃泉路上,他不讓她孤獨的走。

「我不要!」

「大哥的身體不適合經商,于棠個性太隨和溫潤,容易被吃得死死的,唯有你是爹最看中的。」

「我不要!」她怒瞪著他,淚水倔強地隱在眸底。「你要敢去送死,我就叫于棠去鞭你的尸!」

「好狠。」他低啞笑著。

「不然,你是要娘白發人送黑發人嗎?你要她拿拐杖打你的棺蓋嗎?!」

「那麼,你要我辜負朱宓嗎?她什麼都不知道,卻必須為了尹府去送死,你覺得對她而言公平嗎?」

丹禾說不出話,痛恨極了這種無能為力的折磨。

「又也許事況不會那麼糟,你也沒必要自己嚇自己。」說著,他取下系在腰間的尹府當家令牌,「令牌你暫時替我收著。」

「我不要……」她扁著嘴,淚水緩緩滑落。

「別哭,要是于棠撞見了,又要以為我欺負你。」將令牌交到她手中,他用袖角替她拭淚。「我得去準備了。」

又笑睇著她好一會,才轉身走去。

瞪著他的背影,丹禾突地喊道︰「二哥,你一定要回來,要不然我就敗光尹府所有產業給你看,讓你後悔所托非人!」

尹少竹放聲大笑著,揮了揮手,突然發現壓在心口上的重量全都不見了。

他知道,自己的決定是對的。

一個時辰後,馬車從尹府出發,抵達城北行宮。

鮑主行列也早已準備就緒,一見到朱宓,朱文奕有些膽懼,卻沉著氣,假裝熱絡。「朱宓,你就搭後頭那輛馬車。」

朱宓冷冷看著她,輕點頭後,再抬眼看向尹少竹。「二爺,你能不能給我一樣東西?」

「你要什麼?」他微怔,沒料到她會如此要求。

「你的錦囊。」她指著他腰間的錦囊。「從第一眼看到,我就好喜歡,不知道二爺願不願意給我?」

索討一份屬于他的東西,可以讓她安心上路。

尹少竹想也沒想地解開錦囊交到她手上。「里面放了二十兩黃金,要是路上想吃什麼,你可以盡避花用。」

「才二十兩?我記得二爺常在里頭放上百兩的。」她佯裝抱怨。

「放心,我會陪著你上京城,要是不夠,回頭喊我一聲便是。」

她不禁怔住,「二爺?」

「公主,草民這樣要求,不過份吧?」他看向朱文奕。

朱文奕聞言,不由得看了朱宓一眼,冷聲道︰「由著你。來人,擺駕!」

「二爺,你在金陵等我回來就好,何必跟著我一道去?」朱宓趕忙阻止,就怕他跟上,連他也會遭遇不測,而她不見得救得了他。「況且,你身上還有傷。」

「公主都答應了,況且還有破軍在我身邊,他會照料我,你不用擔心。」看著公主行列已經動了起來,他忙催促著,「趕快上馬車吧。」

「可是……」朱宓舉棋不定,瞥見他身後也有馬車逼近。

待馬車駛近,車簾一掀,里頭的人喊著,「少竹,要送行也不邀我一道,真是太說不過去了。」

「大人?」

「身為知府,我本該送送公主,現在正好陪你一道。」宋元熙笑道。

然而實際上,是丹禾快馬通知他,要他非得趕來不可,要他一路盯著。

朱宓聞言,放心了一點。

這樣一來,不管怎樣,有知府大人在旁,至少可以保二爺無事。

「那我上車了。」她緊抓著錦囊,上了公主賜予的馬車。

一坐上馬車,她打開錦囊,將懷中稻草折的鶴擱入其中,輕輕地捧在手上,雙手合握著,感覺他就在身旁。

***

鮑主的行列,從城北出發,直朝揚州而去,預定到了揚州再轉水路。

行列走得極慢,從金陵到揚州,竟費上二天兩夜的時間。

不過只要馬隊一停,尹少竹必走前去查看朱宓,一入夜,下榻處不同,但總是同一間客棧,讓朱文奕多少有些投鼠忌器。

然,隨著時日漸久,卻遲遲無法對朱宓下手,開始教她感到不耐和煩躁。

就在抵達揚州,住進城南的行宮里時,朱文奕下了決定。

「我不能住進行宮里,要是你在里頭有什麼狀況,就馬上跑出來。」住進行宮前,尹少竹再三囑咐,「你跑得很快,沒問題的。」

朱宓聞言,動容勾笑。「嗯,我跑很快,誰都抓不到我。」可問題是,她不會跑。

她知道,公主忌憚著二爺和知府大人,所以一直按緩著對她行刑,而今晚,將是公主一勞永逸的時刻,只是連二爺都察覺了,教她不忍他擔憂。

「你……」

「我說少竹,你十八相送,從金陵送到揚州,你不嫌膩,我都看膩了。」宋元熙從後頭冒了出來,硬是介入兩人之間。

尹少竹微怒地瞪他,惱他壞事。

「欸欸,你干麼這樣瞪著我?」他搖頭嘆氣著。「你瞧,都掌燈時分了,不趕緊讓朱宓公主進去,是要讓她餓壞?」

「對了,我要破軍正路上買了幾份干糧,你帶在身上,餓了可以吃。」尹少竹手一招,馬車旁的破軍立刻遞了包油紙袋來。

朱宓接過手,不禁笑眯眼。「謝二爺。」

二爺想得真周到,防得也多,由此便知,他有多不舍自己,想盡辦法要她避開災難,而這一點教她開心又擔憂。

就怕二爺比她想像的還要情深,就怕他往後會愧疚度日。

「好了,該進去了。」宋元熙催促著。

朱宓欠了欠身,隨即走進行宮里。

「朱宓!」

她頓了下,沒有回頭,不敢再回頭,就怕離情依依,會走不開。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行宮里,尹少竹才轉過身找人算帳。「你是來找碴的,是不是?」

「你怎麼這麼說?對我愈來愈沒大沒小了。」宋元熙啐他一口,「反正這出戲總是要落幕,早點進行,省得牽腸掛肚。」

尹少竹眯眼瞪他。

這三日趕路,他和宋元熙同車而行,一路上商議著是否有解救朱宓的法子,眼前是演練出一套法子,但成不成功,就得看老天了。

「你先去歇著,補足元氣,晚一點才有體力。」宋元熙掂算著。「我猜公主不會太晚下手,所以我現在得趕緊去縣衙,借調些衙役來用。」

「你去吧。」擺擺手,尹少竹回到馬車上,由破軍駕著,卻沒有到客棧投宿,而是更往南走,就藏身在官道旁的樹叢里。

揚州城南郊,地勢較高,待在這里雖然看不見行宮內有什麼動作,但至少離行宮近,又有遮蔽物,一旦里頭有什麼風吹草動,他便可以和宋元熙沖入行宮內,將朱宓救出,再令她詐死,瞞過公主。

听起來簡單的計劃,成功的機率卻不太大。

但只要有一絲希望,他就不會放棄。

最壞的結果,他已經想好了,眼前只能靜待時機。

他閉目養息,不知過了多久,在外頭的破軍突喊著,「二爺,有動靜!」

尹少竹驀地張眼,下了馬車,眯眼看向行宮,只見大批護衛緊急進入行宮內,听不到聲響,但看得出不對勁。

破軍立刻解開馬匹,牽到他面前。

「破軍,去看看宋大人到了沒!」

「是!」破軍立刻解開另一匹馬。

兩人朝行宮的方向而去,在接近行宮前,兵分二路,破軍朝右方而去,尹少竹則直闖沒有看守的行宮。

行宮里亂成一團,哀嚎聲大喝聲四起,混亂得教人難以分辨聲音來源,更無法厘清到底發生什麼事,而鎮守行宮內外的護衛更是都不見蹤影。

尹少竹心急如焚,縱馬狂奔,卻不知該往何處去,這時眼角余光驀地瞥見,燦亮的長廊上,躺著一只錦囊。

沒多細想,他下馬奔去,拾起一瞧,果真是他的錦囊。

這兩日,他明明瞧見錦囊一直系在她腰間的,怎會月兌落掉在這里?

握緊錦囊,他環顧四周的同時,驚覺里頭裝了異物,不禁打開一瞧——沒有半錠黃金,只有一只稻草折的鶴。

他震顫地看著那只變形的鶴,想起那是他在蓬萊村時隨手折的鶴,沒想到她竟然一直帶在身邊,還這麼寶貝的放在錦囊里……在這一刻,他才驚覺,原來他給她的這麼少。

一個錦囊和一只草鶴,就只有這兩樣。

他給的……只有這兩樣……

「給本宮追,絕不能讓她給逃了!本宮生要見人,死要見尸!」

朱文奕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令他猛地回神,起身朝聲音來源而去,途中穿過兩座渡橋,和數十個揚州縣衙的衙役錯身而過。

「公主,朱宓呢?!」他疾步來到朱文奕面前。

「你好大的膽子,誰準你踏進行宮的!」

「發生了什麼事?!」尹少竹厲聲問著,「朱宓呢?為何公主要派衙役抓她,甚至就是見尸也無妨!」

「與你何干?你要是不快走,本宮就連你也一並拿下。」

「好,公主可以將我拿下,屆時尹府會讓天下人都知道,皇族為了掩飾當年叛變的丑聞,再三追殺弱小女子!」

朱文奕惱火地瞪著他。沒料到他竟查出當年的事,但只要她不承認,他又能如何?「她哪里是弱小女子了?她殺了好幾個錦衣衛!」

「那也一定是你逼她的,一定是因為你想殺她!」事情如他所料,可問題是,他現在不知道朱宓的下落。

朱文奕有些心虛地抿了抿嘴。「我想殺她又如何?憑她殺了駙馬這點,我要她抵命並不過份!」

她當然不會告訴他,那是因為在動手殺朱宓之前,被她听到駙馬在說服她連他尹少竹也一並解決。

「巡撫大人?」

「沒錯,她殺了駙馬,殺了朝廷命宮,難道罪不該死?!」朱文奕重聲咆哮著,「況且是她答應把命交給本宮,是她自願跟本宮走,本宮可沒有逼迫她!」

尹少竹怔住。她自願把命交給公主?

這豈不是意謂著,她打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處于什麼狀況?

她是抱持著什麼樣的心情假裝什麼都不知道,甚至還在他面前嘻笑,陪他喝了一夜的茶……他沒發現,他居然沒發現她是在安撫他,渾然不覺,她是抱著送死的心情上路!

「朱宓!」轉身就跑,他騎著馬沖出行宮,卻一陣茫然。

朱文奕派人追殺她,她會上哪去?

揚州這麼大,他該上哪去找她?

尹少竹驀地拉緊韁繩,停住馬匹,忖著,如果他是她,在最後的時候,會想見誰……

思及此——

「駕!」

她會想見他,肯定會到城里的客棧找他的!

調馬回頭,剛要轉進城里,城門外又是一陣喧擾,錦衣衛和衙役正帶隊捉拿著人,幾抹人影從他身邊疾掠過,他眼尖的瞧見奔在最前頭的是朱宓!

開口想喚她,又怕一喚,她因此停下腳步被逮,只能再調轉馬頭,尾隨跟去。

然,就在疾馳一小段路,他超前了錦衣衛和衙役,已到了行宮外那片山林間,卻依舊不見她的蹤影。

「朱宓?」他放緩速度,直往山頂而去,「朱宓,是我,別怕……」

「二爺?」

「朱宓!」听到聲響,他欣喜若狂地喊著。

只見樹上有抹縴影飄落,他下馬,才剛走近一步,她隨即往後一步。

他忙道︰「怎麼了?」他再前進一步,她再退一步,就在移動之間,他看見了地上的血漬,再走近一瞧。「你受傷了?」

「二爺,你別靠過來。」她抬手制止著。

「好,我不過去,你別再往後退,後頭是山崖!」他愈看愈心驚。「過來!讓我看看你的傷勢。」那傷就在額上,血不斷地流,教他擔心極了。

「我的傷不打緊。」臉上和身上,只是幾道皮肉傷,一時之間還死不了,正因為如此,她才一直找他,想要再見他最後一面。

「那好,我們走。」

「不。」她隨即再退一步。「我殺了巡撫大人,我不能跟二爺走。」

要是尹府再收留她,恐怕就連尹府也要被她拖累。

「你不會沒原因動手,肯定宣玉璇做了什麼,對不?對付那幫人,這麼做,一點都不過份。」

朱宓沒有回答。其實,她從沒想過要活著回去,逃出來,是想再看二爺一眼。

「走,我們馬上離開。」他再向前一步。

她頭也不回地退到崖邊,就站在邊上,只要有點風,她甚至可能失去平衡掉下

她直睇著他,勾笑。「二爺是個很好的人,我很開心在人生的最後,可以遇見像你這麼好的人。」

「你干麼突然說這些?」擰眉,他有種不祥的預感。

「二爺,我一直都知道,你是個外冷內熱的人,只是不善表達。」

「不要說了……過來。」他伸出手,卻不敢再向前一步。

她說話的口氣,感覺像在向他交代著什麼,仿佛她即將離他很遠很遠。

「二爺夾在大爺和三爺之間,為了不讓老爺夫人操心,所以一直很堅強,久了你就不會依賴人,你總是一肩擔起,可是,二爺……我好擔心你,你連累了都不會說。」很多事她看在眼里,為他而心疼。

「我累,我真的很累,所以你別再跑了。」他幾乎要求她了。

別走,別傻得在還沒抵達終點之前,她就急著要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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