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動 第七章
作者︰阿蠻

連著三晚,安安在常棣華的協助下完成那份百題卷,自此後,書里的管理知識似乎才真是自己的。而那份電子卡片企劃書,他也只肯點出大原則告訴她流程,並不似駱偉,會幫她出主意,樣樣心疼她,從頭攬辦做到底。

她頓時發現,被人教會「種菜打獵」的技巧,還真是不錯,最起碼可靠自己吃飯。

禮拜四晚上,安安又去法式餐廳找他,還帶了一份小禮物,是她連夜親手刻出來的心印章,但他人沒到,反而是他的未婚妻季韻賢坐在那里,安安總算認出她就是昔年他陪著去台大婦產科的女孩子。

她哀戚地看著季韻賢,不想一走了之的,沒想到她從餐廳追出來。叫住她,「安小姐,等一下好嗎?棣華今天臨時有事抽不出空來,請我來這里等你。」

安安著著她,遞出一個小盒子。「請你幫我把這份禮物送給他好嗎?」

「我不知道該不該幫他收耶,他這個人不喜歡收禮。」

「不貴重的,只是小學生勞作課的雕蟲小技,成本三十塊不到,如果你覺得還是太多的話,就騙他說,這是賤價跳樓大拍賣,買一送一的地攤貨。」安安的眼楮溶溶地被淚湮濕。

季韻賢見狀,馬上說︰「好吧!既然情意如此重,那我就幫他代收了。他跟我提起過,你明天有一個重要的面談,是不是?」

安安有點不高興他這樣自作主張地把她的事告訴別人。「是沒錯。」

「那麼我可不可以幫你的外觀出些主意呢?看見她臉色變了,季韻賢馬上好言好語的解釋,「我沒有批評你穿著的意思,我甚至羨慕你可以把女人溫婉的韻味展現得如此淋灕盡致。」

「女人的韻味?你說我?」安安被對方這麼一夸,不喜反惱,「不可能吧!你若不是太會說話,就是太會夸獎人了。」

「真的,我沒騙你。我真的欣賞你對衣服的品味,很飄逸,可惜我因為工作上的關系,必須打扮得很強勢。」

安安想著她的話,懂了她的意八分,「你的意思是,常先生要你來這里等我,是希望你給我找件合宜的衣服好赴明天的約?」

「他是一番好意。」季韻賢似乎看出她對常棣華有一份濃情在。

安安回想上禮拜在「恆兆」的窘態,這才點頭說︰好吧,既然是常先生建議的,為了公司好,我偶爾改穿正式的衣著也沒什麼不可以。」

季韻賢眉開目笑地拉著她,帶她上精品店挑行頭,有些西裝裙短得讓她差點著涼打噴嚏,但季韻賢偏就覺得該是如此,還塞了一個公事提包和一雙三寸高跟鞋給她。

「職場上,掐住籌碼的大人物還是以男人居多,能干的女人打扮得太精明干練,會讓男人有壓迫感,稍露性感美腿可以松弛他們的戒心。」

「男人都如此嗎?」

季韻賢點點頭。「除非是同志,要不然,幾乎沒有外。」

安安念著常棣華。「那麼……換作是常先生的話?」

「他啊!」季韻賢一臉神秘的模樣。「你得穿上這套衣服,親自去問他了。」

安安回頭不解地看著她。「你不是說他臨時有事?」

「你還真相信這個借口啊!我看你真好哄呢。」季韻賢挽音她的手輕拍一下,一副大姐頭教訓傻小妹的模樣。「去信義公園吧,他這個時候通常在那里慢跑。」

安安想了一下,搖頭。「不好吧,也許他有人陪他不一定。」

「誰?」季韻賢反問她。

「他的女朋友啊,我上次在餐廳看見你們一行四人在那里品酒……」安安有點難為情。

「他這麼親口跟你說?」

「他說他是她的護花使者。」

季韻賢眼楮瞪大了。「我真要輸給你了,你真的是很好哄呢!」

「你的意思是,那個女人跟他完全沒瓜葛?」安安才不信,他們表現得那麼親密,分明關系不淺。

「當然不是完全沒有。羅織琳是他最後一任情婦,也是我看過最美、最有氣質又最懂得他的女人他幾年前不知發了什麼神經,執意跟人家冷卻關系,活說歹說才說服地出國攻讀室內設計,現在,她可成了該行里的佼佼者,對他還是一往情深,但他說什麼都不再跟人家有關系,羅織琳只好守在一旁等他回心轉意,但我看他心意已定,很難再回頭。」

「你為什麼要把這件事告訴我?」安安是真的很訝異。

「我以為你可以讓他過有人情味一點的生活。」

「你的意思是,他和那個羅小姐分手的這些年,都過著清心寡欲的生活?」

「棣華是個有財勢又有魅力的男人,自動送上門要他寬衣解帶的女人多得是,他當然不可能寡欲到做‘一休和尚‘那種地步。」

「但是這樣隨便玩女人不是更糟、更濫情了嗎?」安安有一點不能忍受季韻賢這樣淡化一個玩弄愛惰的男人。

季韻賢睨見她眼里的鄙夷,收了笑瞼,嚴厲地看著她,「安小姐,在感情的路上,你算是幸福的,所以不要用一個人的感情世界斷言該人的好壞。或許棣華的顧慮是對的,而我才是把你看走眼的人。也許你並不值棣華這樣的好男人,看來我浪費你的時問了。」冷吟的她把話說完後,扭頭逕自離去。

安安實在不懂她的那番話,她說常棣華的顧慮是對的!他到底在顧慮什麼?她百思不得其解,但還是封信公園找常棣華。

鮑園那麼大,人也不少,但夜里燈光照明不足,有些地方獨自走還是叫人心神不寧,她干脆坐在人氣旺的入口處三分鐘內,有五名陌生的慢跑者打她眼前經過,她決定再等五分鐘,總算讓她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從她眼前跑過,忙將新買來的高跟鞋扔進購物袋,光著腳丫,拔腿在他後頭追。

可是他腿長,體力又比安安好,他的一步等于她的兩步,到最後她不得不喊他的名宇,「常棣華,你等一等!」還使勁地劈腿大跨好幾步。

事情偏就是不順,一陣破裂聲傳來,讓她猛地煞住腳步,回頭顧盼,發現自己的西裝短裙從膝蓋處直直往上裂到扎煉底,伸手一探,緊裹著臀部的棉質內褲都模得到,她糗得忙以大袋子遮住臀部,疾返到一旁,這下她倒希望他沒听到她的叫喊,不過這是作夢,因為他已回跑到她面前,喘氣盯著她瞧。

安安被他盯得不好意思,「你的……未婚妻告訴我你大概會在這里慢跑。」一雙小手還緊張地把玩身後的袋子。

「買到合適的衣服了?」

「嗯,就穿在身上了。」

他聞言,銳眼從她難得一露的性感大腿往赤果的腳底掃下去,裝作一副不解的模樣,「你剛走完健康步道嗎?」

安安被他這麼一調侃,好想哭!她本來是打算讓他瞧瞧自己剛中帶柔的女強人裝扮,怎知竟遭到他的奚落。「嗯,我正要回去。」她隨著他的話應變,一邊看著他,一邊倒走打算離他遠去。

但常棣華兩步上前扳住她的肘,抽打陀螺似地將她一旋,執意掀起她的袋子,這才了解她新買的裙子已裂得不像話,他惱怒地說︰「走,這麼不經穿,我帶你回去換,順便跟經理抱怨。」

「不要好不好?」她很惶恐,因為她丟不起這種臉。我承認是方才自己追你追得太猛烈……好在季小姐勸我多買一套,所以沒關系,不礙事的……」

安安的話愈說愈小聲了,因為他一語不發地解下自己的運動外套,往她的縴腰一圍,威嚴地道︰「怎麼成!一分錢一分貨,店是我推薦的,如果連跑幾步都撐不住的話,那就表示品質有待加強。」

「拜托,我說不要的嘛!啊!好痛……」她忍不住彎子,肚子一抱,冷汗直出。

常棣華見狀一把將她抱起,朝大路順手招了輛計程車,迅速報出家庭醫師的診所,請司機盡量趕時間。

三十分鐘後,經過老醫師的檢查,才發現是虛驚一場。

「什麼?只是那個來!不可能吧,鄭伯,她痛到全身打顫,甚至流冷汗呢!」

常棣華一臉不信。

鄭醫師一副老神在在地跟他解釋,「棣華,這是年輕女孩常有的毛病,嫁人生過孩子後就會改善的。你回去盯她喝點熱甜的東西,紅豆湯、巧克力牛女乃都可以,若還沒改善,這里有個熱水袋,你拿回去等著備用,再不行,只好喂她吃止痛藥了。

我看時問不早,你開我的車回去吧,還有,巷子轉角剛好有賣紅豆湯圓,我請護士小姐幫你包一碗帶走。」

于是,常棣華照鄭醫師的吩咐,將一臉蒼白的安安送回家。

她住的公寓挺小間的,獨具巧思,就跟她的人一樣,細膩雅致。

可是在這個該死的節骨眼,全身大包小包的常棣華卻無心打量,他滿臉凝重地將冷手冷腳的安安抱到她的房間後,將她整個人包在厚被下,開始一口一口地逼她喝紅豆湯。

「不要,我喝不下。」她無力地推開那碗湯。

他避開她的手,往她的唇邊送,「乖一點,這是鄭醫師建議的,你喝過後會好一點。」

「不要,給我吃止痛藥比較快。」安安咬著唇,手幾乎掐進他的手臂。

常棣華哄小孩似地說︰「止痛藥不是仙丹妙藥,怎能當服用?來,再喝幾口,我不逼你吞紅豆,你喝湯就好。」

在他的堅持下,安安總算把甜得膩人的湯喝完了,但她疼痛的情況不見好轉,他取來熱水袋,扯下自己的運動衫包扎一番,往她的下月復送去,但她像是中了鴉片痛的人,固執地推開熱水袋,直嚷著要吃止痛藥。為了讓熱水袋發揮功效,他是舍命陪君子了,干脆掀被上床,伸手將她摟向自己,利用兩人的身子,把熱水袋固定在她的小骯上。

「讓我吃藥……」安安擰著眉,眼角流著淚,轉身往放了藥的櫃子伸出手。

「噓!」常棣華溫柔地將她的手拉回來,把她的手心搓熱,疼惜地吻著她的眉心,「再忍一下就好了。」說完開始哼著類似民歌的調子。

他一遍哼過一遍,把她的痛楚慢慢驅趕走後,無力的她緊偎在他胸前,囁嚅地說︰「這首‘他們說’是我爸爸最愛哼唱的一首歌。」

他听了不語良久,才咽出一聲,「是嗎?真巧,這也是我最愛的一首歌。」

「我好困……」

「那就睡吧,一覺起來後,所有疼痛都會消失。」但這句話不適用在常棣華身上。他多想緊抱懷里的女孩,嘗嘗她芳華的滋味,但他忍下欲動,任她往自己身上偎過來,最後是他火熱的身子為她驅走風寒。

半睡半醒的安安親密地將腿往他探去,與他交織一起後,才滿足地睡去。

就如他所預言的,她的疼痛消失了,而一夜無眠的他則在清晨六點不到時,悄然步出她的公寓。

安安于八點時,被鬧鐘吵醒,睜開膝隴的眼,第一件事就是尋找常棣華的身影,但他已經走得無影無蹤,要不是發現殘留紅豆的碗和落在她月復前的熱水袋的話,她會以為昨夜又作了一場有他的夢。

但她確定,這是事實,不是夢,她的嘴邊漾出甜蜜的微笑。

安安改頭換面,穿著這套新購置的行頭,滿懷自信地提著皮制公事提包,婀娜多姿地步入恆宇集團金融大樓,她感覺到有許多道視線往她身上集中而來,難得一次,她坦然接受男人以眼神跟她傳達贊美,甚至還淺淺回給對方一個自信十足的笑容。

一個小時後,她渾身散發飛揚的光彩,綻著笑靨從旋開的二號電梯門跨出來。

她成功地拿到合約書了。

現在,常棣華是她最急于與之分享這份喜悅的人;而她臨時卻不知如何連絡人,打電話到椽園問他的下落似乎明目張膽了些。無計可施下,她跑到他常光顧的那家法式餐廳踫運氣,但他不在那里,她于是又去信義公園前找他,等了將近一個鐘頭也沒他的影子,好像她的人生似乎一踫上他,運氣就好不起來。

于是,這一晚,本該快樂的安安又回到少年時代,游魂似地一個街頭逛過一個街頭,尋尋覓覓,只為著同一個人影。

這樣逛了將近一個月,阿姨也快出院了,她為了方便照顧阿姨,干脆在阿姨家住下了,偶爾駱偉會打電話來慰問一下,但她對他已完全心如止水,白天忙著公事,晚上照顧阿姨,只有閑暇發呆時,才會想起常棣華,而他,似乎真的像一個助她的大羅神仙,功成身退,再度從她的生命中消失。

直到有一天早上,安安比平常晚三十分鐘出門,她才在忠孝復興的捷運站踫上他。

她人在尾節車廂里,他則在月台上,講究的西服與出眾的魁力輕而易舉地挽留住她的目光。

仿佛心有靈犀,他也抬眼往安安所在的位置輕掃過來,不同于她的欣喜若狂,他的眼眸里閃過訝異,他遲疑了一秒,她以為他會跨進來跟她打招呼,沒想到他身子二-轉,反而大跨著步伐往頭節車廂走去。

見他有意避開她的舉動,安安仿佛挨了一個耳光,整個人都麻掉了。

原來,他從頭到尾根本就沒打算與她發展出進一步的關系!他前些日子協助她的動機也非常單純,並不求任何感情的回報。

她不相信!她不相信只有自己動了情,但是又不得不接受一個事實,那就是他的確在躲避她。

為什麼?難道她真的錯過與他相知相戀的機會了?難道她真的追不上他了?難道她與他之間真的就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嗎?他曾說過兩條線平行永不相交比較好,是否就在暗示她,彼此之問不可能有未來?

安安再也承受不住心上的痛,她需要找人傾訴一番,因此不過搭了一站便沖出電車,她沒有勇氣回頭去尋找身在頭節車廂的他,只是忍著眼淚,疾步沖下電梯,出站招攬計程車。

安安在淡水晃了一整天,于傍晚時,才垂頭喪氣地走進吳家大門。

幫佣的鄭太太領著她到屋後的菜園,她見母親身著一件褪色、補過的圍裙跪在一個小型園埔前種著空心菜,那圍裙不值幾文錢,卻是安安的父親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他活著時,圍裙被媽媽用到綻了線,大家都要她丟掉再換新的,但她總覺得好好的東西還能用,棄之可惜。

原來,這些年來,母親並沒有忘記爸爸!她只是以自己的方式在追憶他。安安鍺怪她了。

母親看到安安先是一臉歡喜,定楮睨見女兒憔悴的面容反而轉喜為憂,輕問一句,「怎麼了?」

安安被母親這麼一問,撲向她,在她溫暖的懷里痛哭一場,大聲跟她道歉,「對不起!」

「別哭、別哭!受了什麼委屈趕快跟媽媽說。」

于是,安安像個被人欺負的幼稚園小女圭女圭一五一十地將感覺悉數道了出來,她甚至將昔年的御風百合,如何遇上今日的常棣華的秘密都不作任何保留。

「媽,我該怎麼做,才不會讓自己愈陷愈深?」

「媽媽也沒有答案,但是有一個故事我一直想說給你听。」

「是你和爸爸,還有吳叔的故事嗎?」

「是的。爸爸和吳叔叔在大學時是同班同學。」

「那時和你相愛的人卻不是爸爸。」

「沒錯。那時我愛的人是你吳叔叔,但是家族施加壓力,要他娶世伯的女兒。

他那時二十歲都不到,卻要擔上那麼多的責任,所以遲遲沒給我一個交代,我眼看肚子一天天撐大,心里又急又怨,覺得再等下去不是辦法,于是休學,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外縣市找一份工作躲起來。後來是你大阿姨接媽媽回台北,幫我安插上一份工作,我和寶寶才有溫飽。」

安安道,「那個寶寶是姐姐?」

母親點頭。

「那我呢?我是爸爸的女兒嗎?」

母親握住她發冷的手,柔和地望著她。「你是的。在爸爸心目中,姐姐和你都是他的女兒。」

安安見她沒有正面口答,悵然若失地說︰「換句話說,我和姐姐身上都留著吳家的血。」

母親苦笑,繼續未了的故事,「有阿姨的支持,媽媽不再彷惶,開始自立更生,兩年後,我在街上踫到吳叔叔的同學安源朔,也就是你爸爸,我曾見過他幾次,但並不熟絡,剛好他那時在我上班工廠的附近服役,退役後湊巧在我們家附近的國中找到一份教職。我從他那里知道你吳叔叔最後奉父之命娶了一位北投的千金小姐,對方幫他生了一個小鮑子,小倆口搬出去住。」

「吳叔叔難道沒試著找你嗎?」安安問。

「有的。你爸告訴我,吳叔叔一直都在找我,問我介不介意讓他知道我和孩子的下落,我當時說不願再和吳叔叔有任何牽扯。

「也許你爸爸知道我沒說真話,還是把吳叔叔的電話寫給我,我把那張紙擱在存錢罐里,半年沒去踫,有一天姐姐來玩,不慎摔壞後,我心神不寧,我那時告訴我自己,就一次,只看看,不會有事的。

「可是的確是‘有事’對不對?」安安猜測。

「當我們再見面時,吳叔叔卻不顧一切地說要帶我私奔,他連提包都準備好了,甚至要跟我回家接姐姐,我那時才知道不該見他的。無計可施之下,我只好裝餓,拉著他在附近的攤販叫了小菜,點些酒想把他灌醉,終止他一相情願的私奔計劃。

「結果他酒量淺,還真醉了,酒後吐真言,道歉、埋怨老天、責備自己,請我別再離開他。情不自禁之下,我點頭了,隔日在一個小賓館醒來卻後悔不已。他和那個千金小姐已有小孩了,我不希望造成他們的不幸,于是,我又跑了,留他一個人在那里。」

安安一臉錯愕地問︰「我就是這樣來的?」在一個不知名的賓館里!真是一點也不浪漫。

母親無奈地點頭。「這回先發覺不對勁的人是你爸爸。他建議我去醫院檢查,我從醫院回來後,呆頭呆腦地告訴他我又有身孕後,他毫不遲疑地向我求婚。我被他嚇住了,堅持不答應。後來他才跟我坦白,他正處于進退維谷的窘境,如果我肯嫁他的話,可以幫他解除相親的壓力。」

安安從沒听長輩提過這段往事。「女乃女乃曾逼爸爸相親過?」

母親再點頭。「原來,你爸爸當兵初期,不甚被爆裂的手榴彈屑片傷到腰肢,刀是開了,但醫護人員後續治療沒做好,腎常發炎,等到退役後重新找專門的外科醫師,醫師卻說他的生殖腺體連帶受到影響,若討老婆可能比較難讓另一半受孕。

「你爸爸人也可愛,換作別的男人早就愁眉不展了,但他擺了一副輕松自在的模樣,說孩子不能沒有爸爸,如果我不跟吳叔叔的話,就得跟他。顧慮到你們姐妹日後的成長環境,干是我就帶著你嫁給你爸爸了。」

安安從沒想過父母之間的結合會是方便婚姻,他們在自己和安革面前的表現雖然沒到恩愛不、舉案齊眉的地步,最起碼也是其樂融融。

冒著大不諱,她問︰「媽跟爸爸一直同床異夢?」

這個問題竟然讓母親臉紅了。「前三年是的。」

安安追問︰「後來呢?媽和爸爸之間是怎麼發生的?」

「先從親情開始,後來很自然轉成了愛情。」

「我不懂。」我是真的不懂,「爸爸不是不行?」

母親的臉熱得像一枚滿月紅喜蛋了。「媽從沒說你爸不行啊!」

安安听了,總算松了一口氣。至少爸爸和媽媽之間過的算是正常夫妻的生活。

「那麼媽愛爸媽?」

母親點頭。「愛的,你爸的愛像一井深潭,表面幽靜,卻處處展現生機,要認識了解他後才知道他的好。只不過我跟你爸之間橫著許多的難關,直到我失去你爸後,才知道自己對他的感情。」

「哪麼媽愛吳叔叔嗎?」

「也愛的。吳叔叔的愛像一道狂風巨浪,讓人無法不陷進去。」

安安耳貼在母親的膝頭上,望著天空,追著一片遠飄而去的雲。「媽,一個人可以同時愛上兩個人嗎?」

母親順著她的長發,兩人促膝談心的情景仿佛回到小時候。「不是可不可以的問題,而是環境的改變讓我不得不去愛上兩個人,當一個人心里藏了兩個人影時,負擔也就重了。不愛你爸,我就是個冷漠無情的人,不愛你吳叔叔,我就是個負心的人。如果我有選擇,我寧願只遇上一個男人。」

「誰?」

「你爸爸。」

安安愣了一下。「媽是指哪一個?」

「你不是向來只有一個爸爸媽?他姓安啊,你怎麼那麼快就忘了呢!」

听到母親的答案,安安笑了,但沒忘記調侃她,「那怎麼可以,如果媽沒有和吳叔叔相愛過,我和姐姐就不知道要投胎到哪里了。姐姐知道這件事嗎?」

「我還沒跟她提。」

「那麼吳叔叔知道我和姐姐是他親生骨肉嗎?」安安想著吳文敏對她謙讓的態度。

「他知道你姐姐是,卻從沒猜到你有可能流著吳家的血。」

安安很訝異。「可是……我以為吳叔叔知道,因為他似乎很急著討好我。」

「因為吳叔叔一直很感激你爸爸把姐姐安隻當成自己的骨肉對待,所以他現在正試著償還這份恩情。」

見安安一臉錯愕,母親牽住她的手,說︰「你永遠都是爸爸的女兒,沒有人可以改變這件事。而你和棣華之間的事,媽無法給你答案,但你爸爸也許可以為你解疑。」她說著從口袋里拿出一份招成對半的舊式標準信封遞給安安。

「這是你爸爸特別留給你的信,本來是想等到你大喜之日時才要你將信拆了看。

我不知道信的內容是什麼,只希望可以幫你找到答案。」

安安拿著沉甸甸的信,重量不輕,看樣子除了信,應該還有別的。她將東西一樣一樣倒出來,首先,是一只女用表,跟大阿姨送給她和姐姐的那一對一模一樣,她以為是姐姐的,但是表上的時針分針恰巧停在九點九分上面。

這表明明是她當年送給常棣華的那一只,怎麼會在這里?

她困惑地擱下表,視線停在一個自錄的音樂帶上。她以為該是爸爸的聲音,同母親借了放音機後,卻訝異地听見一首輕快悠揚的老民歌。這是爸爸最愛的一首歌,百听不膩。

他們說,在山的那一邊,住一個,天真的小女孩,他們說,她什麼都不受,只等待,等待那花兒開,女孩,小女孩,我心為你開……

順著溪水走過來,伴著鳥兒飛過來,時光不在,我的小女孩,我的小女孩……

他們說……

他們說……

他們,在戀愛……

安安一邊听,一邊展信讀閱,父親的親筆函,字字猶如在她耳邊響。

親愛的安安︰

今天哭了嗎?不管世事再怎麼多變,你、姐姐、媽媽永遠是我最愛的三個女孩。

我叮嚀過媽媽,除非發生她解決不了的問題,要不然,閱信的日子該是你出嫁的日子。你是今天出嫁呢?還是讓媽媽傷腦筋了?我希望是前者,但了解你的個性,後者的可能性更大。

你一定奇怪,信里怎麼會有這只表,不是丟了嗎?這是你當年淚眼汪汪給媽媽的借口,還避重就輕地跟媽媽說,你檢到了一本柏拉固的理想國,想轉移媽媽的注意力。而我,站在一旁看著你邊哭邊想詞兒讓媽媽消氣,卻三緘其口什麼也不揭穿。

你一定好奇,信里怎麼會有這只表?明明就是丟了嘛!是啊、是啊!可是有個好心人撿到,就在你撿到理想國卻沒設法物歸原主的同一天送到家門口來了。那一天,你說你多補了一堂課,所以爸爸沒拿捏準時間,到車站時撲了個空,等到四到家門前,卻看到一個大男生在咱們家門前晃。

做為一個父親,我打心眼底不歡迎羅蜜歐窗前月下式的浪漫,當場不客氣地叫住那個男生,一副要跟他打架的模樣。我以為這招專門對付你姐姐的愛慕者的方式會讓他嚇得屁滾尿流,但他沒有,反而把表遞出來,直截了當地說,有一個女孩送給他這只表,但他覺得太貴重,不能收,所以跟著拿來還。

當我憑借燈影認出他長什麼德行後,著實嚇了一跳。噫!不就是你畫布上的那張臉嗎?我跟他把話挑明,甚至威脅他再跟著你到家,我改明兒個就帶著妻小搬家。

他跟我保證這是頭一遭如此行為失當,也會是最後一次。我不放心,要他出示證件,以免日後有個萬一,我可以報警逮人。他把行照給我看,我瞄到他的大名及他北投的戶籍地址後,有點吃驚,直接問他認不認識吳文敏和他老婆常純,沒想到他競回答我常純是他親姑姑,姓吳的乃是他姑丈。

他反問我怎麼認識他姑姑和姑丈,我風度不佳地叫他少管那麼多,接過你的表,要他別再來。

那小子很會博人同情,一臉沮喪地告訴我,他即使想來,也沒立場來了。我問他原因,他說年紀是一個大問題,最重要的是,他固為家族的債務,必須娶一個富家女。

我心想,好啊!這小子說謊還真不打草稿,將來靠編劇糊口絕對餓不死。但是很不幸,他湊巧是吳文敏老婆的佷子,我恐怕「古已有之」的催逼嫁娶之事又在他身上重演。因此我開始同情起他,問他是不是被家里長輩逼的。他說自從他姑姑嫁錯人後,通婚這種不近人情的事就在他們家族里滅跡了。

這一回,全是因為要籌措一筆錢,挽救家族事業,他自願接受這樁政治婚姻。

這樁事定在他遇見你之前,他從未料到自己會對一個像你這樣的小女生動了情,但是他不會試著做任何改變,他來這里是真的想還表,順便看能不能知道你的名字。

爸爸知道如果他當面問你的話,你不會不回答,于是便據實告訴他,他念著你的名字的神態像在念一部真理的宗教經,安安、安安、安安、安……很有催眠效果,爸爸差點神智不清到想請他進去泡茶磕瓜子。

但爸爸畢竟是爸爸,父親的保護欲千古以來無人可攻破,于是我跟他談條件,告訴他你年紀尚輕,心里懷著朦朧向往的情愫,哪里分得出憧憬與愛情的差別.即使在這段時間他恢復了自由身,真要談緣份也得等到你二十歲過後,而且你若交了男朋友,那麼他就得徹底消失,別來煩你。

他答應我後,馬上就離開了。我跟他約定不到一天後,也開始急忙找房子搬家。

咱們搬新家的一個禮拜後.爸爸陪媽媽回老家打掃取信時,發現了一個沒貼郵票的信封,里面只有一個錄音卡帶,希望我能轉交于你。

我當時沒將音樂帶轉給你,但時常「放」給你听,剛開始你覺得好听,不到一個月,你听膩了,甚至很不禮貌地要求我別再放「他們說」,要不然你會讓那卷帶子「再也不能說」。

瞧,這就是我說年輕人不定的原固,不是我不相信你們年輕人的感情,而是做爸爸的人總以為自己的考慮是最適合子女的。現在,你該知道,為什麼這首歌的最後一句是爸爸的最愛,因為你們當初的確是在戀愛,雖然時機嚴重的不對。

不可否認,爸爸終究是那個讓你們錯失彼此的罪魁禍首。安安,你能原諒爸爸嗎?

最後,爸爸走以前有兩件很重要的事得辦。第-,我要寫信告訴你的生父吳文敏,他欠我欠多了,該是他回報恩情,反過頭來為我照顧三個我所愛的女孩的時候了。第二,雖然離你二十歲生日尚余八個月,但這幾年來你一直篤信柏拉圖式的戀愛,沒交男朋友,所以,我決定把咱們家的地址寄給那個叫常棣華的大男生。

爸爸明查暗訪過,他還是來婚,也把當初被他父親弄到岌岌可危的家族事業起死回生了,如果他還念著當年的小女生,他會來找你。

這麼多年了,爸爸知道你,但拿捏不住那個年輕人什麼,但是……再怎麼說,也還是得等到你二十歲才能出現。男人相約就得遵守,當年我和他都沒誠意信守誓言,現在,是考驗他是不是君子的時候了。

爸爸一直有個心願,希望能將你和姐姐送上紅毯彼端,同你們未來相廝守的男人打照面,但不是每樁事都能心想事成。你和你姐姐是我生命里的奇跡,一個美麗的轉扳點,沒有你們,爸爸無法和自己所愛的女人在一起。愛人與被人愛都是幸福的,但依人的個性與價值現起了差別。我選擇愛人,你呢?

最後,爸爸忍不住想問,安安,你是不是令天出嫁了呢?若是,對方是‘他‘嗎?

不管將來結果如何,爸爸知道你會選擇你所愛,也會愛你所選擇。

祝你和那個幸運的人永遠幸福。

閱畢父親的信,安安循著痕跡將厚厚的信紙折疊歸位,連同卡帶、手表放進皮包里。她抬頭,淚眼模糊地凝望母親,任憑心頭澎游洶涌,也只能緣手抹去淚,沒頭沒緒地冒出一句,「媽,我想出去走走。」

「也好,走走散散心,回來後再好好補眠。」

「我、我……,不能在這里睡。沒有眼罩,我會一夜無眠。」

「我請司機董先生送你回台北好嗎?」

「不用。我……」安安兩手掐著皮包,遲疑一秒才靦腆地說︰「不一定回台北,我要到北投找人問幾件事。」

母親體諒地看著她。「也該是你把失眠的原因找出來的時候了,人總不能蒙著眼晴睡一輩子。我這里保留了幾幀你的照片,是在媽和你吳叔婚禮那天拍的給過你一次,但是你不小心忘了帶走。」

安安接過照片,不好意思地承認,「不是不小心,是故意忘記的。」她當初甚至不屑一顧。

如今心結已解,她坦然地翻看著照片,第一張是「老」新人與近親的合照。新郎笑得如春天枝頭上的花,新娘的笑容則帶著淡淡的愁。戴著紫苑的安安與姐姐站在相紙的左下角,在她們後面兩排站著一個西裝筆挺的男人,大伙的目光全是直視前方,一身灰峻的他眼眸卻是下垂的,朝安安所站的方向顧盼。

後面幾張都是安安的獨照,不論坐或站,她都是掛著一副神色哀傷的面容,而失了焦的背景不約而同地都會冒出同一名男子的身影,有兩張她依稀認出那不到兩公分大的身影,另外三張,他則是別過頭去,但從西服的顏色與款式做判斷,她知道,常棣華那天是真的一直都在她身旁晃,而她竟視若無睹!

安安忍不住重拍額頭兩下。「媽,我那天一定是瞎了眼。」

母親也笑著同意。「可不是嗎?因為你一直希望我和吳叔的婚禮只是一場惡夢。」

「媽,我很後悔自己那麼不懂事過。」

「沒有關系,我知道你終有一天會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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