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十六歲 第一章
作者︰林如是

東京今夜微雨,午夜零時二十分。

江曼光站在窗前,望著打在窗子上暈散成流的雨珠。

遠處燈火迷眯,在雨夜水染中,所有的色彩與光亮互疊與交層,像似一幅渲染的彩色潑墨,浮蕩著彩虹般的底色,一切都帶著模糊的樣貌。窗底下,沐浴在十五層樓外低低漾動的水光中的,是東京夜的街頭;因為雨,一切顯得寂靜而撲朔迷離。

東京夜雨,一切都停了,只听得見淼淼的水聲,人在雨聲中。

沒想到第一次來就遇到這樣一場寒濕的雨,絲絲綿綿,滴滴點點,仿佛會偷偷滲入人的心田。這樣的雨,她並不陌生。

就在十六歲那一年,她父親離開那一晚,她記得就是下著這樣的雨,世界在一瞬間被雨水染模糊,燈影暈□,染成彩虹似的夢。那應該是帶點悲傷的時刻,但她記得的,卻就只那種潑墨似的景色。

東京夜雨,撩起她睽違已久的記憶;說不上傷感,勉強算是一種久別重逢。十六歲,青春最明淨的時節,剛開始要感受多菌的人生的各種寒熱。這個雨夜,恍惚的將她帶回當初那個十六歲;但這樣的雨,荒涼的時刻,也讓她想起那當時慣在這樣冷清的雨夜獨自一人坐在「香堤」角落的初初的楊耀。她認識他最初,就從雨開始。而她從不曾想到的,他竟也就像那雨,絲絲綿綿地,點點滲入她的心田。

這會是愛嗎為她不禁要問。最不曾想望的變成了最可能。

相較于楊照的固執,亞歷山大的侵略性,甚至東堂光一游戲般的真真假假,楊耀的感情默默,姿態也沉默。他從不勉強她什麼,一直默默地;她跟他之間,也一直維持著一種情誼上均衡的距離,似愛非愛,有情又非情。她對他的感覺,就像認識一輩子那樣的天長地久,但更深一層的,她卻沒想過。然而,紐約多風的街頭,卻吹亂了他們之間均衡的距離。

她發現她對他萌起一種奇妙的情愫,也確實感知他對她的感情──不,其實一開始她就知道的。從一開始,從她和楊照許了約定之時,沉默的楊耀便一直默默守在一旁,始終在那里,默默的等著她回頭、將目光轉向他,正視到他的存在。

想到此,她心中升起了強烈的渴望,前所未有的急切,急切的想見到楊耀。她想確切的證實自己這種心情;想明白為什麼在紐約時每每洪嘉嘉和楊耀並肩出現時,她會那般的浮躁易怒。她更想知道,為什麼她心中會那麼想念,明明才剛分開不久……她抱住雙肩,將臉埋入臂彎里。她不明白,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心情,她對他是如此的想念……他現在在做什麼呢?東京和紐約時差十四小時。現在午夜零時,紐約那里是前一天的上午。他會在做什麼呢?也許在廣場散步,也許才剛要出門,也或者,他已經在往回家的路上。有種種的可能。他知道她這樣的想他嗎?也會像她這樣的想她嗎?

心是這般的受煎熬。究竟是為什麼為她會這樣的想念?

她伸出手,劃開玻璃上的霧氣,手指無意識的劃著。一陣雨珠迎面而來,落在窗璃上,她心中一驚,猛然才發現,窗上竟寫滿了楊耀的名字。

「楊耀……」她低聲喊出來。很低很低,幽幽的像呼喚。

雨聲淅瀝,輕輕拍打著窗上玻璃。

也許是相思。

一夜的雨,天亮後無聲的停了;雲層很厚,氣色陰陰的,張口吐氣似乎就會凝成白霧。江曼光靜靜地躺著,呼吸著暖里帶寒的空氣。

她很早就醒了,一直躺著沒動。天氣實在太冷了。雖然房里的暖氣,身體本能的還是感覺到季候的自然寒冷。她總覺得手腳冰冷,好像血液也被凝凍了似。

她又躺了一會。門外隱隱傳來說話的聲音。她覺得奇怪。

屋子里除了她跟她父親,應該沒有其他人才對。她慢慢坐起來,側頭听了一會,聲音隱隱約約的,傳遞一種奇異的安祥感覺。

走進餐廳,她就聞到一股溫暖的香氣。廚房是開放式設計,和餐廳相結合。她父親坐在餐桌旁,正翻著一份英文報紙;爐上的火點著,滾著一鍋熱湯,煙氣裊裊,那股溫暖的香味就是從這里飄漾出來。一個身形修長的女子,正背對著她,攪勻鍋里的湯,一邊拿著調羹舀了一些湯在小碗上,試味道。

她停住腳步有一點意外,但好像又不是那麼意外。

「起來了?」江水聲發現她,放下報紙,露出笑容,關心的詢問︰「昨晚睡得好嗎?天氣有些冷,房里暖氣夠不夠強?如果覺得冷的話,要告訴爸,知道嗎?」

江曼光默默點個頭。爐前那名女子在江水聲說話時已轉過身來,兩手微疊交放在身前,很鄭重且正式地以日本式禮儀朝她彎身十五度,用英語說︰「早安,江小姐。我是經理的助理,芭芭拉佐藤。初次見面,你好。」她的英語說得很道地,沒有一般日本人慣犯的強調語尾母音的毛病。

她的態度、措詞都很正式,江曼光微微一怔,也微微彎身回禮,說︰「早安,佐藤小姐。你好。」

她將目光調往桌上,桌子上擺著一盤盤小巧精致的料理、海苔、薰魚片、脆黃瓜片以及生蛋和味噌湯,典型的傳統日本早餐。

她沒說話,將視線轉向她父親,帶著詢問。

「前天接到你的電話,說要到東京,爸太高興了,什麼都忘了準備,所以……」江水聲有些尷尬。他跟一般的父親一樣,著心在工作,家事掛零。他看看芭芭拉,說︰「芭芭拉是好意過來幫忙的。」父女相聚,跟江曼光說話時,他很自然都用中文。但後面這句話改口用英語,對芭芭拉表示禮貌。

芭芭拉接口說︰「本來听經理說,你剛從紐約過來,也許暫時會比較習慣美式早餐。我想了想,就現有的材料做了和式的早餐,如果你不習慣的話,我馬上幫你做份三明治。」

「不,這樣很好。謝謝你,佐藤小姐。」江曼光連忙接口,不想太麻煩。雖然她那麼說,但這頓看起來簡單的早餐,做起來其實應該很麻煩,她應該費了不少的時間心思。

「叫我芭芭拉就可以。」芭芭拉解下圍裙,關掉爐子的火,盛了一碗味噌湯給江水聲。

「你也坐吧,芭芭拉。」江水聲接過湯,並沒有很刻意的招呼。因為不刻意,就顯得平常。

而且,他叫她「芭芭拉」,直接呼叫她的名字,雖然這只是種美式的習慣,但看來兩人應該共事不短的時間了。

芭芭拉也不客氣,替自己盛了一碗湯坐下來,慢條斯理的吃著,就坐在江曼光的側邊。江曼光淡淡看她一眼,不算打量。芭芭拉穿著一套剪裁合宜的香奈兒套裝,干練中不失嫵媚;及肩的半長發,吹著軟軟起伏的波度,流露著幾分女人氣,但她臉上的妝明淨俐落,線條深刻,氣質自信多于謙柔。

「曼光,」江水聲很快吃完早餐,看看時間,說︰「你好不容易來了,爸應該好好陪你才對,可是,爸最近工作比較忙,抽不出時間,所以……」

「沒關系。你忙你的,不必因為我改變你的作息時間。」江曼光倒不在意,她自己一個人也可以到處逛。

「真對不起。爸希望你跟我一起住,自己卻又忙著工作不能陪你……」

「爸,我不是小孩子,你其實不必那麼在意。」

這話倒是真的。她已經成人了,她父母對她其實也沒有太多的義務。

江水聲頓一下,說︰「你剛來,對這里還陌生,我請芭芭拉今天帶你四處看看,熟悉一下環境。」他轉向芭芭拉說︰「芭芭拉,那就麻煩你了。」

「不必客氣,經理。我很樂意。」

「那怎麼可以。」江曼光說︰「佐藤小──嗯,芭芭拉,你不必?我花費時間,我可以自己一個人走走看看,沒問題的。」

「你不必客氣,江小姐。」芭芭拉雖然面帶笑容,但語氣並沒有討好的意味。

「可是……」

「還是先讓芭芭拉帶你四處看看吧,曼光。」江水聲說︰「有她帶你,我也比較放心。順便請她帶你到服飾店選焙宴會需要的禮服。」

「宴會為什麼宴會?」江曼光覺得很奇怪。

「你忘了?上回爸爸在電話里跟你提過的那件事。」

江曼光微微蹙眉。想起來了。立即瞪大眼楮,說︰「你是說相親?」口氣微有些急躁。「爸,我不是說過了,我不──」

「你先別緊張。」江水聲比個手勢,要她稍安勿躁。「其實也不是什麼相親,是爸想錯了。雖然是私人性的聚會,但他們邀請的不只我們,還有其他許多客人,甚至听說還邀請了演藝界的人士。所以,你不必緊張,只是一個尋常的宴會罷了。」

「既然如此,爸你去不就可以了,為什麼連我也要以為」

「這就是社交。」芭芭拉插嘴說︰「日本是個很重視家庭形象和價值的國家;雖然說江小姐和經理的工作並沒有關系,但江小姐和經理卻是一體的。」

也就是說,家庭的凡總,能影響江水聲的工作評價。這在一般西方社會以個人努力與能力?取舍的標準的制度下實在很難想像。但這里是日本,有一套不同的標準。當然,江水聲處于以能力為主的美商公司不會有這種困擾,不過,由于生意的對象是重視家庭形象價值的日本商社,多少需要入境隨俗,何況對方指明歡迎他合家光臨。雖說是非正式的宴會,實在也馬虎不得。

「這樣啊……」江曼光似懂非懂。既然只是一般的宴會,她也無所謂。「不過,我又不會說日語,恐怕也幫不上什麼忙。」

「你不必擔心這個,屆時只要記得保持微笑就可以。」芭芭拉說。

「芭芭拉說得沒錯,你不必擔心。」江水聲說︰「那就這麼決定。禮服的事就麻煩你了,芭芭拉。我先走了。」

芭芭拉立刻站起來,送江水聲到門口,一邊遞外套,又遞公事包,那景況就像日本電視劇里常見的送丈夫出門工作的太太一般。

江曼光安靜看著,一邊喝著溫熱的味噌湯。她心中並沒有什麼想法,表情也就不會若有所思,她只是安靜地喝著味噌湯。

吃完飯,她很快將碗筷收拾好,芭芭拉走過來,說︰「江小姐,你不必忙,我來收拾就可以。」

「這怎麼好意思,讓你幫忙做早餐已經很過意不去。我爸爸也真是的。」

「你不必客氣。收拾工作一向是我在做的。而且,我是自願來幫忙的。」說這些話時,芭芭拉面對著江曼光,並不是一種說溜嘴什麼的口氣,而是很清楚她自己在說什麼,並且,似乎也在等待江曼光的反應。

江曼光反應緩慢。芭芭拉的姿態並不低,也沒有討好的意味,甚至接近于一種「告知」。她想想才開口,說︰「那麼,你的工作呢?你沒有義務?我導游。」

「我說過,我是自願的。」芭芭拉很快的回答。可以確定,江曼光明白她的意思了。

大略收拾過後,江曼光換上厚毛外套,圓滾滾又毛絨絨的。對她的打扮,芭芭拉沒有以出任何評語,處變不驚,似乎已經很習慣任何奇形異狀。江曼光也不覺得自己的穿著有什麼觸目的,頂多只是俗一些、落伍一點,趕不上時代的潮流。她覺得這樣很保暖。她笑一下,坐進芭芭拉的本田汽車。

「你有沒有特別想去什麼地方?」系好安全帶,芭芭拉問。

江曼光搖頭。她對東京的認識,只是一些地圖上的名詞。

「那麼,照我安排的行程,你不介意吧?」

「不會。」江曼光回答得很無所謂。

車子悄悄無息的滑出大樓地下停車場,進入青山的街道。

青山一帶有許多高級住宅大廈,她父親住的十五樓公寓,是公司為主管級人員準備的,一切費用由公司負擔,算是特別的待遇。

「我會沿著都心一帶大概繞過一圈,會花點時間,如果你想在什麼地方下車走走看看,盡避告訴我。然後,我們再去用餐,用完餐,再去選焙宴會需要的禮服。」

「好。麻煩你了。」不管芭芭拉說什麼,江曼光都點頭,似乎都沒有異議。

芭芭拉瞧她一眼,說︰「我再說一次,江小姐,如果你有什麼意見,請盡避告訴我,不必太客氣。如果你客氣不說的話,我是不會知道的。」

「我知道。」江曼光依然一副沒異議。她不是意見太多的人,但該反應時她還是會反應。她明白芭芭拉的意思,她要她「有話直說」。只是到目前為止,她不覺得有什麼需要特別說明的。

「這樣就好。我說過我是自願幫忙的,所以你也不必覺得不好意思。」

「為什麼?」江曼光直截了當問︰「我可以請問,你跟我父親共事多久了?」

紅色的本田穩穩的滑過表參道,往原宿的方向駛去。芭芭拉沉穩地掌握著方向盤,並沒有直接回答,說︰「我在日本出生,在美國求學長大。大學畢業後,順利進入公司,一直在經理的手底下工作。原本我並不打算回日本,但這次美國總公司人事異動將經理調任到日本,我便自動請調,跟著經理到日本分公司。」這些話沒有一句回答到江曼光的問題,卻很有一些言外之意。

江曼光沉默片刻,像在消化她那些包含在話里頭、又藏在意思之外的微妙含意。緩緩才說︰「這麼說,你跟我父親應該認識很久了,熟到可以幫他做早飯?」語氣很平常,沒有太高亢的情緒。

芭芭拉沒有立刻回答,抿著唇,直視著前方。奔馳中的本田輕輕悄悄的,宛如沒有重量,掠過竹下通口,沿著山手線朝往新宿。聞名的原宿竹下通,從車中驚鴻一瞥,匆匆只見窄窄的一條街道,充斥著五?六彩的繽紛?色。

「我認為經理他有權決定自己的生活,不需要經過任何人的同意──即使是他的女兒。」芭芭拉的態度很直接。東方傳統的愛情觀,只要是關于男女婚姻,多半和家庭、子女有扯不清的關系。芭芭拉的想法顯然很「個人」──即使是身為父母,並不必因為子女的反對而犧牲個人一些什麼。

「是啊,我也這麼想。」江曼光口氣仍然很平常,語調平平的,聲音略低。「我爸他有權決定自己的任何事,不需要我的同意。我想還是把話說清楚一點吧。我不是來這里反對什麼的,芭芭拉。我並不想打擾我父親的生活,只是,很不巧的,他剛好是我父親,我們之間有一些難以避免的牽絆。我也無意干涉什麼。不過,恕我冒味,你還這麼年輕,怎麼會喜歡我父親……。」依她看,芭芭拉和她父親年齡相差有二十歲。

「不我認為年齡與愛情有關。」芭芭拉不以為然。

想想也是。江曼光沒有辯駁。她大概明白,芭芭拉之所以自願這番舉動,多少想借機表達立場,並且了解她的想法。她不覺得自己一個人走在東京的街頭會因為失去方向而迷路,而需要有人帶領,但這樣也無所謂,她不堅持什麼。

車子經過一處公園,視線寬闊了起來。芭芭拉說︰「你往右邊看去。那處公園就是新宿御苑。以前是貴族的官邸,皇室聚會的場所,現在開放給大家參觀。要不要進去看看?」

「不了。這樣看看就可以。」江曼光不感興趣的望一眼。

芭芭拉將方向盤打個轉,不多時,車子即陷入一幢幢摩天大樓群海中。

「新宿中心大樓、三井大樓、希爾頓飯店、住友大廈、京王廣場飯店、東京都政廳……。」芭芭拉一一的介紹。

江曼光不自禁地仰頭。似曾相識的天際線。只是,那幢幢的大樓高是高,似乎瞧不出有什麼風格特色。她不懂建築美學,看不出心得。如果楊耀在的話……。

又想起他了。她心中微微一顫,又甜又酸。

「找個地方吃飯吧。西餐好嗎?」芭芭拉說。

江曼光不假思索,說︰「我想吃拉面。」

她已經很久沒有吃這種湯湯水水的東西了,很懷念。

芭芭拉抿嘴看她一眼。車子打個轉,離開摩天大樓區,在一旁商店停下。

「你在這里等我一下,我找個地方停車。」她讓江曼光先下車,回頭找地方停車。

站在人來人往的待頭,江曼光厚毛外套、落伍陳舊的打扮,並沒有引起太騷動的目光。身在大都會就是有這個好處,不管再怎麼奇形怪狀的打扮,光怪陸離的現象,都不致于太觸目。

站了一會,她開始覺得有些冷,視線游移起來。她現在在新宿站西口。新宿東口,穿過靖國通,就是聞名的歌舞妓町。

雖然知道從西口這里根本看不到歌舞妓町的任何樣貌,她還是好奇的踮起腳尖。當然,什麼也看不到。

她收回眺望的姿態,目光一閃,不意掃過待角一個高大的身影。那個身影她覺得極其熟悉,一股似曾相識的暖流涌來。

「楊耀!」她叫起來。

那個身影停頓了一下,似乎在等待什麼,隨即又往前走。

「楊耀──」應該不是楊耀,他不可能會在這里。但她還是立刻追上去。

那人腳步沒停,也沒回頭,錯落在人群中,身影時隱時現,像亮度時會改變的變星。

江曼光加快腳步,避開幾個迎面撞來的行人,一時失去了那人的蹤影,隨即在人潮夾縫中瞥到他的身影,匆匆追上去,在他轉彎進入街道之前追上了他。

「楊耀!」她抓住他的手臂,稍稍喘氣。

那人側臉過來,面無表情的盯著她。寒澈的眼神,不露情緒的冷清五官,有一種無形的壓迫人的力量。

不是。

「對不起……。」江曼光訕訕的放開手。她只會一些很簡單的日語,用單字拼湊。

「曼光?!」

幾乎在同時,她身後響起一聲又驚又喜的不太確信的叫喚。跟著,聲音就近在她耳畔,充滿不可置信的驚異和贊嘆,還有一股不假思索的熱切。

「曼光?!真的是你?!你怎麼會在這里?!」

熟極而流利的英語,她听慣的腔調。那個慵懶懶洋的東堂光一!

「東堂!」她更意外。沒想到會這樣遇見東堂光一。

「你是特地來找我的嗎?」東堂光一笑吟吟的,很自然的擁抱住她,親吻她的臉頰。

怎麼可能。江曼光要笑不笑,同時親吻他的臉頰。然後說︰「真像你會說的話。當然是不可能的。」

東堂光一不以為意,仍噙滿笑,仔細的打量她。揶揄說︰「你怎麼穿得像企鵝!」

「會嗎?我覺得這樣挺保暖的。」

「就是像企鵝。這里可是東京新宿,不是任你我行我素的紐約東村。」

「有什麼差別嗎?」江曼光不以為然。

「是沒什麼差別。」東堂光一笑笑的,又將她拉近。「我就是喜歡你這一點,不管周圍怎麼變化,你總是很清楚你自己在做什麼。」

江曼光笑笑的,沒說話。他不知道,她原來也不是這樣的。陳舊的她,一直太壓抑,不論生活或感情,總只是默默地等待和隨。而現在的她,她自己其實說不出有什麼差別,只是有想飛,把一切回歸到「自己」這個主體,堅強了許多,也多了一些通氣。

東堂光一一直俯低臉看著她,眼神很親愛。他斂斂笑容,深望她一眼,說︰「我早知道你大概不會等我,但你怎麼忍心趁我不在時偷偷離開,不告而別?」

說得有幾分真情流露。江曼光微微撫觸他的臉龐,掠過一絲親愛的笑容,說︰「我又不能永遠待在那里,該離開的時候就該離開。」她現在英語能說得很流暢了。兩人起伏相近的語調里有一種極和諧的氣氛。

「我想差不多該離開了。光一,別忘了,八雲祖父還在等我們。」一直被忽略在一旁的那人,突然開口。他說的是日語,江曼光听不懂。東堂光一皺起眉,似乎提醒了他什麼。

「對了,曼光,你怎麼會認識晴海的?」他剛剛看見他們似乎在交談。

「啊?」江曼光楞一下,搖頭說︰「我不認識。剛剛是我認錯了人。你們認識嗎?」听東堂光一的一的口氣,他好像認識對方。

「唔,算是吧。楮海是我堂弟。」東堂光一一副無所謂的態度。

听他這麼說,江曼光對東常晴海點個頭。用英語夾雜日語說︰「你好,我叫江曼光,是東堂的朋友,剛剛真抱歉。」

東堂晴海冷淡的掃她一眼,語調沒有高低起伏,說︰「不管你英語能說得多流利,這里是日本,不是紐約倫敦。是日本人,就應該會說純粹的國語吧。」

他說話時,臉部的線條似乎都不會扯動,基調低冷得如同瓷偶一般,卻又吊詭的張滿一股迫人的生氣,充滿了力量,讓人不自覺地屏息。那一口標準的東京腔,平緩如水流,冷談中夾雜著輕蔑的意味。

「晴海,你幾時變得跟那個臭老頭一樣,那麼自以為是!?你憑什麼以為只要在日本,得一副東方人的模樣就應該是日本人、說日本話?曼光不是日本人,不會說你的國語,听不懂你在說什麼。別把她跟你知道的那些忸怩作態的日本女圭女圭似的沒有主見的女孩混?一談。曼光跟我在紐約認識,她有見識有個性有主見,比起你們這些食古不化腦袋守舊不通的人要強太多了。」

他霹靂叭啦說得很快,而且是用英語,看得出來,是故意的。東堂晴海絲毫不動聲色,還是一口標準純粹的日語。

「原來她是外國人。我還在覺得奇怪,一個端莊有教養的大和淑女,是不會穿著打扮隨便就上街,而且沒有羞恥感的在?

目睽睽之下當待和異性摟摟抱抱的。既然她是外國人,又是你的朋友,那也難怪。」這些話從他抿薄如劍鋒的口淡淡吐出,反擊了東堂光一的挑釁。東堂光一那快而溜口的英語,連江曼光听得都稍覺得吃力,對他竟卻完全不構成問題。

他的反擊是針對東堂光一,吊詭的是,話鋒卻指向江曼光。對一個素昧平生的人如此的反應,不像他的性格。而且絕無僅有。東堂光一的訝異反倒多于氣怒。

「這不像你會說的話,楮海。」東堂光一覺得奇怪。

依他了解,東常晴海是一張沒有表情的撲克臉,除了祖父八雲,他沒將任何人看在眼里,周旁的人對他來說可以說是不存在的。雖然他也許表現得謙恭有禮,但他知道,那只是表面,那些對晴海而言根本無任何意義,就像八雲那老頭嚴格鍛練他們時所訓示的,修習劍道最高宗旨所求的「無心」,以求達到與劍合而?一的境界。無心。明海就是那樣一種人。他不會對不相干的人情事物動情緒。他甚至不會分心去注意外界的動靜。他就是那樣一種人。

「如果我記得沒錯,你那張照片上氣質粗俗、丑陋的女孩應該就是她了吧?」東堂晴海不理他的質詰,說︰「我不懂,你?棄身為東堂家繼續人的責任,選擇墮落的生活,和這種教養程度低落的人廝混,這就是你所謂的‘自我’?」

東堂光一挑挑眉,不怒反笑。「你當然不懂。如果你懂的話,就不會傻傻的听那個臭老頭的話。」轉而牽住江曼光,說︰「我們走吧,曼光。別理他。」

「等等。」東堂晴海擋住他。「你想去哪?你別忘了祖父還在等我們。」

「你就跟八雲那老頭說我不去了。」東堂光一揮個手,企圖揮開東堂晴海的阻礙,拉著江曼光硬穿過去。

東堂晴海再次擋住他。面無表情說︰「光一,我勸你最好老實跟我回去,別逼我動粗。」

「哦?你想怎麼樣?」東堂光一簡直有些挑釁。

東堂晴海仍然不?所動,冷漠英悍的臉龐像瓷偶一般沒有情結果的波動。「你應該知道我的能耐才對。要將你押請回去,對我來說並不是太困難的事。」

「是嗎?那你就試試看。」東堂光一知道他並不是夸大,他的確有那個能耐。卻挑挑眉,強悍不肯屈服。

「你希望我在這里動手嗎?」光听東堂晴海沒溫度和感度及起伏度的聲調,就實在令人有喘不過氣的巨大壓迫感。江曼光雖然听不懂他在說什麼,大概也感覺他們之間發生了某些爭執。

「東堂,怎麼了?」她問。

「沒事,我們走吧。」東堂光一嘴巴說沒什麼,卻緊緊瞪著東堂晴海。真要打起來,他也不會讓楮海太好過。論劍術,過去在八雲那老頭嚴酷的虐待下,他修習有上段的資格,也學過一些防身的武術,比諸晴海,還不知道結果如何。當然,楮海這家伙既然敢口出狂言,本領自然不會太差。他明白晴海這個人,如果只有五分的實力,他絕對不會講十分的滿話。狂妄、自負之外,他的驕傲起自于真正的實力。

東堂晴海動也不動,只是無表情的盯著東堂光一。他不想引起騷動。街上人來人往,動手的話,只會引起不必要的圍觀。那是他最討厭的。

「江小姐!」氣氛僵持不下時,突如一聲叫喚貿然地插進來,打亂了緊張的氛圍。

「芭芭拉。」江曼光回頭,看芭芭拉正快步的走向她,一時有些認生,直到她走到她面前,才反應過來。

「我從停車場餅來,沒看到你,還以為發生什麼事了。」芭芭拉口氣有些急。

江曼光道歉並解釋說︰「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我恰巧遇到了認識的朋友。」

「你在東京有認識的朋友?」芭芭拉很意外。

「本來沒有。」江曼光輕描淡寫,比比東堂光一,說︰「東堂光一。我們在紐約認識的。」

「你好,我是芭芭拉佐藤。」芭芭拉很自然主動的伸出手。

「你好。」東堂光一淺淺握住她的手回禮。听江曼光在一旁解釋說︰「芭芭拉是我父親的朋友。我才剛來,對東京不熟,我父親請她?我導游。」

芭芭拉將目光轉向東堂晴海。江曼光會意,有些困窘。

「啊,不是……他……嗯……。」吞吞吐吐的,不知該怎麼說明。

「我不認識她,也不是她的朋友。」東堂晴海自己開口,將關系撇得很清。

芭芭拉微微一楞,很快就恢復自如的表情。她不知道這當中究竟有什麼曲折,卻聰明的知道沒有過問的必要和理由。

「我們可以走了嗎?江小姐。」她轉向江曼光。

「走去哪呢?」東堂光一搶著開口。「芭芭拉小姐,如果你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帶曼光四處走走。我跟曼光許久不見了,順便可以敘?舊。你放心,我會平安地送她回去的。」

送她回以為他連她住在哪里都不知道!江曼光不禁好笑地斜睨著東堂光一。但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吧。他迷人的地方。真真假假間摻著一股溫甜。

「我很希望能答應,不過,我們還有重要的事要辦。很遺憾,無法讓你代勞。」芭芭拉看了江曼光一眼。指的是禮服的事。

「下次再聊吧,東堂。」江曼光微微揚起嘴角,不自覺地朝東堂晴海掠過一眼,敏感地覺得他寒澈的眼神的壓迫。

「下次什麼時候?」東堂光一不死心。

「再看吧。今天是不行了。而且,你也應該有事才對。」

「沒有什麼事能比這個更重要。」

江曼光笑起來。在紐約時,她已經很習慣東堂光一這種真真假假摻雜的表達方式,並不會太認真。芭芭拉卻略略皺起眉,似乎不怎麼欣賞他的「輕佻。」

「我想我們該走了,江小姐。」她催促著。

「等等!」東堂光一叫一聲,匆匆拉住江曼光。「電話呢?

你往在什麼地方?」他笑一下,又一副曖昧不明的表情。「好險,差點給忘了,就這麼讓你走掉。快快招來。」跟著,兩手環住她的手臂,在她臉上輕輕一啄。

說得也是。江曼光又笑起來,回應他的好情調。

「嗯,電話是……」

她停住笑。半張著嘴,傻傻地看著他。

「不會吧?別跟我說你不知道!」東堂光一瞪眼看著她。

「對不起。我將電話記在紙條上,沒有帶出來。」

這听起來像是奇怪的邏輯。但她昨天才剛到,還用不上電話,且一直是將她父親的電話號碼記在字條上,突然要她說出來,她腦袋只有一片空白。

「那麼,我把我的──」東堂光一退一步,要將自己的電話給她,話沒說完,芭芭拉突然插口,很快地將號碼說出來,絲毫沒有遲疑停頓。

江曼光淡淡掃她一眼,沒說什麼,似乎也沒有太意外。芭芭拉既然會一大早出現在她父親的公寓做早餐,那麼,她能將她父親住處的電話倒背如流,也不算什麼,不需要太大驚小敝。

「等等。」東堂光一突然說︰「芭芭拉小姐,你有帶口紅嗎?能不能借我一下?」

芭芭拉有些狐疑,不知道他想干什麼,但還是將剛買不久的香奈兒口紅遞給他。

「謝謝。我會買一支新的還你。」東堂光一朝她笑一下,笑得莫測高深。

他月兌下外套,打開口紅蓋,在自己雪白色的運動衫袖子上畫下了十個阿拉伯數字。朱砂似的紅?彩烙在雪白色的袖布上,顯得異常的鮮艷,而且驚心動魄,讓人觸目顫心,一顆心狂跳不已。

「東堂!」江曼光輕呼出來。她應該想得到的,這種瘋狂的事,東堂光一實在做得出來。

「這樣就行了。」東堂光一一臉不在乎的笑。

他是對江曼光笑的。芭芭拉描畫得精巧的柳葉眉微鎖著,深深打量了他幾眼。把一件洛夫羅倫的名牌衣服不當一回事的當白紙涂抹,未免太狂傲了。但也因為如此,她心里不禁對東堂光一?生價值的平斷。

「你這樣亂來,衣服會很難洗的。」江曼光搖了搖頭。

「洗不掉就算了,正好。」東堂光一還是一派漫不在乎。

一旁冷眼旁觀的東堂晴海,還是那副沒表情的表情,連眉毛都沒動一下,不知是習慣,還是無所謂。

「好了,就這樣了。我會打電話給你。這次你一定要等我,可別又悄悄的跑掉了。」東堂光一眼里帶笑,說得真真假假,俯身親了親江曼光的臉頰。

江曼光不置可否,對他笑一下,笑得東堂光一心一顫,驀然才想起,在紐約時,江曼光不曾有過這樣的笑?的。

「曼光!」他驚喚一聲。

江曼光已經轉身了。回過頭來,眼神帶詢問地望著他。他想也不想,大聲說︰「你考慮過我說的那些話了嗎?」他問的是聖誕夜,他對她說的那些話。

江曼光沒回答,只是看他一眼,對他一笑。一眼、一笑,便走了。看得東堂光一一眼痕戀戀的。

東堂晴海走過來,冷談地看著江曼光的背影。語絲不帶溫度的說︰「最好你只是在游戲。否則,不管以氣質、教養或外表來評斷,你的眼光、水準未免也太低了。東堂家的要求是很高的,她連最低的標準都達不到,我勸你最好不要太認真,絕對不會被允許的。」

「我的事我自己決定,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意。」東堂光一瞪著他,毫不示弱。「還有,你不懂的事最好少開口。你根本不認識曼光,怎麼會明白她的好?再者,你盡避自以為優秀,比別人高一等,怎麼知道也許在曼光心里,她其實根本沒將你當一回事;就像你輕蔑她一樣,她根本也不重視你的觀感。對她來說,你的觀感根本沒有存在的重量。」

東堂晴海面無表情,看不出他情緒的變化。

「告訴你,曼光就是那樣的人。」東堂光一平靜的語氣如刀,刺著東堂晴海高傲的自尊。「與她不相干的,對她?生不了任何意義,她統統不知道。就算知道了,又如何呢?對她還是沒意義。」

東堂晴海表情依然沒變化,也不說話,掉頭走開。他這舉動,似乎表示他沒興趣再浪費時間下去。他的態度總是這樣。

不管再怎麼激他撩撥他,他總是一副面無表情的冷談神態,而且無動于衷。

東堂光一站在原處沒動。他知道東堂晴海不容易被挑撥,更感覺不出他情緒的變化波動,但這卻是第一次他對自己的堅持沒有貫徹始終。他原一直堅持要他回去見八雲那老頭,甚至不惜動粗,結果卻竟丟下他掉頭走開。這不像東堂晴海的作風。

他不禁覺得奇怪,皺眉看了東堂晴海的背影一會。衫袖上的那艷麗刺目的口紅字張牙舞爪的逼過來,撩去他的眼光。他伸手撫模那些宣言似的紅艷記,嘴角微笑微一扯,笑了起來。

應該說偶然呢?還是緣?

遇得可真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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