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請進 序
作者︰衛小游

這是個關于一個女孩、一只貓以及一個男人的故事。也是個關于記憶、迷失、傷痕和治療的故事。以及,找尋。

誰沒有過去,誰不曾在成長的路上跌倒過?比較幸運的人跌倒了能站起來,比較欠缺一點運氣的,可能就此一路人生慘綠。

在看這個故事之前,你可能要準備多一點體貼、多一點柔軟。

加果你準備好了,那麼就請進入他們的故事中吧。

0在那遙遠的地方

男人坐在小咖啡館背對著窗子的位置上,嚴肅地說︰「亞蓓,我們結婚吧。」

心思一直被窗外白花花的陽光迷住的女郎驀然驚醒過來,訝異地眨眨眼楮。「結婚?」

「我想妳沒專心听我說話。」席斯忍不佳皺雖眉。「嫁給我吧!亞蓓,找們交往這麼久了,是結婚的時候了。」伸手從西裝外套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

那是一枚很典雅的婚戒,白金戒環上瓖著一顆閃亮的鑽石。

這枚戒指很貴,她想。但席斯是個珠寶商,準備這樣一只所費不貲的戒指不是很困難的事。

「妳願意接受它嗎?」席斯將戒指遞向前。

亞蓓絞著手指。「結婚以後,我想你不會同意定居在紐芬蘭吧。」

「這是當然,我們要住在溫哥華,這兩年來我受夠了必須搭渡輪到這里來找妳,妳知道我會暈船。」

是,亞蓓知道。而且暈得非常嚴重。

交通問題讓他們的感情面臨挑戰,她想。

而席斯顯然認為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辦法就是向她求婚。這可以讓她離開紐芬蘭島,他也就無須為了見她一面在兩地間奔波。

「但是我在這里的工作才剛剛上手——」

「嫁給我以後妳根本不需要工作。」

亞蓓一楞,笑了笑。「這個問題我們討論過很多遍了,我需要工作。」

亞蓓就跟他一樣地固執。他讓步。

「那麼換個新環境,溫哥華也有生物研究室,妳可以在那里找到一份好差事。」

見亞蓓不語,席斯又說︰

「難道妳一輩子待在這里?這個省既荒涼,失業率又高,有一半人口都在領救濟金,除了妳那群海鳥以外,我不知道還有什麼?亞蓓,我從妳還在念大學時就認識妳,我等妳等了這麼久,點個頭好嗎!說妳願意嫁給我。」

他等著亞蓓戴上他精心挑選的戒指,然而他卻看見她的眼底仍有著重重的迷惑。

紐芬蘭三月的陽光白花花得令人炫目,亞蓓知道她應該給席斯一個響應,但是她心中一股莫名的憂慮令她無法點頭。

她伸手覆住席斯的手,盡可能的溫柔。「席斯,把戒指收起來,我現在還不能答應你。」

「為什麼?」

為什麼?是的,說「不」之後一個必須解答的問題。

「你知道我對這座島著迷,但這不是主要的原因。你還記不記得我曾經告訴過你,小時候我常常看見一只毛色像雪那樣潔白的貓J

見他點頭,亞蓓手肘撐在桌子上,眼神迷茫起來

「你能想象,迷了路找不到回家的方向是什麼樣的感覺嗎?」

那是一種很怪的感覺。

那年亞蓓六歲,剛剛進入學校就讀。

周遭的同學和朋友無論是發色、膚色或是眼珠的顏色都和她不一樣。亞蓓覺得很奇怪。然後她開始注意到一件更奇怪的事——

她的發色、膚色和眼珠子的顏色也跟爸爸媽媽不一樣!

但她的好朋友伊莉莎的金發和藍眼珠卻跟她媽媽一模一樣。

亞蓓的困惑一直到了有一天,她看了一本叫做《遺傳和染色體》的書以後才有了解答——她不是威爾爸爸和茉莉媽媽生的小孩。

威爾爸爸有愛爾蘭血統,頭發接近紅色,眼楮是漂亮的綠寶石顏色。

茉莉媽媽則有一頭棕色頭發和琥珀色的眼珠,皮膚像雪一樣白。

而她卻是黑發黑眼的丑小鴨,跟爸爸媽媽長得一點都不像。

她可能不是他們生的這件事,讓亞蓓很煩惱。

唯一讓她覺得安慰的是,丑小鴨剛生出來的時候也跟牠的兄弟姊妹不一樣。

一天,亞蓓忍不住問威爾。

「爹地,我是你的小孩嗎?」

威爾一把抱起亞蓓,笑道︰「小泵娘,妳當然是爹地的孩子。」

「那我的頭發以後會變成紅色嗎?」扯了扯威爾的胡子,亞蓓期待地問。

威爾笑問︰「小鴨鴨,怎麼了,黑頭發很好看啊,為什麼想變成紅色呢?」

「因為我想跟爹地一樣啊。」

亞蓓有些失望地想︰如果她的頭發不會變色,那麼她大概真的不是威爾爸爸生的。

不久,抱著一絲希望,亞蓓又問茉莉。

「媽咪,妳的眼楮好漂亮,皮膚好白,我以後會不會跟妳一樣漂亮?」

亞蓓是希望茉莉能夠告訴她,她的眼楮長大後也會變成琥珀色。

但茉莉誤解了小女孩的意思。她梳著亞蓓的頭發,替她扎出兩條可愛的小辮,寵愛地吻吻亞蓓粉女敕的臉頰。

「會的,小鴨鴨,妳以後會比媽咪還漂亮。」

沒有得到滿意的答案,亞蓓又失望了。

她果然不是茉莉媽媽的小孩。

可如果,她不是威爾爸爸的孩子,也不是茉莉媽媽的孩子,那麼她是誰的孩子呢?

為什麼她的身邊沒有跟她一樣發色、膚色的同伴?

難道她真的是一只丑小鴨嗎?

六歲,在西方的世界里,小女孩小小的心靈世界里充滿了疑惑與不解。

除了丑小鴨的故事以外,另一樁縈繞心底的兒時記憶是關于一只小白貓。

亞蓓常常看見那只貓。

那是一只通體雪白的貓,貓兒的頸子上用紅繩系著兩枚銀鈴鐺。

每次牠一走動,頸子上那兩枚鈴鐺就會發出叮鈴叮鈴的聲音,听起來綿長又清脆。

有時候亞蓓只听到鈴聲,轉過頭睜大眼楮四處搜尋卻連個影子也沒看到。

而有時候牠又靜靜地出現在那里,每回亞蓓想要靠近,就會立刻跑掉,消失無蹤。

小白貓有時候在陽台上,有時候在馬路上,有時候還出現在他們家的餐桌上。牠的毛又長又白,眼楮是美麗得不可思議的金綠色。

亞蓓知道那只貓叫什麼名字。

牠叫小雪球。

不知道為什麼,她就是知道,眼楮一閉起來,小雪球三個字就自動從腦海跳出來。

陽光下呈金色的貓眼似蘊藏著無限神秘,亞蓓看著看著,著了迷。

「來,過來這里,小雪球」

「亞蓓妳在跟誰說話?」

還是小女孩的亞蓓轉過身去。「媽咪,妳看見了嗎?」

茉莉疑惑地問︰「看見什麼?小寶貝?」

媽媽看不見。那麼——「爹地,你看見沒有?一只貓。」

「貓?在哪兒?」威爾戴起眼鏡四處尋找。「我不記得這附近有人家養貓啊。」

就在他們家的窗台上啊,白花花的陽光照得小雪球眼楮都瞇了起來,一副很愛困的樣子。

奇怪,爸爸怎麼也看不見?她又再問︰「伊莉莎,妳看見了嗎?牠叫小雪球,是我的貓。」

伊莉莎納悶地咬著餅干。「亞蓓,沒有貓啊,快回來教我做這個題目。」

可小雪球明明就在那里呀,她真的看到了啊,怎麼其它人都看不見?

她大睜著眼楮,不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還好在孩子小小的心靈里,不明白不打緊,接受事實就對了。

而事實就是,小雪球是一只只有她才看得見的貓,是她一個人的秘密。

很多年以後,小女孩長大了,當回溯兒時那些記憶的時候,她才開始懷疑當時可能是她在作夢。

白日夢,這不是沒有可能。

而印象中她從來沒有養過貓。

另外,她的確也不是威爾爸爸和茉莉媽媽親生的孩子。

她不是丑小鴨,長大後眼楮和頭發都沒有變色,她是個東方人,是被收養的小孩。

很小很小的時候,她走失了。威爾和茉莉在異國一個擁擠的市集里發現她,直到確定沒有人來尋找走失的孩子,他們把她帶回自己的國家,收養了她,還給了她一個名字。

亞蓓想,那個時候她一定還很小。可能只有三歲,可能更小一點。三歲以前的事她完全沒有印象。

她只記得她曾經身陷在一片黑暗之中,當她睜開眼楮時,威爾和茉莉的臉就烙印在她心底。

在這個世界上,她不確定有誰會比他們還要愛她。

找不到回家的路對她來說並不是非常要緊的事,畢竟她的泰半歲月都在加拿大度過,而走失之前的那段時間太短了假設真的是走失,而不是被遺棄的話——對一個稚齡的孩子來說,那段時間短暫得甚至無法讓她記住母親的臉。

然而她畢竟走失過,她曾經是另外一個人,有另外一個截然不同于現在的身分背景,這使她無法放開過去那一塊小小的空白,專心建立她自己的未來與現在。

對于一個曾經迷失的孩子來說,這種感覺並不很好。

這種感覺就像是,你知道你現在是什麼人,你也知道你以後大概會成為什麼樣的人,但獨獨對過去,卻一無所知。

彷佛在過去的記憶里迷了路,依稀記得家中的門牌號碼,但是,找不到回家的路

不是遺忘,只是想不起來。過去的記憶深處像是彌漫了一層薄薄的白霧,有些東西確實存在,但又始終看不真切。

而愈往深處探尋,霧,就愈濃。

比起那微不足道的三年,她在威爾家度過的這二十三年歲月才是她整個人生最重要的階段。但是這些小困擾統合起來,就成了她心上一塊石頭,她始終無法當作它不存在,然後一切重新開始。

她沒有辦法用簡簡單單一句「我願意」,就收拾起一切過往,然後就此跨入人生的另一個里程碑——婚姻。因為她總覺得,現在的她還不夠完整。

每個人字典里的「完整」似乎都有不同的含意,每個人所謂的「圓滿」可能也都各不相同。

有的人平平淡淡過一生就覺得很滿足了,但有的人就會選擇比較轟轟烈烈一點的方式。

這二十幾年來,她的人生一直都過得很順遂。她是很安于平淡的那種人,她現在的生活很平淡,她未來的生活大概也可以繼續如此。她唯獨無法平淡的是她的過去——

偶爾她會絞盡腦汁強迫自己去回憶,盡避結果常常只是一片空白,但偶爾她也會作夢。

有一些片段式的、殘缺的畫面會出現在夢境里,然後她會自夢中醒來,將現實跟夢境混淆在一起,久而久之,她無法分辨在她腦海中的那些浮扁掠影,究竟是夢,還是真的存在過?

就像小白貓一樣。她不知道牠是真的曾經存在,抑或只是出于她的想象?

對于一個曾經迷路,而今尚未找到回家的路的人來說,不管她年歲再怎麼增長,她的心里有一塊地方,永遠都會是個無助的孩童。

她豎起耳朵想在空氣中尋找銀鈴鐺的聲響,但是空氣中除了光和慶,什麼也沒有。

「所以妳拒絕了席斯的戒指。」伊莉莎想象那個景象。「我想他一定很傷心。」

「那天他臉色的確不太好。」可能跟暈船也有關系。

童年好友伊莉莎至今還是她的好友,在醫院擔任心理治療師,從事兒童心理治療的工作。亞蓓曾經跟她談過她的夢。

伊莉莎認為那些片段式的夢境很有可能跟亞蓓三歲以前所發生的事有關。

幼童在三歲前的記憶常常會隨著成長而逐漸隱入深層的潛意識里,並在日後以夢境或想象的方式變相地浮現。

伊莉莎覺得小白貓可能也是亞蓓潛意識中的一環,但事實是否的確如此,她也無法給予肯定的答案。

兩年前亞蓓受聘于紐芬蘭政府到島上從事海鳥觀察的工作,兩人見面的次數減少了,但是她們的感情還是很深厚。

而只要她回到加國本土,她們一定會想辦法聚一聚。

「不過他這人做事情一向有些傲慢,讓他嘗嘗挫折感未必不好。」伊莉莎中肯地分析。

「妳想我是不是有點傻?」

「如果我說妳傻,妳會改變主意?」

亞蓓微笑。

「這不就是了。」威爾和茉莉都同意了,伊莉莎也只能無奈地攤攤手。「妳打算從哪里開始找起?」

亞蓓搖頭。「我不確定,不過我可能會從香港開始找。威爾和茉莉是在那里發現我的。」

「香港嗎?那顆東方明珠?」

「嗯,如果在香港找不到線索,我會到台灣,這幾年加拿大的台灣留學生不少,有一次有個台灣女孩以為我是同鄉,說不定我還真的是。」

「是嗎?提到這個,我倒覺得東方民族看起來好象都一個樣。」睜大眼楮細細打量亞蓓。「妳確定妳不是日本人?」

「很難說。」亞蓓道︰「不過我華語說的比日語流利多了,可能跟血緣也有關。」

想了想,伊莉莎又問︰「如果在尋找的旅途里,妳遇見了一個可愛的男人,妳會拿席斯怎麼辦?」

好奇怪的問題。亞蓓半開玩笑答說︰「那就看誰比較可愛嘍。」

真的假的?伊莉莎白她一眼。

若是真的,那席斯就慘了,因為他一點兒也不可愛。他們三人在同一所大學念書,她很清楚席斯的個性一點都不討喜。

伊莉莎偏過頭,只見亞蓓微微仰起頭,閉起了眼。

亞蓓閉上眼楮一陣子後又張開,她的眼底充滿著堅定與希望。「伊莉莎,給我個愛的鼓勵吧。」

事隔多年,在連私家偵探都找不到線索的情況下,亞蓓這趟旅行大概很難能有結果。這是大家心底都很清楚的事,但是沒有人能夠阻止她尋回失落的那一塊拼圖的決心。

伊莉莎還能說什麼呢。

握住亞蓓的手。「累了就回來,永遠別忘了我們愛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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