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網恢恢 第九章

對納什而言,生活是十全十美的。他做自己熱愛的工作,而且為此得到豐厚的報酬。他有健康,有新居,在電影界頗受器重。最妙的是,他正和一個迷人的女子愛得熱火朝天。過去的幾周里,他發現自己不僅被那個女人所吸引,而且已在心中將其視為知己。

一次次嘗試和失敗,使納什領悟到,只能給你帶來床第之樂的女人,滿足你的身體,但禁錮你的心靈。在摩根娜身上,他發現了一個能夠與之同樂、與之交流、與之爭辯、與之相愛的女人,而且其中滲透著一種過去從未體驗過的親近感。

一種他過去沒意識到自己也會需要的親近感。

有時他甚至忘了摩根娜不是一個普通的女人。

現在,做完了要求自己每周必做三次的俯臥撐後,他開始仔細思考他倆最近共同度過的那幾天。

他們興高采烈地長途跋涉,驅車去大索爾海港游覽。登高遠望,微風吹拂他們的頭發,小山、海水和峭壁構成的美景盡收眼底。和別的游客一樣,他倆用她的照相機拍照,用他的攝像機錄像。

雖然他覺得有點蠢,還是揀了幾塊小鵝卵石——趁她沒看見時——塞進口袋,作為對那一天的小小的紀念。

她在卡摩爾的商店里流連忘返,他亦步亦趨,不離左右。她把一個個包好的商品往他懷里塞,他順從地一一接過。

漂亮的咖啡館里,繁花似錦的露台上,他們同享美食。落日的余輝中,他們在海灘上共進野餐。巨大的火球欲升還落,最終沉入深藍色的大海時,他的胳臂摟著她,她的頭依在他的肩上。

黃昏中靜靜的吻。舒心的開懷大笑。擁擠的人群里親昵的眼神。

他幾乎是在向她大獻殷勤。

納什哼了一聲,讓自己的胳臂放松下來。獻殷勤?不,根本不是那麼回事,他斷然地對自己說,一邊滾了一下,仰面躺了下來。他們只是欣賞對方的陪伴。非常欣賞。但不是殷勤。殷勤有一種討厭的習慣,往往會導致婚姻。

而納什很早以前就已斷定,婚姻是他即使沒有也過得去的一種人生經歷。

他站起身,想放松一下過去的半小時里變得僵硬的肌肉。這時,一個小小的疑惑鑽進他的心里。他有沒有做過什麼,使摩根娜認為他倆的事也許會導致什麼……呃,什麼法定的和永久的東西?對迪迪,他從一開始就把一切事情都交待得清清楚楚,可她仍然滿懷信心地以為能讓他回心轉意。

對摩根娜,他什麼都沒說過。他對摩根娜迷戀太深,顧不上考慮實際問題。

他最不願意做的事就是傷害她。她太重要,太不一般。她是……

慢一點吧,科特蘭,他不安地警告自己。當然,她很重要。他在乎她。但這不意味著他將考慮愛情問題。愛情也有一種導致婚姻的討厭的習慣。

他眉頭緊鎖,站在擺放著力量練習器械的屋子中央。他小心翼翼地偷看了一眼自己的心,臉上不覺沁出了汗珠。不錯,是的,他在乎她。也許遠遠超過對其他人的關注。但是,香橙花、家庭旅行車、兩人的安樂窩,到那一步,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呢。

他揉著心口,鼓起勇氣更近地探視自己的心。為什麼會如此頻繁地想起她?他記不起任何一個女人曾像摩根娜那樣深地闖入他的生活。有時,不管他在干什麼,都會停下來,只是去猜想摩根娜當時在干什麼。他現在甚至連覺都睡不安穩,除非有摩根娜在身邊。早晨醒來如果身邊沒有摩根娜,他就會以惱人的失望感開始一天的生活。

這是一個不祥的征兆,他抓起毛巾擦臉時對自己說。一個早就應該覺察到的征兆。怎麼會沒听到警鈴的響聲呢?他不禁納悶。耳邊沒有人悄悄地告訴他,現在是時候了,該小心地大步撤出了。

相反,他卻一直在悶頭向前猛扎。

不過,幸好他還沒有越過懸崖的邊緣。納什•科特蘭不會的。他深吸一口氣,把毛巾扔到一旁。不過是新奇罷了,他在心里判斷。摩根娜在他身上喚起的那種沖動的感覺很快就會消退。

他離開房間去淋浴時,像癮君子一樣地安慰自己,他沒有失去對自己的控制。任何時候他都能急流勇退。

但是,就像手指禁不住要去抓癢,他的心在不停地擔憂。也許他沒有問題,也許他能控制,可是摩根娜呢?她會不會不能自拔?如果她和他同樣投入,她會想象——想象什麼呢?郊區的生活?繡名字的毛巾?震耳欲聾的割草機?

涼爽的水流噴在納什的臉上,他發現自己在咧著嘴笑。

他說過自己不是男性至上主義者,現在卻擔心摩根娜心存婚姻和家庭的幻想。僅僅因為她是一個女人。荒唐。她並不比他更樂于跨出那致命的一步。

但是,涼水噴射在臉上時,他又開始了想象。

內景,白天。房間里到處堆著玩具、塞滿衣服的塑料桶和髒盤子。屋子中央的一個游戲圍欄里,一個剛學走路的嬰兒在嚎啕大哭。我們的男主人公走進屋,手里拿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公文包。他身穿深色西服,脖子上緊勒著一條領帶。鏡頭向一側傾斜,襯出他臉上疲憊的神色。一個一整天面對諸多難題的男人回到家中,即將面對的是更多的難題。

「親愛的,」他強打精神說,「我回來啦。」

嬰兒嚎啕著搖晃圍欄。無可奈何的男主人公把公文包扔到一旁,抱起啼哭不已的嬰兒。嬰兒的濕尿布垂垂欲落。

「你又回來晚了。」妻子拖著腳步走進屋里。冷峻憤怒的臉上披著蓬亂的頭發。她身穿一件破舊的浴袍,腳上趿拉著一雙有絨毛的拖鞋。男主人公在手里顛著潮乎乎的嚎哭的嬰兒,女主人公則雙手拍打自己的,喋喋不休地歷數丈夫的全部缺點,中間不時地停下來,宣布一項項重大事件。洗衣機漏水。下水槽堵塞。懷孕了——又一個。

納什創造的這一場景剛使他身心開始松弛時,便逐漸淡出,取代它的是新的一幕。

回家的路上,空氣中彌漫著花和海的芬芳。微笑,因為即將回到你一心向往的地方。走在步行道上,手捧一束郁金香。房門開啟,她出現在門口。頭發梳成光滑的馬尾辮,笑盈盈的嘴唇送來歡迎。她在懷里搖晃著一個漂亮的黑頭發的嬰兒,嬰兒咯咯地笑著,伸出胖胖的手臂。他擁抱嬰兒,用鼻子嗅著。爽身粉。嬰兒。妻子身上淡淡的香水。

「我們可想你了。」說著,妻子揚起瞼,等待溫馨的一吻。

納什眨了眨眼。他手腕一扭,關上了龍頭,然後搖了搖腦袋。

他過慮了,他承認。不過,既然知道第二幕比他寫過的任何東西更富幻想,也就說明他仍然能控制自己。

他從噴頭下走出來時,心里捉模著摩根娜究竟什麼時候能到。

摩根娜用力踩了一腳加速踏板,汽車傾斜著駛入了彎道。汽車疾馳在綠樹成蔭的路上,海風穿過開著的車窗,吹起她的頭發,那感覺很好……不,簡直心曠神恰。因為她要趕往一個地方,去見一個改變了她的生活的人。

沒有納什的時候,她是心滿意足的。大概她會一直這麼心滿意足,如果沒有遇到他的話。但她遇到了納什,所以沒有任何事情會和原來一樣。

納什按她的真實面目接受了她。她不知道納什是否明白這有多麼重要。她有所懷疑。她自己也是在事情發生以後才懂得它的意義。而對納什來說,他習慣于以傾斜的視角看待事物,並發現其中的幽默。她想象納什把她的……她的天賦看作是對科學的某種不小的玩笑。在某種意義上,也許本來就是。

但對她來說,重要的是他知道,而且接受。在他眼里,似乎她不是一個隨時會長出第二個腦袋的人。他把她當一個女人來看待。

和他相愛是很容易的。雖然她從不認為自己屬于羅曼蒂克一類,但她理解人類創作的所有贊頌心靈幻想的書籍、歌曲和詩篇。的確,當你戀愛時,空氣問起來更純淨,花兒也更甜美。

她一時興起,將一支玫瑰花呼喚到自己手中,並微笑著聞了聞那嬌女敕的含苞欲放的花蕾。她認識到,她的世界就是這樣的。一支含苞欲放的玫瑰。

這想法使她覺得自己有些愚蠢。輕浮,忘乎所以。那只是一相情願,她提醒自己。需要把它變成別人的想法。她想,遲早她能讓納什接受自己的想法。

她不知道,還有多長時間事情就會復雜起來,但就目前而言,體驗流淌在心中的這種溫情,是再愉快不過的事。

她駛人納什家的小路時,瞼L露出了燦爛的笑容。從今晚,這個溫馨的周六之夜開始,她要做幾件事,給納什一個驚喜。地伸手模了模旁邊座位上的袋子,潘恩把頭探到了她的肩膀上。

「就一會兒。」她對狗說,「然後你就能出去,愛看什麼看什麼。盧娜會領你到處轉的。」

盧娜眯著眼楮從座位上抬頭看了一眼。

「不守規矩就把你們倆打發回家。罰你們倆自己呆著,直到星期一。」

從車里出來時,她覺得自己搖晃了一下,好像有一道簾子在心上飄動。她停住腳步,一只手放在車門上,讓風從身上吹過。一陣柔和的微風。天色凝重而灰暗。沒有眩暈。她仿佛從陽光步人陰影。陰影中,神秘的事物等待破解。她想盡量看清迷霧以外的東西,然而濃重的迷霧只給了她一些稍縱即逝的暗示。

然後太陽又回來了,周圍只有海水沖擊岩石的聲音。

她沒有塞巴斯蒂安未卜先知的本領,沒有安娜斯塔西亞感情移人的修養,但是,她還是有所領悟。

事情要起變化。而且很快。摩根娜還知道,那些變化也許不是她所希望的。

她擺月兌掉這種情緒,開始沿小路向前走去。明天總會變的,她提醒自己。特別是當一個人眼中只有現在的時候。既然現在意味著納什,她願意奮力保住它。

沒等她走到門口,納什就開了門。他雙手掖在衣袋里,面帶微笑,站在那里看著她。「嗨,寶貝兒」

「嗨。」她擺著手袋,伸出一只胳臂,繞住他的脖于,身子朝他探去,準備接吻。「你知道我有什麼感覺嗎?」

「嗯。」他的手向下滑到她的兩側,然後又滑到她的兩胯。「我完全知道你有什麼感覺。心曠神怡。」

她噗嗤一笑,消除了最後的一絲疑惑。「你說對了。」在純粹的情感的驅使下,她把那支玫瑰花遞給了她。

「給我的?」他清楚地知道,當女人把玫瑰花蕾送給男人時,男人的反應該是怎樣的。

「絕對是。」盧娜儼然主人似地踱進房子里時,摩根娜又親了他一下。「你說怎麼樣——咱們一起過一個夜晚,」她把嘴唇誘人地移到他的耳朵上,「整整一夜……干點兒——」她喘息著說,一邊用手指在他的胸脯上往上模,「墮落的事?」

他的血液在血管中涌動,在正被摩根娜百般折磨的耳朵里呼嘯。「什麼時候開始呀?」

「好哇。」她在他身上蹭了一下,然後頭向後一仰,看著他的眼楮。「干嘛浪費時間?」

「天,我喜歡敢做敢為的女人。」

「那好。因為我有一個了不起的計劃,我要跟你……」她的牙齒捉住了他的下唇,輕輕地吸吮著,「寶貝。而且要好幾個鐘頭呢。」

他懷疑自己是否還能正常呼吸。但願不能。「想從這兒開始,一直干到屋里?」

「呃——」她抽出身體,手向下一滑,抓住他的腰帶,拉著他進了屋。潘恩邁著重重的腳步跟在他們身後。它覺得不會從他倆那里得到任何關注,索性繼續在房子里巡游起來。「我計劃好的事不能在外邊做。跟我來。」她扭過頭,給了他撩人的一瞥,然後向樓上走去。

「當然。」

在樓梯的最上一層,納什向她抓去。爭執片刻之後,她讓納什抱住了自己。輕輕的一吻,他倆好像滑進了一個燙人的浴白。充溢著激情和幻想。可是當納什伸手拽她的拉鏈時,她卻靈巧地躲開了。

「摩根娜……」

她只是搖搖頭,隨後走進了臥室。

「我要請你客。」她把手伸進手袋,拉出一條閃亮的黑絲巾,隨手扔在他的床上。他看看那條絲巾,又回頭看看她。他想象得出她戴著它的樣子。

他想象得出把它從她身上扒下的情景。

她的指尖開始感到刺痛。

「我來的時候在路上停了一下。買了……幾樣東西。」

他把玫瑰花放在梳妝台上,眼楮始終沒離開她。「到現在為止,我喜歡。」

「哦,會更好的。」她從手袋里又拿出了什麼東西,遞給了他。納什朝那個裝錄像帶的塑料盒皺了皺眉,嘴角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容。

「成人電影?」

「看看名字。」

他饒有興趣地把盒子翻了過來。馬上是一聲喊叫。「《恐怖的眼楮》?」他扭頭看她時,嘴咧得更大了。

「贊成嗎?」

「贊成,哇——太棒啦!經典作品。好幾年沒看了。」

「還有呢。」她在床上倒提了一下手袋。散落在化妝品之間的是另外三盤錄像帶。像小孩子從聖誕樹下搶禮品盒一樣,納什一把將它們抓了過來。

「《美國狼人在倫敦》、《艾爾姆大街的噩夢》、《德拉庫拉》。太棒啦!」他大笑著,彎腰把她抱向自己。「了不起的女人。你要看恐怖片過這個夜晚?」

「中間有幾次很長的間斷。」

這一次,他以一個迅速的動作拉開了摩根娜衣服上的拉鏈。「我告訴你——讓咱們以一首序曲開始整個樂章。」

他倆滾到床上時,摩根娜笑著說︰「我喜歡優美的序曲。」

納什想象不出更為完美的周末。他們看電影——當然還做其他事情——直到黎明。睡得很晚,早餐也是在床上草草了事。

納什想象不出更為完美的女人。她不但漂亮、聰明、性感,而且懂得欣賞《恐怖的眼楮》這類電影的精妙之處。

甚至對摩根娜星期天下午拉著他干活,他也毫不計較。在院子里散步、修剪草坪、鋤草、栽花,這一切都有了嶄新的含義,因為他一抬頭,便能看到跪在草地上的摩根娜,穿著他的T恤衫,和他的用麻繩系在腰間的牛仔褲。

他不禁問自己,如果她永遠在這里,而且近在眼前,生活會是怎麼樣的,生活能是怎麼樣的。

納什用鼻子蹭著潘恩——它剛一遛小跑過來,用頭頂在納什的胸前——眼楮只顧盯著摩根娜,早把派給自己的鋤草任務忘到了腦後。

摩根娜正哼哼著什麼。他听不出是什麼曲調,但听起來怪怪的。女巫的什麼歌,他猜想。世代相傳。她就是魔力。即使沒有祖傳的天賦,她也會充滿魔力。

她把頭發掖在納什那頂被壓扁的道奇隊的棒球帽里。臉上不施粉黛,納什的牛仔褲像袋子一樣罩著她的臀部。但她看上去仍然楚楚動人。黑飾帶也好,斜紋棉布也好,摩根娜的女性的魅力像陽光一樣奪目。

不僅如此。她的臉上有一種聖潔、一種信心、一種自我意識,他覺得那是根本不可抵抗的。

納什能夠想象,她跪在那里,就在那個地方,從現在開始,跪上一年。十年。而且仍然能夠讓他熱血沸騰。

天啊。他的手軟綿綿地從狗的腦袋上滑了下來。他愛上了摩根娜。真的愛上了。完全被那個巨大的可怕的愛字抓住了。

他該怎麼辦?

他能控制自己?他迷迷糊糊地想。任何時候都能急流勇退?太可笑了。

他兩腿顫巍巍地站了起來。恐懼感使他的胃也翻騰起來。那是對雙方的擔心。摩根娜向他那邊看了一眼。她往下揪了揪帽子,讓帽檐遮住射向眼楮的光。

「有什麼問題嗎?」

「沒,沒有,我……我剛才是想進屋里去,找點冰鎮飲料。」

他幾乎跑著進了屋。摩根娜愣愣地看著他。

懦夫。廢物。白痴。去廚房的路上,他不停地責罵自己。他倒滿一杯水,一飲而盡。也許是太陽曬的。缺乏睡眠。過于強烈。

他慢慢地把杯子放到一旁。什麼都不是。這是愛。

走近點兒,女士們。先生們。走近點兒,看一個普通男人被一位淑女的愛嚇得變成一攤爛泥。

他在洗臉池前彎下腰,往臉上潑水。他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但他必須設法應付。就他視力所及,眼前無處可逃。他是一個成年人,納什提醒自己。因此,他要干成年人的事,面對它。

也許應該告訴她。直截了當地告訴她。

摩根娜,我簡直為你瘋狂。

他大口吐著氣,又往臉上潑水。太軟弱。太矛盾。

摩根娜,我已經認識到,我對你的感覺不只是被吸引。甚至不只是喜愛。

這回他又噓了一口氣。廢話太多。太愚蠢。

摩根娜,我愛你。

簡單。中肯。不過,怪嚇人的。

他的專長是嚇唬別人,他提醒自己。他有能力穩住自己的情緒。他挺直肩膀,打起精神,朝廚房外走去。

牆上的電話驟然響起,他跳了一下,險些掉了腳上的鞋。

「放松點,伙計。」他嘟嚷了一聲。

「納什?」摩根娜站在廚房門口,眼里充滿好奇和關心。「你沒事吧?」

「我?啊,呃,我很好。」緊張的手在頭發上抓了一把。「你怎麼樣?」

「我很好。」她說得很慢。「你要接電話嗎?」

「電話?」盡避心亂如麻,他還是向電話那兒瞟了一眼。「當然。」

「那好。你接電話,我拿冷飲。」她向冰箱走去時,仍然皺著眉看著納什。

納什抓起話筒,這才發現手掌是濕漉漉的。他勉強笑了一下,空著的一只手在牛仔褲上擦了擦。

「喂。」本來就不自然的笑容立即消失殆盡。摩根娜不由一驚,一手握著飲料瓶,一手搭在冰箱門上,愣在了那里。

她從沒見過納什這個樣子。冷漠。眼里陰雨密布。天鵝絨上結了冰。即使他向身後的櫃子靠去時,全身上下也是繃得緊緊的。

摩根娜覺得順著脊梁打了一個寒戰。她以前就知道這個男人可能是危險的,而她此刻盯著的這個男人已經撕掉了所有的風度和溫和的幽默。正像納什根據自己的想象力可能創造出來的人物一樣,這個男人能做出突然的殘酷的暴力行為。

電話那頭的人不管是誰,都應感謝自己和納什之間的距離。

「麗安。」他說那個名字時的語氣是呆板的、冷漠的。在他耳邊扯著嗓門喋喋不休的那個聲音恨得他直咬牙根兒。往日的回憶,舊時的創傷,一起浮上心頭。他讓她嘮叨了一會兒,直到確信自己已經恢復了控制。「別兜圈子了,麗安。要多少?」

他听著電話那頭的哄騙、哀怨和指責。他的責任,對方提醒他。他的義務。他的家庭。

「不,我管不著。你把自己和另一個失敗者拴在一起,不是我的錯。」在毫無幽默的微笑中,他撇了一下嘴唇。「對,不錯。運氣不好。要多少?」他重復了一遍,听到對方要求的數目,眉梢動都沒動。他一副听天由命的樣子,拉開一個抽屜,在里面翻找,直到發現一小片廢紙和一根舊鉛筆頭。「往哪兒寄?」他劃拉了兩筆。「嗯,記住了。明天。」他把紙片扔到桌子上。「我說了我會的,說了沒有?快掛了吧。我還有事呢。當然。放心吧。」

他掛上話筒,開始了一連串的咒罵。然後他的眼楮盯住了摩根娜。他忘了摩根娜在他家里。她開口說話時,他搖了搖頭。

「我要出去走走。」他突兀地說,接著便跌跌撞撞地奪門而出。

摩根娜小心翼翼地把仍握在手里的瓶子放在台子上。她意識到,無論來電話的是什麼人,都不僅僅是激怒了他。她在納什的眼楮里看到的不只是憤怒。她還看到了痛苦。和憤怒同樣強烈的痛苦。

由于這個緣故,她打消了起初產生的出去追他的念頭。她要給他幾分鐘時間,讓他一個人呆一會兒。

他邁著大步,匆匆向外走去。他走過了草坪。僅僅一小時前,他曾愉快地在那里剪草。他沒有留意,擺月兌了野草羈絆的花兒現在已經向著太陽昂起了頭。他機械地向庭院邊緣起伏不平的岩石走去。他的家園和海灣就以這些岩石為分界線。

這是他被吸引到這個地方的另一個原因。狂野與靜謐的結合。

這里適合他,他想,一邊把手深深地插進褲袋。表面上,他是一個平和的隨遇而安的人。這些品質通常十分明顯。但是,他的內心常常——太經常了——涌動著魯莽。

現在,他坐在一塊岩石上,朝遠處的海水望去。他要看海鷗,看波浪,看船只。而且他要等待,直到那種平和的心境重新回到身上。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靜下心來。感謝上帝,這是他的全部想法。感謝上帝,他沒把自己的感受講給摩根娜。僅僅是因為一個來自過去的電話。那個電話提醒他,他的生活中沒有愛的位置。

他認識到,他本來也許會告訴她的。他本來會在一時沖動之下告訴摩根娜,說他愛她。也許——很可能——他已經開始制定計劃了。

接下去他就會把事情搞糟。肯定會搞糟的。破壞關系是他的天性。

他攥緊雙手,然後又松開,掙扎著站起了身。麗安,一想到她,納什短促地苦澀地大笑了一聲。他會把錢寄給她,她則從他的生活中淡出。又一次淡出。直到錢被花光。

然後這個模式會一次又一次地重復。他的整個後半生。

「這兒很美。」摩根娜在他身後靜靜地說。

他不感到奇怪。他只是搖了搖頭。納什覺得他本來就期待著她會跟來。而且他覺得摩根娜會期待著某種解釋。

他不知道自己的創造力到底有多豐富。是不是應該對摩根娜說,麗安是個舊日情人,早已被他甩掉,但她心有不甘?或者,也許可以編造一個有趣的故事,說一個黑社會首領的老婆正在勒索他,因為二人曾經有過一段短暫而瘋狂的戀情?這故事還說得過去。

或許可以利用一下摩根娜的同情心,對她說麗安是個貧困的寡婦——他最好的朋友的遺孀——不時地跟他討點兒錢花?

哼,還可以跟她說電話是什麼人為警察基金會打來的。怎麼說都行。任何事情,除了苦澀的事實。

她挨著他在岩石上坐下時,撫了撫他的肩膀。她沒提任何要求。沒說一句話。只是和他一樣,看著前面的海灣。等待著。聞著夜的氣息。煙霧和玫瑰的氣息。

他突然產生了一種可怕的沖動,只想轉過身,把頭埋在摩根娜的胸前。只想抱著她,只想被她抱,直到這種使他無所適從的憤怒徹底消失。

而他知道,無論他多麼聰明,多麼圓滑,摩根娜除了事實以外什麼都不會相信。

「我喜歡這個地方。」他說,似乎在她的觀察和他的反應之間並沒有長時間的沉寂。「在洛杉礬,從我的公寓里向外看,看到的是另一座公寓。我想,我沒意識到那是一種禁錮,直至搬到這里。」

「每個人都會不時地覺得自己在遭受禁錮,不論他住什麼地方。」她把手放到他的腿上。「我有這種感覺時,就去愛爾蘭。在空無一人的海灘上散步。這樣做的時候,我會想起那些以前在那里走過,和以後會來的人。這時我就會想,沒有任何東西是永恆的。無論多壞,無論多好,任何事情都會過去,到達另一個層面。」

「‘世事皆有變,萬物永不滅。’」他咕噥了一句。

她粲然地笑了。「就是嘛,我得說這句話是個精妙的概括。」她探過身,捧住他的臉。她的雙眸溫柔而清澈,她的聲音充滿隨時準備獻出的慰藉。「告訴我吧,納什。也許我無力幫你,但我可以傾听。」

「沒什麼可說的。」

某種異樣的東西在她眼里閃了一下。納什認出那是一種感情的傷痛,不由在心里詛咒自己。「這麼說,你的床歡迎我,可你的心不歡迎。」

「胡說,這兩件事互不相干。」他不願意別人逼他、催他、或誘使他,展示他不願向外人展示的那半個自己。

「我明白了。」她的手從他臉上落了下來。有一會兒工夫,她禁不住想去幫他,想施展一個能使他平靜下來的簡單的魔法。但這樣做不合適;這不是真實的。而她知道,用魔法改變他的情感,只會對兩人都造成傷害。「那麼,好吧。我去把那些萬壽菊收拾一下。」

她站了起來。沒有指責,沒有激烈的言辭。納什覺得,較之漠然的接受,他更願意摩根娜這樣。她剛邁開一步,納什就抓住了她的手。她看到了他臉上矛盾的表情,但除了沉默,她什麼也沒給他。

「麗安是我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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