墮落(上) 第七章
作者︰金萱

拖著如行尸走肉的軀體走路回家,梁列眼前所看見的,耳朵所听見的,依然是談群美的冷漠與憎惡,她恨他,她竟然恨他。

呵,這根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不是嗎?

可為什麼他會有種受到打擊的感覺,而失落感更是壓得他幾乎要喘不過來氣?

哼,他不可能是在意她的,他們既稱不上認識,也不是朋友,從第一次見面至今未及兩個月,其中一個月更是無任何交集,他怎麼可能在意她呢?

不要再想了!

她要墮胎就讓她去墮,正好可以完全切斷他們之間的關系,免得以後她又有借口拿孩子纏上他。

神情忽然怔了怔,他忘了自己已不是四年多前,那個可以在商場上呼風喚雨的商業奇才了,現在的他只是一個身無分文的流浪漢,沒有工作、沒有錢財,如此淒慘落魄,試問還有哪個女人笨的想嫁給他?

梁列自嘲的笑了笑,他終于找到她選擇墮胎的原因了。

原來她口口聲聲要他振作是假,想要嫁入豪門才是真,而今知道他這個豪門確定無望,又何必浪費時間,委屈自己去生一個沒有一絲好處的孩子?

他真是傻,竟然還為了強暴她而感到自責不已。

想在想來,其實她當初也沒什麼掙扎,既沒尖叫求救,甚至連一滴淚水也沒流下。

她真的受到傷害了嗎?

恐怕一切都是騙人的吧,如果真受了傷,不可能連一滴眼淚都沒流。白痴,他真是個大白痴,竟然如此容易受騙,笨蛋!

悻悻然的推開大門,街燈隨大門的敞開而射入漆黑的屋內,一個蹲坐在牆角的身影倏然出現在他眼前。

談群美的臉埋在雙膝中,長發披散而下,她沒有因大門的敞開而抬起頭來。

「你到這里來做什麼?」認出是她,他冷峻的問。

蜷縮的身影微微動了一下,卻依然沒有抬頭。

「你到這里來做什麼?」他冷然的又問了一次,語氣更加寒冽冷酷。

「你還是希望我不墮胎嗎?」突然之間,一個微小的聲音緩緩從她埋首的雙膝間響了起來。

梁列冷哼出聲。「我的希望算什麼,我的死活都跟你無關了,不是嗎?」他嘲諷的說。

她沉默了一會之後,重復的問著,「你還是希望我將孩子生下來嗎?」

他依然沒有回答她,冷然的瞪著她,不知道她究竟安樂什麼心,她不是已經決定放棄他了嗎?

「你想做什麼?」他瞪著她問,「到這里來做什麼?」

「你打算去找一份工作做是真的嗎?」她反問了另外一個問題。

「你究竟想做什麼?」他怒道。

「你打算去找工作振作起來的事是真的馬?」談群美像是完全沒有听到他的話般,喃喃自語的重復問著。

一股突如其來的怒氣讓梁列用力將大門撞向牆壁,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我在問你話,你是耳聾了沒听到是嗎?」他大聲的怒吼,沒注意她瑟縮的身影因此顫抖。

她要打她嗎?他會打她嗎?就跟爸媽一樣,一對她不滿就巴掌相向?

她不是故意要來麻煩他的,她只是走投無路不知道要去哪里,才會躲到這里來,她想在這里沒有人會強迫她去墮胎。

可是她真的來對了嗎?

她是不是已經反悔了,覺得她肚子里的小孩沒有留下的必要,也想叫她去墮胎?

為什麼會這樣?難道就沒有人想過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無辜的嗎?

她不在意他們全都嫌棄他、不要他,只要她不嫌棄他、她會愛他就夠了,但是為什麼他們連這一點都不允許,她並沒有強迫他們將來得為她肚子里的孩子做任何事呀,為什麼他們要她墮胎?

她不,決不。

「說話呀!」又是一聲砰然巨響,梁列垂著大門怨聲大叫。

談群美十指掐入手臂中,緊緊的抱住自己好忍過一波又一波的恐懼向自己席卷而來,堅決的開口。「你先回答我剛剛的問題。」

「你想墮胎就去,難不成要我幫你付墮胎費?」他盯著她譏諷的說,「我告訴你,找工作的事只是我隨口說說而已,你以為我是認真的,所以在衡量得失之後,決定回來找我?你的如意算盤打得可真精,可惜白打了!」

陣陣寒意由靠著牆壁的脊背竄入體內,冷凍她全身的血液。她動也不動的縮著身體,想保住體內最後一絲溫暖,但是沒有用,她的身體已經顫抖的厲害。

好冷,冬天明明已經過去了,她卻還冷得渾身打顫?

是因為這房子太空曠,人氣不夠的關系嗎?那麼她要趕緊換個地方,以免這寒氣傷害到她肚子里的寶寶。

她迅速的從地板上爬了起來,披散的長發因她的動作在空中擺蕩了幾下。

她護住小骯,半低著頭沉默的朝大門走去。

梁列目不轉楮的看著她的一舉一動,倏然間睜大雙眼,難以置信的瞪著她臉上那明顯的瘀青與傷痕。

「等一下!」他在她走過他身邊時,倏然伸手捉住她。

談群美直覺的掙扎想要逃開,但他卻堅決的不肯松手。

「你的臉是怎麼一回事?」他的語氣中充滿連自己都震驚的憤怒。

臉?

她又一瞬間的茫然,對了,她忘了自己先前曾連續遭爸媽打巴掌的事,而依照過去的經驗推測,現在她的臉頰一定腫得像饅頭吧?

不過那又如何呢?紅腫始終會退的,她只要肚子里的孩子沒事就好。

「是誰打的?」梁列迸聲問,緊繃的聲音中夾帶著難以控制的怒火。

到底該死的發生了什麼事?為什麼才不過兩、三個小時而已,她原本好好的一張臉會變成這樣?

是誰打了她?為什麼打她?而且還下手如此的重?

看著他怒不可遏的表情,談群美想不出來他為何要感到憤怒,被打的人是她又不是他。

或者,他擔心的是她肚子里的孩子?

不可能,因為他不要這個孩子,不是嗎?想到這一點,她倏然垂下眼瞼,默然的撇開頭。

「不管你的事,請你放開我。」

梁列先是一言不發的看著她,然後慢慢的松手。

「是假的對不對?」他將雙手插進褲袋,平板的說。

談群美本欲要走,听到他這句沒頭沒尾的話,忍不住停了下來,回頭看這他。

什麼是假的?

「你臉上的傷是假的,用畫的對不對?目的是如果被我拒絕的話,可以再利用苦肉計這一個方法來讓我軟化,所以你剛剛蹲在牆角時,才會一直藏著頭不肯抬頭。」他緊盯著她,刻薄的道。

除了冷,他沒有任何感覺,不覺得受傷,也不覺得被侮辱,她早已被傷得麻木,在也感受不到任何感覺。

面對他的無情的誣蔑,她什麼也沒說,只是面無表情的轉身,離去。

–––––梁列覺得自己像式碑詛咒了一樣,不管做什麼就是忘不了最後一次見到談群美時,她臉上令人觸目驚心的傷勢,與她臨走前臉上那抹空洞的表情。

為什麼會這樣?難不成他真的被她下了什麼蠱不成?

那個傷一定是假的,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訴自己,但那空洞的神情卻是怎麼也假不了,因為那種神情他不只見過一次,而且現在就出現在鏡中他的臉上。

他的空洞來自于絕望,來自于被最好的朋友與最愛的女人同謀背叛,致使她身敗名裂,遭受傾家蕩產的打擊,但是他呢?她怎麼會有那樣像是被全世界的人遺棄的神情與眼神?

難道她的傷是真的?

他不敢想象如果真是如此的話,她沒回家,沒去醫院或警察局,選擇來這里,卻遭受他無情的誣蔑與趕離……

「該死!懊死!」梁列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一次又一次的低聲咒罵。

他沒辦法欺騙自己,沒辦法在當那晚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他必須去找她,至少得確定她過得好好的才可以,否則他一定會發瘋的!

終于下定決心,他不再遲疑的走出大門,直接朝她上班的義工隊前去。

–––––「有人找談群美?」詹彩雲好奇的挑高了眉頭,「是怎樣的一個人?」

「不知道,慧嫻說的。她才坐完月子回來工作第一天,所以不知道群美已經有半個多月沒到以工隊來了。我告訴她……」

「那個要找談群美的人現在在哪?」詹彩雲倏然打斷對方的話。

「在外頭吧,慧嫻听了我說群美已不……」

沒將話听完,詹彩雲已迫不及待的向外沖去,她實在太好奇到底是什麼人來找談群美,會不會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父親?

小跑步來到大門前,她攔截到正打算推門而出的同事許慧嫻。

「听說有人要找談群美,在哪?」

「那兒。」許慧嫻指這門外站在梁柱邊背對著她們的男子,「听說群美已經有半個月沒來了,我正要去告訴他。」

「我去跟他說。」詹彩雲意外熱心的道。

許慧嫻先是一呆,隨即立刻想到,「對了,你家和群美家好像是世交吧,你應該知道群美美來的原因。」她忖度的說。「那麼就麻煩你了。」

「交給我吧。」

帶著好奇推門而出,詹彩雲絲毫不浪費時間的揚聲叫道︰「先生,听說你要找談群美,你……」

聞言,梁列數然轉身,只見詹彩雲在見到他時,嚇得赫然止步,同時噤了聲,瞠目結舌的瞪著他,然後厭惡的往後退。

拿來這麼一個惡心嚇人的流浪漢呀?!

「談群美在嗎?」未理會她眼中的厭惡,梁列不卑不亢的問。

她沒有回答,一心只想快點進門,好隔離又他身上傳來的陣陣惡臭。

天啊,人家說好奇心殺死一只貓,她今天總算了解了,他干什麼這麼好奇?

今天回去她非洗個十次澡不可,這惡心!

「等一下,你還沒告訴我談群美在哪里。」見她轉身要走,梁列毫不猶豫的追上前問。

「天啊,好臭!你別靠我那麼近,走開,離我遠一點!」詹彩雲忍不住尖叫,急遽的推力他至少五公尺。

「麻煩你告訴我談群美在哪兒。」他面無表情的說。

「她在哪兒我怎麼知道?你走開,別擋了我的路。」她作嘔的吼叫。

「她不是在這里工作嗎?」

「早在半個多月前她就沒來了,你走開行不行?你很臭、很惡心知不知道?我都快吐了,嘔——」

半個多月前就沒來了……

「為什麼?」他怔然的沖口問。

「她未婚懷孕哪還有臉出來見人?我還听說呀,她死都不肯說出孩子的爸爸是誰,也不肯去墮胎,氣得她爸媽差點沒將她打死。據說她現在下落不明,她爸媽更氣的要與她斷絕關系。要是我有這樣的女兒,早一巴掌把她打死了,真是家門不幸,丟臉死了。」為了能趕快擺月兌眼前這個惡心的流浪漢,詹彩雲一古腦的將所知道的事全說出來了。

听完她的話,梁列整個人都呆了。

–––––為了尋找談群美,梁列終于主動將好幾個月未清洗的身子清洗干淨,因為頂著流浪漢的外貌,想尋人簡直是寸步難行,所以他只好恢復正常。

用金融卡提出一些談群美匯入他戶頭的錢,他打理好門面,開始四處尋找她。

第一天,他回到義工隊試著打探更多的消息,但除了她未婚懷孕與已有半個月沒到義工隊這兩件事外,什麼也探听不到。

第二天,他來到上回遇見她的婦產科,利用大筆錢走後門的弄來她的基本資料,並找到她家,但是連續三天,除了打听到更多令他更心冷的消息外,依然不知道她在哪。

佣人甲說小姐很可憐,先生太太時常動手打她,那天小姐堅持不肯墮胎,先生太太出手更是毫不留情。

佣人乙說自從那天小姐逃出家門後,就沒再見過她,什麼也沒帶的她,人不知在哪里,這些日子也不知道是怎麼過的。

佣人丙說小姐很堅強,不管受了什麼委屈從來不哭。

在談家待的最久的佣人丁則紅著眼說,小姐不是不哭,而是根本忘了要怎麼哭。

忘了要怎麼哭?

梁列不解的搖頭,人在呱呱墜地時,除了呼吸和吃外,另一項與生俱來完全不必學的本事就是哭,一個人怎麼可能會忘了要怎麼哭?

回想著她曾在他面前展現過的各種表情,有鼓勵的、歡欣的、無奈的、生氣的、乞求的、木然的等等各式表情,就是沒有哭泣的。

小姐不是不哭,而是她根本忘了要怎麼哭……

佣人丁的話不斷在他耳邊回響著,他突然感到全身寒毛直豎,無法想象若一個人忘了要如何哭泣,悲傷沒有出口,她的淚水該往何處去?

雖然他的父母早逝,但是當他們還在世的時候,他擁有世間最和善的雙親與溫暖的親情,但是她呢?

雖然他曾遭受愛人與朋友的背叛,但是當他們還未背叛他的時候,他擁有愛情與友情,但是她呢?

雖然出獄後,她自暴自棄、自甘墮落,但是這個社會並未完全的放棄他,又義工隊派了她試圖幫助他,但是她呢?

她像是擁有了一切,事實上卻又什麼也沒有,沒有愛護她的雙親,沒有能幫助她的朋友,沒有感情的歸屬,就連將重心寄托于義工的工作,都被該死的他給毀了。

他究竟做了什麼?

而她,現在到底在哪里,有人對她伸出援手嗎?而且肚子里還有個孩子……

老天!他到底對她做了什麼?竟然在她走投無路跑來找他時,無情的譏諷她臉上的傷是假的,畫出來的,他……真想把自己給殺了!

站在這里後悔無濟于事,現在最重要的就是先找到她,但是該從何找起?

四個佣人異口同聲的對他說小姐沒有朋友,因為從來沒有人打電話找過她,如果有也是義工隊來的電話,而義工隊那邊又沒有人知道她的消息,他發現自己根本是走進了一個死胡同里,找不到出路。

人海茫茫,他到底該從何找起?

台北?台北縣?桃園縣?還是整個台灣?

時間不是問題,他現在最多的就是時間,但若想地毯式的將台灣翻過來找到她,那需要錢。

沒錯,他需要錢,雖說她留下的三百多萬或許可以應付一時之需,但是遲早坐吃山空,更何況找到她之後,不管是由他們倆共同來養育孩子,抑或者她堅持獨立撫養,他們還是需要錢。

看來,他自甘墮落的生活該結束了。他必須開始賺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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