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翼 第七章
作者︰決明

煙消雲散。

臥雪山上除寒雪之外,再難見任一景物,鳳淮原先的府邸也在那只艷妖兒握起白虹劍與另一柄蝕心劍對戰時,被狂囂雪塵給掩埋地底數尺,連片屋瓦也瞧不著。

白皚山頭,靜得不聞人煙,只有一條身影佇立其間。

那身影,也是白的。

顛覆臥雪山向來寧靜生活的罪魁禍首——艷妖兒及她所想挽救的那只仙籍神獸,已在白虹劍將另柄蝕心劍焚為冰塵之後,便離開了臥雪山,徒留一山狼藉給他收拾。

鳳淮之所以願意借劍給艷妖兒,無關同情與否,亦非被艷妖兒堅定不移的愛戀所感動,他只是想親眼見識白虹劍在她手中究竟能發揮到何種驚人地步,畢竟他擁有白虹劍的漫長歲月中,從不曾執劍與人爭斗,亦不清楚與他一般淺情的白虹劍競有摧毀蝕心之劍的能耐。

是艷妖兒的決心影響白虹劍至此?

撤離艷妖兒掌間的白虹劍已不復見飆狂煙焰,如今回歸他臂膀,仍僅是一抹殘雲般的裊煙。

鳳淮雙掌在胸前比畫半道圓弧,小小風旋在掌間成形,頃刻間,以他為中心,周身揚揚漩渦加大,將滿地積雪卷至半天之高,再落下時,已化為輕柔雪花,一辦辦透亮的冰蕊隨著爾後一陣輕風吹拂,紛飛,消散。

片刻後,掩蓋在雪底的府邸緩緩出土現世,似乎未受太大損失。

他緩緩攏起五指,風旋亦在收掌間歇止,天際依舊落雪紛紛。

驀地,破空啼鳴,急促而清亮,換來鳳淮的昂首抬眸。

耀陽掛懸的湛藍蒼昊,日暉曙光間,一襲長長的影子滑過蒼穹。

他的淡色瞳眸耐不住強烈日芒,不由得攤掌蔽目,但顯而易聞的振翼聲讓他毋需猜想也能清楚明白來者何人……

除了那只向來說話不算話的小小禽鳥,還能有誰?

「鳳淮——」

來不及褪盡軟羽的鳥翼,搶先一步化為人形藕臂,鳥形身軀在飛撲至他胸膛之後才緩緩恢復「人」的模樣。

他發出好輕淺的嘆息,再也掩不住口吻中的無奈,「你怎麼又回來了?你立下的誓言——」

「我毀約了,反正你早就知道我一定會毀約的,就算毀約的下場是天打雷劈或死無葬身之地,我都不怕,反正我不要遵守那個誓約。」兒螓首深埋在他懷里,佯裝耍賴。

在她听過魘魅一席話之後,若他的情淺真是因她而起,她怎可能棄他而飛?她做不到,真的做不到。

包舍不得。

「你這般不守信諾,教誰以後敢與你立誓,又有誰敢再信任你?」鳳淮淡淡的語氣帶著責備。距離她立下誓約,才短短不到半日。

「我不守信諾,是因為我為了守住一個誓約,整顆心再也撥不出空位來承載其他的承諾……」這個誓約,是她用盡兩世才換來的,在達成之前,她不會輕言放棄。「任何人不信任我都無妨,只要你信我就好——」

「我不會信你,因為一百年來,你對我毀約最多回。」他毫不留情地打斷她的低吟。每回他都以為成功地驅離了她,然而不經意回首間,她總會再出現在他身後。

「我毀約,是因為你,我不要離開你……」

「你何不說,你毀約,是為了你自己?」鳳淮將她自胸前扳離,無奈兒又重新貼了上去。

兒俏顏上並未因他此番冷語而產生任何失落及挫敗,反倒漾起小小的女敕甜梨渦,「你說得對,我毀約是為我自己,是我自私,你若是要這般看待我也好。」只要他願意將她擱在心頭的秤子上估量,是討厭多一點、是煩膩多一些,或是有一絲絲的在意,她都打從心底歡喜。

至少這表示,對他而言,她不再是無形氤氳。

鳳淮亦發覺她瞳間那抹不滅的光彩,仍舊如百年來的堅定。

他斂著面容,淺淡的眉眼微蔽在白色發絲之中,淡淡的陰霾染上其間,連他也說不出此時心頭的滋味。

兒輕握住鳳淮的右掌,並有逐漸上移的舉動,鳳準霎時明了她的念頭——她想踫觸白虹!

鳳淮側身閃過,她不死心,穩住身形之後第二回撲向他。

「你做什麼?」

「搶劍!」她的動作這麼明顯,還看不出來嗎;︰

「何故搶劍?」

「將它扳離你身上呀!」明知故問!

「我說過,我之外的人取劍,只有死路一條。」他手臂一揚,兒便束手無策。

「但我受夠了它!我受夠了它總是一回又一回地噬淨你的情感,我要折斷它!」

「白虹劍只剩煙雲,如何能折斷?」

兩人因她搶劍之舉而免不了肢體土的貼近,她大嚷著︰「若折不斷它,那就教它也把我對你的情感噬得一干二淨,半點不留吧!有情苦,無情不苦,讓我也能像你一樣冷心冷情!」

她知道是自己任性,是她自己選擇了保留前世記憶這條路,雖然走得辛苦、走得坎坷,那也是她自己甘願,怨不得任何人……

鳳淮所能做的,只是一味地閃避著她,「在它蝕盡你的七情六欲之前,你會先被焚為煙塵,煙消雲散。」難不成她忘了艷妖兒所受的冰焚之苦?

「你怕的是我失了七情六欲,失去對你的愛戀,還是怕我煙消雲散?」

「兩者皆不怕。」他淡道。

「既是如此,你為何不讓我踫劍?!」她氣惱地吼著,心里知道她的憤怒不是因為搶不到劍,而是他未曾憂心過她的安危。「還是怕我弄髒了它?!」

鳳淮無言,因為就連他也無法給予自己一個合理的答案。

他只明白,他不願讓她觸及蝕心劍。

興許是他太明了蝕心劍的蝕噬本性,憑她一只煉化不精的禽鳥,如何能敵白虹?

「鳳淮,你好自私!」

到最後,兒使出激將法。

鳳淮神色沉斂,不見任何因她的指控而起伏的情緒。

「你讓自己全然置身事外,不沾染世情,卻殘忍地不許我解月兌,用這種方式折磨我,害我為情所苦——自己仗著白虹的蝕心優勢,欺負我這種擺月兌不掉七情六欲的人!」

鳳淮別開淡然目光,「自始至終,我都不曾強迫你留在此地,你若想解月兌,只消掉頭下山,所有加諸在你身上之苦便能消融干淨,何來我殘忍之說?」

激將不成,倒被他給反將一軍,死棋!

兒扁扁嘴。反正她就是比他傻,就是不顧閨淑地倒貼他、糾纏他,難怪與他爭論的籌碼總是差他一截。

「忘情若能同你說的簡單,世間又何來情痴?」兒仰起頭,此時兩人靠得恁近,她微張的雙臂悄悄交疊在他身後,趁他分心之際把玩著他背脊後所披散的一綹白絲。「白虹真能噬情,你就讓它助我,我也想與你一樣,有足夠的無情來斬斷一切牽系……」

若她也能忘情,那麼她就不會再傻第三回,不會再甘冒重罪拒飲孟婆湯︰若她也能忘情,那麼舍棄了前世的種種,她亦不會感到痛惜吧……

她的話,讓鳳淮直覺蹙眉。

「你這輩子都不可能做到無情的地步。」

「為什麼?!」

「你越是想否定情的存在,就代表你越在意。」

「別說得好似你多了解,你自己還不是一樣什麼都不懂。」兒投給他埋怨的一眼。什麼情呀愛的,由他口中說出來真沒有說服力,還敢教訓她哩。

見硬來不成,她放軟了聲音。

「鳳淮,有人同我說,你現在的淺情模樣不一定是因白虹的蝕心之說……你信是不信?」搶劍也好,誘哄也罷,她的目的都只有一個,就是讓白虹劍離開鳳淮。

她凝覷著他,見他雖沒開口,但微挑起的淡眉卻透露著他水波不興的心湖已被投下一顆碎石,激起了名為「好奇」的漣漪。

「你也很懷疑,是不?你我向來都認定,是白虹劍讓你變成這副模樣,是它不允許你動情……」她的柔荑滑回他的手腕、掌心,再游栘到修長指節,以她的指為繩扣,一指一勾,將兩人的手指勾扣得纏綿。「那麼,你卸下白虹劍試試?瞧瞧它的存在與否,對你究竟有何差別?鳳淮……」她幾乎是在撒嬌了。

見鳳淮仍無動靜,她不氣餒地再央求。

「一下下就好,只要卸離它一下下,讓我驗證——白虹絕無蝕心之實。」

好半晌,纏繞在鳳準手上的白煙終于產生挪栘的跡象。

兒有些不舍地松開扣在他指間的手,好讓他將那縷清煙握在掌心。

緲緲流竄間,煙劍成形。

鳳淮大掌一翻,白虹煙劍沒入府邸宅門上方五寸,牢牢瓖嵌其中。

「你要如何驗證?」

卸去了白虹劍,鳳淮的嗓音仍是清冷平淡。他並未感受到執劍或不執劍兩者的差異,看來,他又錯信了她一回……

「接下來不管我做了什麼,你都不可以生氣。」她要先得到他的保證。

會提出這種要求,可以想見,她接下來的動作絕對稱不上好事——

「我不會做出傷天書理的事。」她高舉右手,做出對天立誓的手勢。

鳳淮輕哼,「你的誓言,早已失去可信度。」

[刪除N行]

宅門上插嵌的白虹仍流凝著輕煙,門前交纏的儷影誰也無心留意它的動靜,更無暇去發覺——此刻,白霧劍身上正涌湊著一行融于雪色的淺白字跡

接著,煙雲盡散。

良久再聚攏,已徒留殘白煙跡。

JJJJJJJJJJJJJJJJJJJJJ

帷幔流泄,隱隱約約、遮遮掩掩地透著朦朧的交疊身影。

如綢黑發上原先簪妥的髻飾,因兒此時的動作而松散凌亂,幾綹青絲混雜著汗水,熨貼在她額際、頰畔,其余的,全化為垂拂在她雙肩的烏亮黑瀑,微燭映照下,激起一波波泉漪般的光澤。

布滿細汗的縴細玉臂支撐著她的嬌軀,收握的拳頭擱放在白皙卻不失厚實的胸膛上。

直至最後一聲極嬌至媚的泣吟歇止,她的螓首取代了柔荑,枕落在鳳淮的胸膛上,仍帶喘息的檀口在他同樣光果的肌膚上吐納著熱氣。

一黑一白的發絲,在榻上纏交不分,形成異常貼合的存在。

察覺身下的男人有移動跡象,她疲累得連眸也眸不開,軟語道︰「我好累……今晚讓我睡這,別趕我回鳥窩里,好不好……」

先是一陣沉默,接著她只覺身子被扳離那具冰涼胸膛,滾到床鋪最內角。

他沒有將她踹下床,那麼……算是允準了她的請求嗎?

甜甜的嫣色粉唇輕掀。

憲牽的著衣聲傳入她渾沌的耳畔。

「你若要下床,替我倒杯水喝可好?」她今天用嘴過度,口干舌燥的。

又是一陣沉默回答她的撒嬌,只不過這回多了條衾被覆蓋著她在寒溫里的雪白背脊,接著便是執壺倒水的輕微踫杯聲。

「喝水。」鳳淮又走了回來。

「我沒力氣動了……」她像只雛鳥,軟綿綿地賴在他身上,張著菱嘴央求他哺喂。

「別得寸進尺。」

她恍若未聞地枕賴在他臂彎,並未對他的淡漠口吻提出反駁。

見她又要陷入酣睡,他提醒道︰「你不是要喝水?」

「唔……要喝水……」她揉揉眼,卻沒睜開。

左臂上纏了只呼嚕嚕打著盹的鳥女圭女圭,右手捧著一碗茶,兩相衡量下,他還是決定先解決鳥女圭女圭的饑「渴」,再將她給塞回床鋪上。

笆甜玉液一踫著她艷紅的唇,她隨即大口大口地呷灌著,好似十數日不曾咽下一滴茶水般激烈,溫潤自己干澀難當的喉。

「咕嚕咕嚕嚕——」她一氣呵成。

鳳淮蹙起眉,「喝慢點。」

「呼——喝不下了。」她滿足喟嘆,側過螓首選了個最舒服的角度及姿勢,再將自己塞進鳳淮的懷抱。

這才真的叫得寸進尺。

「鳳淮,我好愛你……」

即使她睡得甜熟,這句話,卻不曾停止。

將她安置在軟枕上,鳳淮起身離開床沿,不期然卻在鏡前看到一個全然陌生的自己——

白發依舊,淡眸如昔,但雪白已經不是他身形上唯一的停駐……他的唇,被啃吮得又紅又熱,顎緣以下的頸項已難見到原本的白皙膚色,取而代之的,是槎玉貝齒在上頭放肆凌虐的痕跡,紅中帶紫的艷彩吻痕。

鳳淮撫過頸間擦拭不去的色彩,每一個吮痕都伴隨著她的大膽示愛,落在他的唇間、他的膚上,化為一個個火紅的烙鐵,標下屬于她的印記,即使是現在,頸上吻痕仍炙熱得駭人。

他不敢置信,他竟會容許她這般獨佔及妄為,容許她將他弄成現在這副模樣……

他更不敢置信,這種肌膚相親的柔膩交融,竟也讓他感覺饜足,卻又在饜足之後,更加不饜足,好似心被漸漸喂養長大,以他無法掌握的速度……

難道……這就是卸除白虹劍所帶來的影響?

蝕心之劍,若無蝕心之實,他又為何在卸下劍後,隱約察覺到異樣的情愫充塞在向來寧靜的心湖?她的驗證方式只不過是自摑嘴巴,只不過是讓他更確定了白虹的蝕心之說。

鳳淮牽起自嘲淡弧。他不是早就相當清楚蝕心劍的底細了嗎?怎會在她三言兩語之下產生不該有的好奇心,誤信她所听來的謠言?甚至是受她的吻所蠱惑,任她擺布……

也罷,他現在理不清的紆軫思緒,終會在收回白虹劍的同時,消失得難再探詢,毋需他費心思量。

只是……

鳳淮不由自主地將視線落回床鋪間,她粉嫣的嬌軀趴臥在軟榻上,圓潤雪肩在衾被下半隱半現,好不撩人,打著輕酣的菱唇染著深紅胭脂色澤……

會淡忘吧?一旦白虹劍回歸他身上,這樣望著她時便覺得安寧的感受,就會被淡忘吧。

他收回目光,走向窗邊,攤掌喚回煙劍。哪怕千里之遙,他與白虹劍皆能人劍相通。

流絲的雲氤在天際徘徊短短片刻,便以破空箭速急急纏回他的臂上。

然而,鳳淮卻在同一瞬間發覺到不對勁之處——

他臂上的白虹劍,沒有任何激烈反應,只是沉沉穩穩地吐納霧霧茫煙……

它,沒有噬情,沒有蝕吸他現下淡起波瀾的心緒?

這是怎麼回事?

劍在,波瀾的心緒也在。

蝕心劍,竟沒有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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