瞎貓踫上死耗子 第八章
作者︰決明

面包店老板上下左右打量著黑澔,嘴里發出的「嗯」听不出是輕蔑還是滿意,只是隨著「嗯」聲次數加多,老板的腦袋也緩緩跟著點動起來。

面包店後的小小休息室權充面試廳,基本的面試問答也告一段落。

「很好,我看到了你對這份工作的熱忱,也看到了你的希望,雖然你沒有學過這方面的東西,但你看起來很上進,就你了。」

重點是今天沒有其它面試者上門,這個男人看起來身強體壯,做牛做馬很耐操,長相也很順眼,甚聖他願意承認那叫「帥」——要一個男性生物認同另一個男性生物「帥」,那得花多少的工夫呀。相信未來對于招攬客人有加分的效用,三不五時還可以叫他到玻璃櫥窗前擦擦玻璃、擺擺面包、賣賣笑,還怕街上的男男女女不撲進來嗎?哇哈哈哈——

老板此話一出,始終站在他背後的沈寧熙在心底大喊了聲「Yes」,拳心一握,黑澔這份工作人手!

老板嘴里說的熱忱呀、希望呀,還不全是她在電話里先對黑澔做了一份求職惡補,教他該怎麼做、怎麼說、怎麼回,要是遇上了不會回的問題,只管用笑容蒙混過去,再將自己多需要這份工作給夸張化,薪水任老板砍,這樣還怕進不了面包店嗎?

「什麼時候可以來上班?」老板問。

沈寧熙在老板背後對黑澔下了指令,食指點點地板,用唇語道︰現在。

「現在。」黑澔乖乖跟進,附加一個笑容。

「正合我意。」不行不行,這個男人怎麼笑起來這麼可愛,不能看……不能看。老板站起圓腫的身軀,走到門旁的小鐵櫃里拿出文件擱放在桌上,「這是合約,你先讀一讀,沒問題的話就簽個名。」

黑澔沒接過合約,只是抬眼看著沈寧熙,這些合約的宇他全認得,不過太過正式的文字組合對他來說仍具某些程度的困難,他無聲詢問著她︰要簽嗎?

沈寧熙幾乎可以倒背那份合約上的條文,不就是一些保障面包安危的規定嘛,不能偷吃、不能打包、不能毀損、不能浪費、要溫柔、要小心、要呵護、要捧在手心……根本無關痛癢,簽了也不會被賣掉,有什麼好怕的。

她頷首給了黑澔回答,黑澔纔高高興興地握起筆,方方正正且一筆一畫地簽下「黑澔」兩個大字,像個兢兢業業在學寫字的小學生,不過他的字寫得真漂亮,猶如鉛字印刷出來的一樣。

「好。你要是還有什麼疑問可以請教她。」老板收起合約,順便指著沈寧熙交代︰「等會兒先給他一條圍裙,沒問題後就讓他到廚房來。」

「知道。」沈寧熙維持老板所熟悉的淡淡陰沈,表現出和黑澔毫無瓜葛的態度,並且攤掌阻止黑澔準備趁老板轉身的空檔撲向她的蠢舉動。

你敢撲過來,就別怪我在這里揮拳。沈寧熙掄拳的動作飽含此意。

可是……高興不是都要抱一下嗎?黑澔無辜的俊臉寫滿失望。

有什麼好高興的,給我抬頭挺胸、雙腿並攏地坐在原地!沈寧熙指節扳得喀喀作響。

喔。黑澔很听話,正襟危坐。

「你還有什麼地方不懂的?」這句話是故意問給還沒走遠的老板听的。

「我不懂你為什麼突然變這麼冷漠……」這句話是抱怨給沈寧熙听的。

沈寧熙瞪了他一眼,確定老板沒听到他的咕噥抱怨纔小聲回道︰「我沒有特別冷漠,我在這里都是這樣,對誰都一樣。」

她將手掌揚了揚,要他站直身子,然後抖開手上的新圍裙系綁在他腰間。他的骨架高而勻稱,比一般秀氣男子多些粗獷,卻又比肌肉猛男添了幾分斯文。

「你待在這里好好做,薪水雖然很少,但至少你可以自食其力,以後你如果有了新的想法和經驗,要換工作也行。想在社會上生存,得先學會喂飽肚皮,食衣住行,食不就擺在第一位嗎?」在他腰後結上利落的蝴蝶結,再替他人略整理衣襟,沈寧熙很滿意他看起來像個專業的蛋糕師傅。

「寧熙,你對我真好。」趁她站在他胸前,位置和時機都恰恰好,黑澔理所當然地將沈寧熙嬌小的身子抱在雙臂里磨蹭。

他一直以為自己的最終下場定是渾渾噩噩兼淒淒慘慘的死掉,沒人管沒人理,也沒人多看一眼,所謂過街老鼠,哪會有什麼光榮的死法?直到遇見了她,他的生命纔開始運作起來,本來停滯下動的血液緩緩流竄在全身,開始……有了一點點「呀!活下來」的體會。

她真的在救贖他。

「夠了沒,在這里要裝做不認識我,不是交代過你了嗎?」沈寧熙腦袋被壓按在他的胸口,只留下一小塊讓她能呼吸的角落。她沒多此一舉地推開他,論力量,她應該不及他的—半——變成老鼠後另當別論,所以白費工的事,她不是很想做。

也或許,她不想掙扎,不想離開她此刻听到的心眺聲。

多微妙的聲音,從一個人誕生開始,這規律的音節就沒有一日間斷,一天二十四個小時地躍動著,明明該是最尋常能听到的聲音,卻必須要靠得這麼近纔能聆听仔細,這一輩子,除了他的心跳之外,她還沒听過任何人的脈動聲。

最近的距離,最遠的聲音;最遠的距離,最近的聲音。

「為什麼要裝不認識你?」這是欺騙面包店的人耶。

「因為我不想讓別人知道你是靠關系進來的,不僅你麻煩,我也麻煩,為了我們兩個人好,你就假裝一下。」他身上的味道是她很熟悉的肥皂香。

「我裝不出來。」

「別一看到我就手來腳來,收起你的笑容,並且叫我沈小姐就行了。夠簡單了吧。」

「好難……」黑澔沈吟著,她開出的三項條件對他來說根本不可能做得到呀!他一看見她,臉上就忍不住漾超笑,那是因為見到她會讓他很高興,一個人在高興時笑是天經地義,不準他笑不就等于將一個極度怕癢的人綁起來,用羽毛在他腳底搔弄,還不許他笑出來,是最高的惡刑耶。

「難什麼難,自制點。」說到自制,讓沈寧熙想到他另一個很難自制的本能。「還有,在這里千萬別一會兒變人,一會兒變老鼠,不然真的會被老板抓去當漢堡肉。」

「漢堡肉?」黑澔稍稍拉開兩人的距離,想問清楚他和漢堡肉有什麼直接關聯,他印象中的漢堡肉是豬肉做成的,怎麼扯也扯不到他身上吧。

沈寧熙听到自己的嘆息聲,不知道是因為耳畔的心跳聲突然被拉得好遠好遠,隔著一層厚實的胸膛肉牆而阻礙了听覺,還是因為黑澔的無知。

「漢堡肉是用絞豬肉去煎的,不過你認為絞成糊的豬肉和老鼠肉有什麼不一樣?」她是分不出來啦,相信顧客能分出來的也沒幾個。

「你們人類吃老鼠?!」黑澔看起來很夠震驚。

「什麼叫我們人類,你也是『我們人類』的一分子好不好。」做什麼說得好像小老鼠正伸出肥短顫抖的鼠手指著他們這種異類物種,「天上飛的、地上爬的,人類無所不吃,何況是老鼠,你不知道有一道名菜叫『三吱』?」

他搖頭,直覺認為這菜名很不尋常。

「剛出生的小老鼠,眼楮還沒睜開,鼠毛還沒來得及長,就直接端盤上桌,當你用筷子夾起它時,它會先送上第一聲『吱』氣再來將它沾到調味料時,它會再來第二聲『吱』,最後送入你嘴里時,它會發出最後一聲『吱』,這就叫『三吱』。」沈寧熙替他上了一課,很滿意看到黑澔臉上的錯愕。

好……好可怕……

那道沒看過的神秘「三吱」菜肴很快地在黑澔腦子里浮現出想象畫面,一雙巨大無比的竹筷子夾住幻化成主菜的他,那聲「吱」叫非常淒厲。

而且還只能叫三聲,多一聲都下行噢……

「所以說,你好自為之。」沈寧熙相信這個菜名故事一說完,黑澔會非常、非常的自制。

至少在變老鼠這項上面。

      

廚房里有著蛋糕剛烘焙出來的香味,蓋過了此時面包店里所有面包的味道,在下午茶的標準時問內,讓人感到饑腸輾?了起來。

今天的蛋糕味好像特別濃郁,幾乎可以想象那海綿蛋糕咬起來的口感是多麼入口即化,又是多麼的令人吮指回味。

沈寧熙並不特別愛吃蛋糕,可能是整天和這些面粉發酵物為伍,睜眼閉眼看到的全是同類的東西,有一陣子,她甚至可以說是痛恨它們,痛恨到無法克制自己下對它們做出厭惡作嘔的表情。

可是她現在卻覺得口腔內正分泌貪嘴的唾液,瞧了瞧大冰箱里陳列的各式蛋糕,又望了望廚房……她發現自己對剛出爐的原味蛋糕比較感興趣。

年輕學徒飛也似地突然出現在她視線內,他一臉驚訝,邊嚷嚷邊跑向她。「沈姊、沈姊,那個新來的不是人!」

沈寧熙嚇了一大跳。

黑澔的身分曝光了?!才短短不到幾小時他就忍不住變成老鼠透透氣了嗎?!

這怎麼得了!廚房……老板人也在廚房呀!看到一只肥女敕的大老鼠,黑澔性命難保!

年輕學徒攔下沈寧熙正準備奔到廚房一看究竟的身勢,激動中帶著莫名興奮。「太神了,他是天才!」

天才?不是……不是老鼠?

沈寧熙現在的愣呆樣是年輕學徒這輩子還沒機會看見的「奇景」,他頭一次看到沈寧熙先是露出驚嚇、再來是慌亂、最後又變成蠢傻,三效合一哩。

「你如果親眼目睹,一定也會這樣贊美他!」

沈寧熙的回應是沉默無聲,卻不似以往陰陰沉沉,而是真的不明所以。任年輕學徒將她拖到廚房門口,她本來擔心會看到老板拿著打蛋器在追殺小灰鼠,或更慘的是小灰鼠已經被吊在繩上,一身灰毛正被人一塊塊剝下來——但沒有,那只小灰鼠,下,他現在仍是帥帥的男人模樣,專注且微笑地裝飾旋轉盤上的蛋糕,握著女乃油擠花袋正在蛋糕上畫著花紋,另一旁有個剛出爐的圓形蛋糕等著擱涼再涂上巧克力醬。

至于老板,他手里是拿著打蛋器沒錯,但拍打的對象是打蛋盆里二十幾顆的鮮澄蛋黃,血淋淋的畫面在她腦子里消失無蹤,只覺眼前的景象稱之為忙碌。

「你看,澔子只看過老板做一次,他竟然就可以馬上烤出老板那種專業級的蛋糕,你說神不神!」年輕學徒的激動來自于他對黑澔的欽佩。

「耗子?」

「黑澔呀,我知道你一定誤會了,澔子的澔是黑澔的澔,不是老鼠的那個耗子啦。」澔子當然是新昵稱。也表示黑澔已經用最快的速度打入這個圈子,被眾人所接受。

沈寧熙一直對黑澔過人的模仿力很清楚,他像是個還沒被填滿的水塘,再多的水也吞得下,別人的一言一行,不管他真懂假懂,他都可以彷效到令人佩服與贊嘆,就算今天不是做蛋糕,而是換成了其它的工作,她相信他也能得心應手。

「澔子,我再教你煮巧克力醬。」老板一反以往進廚房就大吼大叫的噴火恐龍樣,肯德基爺爺般的笑容讓他變得和藹可親,甚至會讓人幻想他周遭出現了正在吟唱聖歌的小天使群。

「好呀。」黑澔正好畫完最後一筆女乃油花紋,听話地站在老板左手邊觀看老板的一舉一動。

「兩百公克女乃油、五百公克巧克力先在調溫鍋里融化,再打入蛋黃……」老板實地演練一回,黑澔在一旁看得仔細。

要是換成以前,老板對于學徒沒拿筆記出來抄寫,十成又是一陣炮火先轟成灰燼再說,但老板見識過黑澔的記憶力,更甘拜下風,不用抄筆記,不用錄音,更不用他多說一遍兩遍,這種好學徒還有什麼好挑剔的?

「好香噢。」鍋里的巧克力開始軟化,飄來濃濃的香味。

「這可是原料成分很高的巧克力,有百分之六十五。」肯德基爺爺的笑容更加深了,「再拿另一個鍋子,把剛剛分開的蛋白和糖粉打發……」一陣示範做完。「這樣懂了嗎?」

「懂了。」懂了也就記住了。

「好,那邊那個蛋糕就用這種巧克力醬做,做完我再教你另一種。」有這種學徒,他根本就下用再多花錢請人,況且黑澔的薪水是全部學徒中最低的,怎麼算都很值得,再加上黑澔的學習態度實在讓人很想掏心挖肺將畢生所學全傳授給他,憑他的資質,要不了一年就可以到達別人十年的功力,奇葩呀!

沈寧熙突然覺得很感動,像是看到自己的孩子振翅高飛而躲在角落含笑拭淚的媽媽,雖然覺得他飛得太快,讓她還沒調整好心理去面對一個看起來已經能獨當一面的他,也害怕他飛得太快,忘了身後還有人在擔心著他。

黑澔察覺身後的目光,回頭瞧見是她,開心地笑了,差點要月兌口叫「寧熙」,但沈寧熙反應更快,立刻閃身消失在門後,完全下給他機會露餡,讓黑澔纔半開的嘴又給緩緩閉起來。

「跑這麼快……」他低聲嘟囔著。本來還想叫她來嘗嘗他剛剛做好的烤布丁哩……

黑澔放下手中的刮平刀,從一旁的鐵盤上拿起一杯熱呼呼的烤布丁。「老板,我拿布丁去給寧……沈……寧……寧寧……」他一直在掙扎要怎麼稱呼沈寧熙。平時那麼親昵叫慣了她,現在要在前頭加一個字,他的牙齒和唇舌就難以配合,像是接觸不良的電器短路。

「沈寧熙?」老板看著他一直指向店面,直接替他將那串結結巴巴的字眼給拼湊起來。他以為黑澔是記不起沈寧熙的芳名。

「對、對。我拿布丁去給她吃噢。」

黑澔問話的方式太過自然,好像在問老板「我可不可以用鼻子呼吸」一樣,讓老板幾乎是不自覺地點頭同意,一直等到黑澔興匆匆捧著作品去獻寶,老板纔回神皺眉。

「拿布丁傍她吃?不是說店里的東西下可以亂吃嗎?那些是要賣的耶……算了算了,反正是澔子的試驗品,不過那些試驗品就算擺出去冰箱,賣相和口感也是一等一的,一份四十塊錢耶……」

要是店員偷偷模模啃了店里的食物,他絕對會大發雷霆,可是黑澔還笑得那麼燦爛地問過他……好吧,有被尊重到啦,要吃就拿去吃好了。

「你,過來!」老板肥指點名站在一旁的年輕學徒。

「呀?好……」年輕學徒小跑步過來,一秒也不敢拖延。

「想不想吃布丁?」

「咦?」他听錯了嗎?該下會是老板叫他去做布丁吧……

「想不想『吃』布丁?!」老板的「肯德基爺爺」臉一板,同樣有本事將一個善良的形象扭轉成猙獰。

「想!我想吃布丁!」年輕學徒根本是用哭喪的顫音在回答。

「好,拿去吃。」老板自己率先拿了一個,咕嚕咕嚕吞咽起來。「真好吃……澔子這家伙太厲害了,同樣的雞蛋、同樣的器材、同樣的香草粉,他做出來的烤布丁就是不一樣……」

陶醉呀,原來布丁不一定要涼涼的吃,熱熱的口感也不賴……

見狀,年輕學徒也跟進,吃相當然是比老板好看太多,只見空杯子一個一個迭成小山,鐵盤上十幾個烤布丁轉眼已被一掃而空。

年輕學徒餃著小鐵匙,舌尖還盤旋著蛋香及女乃香。「太好吃了……」

靶動呀,一個布丁也能讓人吃到想流淚,難道里面也加了洋蔥嗎……

「以後每天都叫澔子烤一大盤布丁來當點心好了。」

「好幸福噢……」異口同聲。

      

沈寧熙分下清喉間滑下的,是黑澔不斷殷勤往她嘴里塞的烤布丁,還是他笑容可掬的討好俊顏。

布丁味很香甜,而他的笑容也不遑多讓。

「好吃嗎?」黑澔問。

「嗯。」兩者都是吧。「我看你做得很順手,也很高興,你喜歡這份工作?」她問的音量下大,畢竟不想讓面包店其它人听仔細兩人是熟識的。

「喜歡呀,這里的人都非常好,做這些點心也很有趣。」而且在這里可以時時看到她,他更喜歡。「今天晚上阿郎和阿太還說要請我去吃飯,歡迎我加入大家的行列噢,我可以去嗎?」

對于黑澔的報備,她淡淡挑眉,覺得自己像升格成他媽,包吃包住還包管他出門廝混這種大小事。

「當然可以。」阿太是年輕學徒,阿郎則是面包店里另一個二線師傅,一個從沒有開口和她講過話的酷同事,沒想到黑澔甫來,就和那家伙一拍即合。

黑澔到底是用什麼魔力收服大大小小的人種,她的媽媽如此、老板如此、年輕學徒如此、就連她……

「那你要不要一塊去?」他的口氣充滿期待。

「不要。」她回答的速度快到黑澔那個「去」字還含在嘴里,她的「不要」就已經迎面甩上,零點一秒的思考時間也不用。

「為什麼?」他想和她一塊去呀。

「我和他們不熟。」而且她最討厭交際應酬,也完全不拿手,再說她的出現應該只會讓大家玩樂的氣氛陷入冰點。

「我和你熟就好了呀。」

「你和我要『假裝』不熟。」沈寧熙提醒他。

如果她去了,黑澔鐵定破功,只會纏著她寧熙長、寧熙短的,當全面包店的同事都瞎了眼嗎?

「你自己去就好,反正就算你身上沒鑰匙,自己從門縫爬回來就行了,要玩多晚也沒差,說下定……你多認識些人對你也有好處。」

這是他生乎第一次融入人群,去嘗試人類的聚餐聊天,算是生活學習,視野開拓對他總是好事,這也是她替他找這份工作的目的,不是嗎?

所以,心里那種小小的、細微的,希望他不要展翅飛得太快的聲音,下應該像只小惡魔,反復在她耳畔響起。

沈寧熙從皮夾掏出一千元給他。「吃飯記得要付錢。」她知道自己要是沒先告訴他,恐怕有人會以為餐廳的美食是免費供應而大吃大喝,到時被扁成鼠餅就很難看了。

「吃飯要付錢我知道。」他只是和社會月兌節,並非無知。

「……你的適應能力不錯。」再多待一個星期大概就可以自食其力活下去了,或許……就下需要她顧前顧後了。

「因為有你在,我纔覺得做什麼都不怕。」勇氣滿滿。

沈寧熙被他似誠心似諂媚的話給逗開了笑意,口氣卻還是平淡,「纔踏進社會不到一天,你就變油條了?」油嘴滑舌的,到底是跟誰學的呀?

「變油條?我不會變油條呀,我身體里又沒有油條的基因,再說下鍋去炸,只會變成炸老鼠吧?」他怎麼努力也下可能變成「油條」,這太強鼠所難了。

沈寧熙這會兒很下客氣地噗哧一笑。他說得好認真,非常嚴肅地討論著他變身的要件,他雖然不至于單純到單「蠢」,但一些太另類的引喻名詞對他而言還是一門要下工夫去學的功課。

「寧熙,你為什麼笑?」黑澔被她柔致芙顏上的笑容給笑得莫名其妙,也笑得他心猿意馬,想詢問他是哪個字眼或是哪個反應能惹她發笑,他不介意往後多說多做,讓她能常常這麼笑。

「沒什麼。」只覺得他好可愛。

「說來參考參考嘛。」

「有什麼好參考的?」

「我想知道你笑得這麼燦爛的原因,如果是因為我的緣故,我要一直讓你保持這種笑容。」

他的認真加倍,遠勝過他剛剛以為沈寧熙說他會變成「油條」時的努力解釋,他笑起來帶點孩子氣,可是一旦認真,有股氣勢也自然而然散發出來,若說他的笑容甜膩到令人無法拒絕他的任何要求,那麼他的氣勢也同樣可以做到——讓人「不敢」拒絕他的任何要求。

「你下知道自己笑起來多漂亮。」他伸手撫著她的臉,正在觸踫著她的笑靨,雖然她現在的笑容變得很僵硬和尷尬。

「你再說一句讓我起雞皮疙瘩的話,我現在就直接讓你變『油條』。」先將他的長手長腳全纏成麻花,再下油鍋快炸!

她的冷言威脅沒嚇到黑澔,一方面是因為她的氣勢不足,一方面是一個紅著臉蛋的女孩講出這種話實在是沒有任何脅迫力,再一方面則是面包店里哪來炸油條的大油鍋呀?哈哈。

黑澔傾身向她,兩人之間雖然相隔一座收銀台,但絲毫無法阻止黑澔侵犯她領地的動作,他輕快而無障礙地將自己的唇印在她的臉上。

「蛋糕上的櫻桃。」做完壞事還下了結論,只差沒舌忝唇回味樂無窮。

半透明的鮮紅櫻桃,總是蛋糕上最勾引人注意的存在。

像她。

然後,在沈寧熙抓起收銀台旁的掃把殺來之前,他愉快地閃開攻擊。

「蛋糕里的草莓。」他做出猥瑣的行為——手指滑過自己的唇,再放進自己的嘴里,像個美食家評監一番。

紅艷的色澤、酸甜的口感、濃郁的香味,是吃蛋糕時最幸福的享受。

也像她。

「你還說?!」咬牙切齒卻還不能大聲吼他,這纔是沈寧熙覺得更嘔的地方,她不願意自己的吼聲引來廚房里其它人的注意。

「那我是蛋糕上的什麼?」黑澔突然產生這個問題。

正等著沈寧熙回答,廚房卻傳來了砸鍋的聲音和老板的暴跳怒暍聲,嘈雜中,有著年輕學徒求救的嘟囔,雖然他的問題還沒得到解答,不過現在救人好像比較重要嗅。

「寧熙,我去看看。」話說完,人也閃進了廚房,加入了混亂的場面。

沈寧熙沒有興致到廚房去參一腳,只送去兩、三道目光瞧瞧後續發展,不過從這個角度除了短短走道外,也瞧不見任何端倪,但雙耳倒是從恐龍咆哮中完整地想象出現在廚房里上演的畫面。

「老板,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有個屁用?!一鍋蛋糕的原料,我打蛋的時間,你賠給我呀!」

「老板,我幫你重打一鍋啦,五分鐘就好,大家都是好朋友,不要計較這麼多,朋友就是要兩肋插刀,兩肋都可以插刀了,還在乎一鍋料?三八纔這樣……」這是黑澔的聲音,說得輕松,隱約還听到他拍擊老板肩膀的肉擊聲,那是電視上哥倆好的表現。

他用在老板身上,該死了……

恐龍噴氣聲越來越清晰,也越來越濃濁,就在大家以為他下一句會轟出遷怒黑澔的字眼時,噴氣聲變成了哼聲。

「這次再饒過你,還不去擦干淨!澔子,打蛋去。」兩句話的口吻天差地別,前者是強硬的「驚嘆號」,後者是平穩的「句號」。

混亂結束。

沈寧熙在櫃台前除了搖頭,還有就是笑。

手指輕滑過方纔被黑澔沾了一嘴口水的臉頰,她又好氣又好笑。

「蛋糕上的女乃油……」

又膩又纏,沾上了手還得花工夫吮掉,沾手沾盤也沾嘴。

像他。

      

這是黑澔第一次在音樂嘈雜到幾乎轟破耳膜的夜店里喝酒聊天,鼓聲咚咚地震著地板,也讓人的心跳感覺到一股捶打似的不舒服。

他算不清自己暍了多少杯的酒,只知道當杯底一空,立刻就重新被人填滿送到嘴邊,唯一的空檔便是有衣著火辣的女人湊到他們這桌旁,問他賞不賞臉請她喝杯酒時,他纔能順勢將阿郎阿太倒給他的酒遞給她,反正有人願意替他喝酒,他不介意,真的。

舌頭麻了,味覺也麻了,現在就算暍到肚子里的是鹽酸,他也不會有太大的感覺。

「澔子,你喜歡沈姊,對下對?」

話題聊完了面包店、聊完了酒、聊完了各自的酸甜情史,年輕學徒阿太直搗黃龍地探問黑澔的隱私。

罷剛聊面包店,黑澔在一旁陪笑;聊酒的種類,黑澔也是在一旁陪笑;大伙聊各自的酸甜情史,黑澔還是在一旁陪笑。當個好听眾是不錯啦,不過當大伙都掏心挖肝地抖出自己的身家背景,他還只是一徑笑著,那就很欠扁了,所以阿太不吃虧地想挖出黑澔的八卦。

「啊?」沈姊?誰呀?

「我听到你叫她寧熙。」听听,多肉麻,纔剛進面包店就釣上了沈寧熙?

斑竿。

黑澔醺醺然的耳朵自動接收到重點的兩個字,原來瞇得優雅的黑眸彎得更性感,傻呼呼地直笑。

「她很陰沈,和你不太搭。」阿郎也帶著幾分醉意,但口齒清晰。

「纔不,沈姊人很好,和澔子是同類型的人。」一個在之前替他背黑鍋,

一個則是在今天下午將他從老板的怒焰下給搶救下來,兩人都是他的大恩人哩。

「她每次看到人不笑也不打招呼,害我也不敢和她多攀談。」阿郎又道。

「拜托,你以為自己的臉有多和藹可親嗎?說不定她也被你的惡人相給嚇得不敢和你打招呼。」阿太開玩笑地反嘲阿郎那張抿著嘴儼然也是凶神惡煞的酷臉,說不定沈寧熙也有同樣「懼怕」的想法。

「好,我的臉難看,你呢?小白臉一個,你說她有給過你什麼好臉色嗎?」不都一視同仁?

「我每天早上和她打招呼她都會回我,哼哼,交情不一樣嘛。」他的努力不懈可是漸漸架起他和沈寧熙之間的友誼橋梁。

「是呀,回你一聲『哼』。」

「是『嗯』!她纔沒你這麼沒水準。」阿太很替沈寧熙說話。

阿郎斜目睨他,一副打量奸夫的模樣,「你是吃了她的迷藥還是她的口水,一直幫她辯護?」他甚至懷疑要是再數落沈寧熙幾大項的缺點,阿太會不會直接砸酒瓶殺過來。

「你這麼討厭她,纔是心里有鬼吧!」

「我沒討厭她,只是不喜歡。」討厭和不喜歡是有程度上的差別。

「我看你八成是頗有好感,偏偏她又不鳥你,所以你因愛生恨,故意在她背後放冷箭、丑化她,郎哥,這樣小心眼只會更被人討厭啦!」阿太腦筋一轉,將阿郎對沈寧熙的態度做出新的解釋。

要不是這樣,為什麼他明明問的是黑澔,阿郎卻搶著答腔,還一開口就準備破壞黑澔對沈寧熙的愛慕,這種人呀,居心叵測噢,玩陰的。

「你不要胡說!」阿郎一慌,大舌頭了起來,不知是真被阿太給蒙對心意還是酒喝多了,臉上一片紅潮。

「郎哥,跟澔子搶女人,搶不贏的啦。」從外表就輸到綽綽有余,再論上纔能……嗯,還是不要自取其辱好了。

「我就說了我沒有!要下要我保證引要不要我發誓?!」被阿太起哄的結果,阿郎撂下無法轉園的狠話。

「要!」

阿太和阿郎同時望著發出這聲中氣十足要求的來源,在動感舞曲聲大作的環境中還能吼得讓人听清楚,甚至方圓三桌內的客人也跟著回頭看望,可見說話人的認真。

黑澔的雙眼正盯著阿郎,那個字,出自他的口。

「郎哥,你不要喜歡寧熙,千萬下要。」他需要阿郎的保證,保證他對沈寧熙沒有心動過,更需要阿郎的發誓,發誓他對沈寧熙沒有半分好感。「我爭不贏你,半點勝算也沒有。」

他……拿什麼和一個正正常常的「人」來爭長短?光從立足點他就已經被判出局了吧。

「澔子,你說反了吧?是他比下上你耶。」阿太以為黑澔在說笑,直到看清黑澔眼里的擔懮和不安,纔說服了他——黑澔是真的認為自己比不過阿郎。

黑澔徑自道︰「郎哥那麼帥氣,體格好、性格好、人格也好,我呢?不過是……」不過是只丑陋的灰鼠。

阿郎被黑澔這麼一贊揚,反而汗顏起來。「我沒有你說的那麼好啦……」

一個一百八十幾公分的人夸獎身高一百六十九的人體格好?左听右听都覺得是謊言,但由黑澔嘴里說來,又誠懇得使人無法認定他在誆騙大家。

「我喜歡寧熙,可是沒有比郎哥先喜歡上她……但是想到她變成郎哥的,我這里就苦苦的,這里也酸酸的……」他先指指自己的胸口,再指指自己的鼻腔,「雖然橫豎都是要死,要是死前必須懷抱心碎,那我倒情願在那場爆炸里沒能逃出來,不要遇到她……不要遇到她就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了……」醉意讓他說話開始含糊,到最後那幾句全成了嘴里的咕噥。

雖然要是沒逃出研究所,他一輩子就永遠是只實驗白老鼠,不會知道原來研究所外的世界並不如他想象的美好;要是沒遇上沈寧熙,他也不會知道原來喜歡上一個人是怎樣的酸甜滋味。

「郎哥,你要是真對沈姊沒遐想,就趕快發誓,我剛剛那番話也只是玩笑話而已。」阿太忙推推阿郎。

「澔子,我保證,我發誓,我對沈寧熙絕對沒有任何遐想!」五指朝天立誓。反正就算他有意,沈寧熙也不會多瞧他一眼,他沒有太高貴的情操去玩什麼「在你背影守候」的狗屁蠢舉,人生可不是這樣蹉跎浪費的。

「你看你看,郎哥發誓羅,我做證人,要是他說謊就天打雷劈、五馬分尸、頭破血流、絕子絕孫——」別人的命死下完,所以阿太非常努力替阿郎加重違誓的處罰。

「阿太,輕一點啦!」阿郎用另一只手的手肘撞撞阿太,再這樣詛咒下去,他真的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重一點纔表示誠意嘛!」計較這些做什麼?

「被雷劈的又不是你!」死道友不死貧道,這種事他也會呀!

兩人發誓發得起勁,而黑澔,早就不勝酒力地昏睡成一攤爛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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