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絲纏上小粉蝶 第七章
作者︰決明

回到了家門口的樓梯間,駱千蝶看到姊姊的鞋子已經放在門外,瞄瞄腕表,凌晨十二點半。

她知道姊姊現在定是坐在客廳,等著她回來交代今晚的去向,以及張耀中打電話告她一狀的重大罪狀——窩藏野男人。

姊姊不制止她交男朋友,可是先決條件是男朋友要名正言順、讓家人都知道他的存在,不許暗渡陳倉。

「你還撐得下去嗎?」黑絡見她深深吸了口氣,一副要上戰場的壯士斷腕模樣,不忍地問。

駱千蝶點頭。

「要不,我陪你一起面對你姊姊?」

「別。沒有你的話,我可能在一點半就有辦法爬回床上去睡,可是你一起出現,我恐怕到早上六點都還無法沾床……」因為姊姊會追著他,詢問他祖宗八代。「放心,我可以應付的。你變回蜘蛛吧。」

駱千蝶轉過身,黑絡在她身後恢復成結網蜘蛛,等她听見衣褲落地的聲音,她才旋過身,將一地的衣物折好,塞回她的背包里。

瞧見了蜘蛛黑絡,她頓了下動作。

「你到現在還會怕我嗎?小粉蝶。」他誤會了她的片刻遲疑。

她搖頭。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這樣看著你,想的不是怕或不怕的問題,而是想知道……是誰把你變成這樣?到底是哪個混帳王八蛋……就是那個丹尼斯嗎?可是我在你臉上讀不到對他的恨意或任何不滿情緒,是你人太好太好,好到你能以德報怨,寬恕他?」

她想知道的太多,無法三言兩語問完。

「我沒有恨,也不想恨,丹尼斯更不是我必須去恨的人。你應該看得出來,他或許比我更不幸。」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可憐之人,畢竟世界上比他更悲慘的人還那麼多。「生命很容易,我可以選擇讓它平順,也可以讓它充滿仇恨,但我不想為難我自己。」

仇恨別人的時候,最痛苦的人,是自己。

「你是個很聰明的人,你做到了許多人做不到的事——即使你有權利比他們憤世嫉俗。」

黑絡笑,看見她眼眶有淚——此時他變回蜘蛛,沒辦法替她抆去水光。

他並不是聰明的人。如果他真如她所說,那他根本就不應該出現在這里,隨便找個角落去當蜘蛛才是正道。

他已經開始學會了憤世嫉俗,氣自己為什麼會是只蜘蛛,為什麼會讓她怕他,為什麼又會擁有那樣的「宿命」……

駱千蝶和他沒再交談,因為他們都听到了屋子里的駱麗心已經听到門外有騷動和交談的聲音,急急奔來開門一探究竟的拖鞋聲,接著鐵門被打開——

「千蝶!」駱麗心跑出來,立刻往樓上樓下搜視,「那個男人呢?!跑得這麼快,沒膽進來讓我瞧清楚是哪號牛鬼蛇神嗎?!」

「什麼男人?」駱千蝶很心虛。

「智安說,耀中告訴他,我們屋子里有其他男人進駐!我剛剛也听到你在和男人講話!千蝶,那家伙是誰?你學校的同學嗎?」駱麗心開始逼問。

「不是。但他是個好人,很好很好的人!他不是什麼牛鬼蛇神,他真的很好……」駱千蝶想說話,但是依照慣例,姊姊一定會搶她的話,不給她辯解的機會。

「姊姊不是告訴過你嗎?你要交男朋友,一定要讓姊姊先看過。你根本就沒有識人的眼光——看你以前挑的二十一個男朋友就知道。姊姊很擔心你又遇到第二十二個壞家伙……你以為這是在集印花換獎品,越多越好嗎?」駱麗心沒好氣的將妹妹拉進屋子,帶上門。

此時的黑絡正牽著絲,掛在駱千蝶背上的背包吊飾,跟一堆叮叮咚咚的鈴當幸運符混在一起。

「這回這個真的很好很好……」駱千蝶還想替黑絡說話。

「上回的萬浚、上上回的陳宗毅,還有上上上回的葉……葉什麼的,你也都說他們好呀!你哪個說過他們壞話了!」

「葉思翰……」忘了人家的名字很不禮貌的。

「管他什麼汗不汗的!總之,那個進駐家里的野男人,要嘛就找一天帶他來見我,否則姊姊一定會反對到底,听到了沒!」保護妹妹是當人姊姊的天職!「要是他沒種來見我,八成表示他心里有鬼,心術不正,你要盡早和他分手,不要等到再受一次傷……姊姊看了會很難過的。」

「噢。」

「他要是傷害你,我就揍得他當狗爬出去!」

呃……姊,黑絡現在正從你面前爬過去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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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千蝶回房時,就見到黑絡變回人形,正坐在她的床上,她一震,快速閃進房間,立刻鎖上門。

「怎麼這麼早回來?我以為你姊姊還要再叨念一個小時以上。」

「你怎麼變成這副模樣?不怕我姊姊闖進來看到嗎?」她聲音壓低,發現黑絡拿著她一件衣服在縫補。

「你這件衣服腋下有個破洞,我幫你補起來。」他動作純熟。原來由一個大男人做縫紉工作應該是非常詭異的,尤其是黑絡這種高大英氣的男人,拈著細針,唇邊噙著笑,那是有別于母親替小孩縫衣服的慈笑,卻同樣是那麼耐心及溫柔……

他拉起細針,再下針,衣服上的洞口逐步消失。他縫得非常仔細,不是單純想將破洞補起,而是要讓這件穿破的舊衣恢復到之前完好無缺的樣子。

「妳姊姊跟你說了什麼?」他隨口問。

「她說,有空想見見你。」至于其他她被罵慘的話,就省略吧。

「我?」

「嗯。如果可以,你要不要和她見一面?當然,我們可以撒個小謊,避開你的身分……我想讓姊姊看看你,好嗎?」駱千蝶挨著他坐下來,欣賞他補衣服的細心。他用的不是一般的線,而是半透明的蛛絲,衣服補起來的同時,幾乎看不見任何痕跡。

「為什麼?我以為你會希望我不要出現嚇著她。」

「你不要說這種話……」駱千蝶一點也不愛听他這樣說,尤其他還用這種若無其事的口吻。「我姊姊關心我的交友情況,我跟她說……我不喜歡張耀中,因為我好像……」她眼神游移地低頭,臉頰越來越紅,像含糊咕噥了幾句話,但黑絡沒听得很清楚,只隱約听到零零落落幾個喜呀歡的,倒是後頭那句,她又恢復了正常,「所以我姊姊想見你。如果姊姊知道你的存在,以後你在屋子里出現也比較不會讓她懷疑,我們也不用像躲什麼似的,你覺得呢?」

當姊姊要求她一定要帶新男朋友給她鑒定時,她只想到黑絡。

她想讓家人也認識他,想讓姊姊認同他……

可是黑絡卻笑著拒絕了。

「我並不想讓她見。妳知道的,越少人知道我的存在越好。你可以說個小謊去欺騙你姊姊,但是你勢必要用更多的謊來圓前一個。」黑絡咬斷縫妥的蛛絲,將衣服攤開,前前後後檢查了一回,滿意自己的手藝。「當你告訴她,我是你的朋友,她會問你︰在哪里認識的?你為了隱瞞我的身分,就得替我假造一個家世背景,然後偽構我的生平。這一切,或許都還算簡單,但是,我在這個世界上,算是個死人,永遠也不會有辦法找到『黑絡』這號人物的存在,我從好幾年前,就被宣告死亡……如果有朝一日,她查到這個事情,你又要如何圓謊?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讓她知道我的存在。」

駱千蝶很驚訝,「為什麼你被宣告死亡?」人不是好端端在她面前縫衣服嗎?

黑絡覷她,表情微微垮下來,「因為我是研究所的實驗白老鼠,他們做的實驗,就如你所看到的,各種基因混合的研究,成功活下來的人,就變成我這副模樣,失敗的,就是一具具尸體了。為了省麻煩,研究所干脆替我們偽造死亡證明,這麼一來,我們的生死,變得單純而容易。」他又偷瞄她一眼,發現她還是哭了,他無奈一嘆,「你說我用太淡然、太置身事外的口氣說話,你就會想替我哭,所以我才故意裝出這副可憐兮兮的嘴臉,故意說話時還要抖兩聲,結果你還不是一樣哭?乖,不要哭,死亡證明是假的嘛,我還不是活生生在這里替你擦眼淚?」

「丹尼斯呢?他的身分是什麼?我覺得他和你是不一樣的……雖然他說你們是同類人,但我就是覺得他不像……」

既然她都哭了,他就趁機一次說完,讓她一次哭齊吧。

黑絡抱著這個想法,也沒想多瞞什麼,「你說對了,他和我不一樣。正確來說,我是屬于他的實驗品之一。但他並不算是實驗的發起者,只是team的重要一分子。」

「他好過分!那麼,他的出現是來帶你回去那個泯滅天良的研究所?!」

「沒錯。因為我們一群白老鼠從研究所逃出來了。」反正無論裝出什麼神情都無法讓她止淚,他也干脆恢他慣用的態度——用最失敗的說故事口吻,沒有高潮起伏的平述。

「那種地方當然要逃呀!」她替他氣忿不平。

黑絡扯扯唇角,笑得有些不真實,「我原本不想走的,因為我不覺得離開研究所會有什麼更好的生活。尤其看到同伴為了護住我們,拿他的身體去擋下爆炸而受傷,我更迷惑了——逃是對的嗎?犧牲生命要換什麼?換來的東西又值不值得?可是凌霄倒下去了,還是一心一意要我們逃,我想著,要連他的份一塊活下去,所以我離開了那里。」說到這里,他的眉鋒終于有了輕蹙。

「你有沒有覺得逃出來比較好?」駱千蝶有些急問,因為從黑絡的臉上,她讀不到太多情緒,只除了他提到那位倒下去的「凌霄」時,他口氣中的擔憂。

黑絡深瞅著她,良久到駱千蝶以為他不打算回答她的問句,他卻做了出乎她意料的舉動——搖頭。

「你……你不快樂嗎?」跟她在一塊,不快樂嗎?她沒辦法讓他覺得逃出來是正確的選擇嗎?

「如果,我逃出來之後,一直當只結網蜘蛛,就安分在櫃上織網住下,沒有讓你發覺我的存在,我會覺得逃出來比較好,至少,那樣的我,還是那個安于現狀的黑絡,而不像現在……」他從床上站起身子,走到桌前拿起她的相框,食指畫過影中人的甜甜笑靨。

駱千蝶咬咬唇,覺得有些難受。

听來,他似乎不覺得能認識她是好事。但她卻不是這麼想呀,她好高興能認識他,真的。

或許初遇時一點也不完美,甚至還可以說是荒唐到讓她以為是一場睡不醒的惡夢——她知道自己很過分,老對著他尖叫昏倒,可是……她也不是沒反省呀!她一直、一直在發掘他的好,也承認他真的很好很好……

駱千蝶分不清楚現在自己狂掉的眼淚,究竟是心疼他的,還是心疼自己……

「我一直是所有白老鼠里最幸運的一個,我幾乎沒嘗過任何一丁點基因融混的痛苦。每個月底,那些和我同樣遭遇的同伴,他們體內兩種基因都會處于交替的混亂,讓他們身體無法自我控制。我看過他們好多回這種不舒服的癥狀,但我沒有過,我身體里的兩項基因和平共處,不曾折磨我半分。我的適應力好到讓眾人驚訝,仿佛我天生就是當白老鼠的料。」他沒有要炫耀什麼,只是陳述事實。「可是,你讓我開始覺得自己是個命運悲慘的人。」

「我?」她鼻音很濃重,還哽哽的。

「你在可憐我;你听到我的故事會哭;你替我痛罵研究所里的人;你害怕所有昆蟲卻接受了我;你帶著我,走出狹隘的房間,讓我跟著你,進入我從沒想過的有趣世界,使我知道,我曾經自以為好足夠的滿足根本是假象,它不過更彰顯了我的見識貧乏——」

黑絡半側著身,視線由照片間移向她,「千蝶……我開始痛恨起自己為什麼會變成今天這副樣子,痛恨起自己為什麼不是一個平平凡凡的正常人,痛恨起自己沒有資格站在陽光底下,痛恨起自己沒辦法讓你牽著我的手,向你姊姊介紹我是誰……千蝶,我開始覺得不甘心了……」平淡的表情不再平淡,只是須臾,同樣俊逸的臉龐,全是疼痛,他眉心的皺蹙是她從沒見過的,幾乎連她的心也跟著一塊揪扯起來。

「黑絡……」

「為什麼是我?為什麼會是我?!」他掄緊著拳,十指深陷在膚肉間。

「黑絡。」駱千蝶伸手分別握住他的雙拳,不許他這麼傷害自己。直到他松放了指節,讓她可以密密以指握指,交纏著他的。「沒關系的。如果你變成這樣,是能保住你性命的最大代價,那麼,我感激你能活下來;如果你不是一個平凡的正常人,卻比正常人活得更樂觀,那麼我佩服你。」她仰著小臉,凝視高出她許多的他。「沒有人說你沒資格站在陽光底下,誰敢這麼說?!你當然有資格,更有權利,而且我會這樣牽著你,走出去。」

「我一走出去,研究所的人就會找到我。」

「我會擋著不讓他們帶你走。只要你不想跟他們回去,你就可以不要。」

「就像那時你擋在丹尼斯面前嗎?」

「是的,就像那時一樣。」感覺到他握著她的手,環住了她的腰際,俯下頭,將額枕在她肩上,駱千蝶空出一只右手,撫上他的後頸。

「小粉蝶,如果你是我的『宿命』,那麼,我甘願了……」

黑絡貼著她的肩胛,她听見他像在笑,又像承諾,輕輕吐出這句話,她想追問什麼「宿命」,卻在他張嘴吮住她白女敕頸子時忘了天南地北、忘了到了喉間的話,只化成小小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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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媛,就這麼說定。」

「當然好。不過你要請設計師先弄出一套樣本給我們社長看,如果他手藝好,收費又合理,別說他希望包下所有戲服制作,他要是不做,我們還會求他做呢。」

駱千蝶和袁媛一路從教室談關于話劇衣服的事情談到了校門口。她想借用袁媛這條關系,引薦黑絡成為話劇社的專屬制衣。袁媛是話劇社的副社長,實際上的權利比掛名社長更大,只要她點頭,幾乎沒有不成事的。

「他是新手,不過我對他深具信心。袁媛,謝謝你。」駱千蝶誠心道謝,也準備回去跟黑絡說這個好消息。

「三八,客氣什麼?」袁媛阿莎力地拍拍駱千蝶的手臂。

「你不是還和萬浚有約嗎?快去。」她不做電燈泡了。

「OK,明天見噢。」

袁媛揮手道了再見,駱千蝶微笑回應,再朝反方向走。

也許,她可以考慮先替黑絡買一台縫紉機,小一些沒關系……

雖然她比較喜歡看黑絡拿針的樣子,感覺好……動人。

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

就是這樣的味道,一種傾注全心全意的味道。

駱千蝶甜甜笑著,小嘴哼起了「慈母頌」,步伐不由得跟著輕快起來。

「笨女人。」

一聲沒指名道姓的謾罵讓駱千蝶楞了楞,但她沒對號入座,不認為天外飛來的惡語是針對她,繼續愉快得像只小粉蝶,朝前而行。

「蠢到極點,就是那個在哼五音不全的慈母頌的笨女人。」

唔……

「穿灰色無袖線衫、藍色小印花絲巾,加一件九分褲,還扎小甜甜啾啾頭的笨女人。」

駱千蝶正巧經過一棟大樓的玻璃牆外,擦得好光亮的玻璃上,反射出一個完全符合對方描述的身影,加上不少路人投向她的目光,讓她發覺那些謾罵,是朝著她來的。

駱千蝶回頭,很驚訝地瞧見在她身後環胸冷笑的——丹尼斯。

「終于有自知之明了。我還以為要浪費多少唇舌才能讓你領悟我在叫你。」童軟的嗓音說出不該屬于他的傲氣。

「你……你為什麼出現在這里?」

「我是來找你的。」口氣非常紆尊降貴,像是給了她莫大的榮幸。

「找我?是為了黑絡?」她直覺猜測。

「廢話!不然我找你喝茶聊天泡妹妹嗎?!」說她笨還不承認!

駱千蝶生平頭一次被一個外表只有五歲左右的狂妄女乃女圭女圭教訓,滋味並不是很好受,加上听了黑絡說了他的故事,讓她很難對丹尼斯、或所有關于研究所的人員有什麼好印象。她雖不是個會對人口出惡言的女孩,但她總能消極表達她的抗議吧?

她用不熱絡的態度回應丹尼斯,「我們有什麼好談的?黑絡不跟你們回去,就這樣。」她說完就要走人。反正她步伐大,不怕跑輸一個腿長不到她一半的小孩——

「哇!媽媽!不要丟下我!怕怕!哇——」

淒厲的童嚎聲,在駱千蝶拔腿就走時響起,哭得肝腸寸斷、哭得淋灕盡致、哭得驚天動地、哭得引來了路邊恰巧巡邏而過的警察。

「小弟弟,發生什麼事了?」人民保母克盡職責,湊到丹尼斯身旁。

「媽媽跑掉了——」嗚嗚嗚……

「什麼?!」這個年頭還有大街棄子的爛戲碼?!「你媽媽是哪一個?!」

「穿灰色無袖線衫、藍色小印花絲巾,加一件九分褲,還扎小甜甜啾啾頭的那個——」短短食指還輔助他的嚷叫,遙遙指著駱千蝶跑遠的背影,兩行眼淚鼻涕糊在那張漂亮又楚楚漂亮的小臉蛋上,看來又狼狽又讓人心疼得半死。

「可惡——竟然還有這種媽媽!」人民保母咬牙,一把抱起了丹尼斯,用盡此生最快的速度飛馳過去——

一個大男人要追上小女人是再簡單不過了,所以不到十秒,氣呼呼的人民保母已經攔住了駱千蝶的去路!

「小姐,你太過分了吧?!放自己的小孩在那邊哭,一點都不擔心他會遇到什麼危險嗎?!萬一他跑到大馬路上去怎麼辦?!」正氣凜然的人民保母將丹尼斯一把塞到駱千蝶懷里,並且嚴詞開導她,「看你這麼年輕,帶小孩的經驗可能不足,可是要學呀!苞你媽媽學、跟你婆婆學!怎麼可以拍拍丟人就跑?!我們國家未來的主人翁要好好照顧呀!要是再讓我看到你把小孩拋在身後哭著追你,我就請你回警察局一趟,讓我們的女同事教你,听到了沒!」最後撂下威脅。

「呃……」現在是什麼情況?她懷里沉甸甸的小孩子重量及嚶嚀的可憐啜泣都真實地提醒她——她被誤認為是狠心棄兒的不負責任母親!

「哇——媽媽——別不要我——我會乖會听話的——」顫抖的童語還在控訴慘絕人寰的惡意遺棄。

「你听到了沒?!」人民保母大喝一聲,正直嚴肅地嚇得駱千蝶只能唯諾應是,小聲快答「听到了、听到了」,小腦袋點得好勤快。

終于,人民保母完成了公務,被駱千蝶鞠躬哈腰歡送退場。

「蠢女人,妳再跑呀!」

一句馬後炮, 哩叭啦炸回駱千蝶的神智,緊接著是惡心的擤鼻聲——猶掛在她臂彎間的丹尼斯直接揪住她脖子上的絲巾當面紙,把方才假哭作戲的眼淚鼻涕留給她。

「你……你為什麼要說謊,說我是你媽媽?!我、我怎麼可能生得出你這麼大的孩子?你……」她還沒找到孩子的爸,哪有本事蹦出個女圭女圭?!

「你白痴呀!我不直接哇哇大哭,難道要勞駕我追著你跑嗎?!欺負我是小孩子?!當然找『可利用資源』來善用呀!」丹尼斯瞪她一眼。那個「可利用資源」剛剛才被恭送離場。瞧,成效多好,有人抱他跑,還替他追人,他可是半顆珍貴的汗水也沒淌,這就是聰明人的作法!

「我的名譽全被你——」

「名譽值多少錢呀?!蠢!」丹尼斯冷笑。

「被破壞名譽的又不是你!換作是我,我也可以說得這麼風涼呀!」駱千蝶想起剛被警察訓斥,還得到路人的打量及竊竊私語的指指點點,她就委屈得想哭。「你一個三十歲的大男人,用這種欺負人的手段,不覺得……不覺得太、太過分了嗎?」哽咽。

「我現在是五歲大的小男孩。」他聳肩,世之無恥,莫過于此。「愛哭鬼,這有什麼好掉淚的?!別以為這是女人的武器就一直用,會讓男人倒盡胃口的!」

他似乎忘了,就在不久的剛才,他也用過這「倒盡胃口」的武器。

「你……你……」惡人先告狀,先說先贏嗎?!

他沒心情听她在那邊「你呀你的」。

「喂!我口渴了,找間咖啡店坐下來啦!你請客。」丹尼斯命令道——不,應該說是勒索。

「我請客?」明明是他說要找店坐下來的,為什麼要她出錢?

「難道你好意思叫一個五歲大的小孩掏錢包付錢嗎?!你不覺得很羞恥嗎?!」丹尼斯說得理直氣壯。

「你叫一個實際上比你小將近十歲的女人付錢都不覺得羞恥了,我有什麼好羞恥的……」駱千蝶也有滿肚子的委屈想說呀,可是她太欺善怕惡了,只能含糊嘀咕。

她能拒絕嗎?

不能。因為她知道,丹尼斯一定會再耍賤招,她可沒有強力的心髒可以承受再一次「街頭棄兒認親娘」的戲碼。

駱千蝶滿臉懊惱,被動且毫無招架之力地被一個五歲——外表五歲,心智卻早跨過三十歲——的小孩子牽著鼻子走,進到一間充滿淡淡咖啡馥香的寧靜小店里。由于咖啡店位處于巷子里,所以客人稀稀落落。

在櫃台前的女店員模樣清麗,長發披肩,看見客人上門,職業笑靨非常漂亮。

看到丹尼斯時,她不由得小小驚呼,「好可愛的小弟弟噢!」

此時的丹尼斯偽裝出來的笑顏超天真超無邪,閃閃亮亮像個十成十的小天使——只有駱千蝶知道,天使的皮相下,包裹著一只巨大惡魔……

「謝謝漂亮姊姊。姊姊也好美好美,像仙女一樣噢。」丹尼斯眯著眼笑,像兩泓彎彎的水潭。

好甜的小嘴。

「真希望我肚子里這個能有你一半可愛和有禮貌。」女店員不由得撫上自己仍平坦的小骯。

「一定可以的。有這麼漂亮的媽媽,小孩子不會丑到哪里去的。」丹尼斯繼續灌迷湯。

噢,好懂事的小孩子……

「你們要吃什麼?」女店員笑得都快合不攏嘴了,但還是不忘服務客人。

「我要香草桑椹冰淇淋百匯!」丹尼斯童言童語地舉起肥矮手臂,偽裝出每一個小孩子討糖吃時的模樣。他扮女乃女圭女圭扮得可圈可點,讓女店員立刻融化在他的甜美笑靨里,好半晌無法從天堂回歸人世。

「那小姐呢?」女店員好不容易回魂,才想到還有駱千蝶的存在——這個媽媽好年輕……

「媽媽只喝黑咖啡。謝謝漂亮姊姊!」丹尼斯搶在駱千蝶要點卡布奇諾冰沙前插嘴。

「呃……我不喝黑咖——」

女店員根本沒看她,飄飄然地在收銀機里打入丹尼斯點的飲料。「要不要來塊蛋糕?我們的招牌天使蛋糕很好吃噢!」

「就是櫃子里那個上面有插一對白白翅膀的蛋糕嗎?」丹尼斯假裝做出好驚訝好崇拜的態度,「我剛剛就一直覺得這個蛋糕好像會飛起來一樣呢……媽媽,我可不可以來一塊?」他好乖巧地詢問。

「呃……好、好呀,一塊。」駱千蝶完全處于被動付錢的角色。

「等一下我替你們送過去。」

「我要坐靠窗的位置!」丹尼斯蹦蹦跳跳挑了他滿意的座位,等駱千蝶也坐下後,他才露出好厭惡的表情,與方才的小天使模樣大相徑庭。

「真受不了,我最討厭扮蠢小孩了!」呿。

「可是你扮得很好呀……」簡直是出神入化、收放自如。

駱千蝶將脖子上沾有丹尼斯眼淚鼻涕的絲巾拿下來。好可惜,她花了三百多塊買的,才系不到兩次。

「你在諷刺我?!」丹尼斯火大地重「嗯」了聲,一股威嚴爆發出來。

「我在夸獎你呀!」駱千蝶替自己辯駁。「你都沒看到你自己剛剛那副模樣,根本就像有個五歲小孩附在你身上……要不是我早知道你的真面目,我一定會誤以為你真的是個——」

「這麼大聲吠做什麼?想讓全世界都知道我的身分嗎?!」

「對不起。」她立刻反省。想了想又不對,「你干嘛吼這麼大聲?我又不是來討挨罵的。」欺負人的意味太濃重了吧!

「不是來討挨罵的?」哼哼。「你以為我是來低聲下氣求你將黑絡還給我們的?」

丹尼斯的笑容很討厭,所以駱千蝶拒看那又天使又惡魔的臉孔。

「我當然不會以為你這麼有禮貌……」她小聲嘀咕著。

「總算還有點智商。」丹尼斯冷嘲。

「你再罵人我就要走了——」

「有本事就走看看。」丹尼斯還在笑,一股金屬寒意已經抵上駱千蝶的月復部。「我槍法向來不好,對著你的肚子瞄準,可是會不會打爆你的小腦袋,我就不保證了。駱千蝶。」笑容轉為猙獰。

「你為什麼知道我的名字?!」

「不要用你那個螞蟻般大小的蠢腦來看扁我們。要查你的資料比打個噴嚏還容易。你最好乖乖待在原位,在我恩準你滾之前,雙手背在背後,稍息坐直。」

「你……」

兩人看見美麗的女店員端著餐盤過來,暫停交談。

「來,香草桑椹冰淇淋百匯、天使蛋糕、黑咖啡。這是手工餅干,是我特別招待的,嘗嘗看。」一項項食物擺在桌上。

「漂亮姊姊,謝謝你!」丹尼斯又在扮蠢小孩了,「看起來好好吃噢!」

「慢慢用噢。」

女店員離開,丹尼斯立刻收起笑臉。

「黑咖啡端過來!」他下命令,「這個才是你的!」冰淇淋百匯被推到駱千蝶面前。

「呀?」

「呀什麼呀?!我只喝黑咖啡,不吃這種甜食。」他嫌惡地瞄一眼蛋糕和手工餅干,也一並往她的面前推。

「那你為什麼不一開始就點黑咖啡?」

「你有看過一個五歲小孩喝黑咖啡的嗎?!」真是笨到爆!要是他一上場就擺明要點黑咖啡,不惹來側目才有鬼!

「呃……听起來你也好辛苦。」一個成人卻存在于一個孩子的軀體里,他也是有他的辛苦吧。

「少裝出一副同情人的模樣,騙得了黑絡騙不了我,我不吃這套的。」丹尼斯啜了口咖啡。「懶得跟你耗太久,我直接問——你要怎麼樣才肯放棄黑絡,讓他跟我回去?開個價,干淨俐落點。」

「你問錯人了吧?黑絡是人又不是東西,怎麼可以用這種方式開價?」

「在我眼中,他就是個『東西』,而且是可以議價的東西。」

「黑絡是人!」駱千蝶堅持地嚷。

「人也是可以買賣的。」他現在使用的這具身體不也是花錢就輕易買到?錢不是萬能,沒有它卻萬萬不能。「你想趁機抬高價錢也是可以理解的。只是你最好適可而止,太超過的話,我會被磨光耐心的。」丹尼斯像是看穿她心思的哂笑,「我不是個崇尚暴力的人,如果能花錢了事,我很懶得浪費功夫。」言下之意是,只要她的價錢合理,他不會吝嗇。

「你為什麼會以為我有權利決定黑絡能不能賣,又憑什麼以為我賣了他,他就會跟你回去?!」駱千蝶雙拳在桌面下死命掄起,她不斷告訴自己,不可以打小孩——雖然眼前那家伙其實到了可以狠狠痛扁而不違反兒童福利法的年齡,可是礙于他那具小身軀,她不能動手,不能……

「黑絡那種性子很容易掌握的,只要你一句請他離開,我再適時出現,他就會心甘情願跟我回研究所。想想,一句話,值幾百萬,你要畫多少張插畫才賺得到?現在只要你動動嘴皮,錢就入袋,聰明的人都知道該選哪一個。」

「你不是一直叫我蠢女人嗎?所以我選擇拒絕!」駱千蝶連思考半秒也不曾。

「真的是蠢女人。」丹尼斯沒有任何贊賞的口吻或眼光,發出幾聲頗不屑的嗤笑,「你以為這樣就表示你的情操很高貴嗎?嘖,如果盼盼小姐在這里就好,我真希望叫她听听你現在心里最丑陋的聲音。」听听她心里是不是正直嚷著「價錢太低,我不接受,再高一點」這類的市儈。

「隨你怎麼說,我不想浪費唇舌跟一個壓根不信任我的人解釋,黑絡也絕不會成為你口中可以買或賣的人——如果你今天找我就是要談這個,那麼我想我們談完了。」駱千蝶起身,準備走人。

「坐下!」丹尼斯一喝。

「我們沒什麼好談的呀!」駱千蝶仍直挺挺站著。「我不可能讓黑絡再回到你嘴里的研究所——你們根本就是一群神經病!我根本不敢想象你們究竟對黑絡做了什麼……好,你如果想听我心里最丑陋的聲音,我也不需要掩飾了——」

她用力吸飽一口氣,吼出——

「你們這些混蛋王八蛋臭雞蛋把人命當成什麼不值錢的玩具還是用過就可以丟掉的衛生紙以為自己是偉大造物主實際上你們根本就只是變態拿別人的痛苦當成快樂說穿了不就是要自己享受那種超物欲的成就感和滿足嗎如果你們真這麼厲害為什麼不干脆去研究AIDS的抗體去造福千千萬萬的人口干什麼研究把人變成蜘蛛老鼠蟑螂螞蟻有什麼社會公義和價值嗎?!」她一句也沒斷,因為這番話在心里反復出現太多次,讓她完全沒吃螺絲,也沒咬到舌頭。

要說丹尼斯沒被她嚇到是騙人的——這小妮子這麼火大做什麼?而且吼到完全讓他沒有插話的余地,像把失控的機關槍,方圓百里之內的生物全都挨上好幾顆子彈——資料上不是說這個駱千蝶是軟柿子,要捏要壓要擰要擠全不吭聲,還是個說話說不全就一定會被打斷的「無聲者」?那現在在他面前噠噠噠噠殺個不停的家伙是誰?

「慢著,你不要做人身攻——」

駱千蝶再吸一口氣,繼續掃射,「你都可以罵我蠢了,為什麼我不可以罵你變態?!你們就是這種過度膨脹的優越感作祟,以為全世界都可以踩在腳下,踐踏別人、傷害別人、踩著別人一步一步往上爬!不要忘了,你們是人不是神,沒有資格決定別人該怎麼活下去!」

丹尼斯沉默了,只是看著她。駱千蝶也回瞪著他,足足十分鐘,沒有人再開口說一句話。

「坐下來吃冰淇淋吧,都快變成女乃昔了。」丹尼斯終于有了反應,卻只是敲敲桌面,要她吃東西,他自己則是喝著漸冷的黑咖啡。

幸好剛才女店員正巧到店門外去掛「今日菜單」,小小的咖啡店里又沒其他客人,否則一定會覺得他們這對偽母子非常怪異。

他淡瞟她一眼,發現她還是沒動靜,他撐著自己的頰畔,「我保證接下來講話不會挾槍帶棍,我會盡量說些人話的。坐吧。」

如果丹尼斯口氣惡劣,她還能掉頭就走;偏偏他口氣一軟,她就跟著心軟。

她扁扁嘴,坐了下來。

「黑絡有跟你說過,他不想回去嗎?」丹尼斯問。

她挖了一口冰淇淋到嘴里,不是細細品嘗,只為了解除尷尬。

「他沒說,可是黑絡已經不是當初你們研究所那個黑絡,現在的他,要是回到研究所,他一定會很痛苦。」

「黑絡向來就不是一個會為難自己的人,他非常能自得其樂,甚至可以說無欲無求。今天他在你身邊覺得快樂,並不代表離開你之後,他就會跟著不快樂。」丹尼斯認識黑絡的日子比駱千蝶更長,他對他,夠了解了。

「他會的,丹尼斯先生,他真的會。是我不好,我不應該讓黑絡發覺你們曾經給予他的傷害有多重,不應該讓他開始心生比較……如果他還是你們所認識的那個黑絡,或許我還不會擔心,可是他已經不是了呀,他不可能再風淡雲輕去看待你們非人類的對待,他一定會反抗……我不樂見他受傷害,算我求求你,放過他吧!」駱千蝶放下湯匙,俯低螓首,朝他深深地鞠躬。

「你不是已經知道他的身分?關于你的資料上提到,你對昆蟲幾乎是瘋狂的恐懼,為什麼你還願意讓他留在你身邊?為什麼還要替他求情?你不覺得想到另一個非人的他是你這麼害怕的昆蟲時,會令你作嘔嗎?」丹尼斯對于這點非常感興趣,想听听她如何說服他。

「我之前每次看到他,都要嚇昏一次。」明明以前好恐懼的事情,現在說起來竟然讓她覺得有趣,唇邊漾開一抹甜笑。「你想,一只毛手毛腳的蜘蛛,每天在你床畔跟你道早安,天底下有幾個人能忍受?何況是我這種超害怕昆蟲的人……可是時間越久,听見他的聲音,我不會只想到恐怖的昆蟲,還有黑絡,他的臉,就會浮現上來,告訴我,他是黑絡。」

是她認識的那個黑絡呀!總是認真听她說話,總是笑得好淡好淡說著他自己悲慘故事的黑絡呀!為什麼要怕他?

「原來黑絡網到了一只小粉蝶呀。」丹尼斯挑挑眉。他還以為只有張網的那家伙自己覬覦小蝴蝶,沒想到小蝴蝶也是急忙想撲到網子里。真是……

「呀?」駱千蝶沒听清楚。

丹尼斯沒再重復。好話不說第二遍。

「我沒權力決定要不要放棄帶黑絡回去,我也是听命行事。要是我說,我能帶你去和『決策者』喝茶聊一聊,你敢去嗎?」他滿期待她將剛剛那一串轟他的句子全數甩到「決策者」臉上。場面一定很精采。

「你要我當面和『決策者』談?」

「妳怕了?」剛才那一長串機關槍只是隨口轟轟?!

駱千蝶握緊拳兒,堅定抬頭。

「不,我要見他,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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