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水月 第四章
作者︰決明

酒池,肉林。

毫不夸張,她眼前的情景,除了這四個字外,再也找不到更貼切的形容。

玉石堆砌出千尺寬敞的池塘,里頭注滿香醇的鮮釀酒,上頭撒有桂花,一點一點的白,隨著酒波而微微起伏,想喝酒,只消玉杯一舀,要多少有多少。

池畔,無數美人兒喝著酒液、嗅著酒香,煨出滿腮的女敕紅嫵媚,輕薄透光的衣衫幾乎包不住白皙勻淨的嬌軀,幾位玉體橫陳,幾位柔媚仰臥,幾位婀娜依偎,婬亂笑聲,鶯燕嘈雜,全圍著當中唯一一個男人,討好地以口含酒,爭著哺喂他。

那男人,果著上身,許許多多只白女敕柔荑正來回他的胸口,他咬下美人遞至唇邊的葡萄,黑紫果皮破裂,豐沛汁液滴在他的胡上,隨即便有軟女敕女敕的粉舌伸來,將之舌忝去。

荒婬無度的氣息,縱欲享樂的味道,充斥鼻間,本該是最喜愛的氣味,此時聞來卻嫌它刺鼻難聞。

男人發覺美人兒皺眉不悅,以為她是不甘被冷落,他低笑著招來婢女,交代幾句,婢女立即領命,款步朝美人兒走去,福身道︰

「大王賞鏡花夫人美酒一杯,請夫人舒心。」

衣著同樣暴露的美婢端上酒杯到她面前。

「我不喝。」她連瞧都不瞧一眼。那杯酒,是從酒池舀起來的,就在不久之前,一群女人才把腳伸進去打水玩耍,誰要喝她們的洗腳水呀?!

美人難以討好,無妨;不喝酒,珠寶總愛了吧!

男人又交代另一名婢女,她也領命而來,福身道︰

「大王賞鏡花夫人珍珠項煉一條,請夫人舒心。」

「我這輩子最討厭的東西,就叫珍、珠!」最後兩字說得咬牙切齒,她撒潑地將托著珍珠的盤子揮落,砸了一地的珍寶首飾。

美人真矛盾,自己額心上明明就瓖著珍珠,嘴上卻說她討厭珍珠,既然討厭,為什麼不改瓖瑪瑙或玉石?心口不一嘛!不過,女人為求在君王面前比其它妃嬪獨特,耍些欲擒故縱的手腕也很常見,這美人,九成九也在打這主意,而她確實成功了。

她是酒池肉林中最艷美的一朵花,高傲、冷漠、難以靠近,她對君王的寵憐愛理不理,對君王的問話愛答不答,甚至對君王的親近愛管不管。給她賞賜,她嗤之以鼻;夸她美言,她冷哼回應,就算君王親自端著酒杯要喂她,她連嘴都不肯張,君王采取軟硬兼施的手法,偏偏她軟硬都不吃——

你軟著聲音同她說話,她用沉默回答你。

你硬著脾氣逼她低頭,她的姿態會比你更強硬。

這般驕恣無禮的美人兒,早該拖下去斬成十段八段,哪還容得她踩在君王頭頂拿喬?

但她真的太美,即便慵懶不理人,即便蹙著眉安靜地坐在那兒耍憂郁耍陰沉,都好賞心悅目。

君王不因她的態度而退縮,伸手接過托盤中的玉杯,坐近她問道︰「是誰惹本王的小花兒不高興?」正要模模她柔女敕的小手,但她藏得比他更快。

「全天下。」她看什麼都不順眼,包括他!

「全天下惹怒你,本王就將天下全打下來向你賠不是,笑一個給本王看。」君王逗著她,盼能博得美人回眸一笑。

「啐。」她的回應是別開頭。

「小花兒,別氣壞了,來,讓本王喂你喝酒,酒一喝下,什麼氣惱都沒了。」他軟著聲音哄道。

「你別煩我,走開啦!」美人半點面子也不給,像揮趕蒼蠅般揮趕他。

就是這股辣勁!喔哦哦哦哦哦哦——好美!好美!美得他心癢難耐,美得他小鹿亂撞,美得他巴不得將她拽進懷里,狠狠地凌虐她一整夜!

「小花兒,本王將寶珍庫里所有金銀珠寶都賞賜給你,就換你一個笑容,很劃算吧?讓本王瞧瞧你最美的一面——」

「叫你走開你听不懂嗎?!」干嘛把嘴湊過來?!真臭!

喔哦哦哦哦,這眼神,又凶又媚又迷人……

「再加上百匹絲綢。」

「滾啦!」

「你要稀世珍寶本王也會替你找來!」

「唆!」

美人不滿被打擾,無禮地揮開君王的手,涂著鮮紅蔻丹的指甲在他手背上留下血痕,但她一點也不覺得惶恐,不似周遭其它妃嬪咚的一聲屈膝跪下,生怕君王勃然大怒會殃及她們。她自軟榻上翩然起身,深紅花瓣似的長紗裙隨之款款飄動,每走一步,清脆的鈴鐺聲便由裙下玉踝處傳來,她拋下君王,決定去找個安靜的地方讓耳根子清淨。

「好嗆人的花。」君王沒有動怒,反而眯眼欣賞著連背影都撩人心弦的美人兒。他欣賞她的不羈和傲骨,雖然偶爾會被她氣到想以君王身分威逼她,要她就範,可是她傲視人的模樣,又讓他狠不下心。

鏡花夫人,幕阜王近來最迷戀的美人兒,紅紗輕裳是她的標準打扮,除紅色之外,她不穿任何色澤的絲綢,她也最適合熱情如火的艷紅色。

波浪黑發在腦後盤梳成高髻,簪上玉珠金釵銀鈿,只留左右兩綹烏絲垂落酥胸,未著鳳鞋的果足玉白精致,面容妖美冶艷,已有數十名臣子向幕阜王諫言,此姝定為禍水,留置身邊可能會迷亂君王之心,偏偏幕阜王听不進規勸,被她迷得甚至嚴懲一干進諫的老臣。

她當然美,她是窮奇,有人類女子所沒有的媚,更有人類女子所沒有的佞艷及勇氣。

她不喜歡在人間窩著,卻已在人間窩了個把月。那日,從小山神南日口中听見她額上珍珠是由月讀置入,目的是方便隨時取她性命後,她幾乎是逃竄似地奔離招搖山,無法克制自己將拳頭握得好緊好緊,渾身顫抖,不知是氣還是怕。總之,她逃了,要多遠跑多遠,等她冷靜下來,已經停駐在宮牆之內,被一群手持長槍的禁軍團團圍住,為首的男人毫不掩藏眼里對她的驚艷。

她被留下來。

她想走隨時都能走,但走掉之後,她能去哪兒?

她向來是無拘無束地四處玩樂,玩累了,就上天山去找月讀,但現在她還能上天山嗎?見著月讀,她怕自己會哇哇大哭,質問他為何這麼待她,更怕他無情淡漠的回答會將她徹底壓垮。她,還能去哪兒呢?

所以她留下來,自願的。

這名人間霸主竭盡所能地討好她,他給她最美味的食物,最華麗的衣裳,最珍奇的首飾,最放任的寬容,就為了要見她一笑。他不吝惜為她做任何事,只要她開口,從沒有他不應允的。

月讀絕對不會這樣。

認識月讀如此長久以來,他不曾放柔嗓音同她說話,不曾舒展白眉朝她微笑,不曾對她噓寒問暖,那些都是極為簡單之事,人界男子都做得到,神卻無法。

連凶獸都比神有情。

渾沌當日跪求她打破淨化石的畫面,歷歷在目,驕傲至極的凶獸,為了一只小狐妖,屈膝而跪。

她忘不掉當淨化石被打碎,渾沌沖入煙塵彌漫的蒙霧里,臉上焦急而慌亂,也忘不掉當渾沌抱住包圍著小狐妖的光球時,眉目間流轉的欣喜若狂及眷愛。

杌拿著定魂珠四處收集一名女人的散魂這事兒,她也有听聞。

她曾經在某處林間巧遇杌,那時他正專注地由一只鳳凰身邊收取一絲絲縹緲魂魄,他低聲呢喃著「白玉」,嗓音輕柔得幾不可聞,當那絲散魂竄進他掌中的定魂珠內,他臉上露出她從未見過的神情——微微笑著,既溫柔又專情。他將定魂珠按在心窩,好珍惜地捧著。

只顧吃的饕餮,生平除口月復之欲外,不曾為其它事情發火,卻為一只刀精不惜恢復原形,將她與月讀吞下肚里,罔顧她與她的交情——雖然沒多深交,但好歹在四凶里勉強算是「姊妹」,沒多熟的那種。

四凶到底哪里不好?

至少他們勇于面對與感情,想愛就愛,一付出就是全心全意,不唆不矯情,干脆利落。

為什麼要因為他們是凶獸,就視他們為毒瘤,非得除之而後快?

想到這里,她的額心又隱隱作痛,忍不住抬起手觸模滑膩的珍珠。

月讀在你即將完全成形之前,放入一顆沾滿仙氣的靈珠︰它讓你的濁氣沒有辦法扎實凝固。

她愣愣地站著,想象著仍是黑發的他,指間拈著珠子,穿透包裹著她的灰暗瘴幕,將珠子按向她的額心,嵌入一半。

那時的他,定是毫無情緒起伏,就像……在對待一顆石子或是一根木頭一樣。

萬一你不得不除時,只要取下珍珠,你就得死。

「……真讓人火大的一句話。」她咬住下唇,流泄著不滿的咕噥。

「夫、夫人……」身後,一名婢女追了出來。

人類的死纏爛打真令她反感,他們都听不懂「滾遠點」這三個字代表什麼意思嗎?!

「做什麼?!」窮奇沒好氣地瞪她。

「……您不回去陪大王喝酒嗎?」

「不要。」

「……您不怕大王生氣?」

「不怕。」

「……您會失寵的。」

失寵?哼,她才不稀罕得到男人的寵愛,留在這里,只是因為這里有吃有喝又有張大床可以好好窩著睡,否則她早走了。

「夫人?」

「你如果只是想在我耳邊碎碎念,就滾回酒池肉林那邊去!」

婢女噤聲,不敢再哩唆,但仍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

鈴、鈴、鈴……

玉足踩過一片又一片的七彩琉璃瓦。

鈴、鈴、鈴……

好听的鈴聲,讓婢女不時往她的裙擺瞧去。紗裙下,隱約可見縴足上系著金鈴,最近宮里越來越多妃子也學起夫人的打扮——身著紅紗,果足系鈴,額心黏著珠玉翡翠,可就是學不到夫人一成味道,難怪大王對夫人如此寵愛。看在旁人眼中,夫人著實太恃寵而驕,這種擒獲男人心的手段偶爾為之還算可愛,若太常使用,磨光男人的耐性,難保夫人的下場不會變成冷宮里一朵等待凋零的殘花。

她跟在夫人身邊多時,看著這一切,膽戰心驚,時常為夫人頂撞大王的言行捏把冷汗。

「夫、夫人。」

窮奇瞪向婢女。不是要她閉上嘴嗎?!

「貞貞說句心里話,請夫人別生貞貞的氣,好嗎?」婢女怯生生地問。

「不好。」窮奇一點也不想听她的心里話。既然都知道會惹她生氣,那麼就甭說。

「……新鮮感是會膩的。」婢女小小聲道。見夫人沒接話要她縫上嘴,她以為夫人是默許了,又以嘀咕的音量說︰「而且……一直到今天,大王都還沒有臨幸過夫人,這不是好情況,若能快些懷上龍胎,對夫人才有保障,夫人應該要主動親近大王……」而不是每回大王要擁抱她時閃得比誰都快,夜里大王要留宿在她房內,她絕對會讓大王撲個空,燃著滿肚子欲火面對一屋子空蕩與黑暗,她卻不知道跑哪兒去,害得所有侍衛與婢女集體動員找她,整夜沒得好好睡。

「他敢踫我半根寒毛,我會擰斷他的脖子!」窮奇狠狠地瞪回婢女後頭一連串的勸說。

鏡花夫人,是幕阜王為她取的名號,說什麼人間難見此一絕色,她如鏡里花般不實際而虛幻炫目。在他苦苦追問她的閨名未果,而她又不願意降貴紆尊地將「窮奇」兩字告訴那只人類,他便霸道獨斷地封她這個稱號。

反正叫什麼她都不在意,以後不想留在這兒,她就將那個名字拋棄在人界,隨便他愛叫去叫。

那男人,她不放在眼里,更不可能放進心里,想踫她,有一萬條命再來妄想吧!

她的防衛心極重,不允許有人靠她太近,野生的獸,不學家畜搖尾乞憐,從以前便一直如此,自然不會為一個人類男子破例。再說,她又不是那些對權力和財富有所求的女人,何必拿身軀換取男人的疼愛?這無關潔身自愛,也非貞操守節,就只是討厭她不喜歡的家伙踫觸她,別說是身體了,連根頭發她都不愛別人模!

這樣的她,卻親吻了月讀。

這樣的她,卻總愛枕在月讀身邊睡,靠著他的肩,或是當他沒反對時,她會枕在他膝上,自己尋找最舒適的姿勢。或許是月讀身上有人類所不可能有的清凜正氣,讓她嗅不到像幕阜王那股令人作嘔的婬穢味道,所以她認定他是可以全心信任依偎的……

至少,在她知道額上珍珠來由之前,她是這般相信著。

「夫人,貞貞是一片好意嘛……您也犯不著撂這麼狠的話,被大王听見是要殺頭的……」而且大王會連她這名無辜小婢一塊兒殺。

「哪邊涼快哪邊滾啦!」窮奇耐心耗盡,無情地伸出腿將小婢踹回婬亂酒宴那兒去。

「哎喲——」婢女淒慘叫疼,按著臀兒,從地上爬起,噘著小嘴想抱怨兩句,怎知一回頭,夫人已經不見蹤影。

長長水廊,空無一人,就算是以男人的腳程,也不可能在短短片刻從這頭奔馳到水廊那頭。

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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凶獸的本性就是壞,而且說話不負責任,月兌口的字句全憑當時心情好壞而定。

心情若好,她可以在幕阜王問她想吃什麼時,回他少少一兩句菜色。

心情若不好,就算是在人界地位至高的君王,她也不會客氣地冷言頂嘴回去。

她的心情,一直都很糟。

她說的話,一直都沒幾句能听。

所以當幕阜王第十度討好地詢問她,要用什麼方法才能換來她最美一笑時,她給了答案。

「我要天下雞犬不寧。」

這是氣話,氣某個家伙滿腦子只想著讓天下無惡人,渴望天地祥和寧靜,每個人每只妖每株草每朵花都能幸福快樂,為此,清除擾亂世間的害蟲亦在所不惜。但她偏偏不要讓那家伙如願以償,最好是激得他在天山跳腳。

男人,被美色迷到暈頭轉向,竟也昏庸地答應她。

戰爭開始。

幕卓王以拓展國境版圖為理由,向外發兵,手段血腥暴戾,短短幾十日之內,雄兵部隊將西邊鄰近小柄吞噬殆盡,軍隊休養半個月,準備往東邊鯨吞其它國家。

人類的,越養越大。

一開始表現得好似全為了討好她,後來,是為他自己。

打下的鄰國進貢無數財寶及美人,並且俯首稱臣于他之下,坐在權力最頂點的滋味何其美妙,他食髓知味,樂此不疲,國內賦稅用來養大軍隊,百姓死活已經拋諸腦後。

戰爭之中,獲益最多的,是他。

他得到領土,得到美人,得到數不盡的貢金,得到權力,得到過度膨脹的殺戮滿足。

她只得到臭名一個。

禍國妖女。

幸好她對虛名也不在意,即便今日受人敬仰,夸她為護國仙女,她也不會比較快樂。

他們愛怎麼看她就怎麼看她,反正她本來就不是好東西。

昨日,幕阜王領著軍隊凱旋歸來,從夜里就辦起奢華熱鬧的慶功酒宴,一直到今日還沒停止,看來似乎會延續數天。

幕阜王派人來邀請她許多回,要她到酒宴上與他分享戰果,但她連甩也不甩,自己在房里睡上整日。

奇怪,有人替她發動戰事,擾國擾民,讓全天下人陪著她苦惱,為什麼她還是不快樂呢?

外頭飄散的氣息全是凶獸最喜愛的陰霾,有家破人亡的悲苦,也有戰死沙場的怨恨,她嗅著嗅著,卻仍是皺眉。

「夫、夫人……」婢女貞貞跪在躺椅前,怯怯地開口。

此刻,窮奇正舒展著縴勻身軀,嬌慵地窩在長椅上,像只懶洋洋的貓兒。她以軟墊為枕,絲綢為被,長發不做任何梳整,任由它胡亂散敞,猶如隨手潑灑的水墨畫,微眯的媚眸,百般無聊地瞟向婢女。

「大王又派人來請夫人了……正在外頭候著呢……」嗚,求求她快去吧,難道真要大王下十二道金牌才能請得動她?為什麼要為難她這麼一個小婢女?

窮奇翻個身,由側躺改為仰臥。

「夫人……求您露個臉吧……畢竟,這一仗,大王是為您而打……」

窮奇噗哧一笑,冷哼出鄙夷,「為我而打?我得到什麼?他又得到什麼?得了便宜又賣乖就是這麼一回事吧,人類,明明就只是找借口掩飾他的貪得無厭,將罪名推給另一個人,自己裝得多委屈,結果收獲最豐碩的人,到底是誰呀?」

裝得還真像一回事。

為了討美人歡心,不得不出兵——呿,難道戰敗國會進貢俊男給她享用嗎?當然不會,送上門的絕世佳人還不是上他的床去伺候他的。

她開口要他讓天下雞犬不寧,完全說中他的野心,那是他老早就產生的欲念,她的要求,只不過是推波助瀾罷了。

「夫人!貞貞求您別這麼說……」外頭還站著大王派來的人,若被听見,不被剝層皮才怪!

「好吧。」窮奇從長椅上坐起,長發蓋住半張微仰艷容,紅紗滑落大半,露出果白右肩,她紅唇噙笑,很惡意的那種,仿佛找到樂子的壞孩子,正準備好好惡作劇一番。「去瞧瞧人類貪婪作戲的嘴臉也不錯。」反正她正嫌無趣。

婢女貞貞尚未反應過來,窮奇已經起身拉開門扉,果足跨出,弧形優美的腳掌,讓守在門外的侍衛看得眼珠子差點滾下來——不過眼珠子沒滾,倒是唇角那絲唾液緩緩滴落——她無視看傻的男人,與他擦肩而過,一身芳香,足以迷倒人。

她步向不遠處的宴會場地,那座殿閣上方的天空,此刻正籠罩著腐敗荒婬的黑霧,她只瞄了一眼,就不屑再看。

天底下有哪種生物,會在屠殺成千上萬條性命之後還大肆吃酒慶祝?

除了「人」之外,她還真的想不出來哪!

比起那男人,凶獸算什麼?

因凶獸的小小挑撥就能壞到骨子里去,只代表這只人類原本就不存善心,再強大的挑撥法力,永遠都不及天性里潛藏的暴戾。

她也的確該露個臉,不然「禍國殃民」的罪名誰來扛呢?

呵呵,妖女來了。

「鏡花夫人到。」侍衛朗聲通報,原本嘈雜的宴席瞬間安靜下來。

跳著舞的優伶,奏著琴的樂官,高昂的談笑聲,全數停止。只有窮奇腳上金鈴清脆地響著,她每走一步,它就愉悅地鈴一聲,傲慢地向眾人宣示——听著,她窮奇來了。

從她一踏進酒宴,耳邊即傳來許多無聲咒罵,來自于主和派的臣子心中——

全是這妖女,害得大王背負起昏庸之名!

妖女,她又要來鼓吹大王發兵攻打其它鄰國!

柄之將亡,必有妖孽。

唉,國之不幸呀……

呵呵,她一字不漏,全都听見,謝謝大家夸獎。

「小花兒,來,坐本王身邊。」幕阜王立刻趕走窩在他懷里的小美人,足見在他心目中,她的地位遠勝過那幾個滿臉不悅的女人。

她走過去,不是因為听話,而是他身邊有大空位。

「你在午憩嗎?發沒梳呢。」慵懶的模樣也真撩人,發絲微微凌亂,好似在床榻上翻滾過好幾回,他幾乎可以幻想她在床上的媚態。

「懶得梳。」窮奇避開他的手指,連發絲都不想讓他模。

「我應該要將所有見到你這嬌俏模樣的男人眼珠子挖出來。」他一說,在場所有男人忙不迭地移開視線。

最該挖眼的人就是你啦!用眼神在剝光我的衣裳,下流!窮奇在心里哼著。

「斟酒,我要和小花兒喝一杯。」幕阜王命令一下,手腳利落的宮婢迅速將兩個酒杯倒滿,他端起,一杯給窮奇。「這場宴會是替你辦的,我已經幫你將天下鬧得雞犬不寧,開心嗎?」

「這樣就叫雞犬不寧?」她挑眉,紅唇沾著杯緣輕啜酒液。這熱辣辣的玩意兒她沒多喜歡,還是覺得山澗里的泉水順喉。

「哦?我的小花兒不滿意?那麼,你還希望怎麼樣?」幕阜王的指,似有若無地勾弄她的紅袖,腦子里想著月兌下它時的愉悅。

「你說怎麼樣就怎麼樣。」

「再替你多打幾個國家,要他們獻出國內最美的珠寶。」他拍拍手,宮婢立即跪著呈上一只黃金打造的鳳冠,色澤閃耀,刺痛眾人的眼。「這回的戰利品,喜歡不?送你。」

庸俗的人類,庸俗的眼光,她瞧不出這金光閃閃的東西美在哪里,有比一朵鮮花美嗎?

「不喜歡,你賞給別人吧,賞給我我也不會戴上。」她才不要在腦門上扛那麼重的東西,自找苦吃,沒看到捧著它的宮婢雙手直顫抖嗎?

「你真難討好。」幕阜王微微動怒,沒看見她欣喜若狂地叩謝恩澤,更沒看見她軟著聲音和身軀偎進他懷里撒嬌,這女人,真懂得潑他冷水。

「天性。」她天生難搞。

「我的忍耐有限度。」這句話,已是威脅。

「然後呢?」她不怕。

「我只要一句話,你的人頭就會落地。」

「呵。」她笑,眼神卻輕蔑,像在說︰憑你?

幕阜王瞪著她良久,用著要瞪穿她似的狠勁,一對眼珠子瞠得極大,最後卻不得不敗下陣來。

她的表情,搔得他心頭發癢,在徹底得到她之前,他舍不得殺她,等到他玩膩了,她還以為自己能無禮地和他頂嘴嗎?!

他絕不會讓她好過,尤其是在床上。到時候,他非得要用盡她無法想象的方法蹂躪她甜美的,非得要她反過來哀求他住手!

「小花兒,本王就愛你這股辣勁,像這杯酒一樣,雖辣口,卻又極香。」他方才的怒目橫眉已消失不見,換上寵溺的神色,雖然心里仍有氣惱,卻藏得極好。

她听到的,可不是這句夸獎,就連他在心里說要將她這樣又那樣,讓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婬亂思忖,她也听得清清楚楚,半個字不漏。

「你放心,本王不會放棄討你歡心,本王不信自己做的一切無法感動你。這鳳冠,足足瓖上九十九顆東海貝珠,只有臨近海濱的禺京國才有此珍貴特產,你知道我為了打下它,費上多大力氣?禺京國好頑強,連打半個月也攻不下一座城池,不過最後我仍是突破他們的死守,而且不費一兵一卒。這事兒你听來定會覺得不可思議,我方僅只派出一名說客,便說服禺京國降伏。」

窮奇自顧自喝她的酒,壓根沒專心听他吠。他說的事,她不感興趣,一點也沒有。

「此役的功臣,你想不想見見他?」

不想。她對任何一只人類都沒有好奇心。

不過她還來不及口出酸言,一道白影,緩緩步來。

杯子抵在唇邊,她卻忘了該吞咽,酒液嘩啦嘩啦地傾溢出來,濡濕紅裳的襟口。

她一定是瘋了。

相思將她給逼瘋了。

那麼她也瘋得太徹底。

她竟然……

看見月讀越過眾人,步履平平穩穩地走過來!

飄然出塵的氣息,淡然俯覷的澄眸,瞟向她時,眼神就是每回準備輕斥她做了壞事時才會有的肅穆。

臉上那副千年不變的神情,依舊是她記憶中的老古板模樣。

而且——

還是黑發黑眉黑瞳孔!

她瞠目,她結舌,她根本無法做出反應。

一開始,她以為是哪個長相有九成像月讀的人類。

很快的,她就否決這個愚蠢的想法。

他就是月讀,他身上的神味騙得過人類卻騙不了她!

思緒紛亂間,他已來到她面前。

「這位是水月先生,就是他助我軍不費一兵一卒拿下勝利。」幕阜王還在說著。

見「鬼」不可怕,此時她見「神」才大受驚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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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先生,在幕阜王久攻禺京國不下時突然出現在軍營里的讀書人,看似弱不禁風的他,無人知曉他的底細,偏偏在眾人記憶中,好似軍營里本就該有這麼一號人物,每個瞧見他的人,都會月兌口喚他一聲「水月先生」,這四字,明明陌生,卻又從腦子里迅速竄起。

就在幕阜王準備以火攻燒死禺京國都成千上萬條性命的當夜,水月先生站出來,用平和清雅的嗓音說著他有一計,能讓禺京國大開城門,恭迎幕阜王的人馬入內,但他要求君王不得殺害任何一條人命。

幕阜王同意讓他去試,但也要他立下軍令狀,若不能成事,就要拿命來祭軍旗。

那夜,水月先生獨自去了禺京國都一趟。

不到半個時辰,四方城門大開,禺京王領著全城百姓,伏身下跪,自願投降。

從那時起,幕阜王對水月先生深感敬佩,視他為此役最大功臣。

「小人,用賤招誰不會?他一定是進到禺京國都,用法術將全城的人洗腦,讓他們降伏,這哪是什麼大功勞?!」窮奇不斷地嘀咕,酸言酸語全含在蠕動的紅唇里,不能大聲吼出來,真不痛快。

什麼水月先生?月讀就月讀,裝啥人類呀!

鏡中花,水中月,兩者都是虛假,她和他的身分,全是誆人。

她瞪向盤腿坐在席間的月讀,他不像左右兩邊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臣子那樣放縱,他只是靜靜坐著,桌上任何一盤菜肴皆不曾下箸。

還真是……有幾千萬年沒見過月讀這副模樣。

黑色長發以玉簪整齊盤束,一絲不苟。

素淨的衣袍以灰、白兩色為主。

那兩道眉,也黑得好明顯,以往是淡淡銀白色,總給人一種不太清晰的感覺,五官與輪廓都那麼淡,那麼不染塵色,此時整個顯眼起來,也更年輕一些。

月讀察覺到她的注視,揚起黑睫,回視她。

窮奇猛地一震,臉上浮現被逮到的窘紅,她用力別開螓首。不對不對不對不對,現在哪有閑工夫管月讀的頭發是白是黑這種小事?她該在乎的是——月讀出現在這里干什麼?!

當然不會是太久沒見到她,很想念她才來的,她有自覺。

她也不認為月讀閑到來替人類君王完成統一天下的大業。

所以,此時此刻他坐在那里的用意,耐人尋味。

通常呢,月讀出現在凶獸面前時,都是因為凶獸惹出禍事,渾沌如此,饕餮也如此。

現在輪到她了嗎?

他是來處罰她挑撥人類君王發動戰爭這一條重罪嗎?

他準備像對付渾沌一樣,將她也囚在哪塊鋼石里幾千年出不來嗎?

還是干脆更省事一點,拿下她額心的珍珠,直接教她回歸虛無縹緲,為世間除害?

月讀的目光太深沉,她完全讀不出他的打算,可是一想起額上珍珠是為何而來,她的火氣又上來了。

臭月讀!你來這里想干嘛?她開啟心音,和月讀以心靈對話,旁人听不見,她吼得特別大聲。

這句話,該是由我來問。窮奇,你在此想做什麼?他淡然回道。

哼!我又不歸你管!沒必要向他交代去向。

你若是想挑撥起戰火,讓生靈涂炭,我不得不管。月讀的視線不再望向她,此時有人向他敬酒,他微勾唇角婉拒,心音卻沒有因而中斷。你成為幕阜王的寵妃,要他為博你歡心而攻打其它國家,你一時玩興,讓多少人付出代價?窮奇,你為何做此損人不利己之事?

她任性地關掉心音,不想听月讀說教,冷哼轉頭。

「水月先生,酒菜不合你胃口嗎?」幕阜王瞧見他一口也沒動過。

「我不餓不渴,謝大王好意。」

「連本王敬你一杯也不肯?」

「以茶代酒,水月可以連干十杯。」言明他並不是拒絕幕阜王,而是拒絕酒肉。

「哈哈哈,好,本王不勉強你,賜茶。」

窮奇看見幕阜王對月讀如此重視,美眸眯細。哼,她才不會讓月讀一帆風順地打入人界這個圈子,成為幕阜王的愛卿。

她要破壞他!

她突地偎進幕阜王懷里,縴指在他心窩上畫圈圈,畫得幕阜王心跳加快,大鹿小鹿亂亂撞。接著,檀口輕啟,聲音說有多委屈就多委屈,掩在衣袖下的唇兒微微顫抖,眼淚硬擠在眼眶備用。

「大王,那個男人目光婬穢地偷瞄我,他……他用眼神在意婬我……」

嫁禍。

男人最無法容忍的就是自己的女人被另一個男人覬覦。

但是幕阜王沒有動怒。人家水月先生的視線根本沒落在她身上,說他意婬她,相當牽強。

「你看他的眼神多壞!」窮奇指向月讀,繼續控訴。

污蔑。

「……有嗎?」幕阜王一頭霧水。

水月先生的眸色,是他此生見過最正直、最清澄的,里頭沒有半點心虛或不確定,當然,更沒有邪念。

不只幕阜王如此認為,在場眾臣亦有同感。

水月先生光是坐在席間,沒有半個舞伶敢靠過去挑逗他。他容貌生得好,是姊兒們最愛的俊俏溫文,照理說來,她們應該會爭先恐後地依偎在他身旁喂他喝酒,然而,他只是靜靜坐著,臉上沒有嚴肅冷漠,更沒有猙獰恐怖,偏偏就在無形中產生一股聖潔之力,令人又敬又畏。

所以她指控水月先生的眼神既壞又婬穢,完全沒有說服力,甚至有人在心里嗤笑︰說別人眼神壞,你怎麼不瞧瞧自己那雙眼,才真的叫邪惡!

「有啦!大王,你把他的眼珠子挖出來啦!」她跺腳,要幕阜王昏庸地為紅顏而殺良臣。

「小花兒,一定是誤會,你別氣,水月先生不會這樣,乖。」

痹什麼乖呀?!她當然知道月讀不會,就是不會才叫「誣陷」呀,要是會的話就叫「人贓俱獲」嘛!

「我說他會他就是會!」嫁禍不成,改采耍賴。

「好好好,他會他會,我幫你罵他。」幕阜王安撫她,但仍是和水月敬著茶,一邊商討接下來是否該乘勝追擊,繼續出兵攻打東方小柄。

月讀搖頭,「大王,近日內不宜再出兵,東方小柄接連見識大王收服西方眾國的神威,相信他們早已對大王心存恐懼,此時若大王派遣使者動之以情,定能不費吹灰之力令其臣服,大王何必動國本、費糧草,去做一件不需要去做的事呢?」

「水月先生言之有理。」要是小柄乖乖投誠,自己送上門來,他確實可省去不少功夫。

「大王!」窮奇氣自己被忽略,揚聲嚷嚷。

兩個男人依舊在討論正事,沒被她打斷。月讀很明顯的準備說服幕阜王不興兵侵略鄰國,窮奇想壞他好事,和他唱反調,但她正要開口,以媚功撒嬌,蠱惑幕阜王別听月讀的話之際,一道神咒封住她的喉,教她連一個字也擠不出來,只剩下比蚊子還小的悶哼。

「唔唔唔……」臭月讀!老古板!可惡!可惡!竟然耍這種小人招式!

她憤恨地死瞪著月讀,他卻瞧也不瞧她,最可惡的是,唇邊還有淡淡笑意!

是在笑她的狼狽嗎?!

你別掙扎,我不想傷你,但我也不許你再操控幕阜王。

腦海里,響起月讀的聲音。

你這個混蛋——她咒罵他。

不要逼我連心音都不讓你說。

去你的!

……封住,無論是她嘴里的聲音,抑或心里的咒罵。

窮奇嘴角微顫,滿腔氣悶無處發泄,只能拚命灌酒,一杯接一杯,將他口中的「穿腸毒藥」喝個盡興。

「小花兒,你今天這麼有興致喝?」幕阜王不介意降貴紆尊地為她斟酒。

她無法開口,瞪著月讀,一面將杯中滿溢出來的酒液一口干掉。

「本王陪你喝。」幕阜王又替她倒滿。

窮奇,別喝,他要灌醉你。月讀又在她心里唆。

要你管!我就是要喝,怎樣?!窮奇賭氣地說給自己听,推開幕阜王遞到唇邊的酒杯,直接拿起酒壇灌,酒液沿著玉頸沒入胸襟,濕濡了包裹著酥胸的深紅布料。

窮奇!

哼。

幕阜王不懂窮奇與月讀之間流轉的對峙氣氛,他只知道向來喝酒不超過三杯的美人兒,今日卯起來灌,想必也是高興他為她出戰得勝,她嘴上不說好話,卻以實際行動慶祝。

喝吧喝吧,再多喝一點,醉了的話,今夜說不定他就能同臥美人窩,嘿嘿嘿……

月讀鎖眉,露出罕見的慍怒,幕阜王的思忖源源本本傳達過來,那些意念何止婬穢。

婬穢?

食色,人之大欲,萬物既生陰陽自有其理,天地陰陽,造就日與月輪替;人分陰陽、獸分陰陽,因而生生不息繁衍著生命——這番話,是他在饕餮胃里對窮奇說過的道理,而他對男女之事的看法至今不曾改變,何以現在競覺得幕阜王想對窮奇做的那些是「婬穢」?

向來認為陰陽調和是衍息必然,提及性事,他不會像尋常人一樣扭捏曖昧,他用最清澄的眼看待陰陽,看待雌雄,看待傳宗接代,此刻卻無法平心靜氣看待幕阜王摟抱她縴肩的親匿動作。

怎麼回事?

從胸口傳來的悶意,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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