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伊人 第2章
作者︰決明

汪!汪!汪!

狽吠聲,拉回武羅飄遠到百年前的思緒,他才發覺自己站在西京七巷的童府里,童家豢養的雪白色球狀小狽正偏著腦袋,對于他這名聞入者感到好奇,叫聲軟女敕女敕的,與他記憶中蒼猊犬大東的雄壯威武全然不同。

他怎麼……會到這里來?

這里是秋水此世轉生的童家,他來到此地,為何?

想見她嗎?

不,不見才好,不見才能無視,若見了,就會想起更多以前的回憶……

小白狗看得見神光護體的他,用力地吠著,藏在他右臂戰甲底下的開明獸雕青一溜煙化為實體,飛竄出來保護主子,朝小不隆咚的家伙一吼,圓滾滾的小狽縮縮尾巴,哀嗚嗚地翻過肚,猛吐粉紅色小舌,努力求和,用力示好。

「別嚇它。」武羅要開明獸乖乖回到他右臂刺青里去。沒瞧見那只小白狗抖得快散掉全身骨頭嗎?

開明獸又對小白狗亮亮兩排獠牙,小白狗狗腿地用軟毛磨蹭它的粗腿,開明獸一噴息,就將小白狗吹得老遠,滾了好幾圈還停不下來。不知是敬畏或是愛玩,小白狗不怕死地又挨回來,好似把開明獸當成狗兒同類。

「雪花!雪花!吃飯羅!小雪花,你跑哪兒去啦?雪花小痹乖——」

遠遠地,有姑娘喊著小白狗的名字。

小白狗興奮地跑了幾步,不一會兒又跑回來,繞著開明獸打轉,仿佛在邀請它一塊兒過來吃狗食。

武羅定晴看著為尋找小白狗而越走越近的縴縴身影,屏息。

是她嗎?

會是她嗎……

也許應該立刻轉身就走才是對的,武羅,快走呀——意識清楚地叫囂著想逃,但他的身軀卻悖逆腦海中的命令,他無法挪動雙腳,無法栘開視線,無法欺騙自己,他……想見她。

一面也好。

一眼也好。

揚聲叫著「雪花」的女孩,出現在他眼前,十八、九歲的年紀,臉蛋小巧,模樣清秀——但,不是她。他憑藉的不是長相,而是感覺,她並非他的秋水。

「壞雪花,原來你躲在這兒。」女孩抱起小白狗,愛憐地揉揉它的頭。

「汪汪汪!」

「潔心,你替伊人小姐送午膳過去了嗎?」另一名女孩在長廊邊扯嗓問。

「雨柔姊說她要先侍候小姐沭浴,你也知道,小姐每回拭身都要好久,所以我才先來喂飽雪花。」抱著小白狗的潔心回道。

「雪花交給我來喂,你還是快去廚房端伊人小姐的午膳,遲了又要挨罵呢。」

「伊人小姐又不會罵人。」潔心唇兒噘噘。

「伊人小姐不會,但是雨柔姊會,去。」女孩接過潔心懷中的小狽,催促道。

「好嘛。小雪花,等我忙完再回來陪你玩哦!」潔心又撫模小白狗好幾回才甘願去忙正事。

武羅知道只要跟著這位名叫潔心的姑娘,就可以見到「伊人小姐」,于是他讓開明獸留在小白狗身邊一塊兒玩樂,自己維持著數步距離尾隨潔心走往廚房。看見她端出的食物,他微微一怔,心里閃過不解,而她已經轉身,繼續前往下一處寧靜庭園。

園子一隅好靜,只有潔心腳下絲履輕快地踩在石階上的跫音,間或夾雜風兒撩動樹叢響起的沙沙聲,除此之外,這里只有兩字形容——沉寂。

潔心停駐于門扉前,問道︰「雨柔姊,我可以進來嗎?」

「可以,我替伊人小姐拭淨身子了,剛穿好衣裳。」屋里傳來回應。

潔心以手肘頂開兩扇門扉,進入房里,武羅站在門外,沒跨過門檻,畢竟是姑娘家的閨房,雖然秋水與他曾經如此貼近彼此,他分享過她的芬芳,她進佔過他的胸膛,但那已經是往事,此世的她,不屬于他。

不,應該說……她永遠都不再屬于他。他已從七情六欲的輪回中,完全超月兌,再也無法刻骨銘心去獨愛誰。

「小姐,用膳。」

武羅沒听到第三個女孩應話的聲音,只有潔心和雨柔彼此交談,他的視線被屏風擋住。

「米湯要記得吹涼些。」雨柔交代潔心。

「潔心知道。」潔心大口大口地吹氣,「小姐,來。」

「小姐的發又變長了,晚一些雨柔替小姐修齊,好嗎?」雨柔嗓音輕軟。

「小姐,好吃嗎?」潔心又朝著調羹猛吹涼。

「當心,別讓米湯弄髒小姐的衣領。」

「好。」

斷斷續續傳來的,始終是潔心和雨柔的交談,她們好似在自言自語,無論她們問了什麼,「伊人小姐」都不曾應對半句,連最基本的「嗯」、「哦」、「好」也沒有。

武羅心里生疑,一方面也是想見她的念頭未曾消減,他終于默默踏進童伊人的閨房,穿越繡有寒梅的絲屏,來到閨房深隅。

雨柔正在替人拭發,木梳輕柔小心地穿梭在失去亮澤的黑色長發間。

潔心正一小匙一小匙舀起煮至糊爛濃稠的肉末米湯,耐心地將調羹抵至毫無血色的唇間,再緩緩灌進微啟小嘴中,米湯沿著唇角溢出,潔心動作熟練地以絹子按住,擦雲米湯殘汁。

床上,躺著一個女孩。

面黃肌瘦,了無生氣,猶如一朵離水的花,正在凋零死去。

武羅箭步向前,沖至床邊,將「童伊人」看得更仔細。

這一世,她姓童,閨名伊人,目前芳齡十九,時時讓人侍候著,親喂茶水,全然不用自己動手,連沐浴這回事也都由侍女在做,西京七巷富商人家的千全哪……

時時讓人侍候?

親喂茶水,全然不用自己動手?

連沐浴這回事也都由侍女在做?

文判官所言的情況,就是這樣嗎?

受盡侍候呵護,富商人家的千金,就是這樣嗎?

一具枯骨似的細瘦身軀,雙眸合緊,連進食也得靠人哺喂,一碗糊爛米湯,就是她的一頓膳食,無法自己咀嚼食物,無法自行起身,無法自己更衣梳發——

她身上根本嗅不到生氣!

躺在那里的,只是一具,沒有魂魄!

怎會如此?

怎會如此!

武羅憤然轉身就走,一聲長哨,開明獸如風般疾速奔來,他跨上坐騎,直搗黃泉地府,找文判官問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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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忍忍,馬上就好。」

連秋水細聲安撫著哭泣的小男孩,他的手腕與手掌僅連著一層薄薄皮膚,近乎分離,他是因盜賊闖進住家見人便砍,令他一家四口全數罹難,致命傷是捅在心窩的那一刀,她已替他補好,此時正在縫合他的手腕,讓他小小的魂體恢復完整。

「你好勇敢。」連秋水剪斷線頭,一道整齊漂亮的縫線婉蜒在小男孩手腕上,她撫模他的額心,夸獎他,雖然豆大的淚珠不斷從他稚氣的眼眸落下,可他一聲疼都沒喊過。

「謝謝姊姊。」

「不客氣。跟著鬼差大哥一塊兒去吧。」

「我不知道他們要帶我去哪里……而且他們都長得好可怕……」縫合過程始終沒哭出聲的孩子,卻被面目猙獰的鬼差嚇得哽咽。

「不怕不怕,鬼差大哥面惡心善,雖然外貌嚇人,一個個全有柔軟心腸,你放心,他們不會傷害你,他們會陪著你,往你該去的地方。」連秋水對這小男孩有股親切感,因為他與她記憶中的四弟年紀相仿。

「……真的?」小男孩還是有些擔心。

「真的。」

得到她的保證,小男孩用力點頭,乖乖隨著旁側的青臉鬼差去了。

「阿連姑娘,謝謝你。」另一名紅臉鬼差因為天生的膚色而教人看不出他臉頰被夸得漲紅。

「謝我什麼?」她不明白。

「謝謝你說我們有柔軟心腸,我當鬼這麼久,從沒听人說過。」害他好感動,都快哭了……

「我只是就我所見的事實陳述罷了,你們是我遇過心腸最軟、最好的人……的鬼,你們總是看著生與死,領著魂魄來,送著魂魄走,上回我不小心瞧見青臉哥是含著眼淚送魂魄去投胎,而你,紅臉哥,剛才送那孩子來我這兒時,不也是心急如焚嗎?」連秋水在地府待了相當漫長的歲月,與眾鬼差相處的時日也不只短短幾年,知道他們平時待魂魄總是惡顏相向,為的無非是讓所有魂魄都能乖乖听話,按照地府的規矩接受獎懲,每一條魂魄皆是依其業障或因果而決定接下來的去處,鬼差們不能擁有私心,不能偷懶,更不能犯錯,否則極可能造成人世混亂。

像她,就是人世混亂的一種例子。

早該轉世成為「童伊人」的她,仍不願拋下「連秋水」的一切,堅持待在幽冥森冷的黃泉里徘徊。她不知道自己的來世會變成怎生的情況,在「童伊人」之前的那兩世,她同樣沒有進入她們體內,任由默默死去。

這在陰間是不可能容許之事,但她為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抗拒輪回?那便是鬼差們對她的通融與慈悲。

「也只有你這條怪魂魄會認為我們所做的一切是善事。」紅臉鬼差這聲怪魂魄喊得理所當然。

必于她的故事,在地府里眾所皆知。明明就是個極有福報的女孩,進入輪回只會去享受榮華富貴,偏偏她不願人世,寧可待在這里,成天面對著斷頭斷腿的亡靈,為其補魂縫魄,說她怪,還真是名副其實。

「不打擾你了,我還得趕著去拘魂,耽誤時辰就不好了。」

紅臉鬼差說完,立即變成煙霧,消失于她面前,連讓她叮囑路上小心的機會也沒給。

表差的工作量真大,半點時辰也不能拖延。

「秋水。」

今兒個她也頗忙,每只鬼差都來找她,不過會喚她「秋水」的鬼差沒幾位。

「魘魅大哥。」她淺笑回首。

「喏,幫我補吧。」魘魅拋給她一團小白球,她雙手一沉,仔細看,竟是一只可愛的小狽,吐舌搖尾的模樣好生討喜,可惜它的身軀從中央斷成兩截,魂體破損。

「怎麼這般嚴重……」她驚呼,替它心疼。

「傻呼呼地追著某樣東西跑出府,被疾駛而來的馬車輾過。但也不用替它可惜啦,命嘛。」魘魅摘下臉上戴的銀面具,往桌上隨手擱,自己斟些地泉水來喝。

魘魅是當初拘提她魂魄至黃泉的鬼差,算算兩人也稱得上老友,魘魅平時不會在人前解下銀面具,卻願意大方地將面具出借給她——或許是曾經有一回,魘魅捧著一只白兔狀的魂體,臉上堆滿焦急來找她,那白兔應是遇上野獸,被撕裂得體無完膚,魘魅拜托她替白兔縫合,又請求她把白兔縫美一點,再央求她放輕力道,別讓白兔覺得疼……從那一回之後,她與魘魅就真正成為朋友。

「是在追什麼重要的東西呢?害自己連命都丟了……」她揉著雪白的狗毛輕聲問,白綿綿的小犬伸舌舌忝她臉頰,她呵呵輕笑,從繡台上取來針線,準備替它縫補魂體。

「我老覺得你縫補魂魄的樣子好像在繡花,看起來賞心悅目。」魘魅夸她。

「我本來也只會繡花……」若不是為了武羅,她永遠不會以為自己會有拈著針線、縫緊膚肉的一天。從第一次的反胃作嘔、雙手發顫,甚至連眼楮也不敢直視血淋淋的傷口,到現在她已能把血肉當成繡布,穩穩當當地下針,如同此時縫著小白狗的身軀,她的手,不會再抖。

她專注地縫好小白狗,它的小尾巴搖得更勤快,小卻清亮的叫聲,以及咧開開好似在笑的狗臉,使她憶起另外一只巨大、高壯,卻同樣可愛的狗兒……

蒼猊犬,大東。

那一天,本該被處死的它,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連老爺氣炸了,打不著狗,便打負責看管狗兒的下人出氣,其中也包括了武羅。即使皮膚再厚實的男人,也被打到皮開肉綻。

只有她和武羅知道大東的下落。

武羅將它藏匿在他搭建于山腰上的小茅屋里。

是她百般央求想看看大東是否平安,他才趁入夜後悄悄帶她到小茅屋。

「汪!」大東飛撲過來,眼看就要推倒嬌小的她。

武羅迅速閃入一人一犬中間,以健壯身軀擋下大東的「攻勢」,大東無法撲倒他,豐沛的唾液全舌忝洗在他臉上,被他護在身後的她,安全無虞。

「你沒騙我,大東真的活得好好的!」她好開心,也在心中為自己那時對他的不信任小小致歉,她真的差點以為他牽走大東,是要執行她爹下達的擊斃命令。

她等到大東冷靜下來,只猛搖尾巴在哈哈哈吐氣時才探出頭,歡喜地圈抱住它的頸子磨蹭,小小螓首深埋在蓬松的黑毛問。

「你已親眼確定它沒死,可以回連府了吧。」武羅像要拆散情侶的惡徒,來匆匆去匆匆,就要帶她離開小茅屋。

「再等等嘛。」

「凹嗚。」它有同感,它一只狗單獨待在小茅屋這兒,沒人陪它玩,好寂寞。

武羅很想嘆氣。她不知道一個好人家的姑娘,是不會三更半夜跟著男人偷溜出府嗎?他想盡快將她帶回去,催促她回房睡覺,也阻止自己……產生邐思。但此時只能努力屏息不去嗅聞她身上芬芳的香氣。

「大東,你有吃飯嗎?」連秋水關心它。

「凹嗚。」吃飽飽。

女人與狗,偎在一塊兒好久,說的全是些毫無意義的句子,她問它答,還真的把它當人類對待。

「再待下去就要天亮了。」他仍是必須扮演壞人的角色,逼她與大東從彼此身上分開。

「你要乖,不可以再胡亂傷人,我明天再來看你。」她一臉很不想走的遺恆。

「汪汪!」它不要她走。

「明天?」武羅皺眉。她還打算天天都來玩狗嗎?

她看出他的為難。

「……不可以嗎?」她怯怯地問。

「……凹嗚?」它也問。不可以嗎?

「你不應該這樣做。」武羅心一橫,決定板起臉孔責備她的單純、天真和無知。「你與這只狗有何干系?它咬斷你弟弟的腿,你對它這般好又何必?再者,你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嗎?月黑風高的,你毫無危險的自覺,傻傻地跟著男人四處跑,就不怕我把你這個嬌滴滴的干金小姐給賣掉嗎?」

她的腦子長哪兒去了?

對他就這般信任嗎?

她瞠著黑亮圓眸覷他,表情無辜至極。

他一咬牙,把話說得更狠,「你不知道我可能會傷害你、欺負你,教你後悔跟在我後頭胡亂奔跑嗎?又或者我根本心存不軌——」

「……你討厭我,是不?」她微微仰頭,將身形高出她許多的武羅看個仔細,微微抿著的紅唇,囁嚅得可憐兮兮。

他愣了會兒,沒想到她會這樣問他。

這與討不討厭根本無關,他不想讓她露出如此信賴他的模樣,她應該要防著他,就像她爹待他的冷淡無情一般,離他遠遠的,對他表現出既高傲又驕態的千金小姐態度,教他死心。

「我自己隱約有察覺到……你好似很不喜歡我,是我做了什麼惹怒你的事嗎?還是我說了什麼讓你不開心的話?若有,我可以向你道歉……」果然,他討厭她,所以他才總是一發覺她盯著他瞧時,便會迅速將臉轉向另一方。她還自己安慰過自己,說他不是討厭她,說他不是不高興看見她,但他此時嚴肅的口吻與表情,讓她不得不感到失望……失望于他是真的討厭她!

她朝他沉沉一鞠躬,縴腰折得極彎,長發覆蓋住小臉上所有表情,只剩聲音透露出她微微哽咽的情緒。

「請你不要生我的氣,如果你不想帶我來看大東……我、我也可以不麻煩你,你不要生氣……」

他不喜歡她卑躬的姿態!

非常不喜歡!

她應該仰起臉,鄙夷地看他,冷哼著鼻息,不屑與他這種身分低賤的下人交談,這樣才對!

他以強勁的臂力將她拉起,要她挺直腰桿。

「你到底有沒有弄懂情況?誰是主、誰是僕你分辨不出來嗎?誰討厭誰、誰不喜歡誰是由誰來決定?是我嗎?」

她沒听懂他的意思,但縴細的雙臂被他捉得好疼好疼,他吼著,十指緊掃在她膀問,她看出他沒有傷害她的意思,他在生氣,卻不是氣她,而是在……氣他自己?

「主僕?為什麼你提到這兩個字?這……與你我有何關系?」

「你是遲鈍還是愚蠢?這與你我的關系恁大。我們現在除了主僕這層關系之外,還有其他的嗎?既然我是僕,自然沒有討厭與喜歡主子的權利。」他冷冷道。

「不對!你跟我……不是互許終身了嗎?武伯母和我娘親明明是這般告訴我的呀……」提及互許終身時,她粉頰紼紅,聲音好小好小,近乎喃喃低語。

她一直到此時此刻,依然認定他們兩人的婚約存在,不因彼此的娘親逝世而終止。他在她心目中,就是她未來的夫君,她是以這般的心情在眷戀著他、愛慕著他,所以知道他有可能討厭她時,她好難過,焦急地希望他不要同她生氣、不要不理睬她。

「互許終身?」他嗤笑,仿佛她說了天大的笑話。「我不敢妄想。」

他更清楚,她爹親不會把掌上明珠嫁給他這種窮小子。

「你要毀婚?」她慌張起來,秀眉垮下,眼瞳里甚至浮現水氣。「是因為……我沒有變成你喜歡的那種姑娘嗎?我沒有變成你想要的娘子模樣嗎?我一點都不好看,是不?」她快哭了。

她不是天仙美人,充其量僅是朵清秀小花,娘親夸過她五官生得端端正正,拼湊起來就是張嬌俏可人的容顏,但真是如此嗎?娘親只是舍不得嫌棄自己的孩子吧,她在他眼中定是丑極了……所以她才沒有得到他的喜愛,所以他才用那麼冷淡的態度,鄙視她與他的婚約關系……

豆大眼淚,奪眶而出。

「你——」武羅本想厲聲反駁的字句,全數梗在喉頭,苦澀緊縮。

她的淚珠,令他手足無措。

她沒有變成他喜歡的那種姑娘?她沒有變成他想要的娘子模樣?她一點都不好看?她腦子里面到底都裝了些什麼奇奇怪怪的想法?

她不曾攬鏡自照過嗎?她是個多靈秀的女孩,不僅五官柔美精致,性子也溫柔婉約,天底下不會有任何一個人覺得她生得不好,更不會有人不喜愛她,連認主的蒼猊大大東都願意讓她靠近,她若非如此的好,他又何須覺得……痛苦,強迫自己必須不去看她,不去迷戀她。

「我一直……在等著成為你娘子的那一天,我一直在等……」軟軟柔荑握緊藏在衣襟底下,邇透翠綠的半圓玉佩。那是一只凌波飛騰的鳳凰,當年雙方娘親為他們訂下親事時作為信物,她擁有的是鳳,而他是龍,兩塊看似獨立的半圓玉佩,實際上是同一塊玉石雕琢出來,可以分別佩戴,更可以合而為一,玉佩以鳳首及龍尾為卡閂,將兩塊玉緊並成為完整一塊龍鳳之姿。

他的胸口驀然炙熱,貼在心窩上的龍玉佩仿佛會燙人一般,仿佛在叫囂著它與鳳玉佩本該纏纏綿綿,永不分離,嘶吼著要他趕快讓它和鳳玉佩合而為一——

「……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傻?你爹明明白白地告訴過我,我們的婚約不過是婦人間的玩笑話,它不是真的,你永遠都不可能成為我的娘子。」他艱難地開口。

她驚訝,不敢置信,他說的這件事,她今日頭一回听見。

「我……我不知道這件事,是爹親口同你說的?」

他堅定地點頭。

「爹他怎麼會……」

怎麼不會?

雖然她爹沒親口對她提過,然而她爹的行為舉止不正已明明白白地表達出他的態度嗎?

爹總是待他冷淡,就如同對待一名賣身于連家的長工,若爹視他為女婿,怎會如此?又怎會放任管事嚴厲地使喚他?好些回她都瞧見管事以藤條鞭打還是孩子的他,每每她正要跳出來阻止,便會被爹斥退回房,教她充滿無力感。

他與爹早就有共識……只有她,傻愣愣地以為自己一定會成為他的娘子,總是擔心自己在他眼中不美麗、不出色,無法令他喜愛……

像個笨蛋一樣。

她垂頭喪氣,覺得心頭下起嘩啦大雨,將她整個人徹頭徹尾淋個盡濕,凍結她的體溫,讓她感到冰冷入骨。

「原來……只剩我一個人還以為婚約算數,遙想著未有會有一天,與你牽著同心紅綾結,成為你的妻……原來,那一天,永遠都不可能來臨……」她低喃,一直以來的認知,全盤崩壞,她無所適從,感到茫然無措。

武羅沒有字字都听見,她的嗓音太細微,幾乎只在嘴里含糊,可是那茫然的呢喃,帶著心碎的聲音,不需用雙耳也能听得清晰震撼。

他僵直地站在她面前,看著她雙肩微微顫抖,他知道,這不是因為此時夜里的涼風。

他本來就一直在忍耐。

她一定不會知道,每回她與她的妹妹們坐在花園亭內,欣賞百花爭妍,當微風撩動她一頭烏黑青絲時,他有多渴望親手為她撥整一繒一繒滑膩的發。

她一定不會知道,每回她淺淺一笑,眸子彎彎,眉兒彎彎,粉唇彎彎,多教他舍不得移開視線。

她一定不會知道,他曾經多高興自己將會是她的夫婿,又曾經多憤怒自己無法擁有她的絕望。

「你到底要我怎麼辦?」粗獷的嘆息夾雜著迷惑,從薄長唇辦逸出,除了嘆息之外,還有更多的無可奈何。「你還會對我這種一貧如洗、什麼好日子也無法給你的窮小子傾心嗎?你跟著我,只會吃苦,不會享福,你可能沒有柔軟的絲綢華裳能穿,沒有大魚大肉能吃,沒有婢女替你張羅一切,這樣你也不怕嗎?」

苞他說「害怕」呀!

苞他說「我沒有辦法放下富貴人家所享有的錦衣玉食」!

苞他說「我是個餃著金湯匙出世的嬌嬌女,怎能匹配給你這種莽夫」!

苞他說「不要癩蝦蟆想吃天鵝肉」!

苞他說……

「我……食量不大,不愛吃大魚大肉,衣裳穿得暖就足夠,我不清楚這樣是否代表我能吃苦,但沒去試的話,永遠都不可能得到答案……」她回答了,卻與他想听見的全然背道而馳。

武羅掄緊雙拳,壓下心中澎湃洶涌的情緒。

她既輕柔又堅定的聲音還在說著︰「而你問我,還會對你傾心嗎……這答案,我可以現在就答覆你,我會。你是我這輩子認定的唯一夫君,是我全心傾慕的人,我無法不愛你……我無法叫自己不愛你,我從好小好小的時候,就好希望成為你的妻,一直到現在,我都沒有改變過——」

後頭尚有更多少女傾吐芳心蜜事的字句,卻沒機會再娓娓道出,她粉女敕柔軟的唇被他低頭擒獲,炙熱燙人的舌,騖猛地進佔她溫潤的檀口,他的大掌近乎蠻橫地按在她腰後,逼著少女芬芳馨香的身子完完全全貼合他結實的懷抱。

她有些昏眩,有些暈沉,還有更多的招架不住,然而心里隱約知道,他用行動回應她——他的決定,與她一樣。

她感覺到了,他澎湃的情意,傳達給她了。

他不討厭她……

他不嫌棄她……

他,也喜愛她……

她乖順地閉上眸子,接受他給予的一切,好似要融化在他嘴里……

「不會吧,這樣你也能失神發呆?同我聊天是這般無趣乏味的事嗎?」

魘魅湊近的臉孔瞬間放大,將連秋水從遙遠甜美的夢境中嚇回現實,看見他唇畔瓖著取笑她的惡作劇。

「魘魅大哥,抱歉……我只是……抱著小白狗,想起了以前我也養過一條狗兒。」想著想著,連帶想起教她心系的那個人,她不由得臉紅。

「你以前養的狗兒?都不知道投胎到哪戶人家去了吧。」

說不定那狗兒已轉世、轉世、再轉世幾十次,哪像她,至今還賴著不走,地府又沒有比較美,留在這兒看的全是鬼頭鬼臉,她竟能不怕,他也真是佩服她。

「秋水,別嫌魘魅哥哥羅唆,我還是覺得,你應該飲下孟婆湯,重新做人去,留著記憶反而讓你對過往依依不舍。雖然我沒喝過孟婆湯,但是听說它味道甜美甘醇,不辣口、不燙喉,你就當是喝碗蜂蜜水,咕嚕一口就下肚啦,等你醒來,會有新的人生在等著你從頭來過,那不是很好嗎?你會遇見新的爹娘、新的兄弟姊妹、新的朋友、新的愛人。當然啦,那些人都是與你有因果關系的,有些是前世仇人,有些是前世恩人,前世也許待你不好,所以這世來補償你,你不覺得滿令人期待的嗎?」

「但是不包括小武哥在內。」

新的爹娘、新的兄弟姊妹、新的朋友、新的愛人,全是與她有因果關系的人,獨獨武羅被排除在外,無論多少次的重新輪回,她都不可能再踫見他。

當年,一位白發仙人,口氣淡淡地告訴過她——

你與武羅,沒有緣分。

這一世,已是最終,武羅不會再入輪回,而你,跳月兌不出輪回。你該隨著鬼差同去,別再眷戀、別再徘徊,否則只是為難了你自己。

她若忘了那一世的記憶,就真的永永遠遠失去他。

失去與他相遇、相處、相戀的所有,它們將會化為什麼也看不見、模不著的虛無,從這世間,消失得徹徹底底。

「這沒辦法,誰教他是神呢?」魘魅無能為力地攤手聳肩,「仙緣這種東西,希罕得很,他是被邪神軒轅誅滅的武神元神,不小心掉入人世為人,但也就只有那麼一世,之後償清他在人世犯下的殺人惡業,月讀天尊便來領走他。我們地府沒法子干涉天人魂魄,他跟咱們是不同等級的人物,所以魘魅哥哥才勸你忘掉與他有關的一切,無論你再怎麼盼,也盼不到和他能再續前緣呀。」

他是過來人,不希望有人和他一樣,傻傻地盼著無緣人兒,又舍不得放下點點滴滴的回憶。那種滋味太難受了,甜蜜,又痛楚著,尤其是攬著記憶不放的那一方,最是痛苦。

她有專注在听,卻也只是「听」而已。

這類的勸服,有太多人同她說過,文判官如此,武判官如此,魘魅也如此。

他們說得多麼輕松容易,只要遺忘,就能再覓得幸福。可是他們知道嗎?她與武羅曾經共有的回憶,一點一滴,全是她心上無價珍寶,她牢記于心,不敢忘,不能忘,更不要亡心。

「你再這樣下去,就真的沒辦法投胎當人了。」魘魅一嘆。

「嗯?」此話何意?

「像你這麼乖巧听話的補魂師,咱們地府里真的很缺,以前那幾只,每一個都粗手粗腳,縫補魂魄像在縫破布一樣,斷掉的手呀、腳呀,他們用五針固定固定就隨隨便便交差,害得好幾百名魂魄一投胎就注定出世為殘廢。哪像你,縫得仔細小心又漂亮美觀,上頭的老大似乎有意將你留在這里,當咱們家專屬補魂師。」

「我願意。」

「拜托,現在可不是在問你願不願意捐些銀兩出來救濟窮苦人家這種小事耶!」她還答得這般不假思索?

「我真的願意永生永世在黃泉地府中,為人補魂。」連秋水眼神堅定。

「你做上癮羅?成天面對魂體殘缺的玩意兒,你這麼有興致?還是……你心里仍想著,說不定有機會再看武羅一眼?」魘魅毫不留情地翻翻白眼,戳破她的心思。「我想想哦……就在幾個時辰前,武羅天尊拎著小表的首級到地府來,距離他上上回出現有多久了?少說也有個五十年吧!你以為武羅天尊閑到時常有空來這里逛逛走走嗎?咱們這兒,鬼很多,神沒有幾只,加上武羅天尊當年在這里過的生活可是如同煉獄一般淒慘,我若是他,一千年都別想叫我下來地府泡茶敘舊——」

「武羅天尊!」外頭小表差恭恭敬敬跪著喊人的聲音恁大,打斷了魘魅的滔滔不絕。

說神到,神還真的到。

那位應該沒有很閑,不會時常有空到地府逛逛走定的武羅天尊,才剛離去不到兩個時辰,再度光臨陰曹地府。

「不會吧,他怎麼又來啦?」魘魅一臉錯愕,與連秋水面面相覷。

天人是每天無所事事嗎?

他們不用去管天庭有沒有野猴子闖入,或是今兒個金烏升天的角度有沒有偏掉哦?

「汪!」原本安分窩在連秋水懷里的小白球鼻尖猛烈抽動,彷佛嗅到令它興奮的熟悉味道,它掙開她的箝抱跳落地面,小短尾激動搖晃,一溜煙就往屋外跑去,速度飛快。

她本能地追出去,怕它誤闖不該去的地方,一時間,忘卻了極可能撞見她想見又不敢見的武羅。

「小白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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